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优雅小说网 > 经典名著 > 蚀 作者:茅盾 | 书号:44643 时间:2017/12/6 字数:1512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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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同学会出来,仲昭便往报馆去。他在霞飞路上走着,意态很是潇洒。曹志方他们的苦闷,张曼青的幻灭,史循的怀疑,在仲昭看来,都不过是一种新闻材料,并未在他心灵上![]() 现在仲昭的憧憬就是时时刻刻盘踞在他心头的女 ![]() ![]() ![]() 他们的 ![]() ![]() 就为的要实现他的美満的恋爱的憧憬,仲昭现在轻松地在霞飞路上走着,奔赴他的岗位。残 ![]() “夜报呀,看夜报!《江南夜报》!” 卖晚报的孩子的吆喝声邀住了仲昭。他买了一份,就翻出第四版新闻来,一面走,一面看。刺目的五个头号字“又一绑票案” ![]() “许是他老人家忘记了罢!”仲昭焦灼地想。他觉得总编辑太不把他的事放在心上。第四版新闻原不过是社会上的一些龌龊的琐事,在总编辑看来,或者正是报上的一块烂⾁,徒因别家报上也有,姑且让其存在,至于整顿扩充,那就未免多事了;也许总编辑的置之不理,就是这个暗示罢?虽然仲昭的计划里竭力抬⾼这些丑恶的琐事的⾝价,称之为“全市的脉搏”以为由此可以测见社会的健康的程度,但是总编辑或者正在那里暗笑他的夸大狂罢?“烂⾁”也好“脉搏”也好,仲昭本不想做一家报馆的忠臣,大可俯仰随俗,不事纷更,但想到既然为了恋爱的缘故,一定要在报界露头角,便不能不使他所主编的一栏有些特⾊,然而不懂事的总编辑竟像是在那里故意作难了。 仲昭不免有些愤愤了,巴不得立刻到报馆,找着总编辑问个明⽩。他跳上一辆人力车,只说了“望平街”三个字,就一叠声催着快跑。 进了报馆,仲昭直奔编辑室,帽子还没除下,就把手指按在电铃上,直到一个胖茶房趿着鞋闪出在他面前。 “总编辑来了么?” “没有。早得很哩!” 茶房的口吻也似乎不很尊敬这位第四版编辑,至少以为仲昭这样早就问总编辑有没有来,是大大的冒失。 仲昭闷闷地吐了口气,看编辑室里,静 ![]() ![]() 但是各人的桌子上却已经堆着许多信件。仲昭拿起了自己桌子上的一叠,把几个油印的快邮代电搁开,就坐下来拆阅四五封写着“本埠新闻编辑先生大启”的来信。第一封是某公司的,很简短的几句,要求勿再披露他们的经理被绑的新闻;第二封是某工厂的事前预防,在说了一大段理由后,归结于“所有敝厂工人罢工消息,千乞勿予登载,至纫公谊”;第三封信寄自某路某公馆,说是:“报载敝宅⽇前盗劫,损失现金二千元,并架去十八岁使女一名等等,全属子虚;此后如续有谣传,务请屏斥勿录。”仲昭皱着眉头,鼻子里哼了一声,随手将那三封信撩在一边,仰起了头,看着天花板纳闷。他不愿意再看剩下的两封信了,他可以断定还是那一套“请勿”的老把戏。他想,每天总有这等样的信好几封,这也乞勿披露,那也务请屏斥,还有什么好的新闻剩给第四版?盗劫,绑票,罢工,还不是很重要的新闻么?这里蔵伏着一个 ![]() 他又想起某公馆的盗案来。因为是⽩昼抢劫至四小时之久,并且掳人,简直开了盗案的新记录,所以事后他亲自去考察过;他亲耳听得事主的家里人详述強盗的人数服装,以及他们的从容不迫的胆大的搜劫,可是现在来信却倒说是“全属子虚”是“谣传”了!案情的严重和事主的太畏怯,都暗示着劫案的背后有一个重大问题;难道这也轻轻地放过,轻轻地诿之于谣传么? 仲昭愈想愈闷,怀疑的黑嘲在他心里鼓 ![]() ![]() 仲昭不再胡思 ![]() ![]() 晚饭后,编辑室里渐形热闹;除了第一版编辑主任,似乎一切人都已到齐。大时钟打了八下,排字房也开始催稿了;但各位编辑含着香烟,架起了腿,尽管热心地谈论最近的大香槟票。仲昭已经发了通讯社的稿子,只等几个特约的专访。第三版编辑一面忙着谈“香槟”一面拿了大剪刀在外埠的快报上嗤嗤地剪材料。他有一个习惯——还不如说是他的办事⽇程;八点以后剪外埠各报,九点以前发完,九点以后就不知去向,直到十一点半再来看看最后的一次快信邮差有没有第三版的材料,他这一天的工作就此完了。 直到十一点以后,才听说总编辑来了。当仲昭走进那总编辑室的时候, ![]() “仲翁,你的计划书,我已经看过了,佩服佩服。可是要实行的话,我们还得从长讨论,从长讨论,那是和报馆的经济状况有关系的。是不是?仲翁,经济问题第一要顾到,第一要顾到。” 总编辑看着仲昭,笑昑昑地说;他的左手的两个指头夹住一枝香烟,右手从一堆旧信里拣出一张纸来轻轻地扬着。仲昭认得这就是他的计划书。 “添两个外勤记者,似乎所费也不多?” 仲昭用商榷的口吻回答,就在近旁的一张椅子上坐了。“不错。假定每人月薪五十元,总共也不过一百元。可是,可是,仲翁,第四版是人们忽视的,忽视的;我们下这么大本钱,费了许多心力,读者也未必见好。是不是?前天有人介绍一个政治访员来,尚且因为经济关系把他谢绝了。” 仲昭的満腔希望立刻萎缩一半;果然不出他的所料,总编辑把第四版视为无⾜重轻,犯不着多花钱。仲昭觉得这种心理比真真没有钱更可怕,他须得先战胜了这个不合理的成见。 “总编辑的话何尝不是呢,”仲昭很严肃地说“人们忽视第四版是个事实,但这是错误的事实,我们应该用力去校正的。我的改⾰计划便是针对着这一点。本报现在适用新编辑法,把本天的重要事件都登⼊第一二版去了,留给第四版的尽是些本埠社会琐闻,因此更难引人一看,但也因为这个原因,第四版非改⾰不可。我的计划书里说得很明⽩,第四版的中心材料:一是社会的动 ![]() ![]() “哦,哦;你的计划很不差,不差;我早已说过。但目前的困难问题是经济能力问题,这是个无可奈何的事实,是不是?” 总编辑半闭了眼说,仲昭的议论,显然不能鼓舞他起来。 “那么,第四版的改⾰问题,不必再提了?” 仲昭追进一句,很露着不⾼兴的神气。 “那个,迟早要仰仗大才的呵,能改⾰,自然还是改⾰的好,迟早要仰仗大才的。我们慢慢地来筹划罢。此刻,姑且维持原状,是不是?” 总编辑敷衍着说,一面把手指按在电铃钮上了。 “如果单是经济为难,不妨把第四版的助理编辑裁了,腾出这笔钱来聘请外勤记者。我的工作加重些倒不要紧。” 仲昭表示了大大的让步了。 “那也不必。”总编辑沉昑有顷,方才回答。“那也不必。为此打破了一个人的饭碗,也是怪可怜的。我们慢慢地另外想法罢。” 现在仲昭看了出来: ![]() “请编辑第一版的那位王先生来!” 总编辑回过头去对进来的茶房说。 “近来常接外边的信,要求不登某项新闻——今天就有五封,都是些绑票劫案和罢工的新闻。我们怎么办呢?” 仲昭转了方向又问,虽然他料得到将有怎样的答案。 “自然不登,免得多生枝节。是不是?” “那么,材料更加缺乏了。” “这个不妨,不妨。反正各报都是一样,都不会登的。登了反多⿇烦。” 总编辑说时微微地一笑,似乎把自己的新闻办到和别家报纸一样就是莫大的成功,就是新闻事业的秘诀。 仲昭也苦笑着站起⾝来。总编辑接着又说: “罢工新闻尤其要慎重登载。太登多了就有⾚化的嫌疑,⾚化的嫌疑。至于厂方自己来要求不登,当然更其应该不给披露了。” 仲昭只点了点头,就走了出来。他到今天方才知道总编辑的办报宗旨是“但求无过”至多是但求不比别家坏;并且他们的对象也不是社会上的读者,而是报界的同业;他们的新闻的使命不是对社会传达消息,而是对别家报纸的比赛,为的是别家报上有这么许多新闻,所以自己也不得不有,如果各报能够协定了只出一张空⽩,他们准是很乐意的罢?仲昭愤愤地想着,拖着一对腿,懒懒地走向编辑室。 坐在自己的办事桌前,仲昭捧着头默想。但是他不能想,耳朵里的⾎管轰轰地跳着,发出各种不同的声浪;这里头,有史循的冷彻骨髓的讽刺,有曹志方他们的躁闷的狂呼,有张曼青的疲倦的呻昑;这一切,很残酷地在他的脑壳里纵横争逐,很贪婪地各自想完全占有了他。似乎有一张留声机唱片在他脑盖骨下飞快地转着,沙沙地放出各人的声调;愈转愈快,直到分不清字句,只有忒楞楞的杂音。忽然,像是脑子翻了个⾝,一切声音都没有了,只有史循的声音冷冷地响着:人生是一幕悲剧,理想是空的,希望是假的,你的前途只是黑暗,黑暗,你的摸索终是徒劳,你还不承认自己的脆弱么?在你未逢意失的时候,你像是个勇者,但是看呀,现在你如何?你往常自负是实际的人,你不取太奢的希望,但是现在看呀,你所谓实际还不过是虚空,你的最小限度的希望仍不免是个梦! 仲昭抬起头来,撮着嘴 ![]() ![]() ![]() ![]() 这么反省着,仲昭忍不住独自微笑了;他觉得适才的烦扰太没有理由,他应该再实际些,把理想再放低些,把他的改⾰第四版的计划再缩小些,先走了这么半步再说。总编辑并未决然反对,先做半步未必没有希望。与其坚持原议,弄成一动不动,倒不如另作一个最低限度的改⾰计划,求其实行。改⾰事业无论大小,都是 ![]() 从报馆里出来,仲昭又回复了他的轻松的心情了。他在凉慡的夜气中回家去,一路上就在考虑如何缩小第四版的改⾰计划,使成为总编辑看来也未始不可一试。他回到家里,立刻就起草他的新计划,直到夜午二时方才上 ![]() 第二天,仲昭接到了陆女士的一封信,其中有这么一段话: …自从接到了十七⽇的信,我就天天盼望报纸上的新计划;每天的报一到我手里,我就先看第四版。但是每次只有空的期望。第四版直到如今还未实行改⾰。仲昭,这是什么缘故呢,难道你取消了你的计划么?我想来一定不是的。大概是进行上有什么困难罢?你的主张,你的办法,在我看来,都是很好,该不至于有人反对罢? 即使有些阻碍,我相信你的精神和毅力总可以把它们排除的。也许这十天来,你正在忙着这个呢!我盼望你的计划早早实现。你说将来的幸福,全在你的事业有无成就;你不是说过不止一次,而且上次的信里也有这句话的么?我懂得你的意思呢!你这样尊重我⽗亲的意思,我是很感 ![]() 仲昭把这信读了两遍,又拿到嘴 ![]() ![]() 他决意要在这可宝贵的四天內,尽可能地刷新他的第四版的面目。因为不耐烦等到晚上十一点,在下午二时他就找上了总编辑的家里了。把隔夜做好的新计划递给总编辑看过以后,仲昭很安详地说: “这个新计划的目的,就是想在报馆的经济能力的范围內把第四版弄些活气出来。依这计划,外勤记者暂时可以不添;关于社会的动 ![]() ![]() ![]() ![]() “很对,很对,不过太便宜了各舞场,代他们登义务广告了。” 总编辑点着头,徐徐噴出一口香烟,笑着说。 “还有离婚事件,近来也特别多;这又是一个重大的社会现象,很值得注意。但是除了涉讼的离婚案还有记载,此外登一条广告宣告离婚的,可就没有新闻上的记录了。我们也应该据他们的广告去探访,给它详详细细登载出来。” “这——也未始不可。然而总得谨慎,谨慎;免得惹人质问。” “编辑上的细目,譬如材料分配,改换排式,变更字体,——我都写在计划书內,大概没有什么办不到罢?”“大致可以办到,但是,”总编辑看着计划书说“你要用仿宋字和方体字的题目,却有些为难。仿宋字要去买,价钱就不轻;方体字是现刻,如果用多了,报馆里只有一个刻字人,又怕赶不及。字体一层,还是将来再换罢。” 仲昭料不到在这里还有阻碍,但是他很聪明地不再坚持了。他已经取了让步政策,从一步变为半步,现在便也不惜再慷慨些。 “还有一层,”总编辑又看着仲昭的计划书,慢慢地说“仲翁,你不是想按⽇登载各舞场的概略么?这也是一种有用的系统材料,很好很好。可是你打算特约人来投稿,我以为大可不必。由报馆给各舞场送一封通函去,请他们自己写一点来,岂不是更方便么?替他们鼓吹的事,难道他们不愿意么?如果请别人做,他们又要嫌记载不实,写信来要求更正,很是⿇烦,⿇烦。” 仲昭睁大了眼,不解总编辑何以如此怕⿇烦。他忍不住不说: “我也知道请他们写一点来,是轻而易举,却就怕的他们写来的尽是些板板的官样文章,没有趣兴,没有价值。” “宁可官样文章罢。投搞而加上特约两个字,那些投稿家又要奇货自居了。究竟也不过是些平平常常的东西。” 总编辑说着把香烟尾掷在烟灰盘里,似乎是斥去了那些投稿家。仲昭看着那香烟尾埋进了烟灰里,觉得他的半步之半步的计划又缩小了几分之几了。他抬起眼来看着总编辑的光油油的面孔,仿佛看见那上面有两个大字是:“省钱!”他正想分辩他所特约的人未必趁火打劫,可是总编辑又接着说了: “你的计划书上又说起打算不登各商店送来的‘新到各货’的消息,以为没有新闻价值;话何尝不是呀,可是他们都在本报上有广告,我们不能不应酬一下,现在姑且仍旧挤在第四版里,待将来我们扩充半张‘本埠增刊’时再移出来罢。” 仲昭的背脊骨冰冷了。他觉得总编辑的蚕食主义要把他的改⾰计划连 ![]() “那么,第四版的地位就不够了。既然不能不登,把他们移在报庇股上罢。这些原来是报庇股上的材料。” “不能。报庇股上向来不登新闻,人家也未必愿意。仍旧登在第四版,你把他们排在最后就是了。反正不是天天有的,大概不至于挤落别的材料。” 仲昭还想说这是材料纯驳与否的问题而不是挤落的问题,却见总编辑已经伸了个懒 ![]() “总而言之,你现在的计划,比较地是有实行的可能了。我的意见,大致就是刚才说过的几点——一时想着的,就只这几点;也许陆续还想出要商量的地方,今晚上再谈罢。” 仲昭看来再争也无益,含含胡胡地又敷衍几句,便跑了出来。他本来预定见过总编辑后要到三四个地方去接洽投稿的事,现在倒觉得惘惘然无事可为了;特约投搞办法既然通不过,难道他还要到四处去拉稿子么?他站在路旁踌躇了一会儿,想到同学会去,又想去找张曼青谈天,最后决定回家写信给陆女士。 他并没对陆女士说起他的困难。他是要留着面谈。况且,在事情尚未成功的时候,就向人家诉说艰苦,也似乎近于懦怯罢?在陆女士面前,仲昭是决不肯这样丢脸的。他是打算把第四版改⾰得像个样子的时候,然后从头细说他所遇到的阻碍,犹如一位将军必得在既奏凯旋以后方肯发表他战斗中的危急的过程,并且喜 ![]() 当下仲昭很⾼兴地先来支配自己的时间;从晚上八点钟起算,八至十在报馆里编辑第四版,十至次晨三时巡游各舞场,以后是睡眠,那么“印象记”的写作只得放在次⽇下午了“好罢,就这么办。”仲昭对自己说,一面把新制定的时间表录⼊怀中记事册。 晚上八点到了报馆,在同事们的架起了腿的⾼谈声中,仲昭埋头在稿子里,急匆匆地涂抹修改。他发了一个稿子,就向墙上的大时钟望了一眼;他的手指运动着红笔,心里却在布置他的巡游各舞场的最经济的路线。时间慢慢地过去,他桌上的稿子也慢慢地少下去,终于只剩三四张废稿了。九点五十分,他已经发了新闻次序单。他愉快地伸了个懒 ![]() “王先生!请慢走一步,有几句话要和您说!” 这很低然而很沉着的唤声,把仲昭止住在楼梯边。仲昭回头看时,原来是自己的助理编辑李胖子。仲昭疑惑是稿子上还有问题,可是这位小胖子气嘘嘘地拉着他向会客室走,低声地反复地说着一句话: “王先生,有几句体己话要对您说啦。” 在会客室坐定以后,李胖子把⾝子挪近了仲昭,堆出一脸笑容,简直不让仲昭开口,就低声地郑重地慢慢地说: “王先生,您是全知道的啦,我是北方人,是啦,我是北方人,到海上来混一口饭吃。前清时代,我还是个贡生啦,不骗您,王先生,我真是贡生啦,可是,民国世界,翰林进士全都不中用,我这贡生,也就不用说啦。可怜我只在这儿混一口苦饭。王先生,您是全知道的啦,我家里人口多而又多,咳,…” 李胖子就像背书似的,把他家里窘况滔滔滚滚地诉说出来,简直没有仲昭发言的余地。仲昭十分不耐地听着,心里纳罕,以为李胖子是发了神经病了;不然,就是要借钱。他看着表上已经是十点二十分,就硬生生地截断了李胖子的话,问道: “究竟有什么事,请你直截了当地快说呀!” 李胖子似乎浑⾝一跳,呆起了胖脸,惊疑地瞅着仲昭,⾜有三分钟,然后呑呑吐吐地说: “王先生,您自然全都明⽩啦,过活是真难!您最是软心眼儿的,您总得担待一些我这走黑运的人,我一世忘不了您的好处!” “咳,不用说这些话了,究竟你有什么事?直到此刻,我还是不明⽩。” “王先生,您自然全都明⽩啦,您最是好心眼儿的…” “实在我不知道你为的什么事!” “王先生,您还在冤我啦!嘻嘻!” “究竟什么事,赶快说哟,我还有事呢!” “听说您不要助理编辑,要用外勤记者…” “没有的事!” 仲昭决然地否认,他这才明⽩了李胖子诉苦的原因了。 “有的,有的;王先生,您别冤我啦。我到这海上,也有五六个年头儿了,海上话我亦听的懂,什么‘大世界’,‘小世界’,‘花世界’,我全都去过啦。王先生,就请您改派我做一名外勤记者罢。” 仲昭忍不住笑起来了。他很奇怪,为什么李胖子知道这些事。 “那简直是谣言了,谁告诉你的?” “编第一版的王先生说的。不是谣言。总而言之,求您改派我做外勤记者罢,您如果不答应,我就没有命啦!” 仲昭看表上已经是十点五十分了;可是李胖子苦苦地 ![]() “本来有这个意思,现在已作罢论了;请你只管放心罢,你的位置是决不会丢的!今天我实在还有要事,明天再谈。” 李胖子还像不大相信。仲昭菗⾝就逃出了会客室。 但是在会客室外,又遇见排字人来找他来了。第四版的稿子还差一些,须得补发。仲昭皱了眉头,跑进编辑室,好容易才找出一篇稿子来,正要涂改,茶房又进来对他说:“总编辑请去谈话。”仲昭再看手腕上的表,不多不少,正是十一点三十分。他心里抱怨着:偏偏今天有这许多意外事! 幸而总编辑并没很多的话,只说官厅又有命令,罢卫新闻应慎重登载。 仲昭走出报馆的大门时,仰天松了口气,心里说: ——真所谓不如意事常八九;预定的计划,即使是最小的,要在十点钟出去这么一点小事,也难得完満实现。人生的路中就是这么多错失么? 此后直到仲昭回家睡在 ![]() ![]() 所以第一篇“印象记”的动笔,已在下午三时。檐溜声还在淙淙地响着。空气异常嘲闷,仲昭最怕这种天时。他把笔杆拈在两个指头间摇动,回忆昨夜在舞场中的见闻。不知怎的,思绪忽东忽西的,总不能集中。昨夜他到了好几个舞场,见的很多,听的很多,然而此时茫茫漠漠的唤不起強烈的回忆。此时在他脑膜上赶不去的,只有章秋柳!她的妖娆的姿态,她的锋利的谈吐。昨晚是在“闲乐宮”遇到的。没有龙飞跟在她背后,也没有徐子材像马弁似的不离左右。她对仲昭说了许多话——热情的,愤慨的,颓唐的,政治的,恋爱的,什么都有。只这些话,现在填満了仲昭的脑壳。就把这些话写出来罢?那又不行。不像“印象记”况且人家也不认识这位章秋柳;她不是舞女,也不是伟人。把她的谈话作为“印象记”的开端,似乎不合体例。仲昭本要在舞场中找到一些特殊的氛围气:含泪的狂笑,颓废的苦闷,从刺 ![]() ![]() ![]() ![]() ![]() 像悬挂在空中无从着力似的挣扎着,仲昭几次把笔尖落在纸面上,可是终于写不出一个字。他几次掷去了笔,恨恨地想:难道在这一点小事上也蔵匿着理想与事实的不能应合么?难道平⽇所见的舞场上的特殊的氛围气却不多不少只是自己的幻觉么?也许当真是幻觉罢? 于是史循的怀疑的影子又偷偷地掩上来了。仲昭似乎受了一击,斗然全⾝的肌⾁都缩紧了。他放下笔,在房里一来一回地走着;他努力制住自己的思想的 ![]() ![]() ——看来“印象记”是做不成了?未必。还有三小时留着。材料呢?努力搜索枯肠罢,材料不合用又怎样?加一些曲解么?姑且把章秋柳不露名地写进去罢? 在亢进的感情的烟雾消散后,仲昭又这样无聊地自问自答。当然他不肯就此搁笔不做“印象记”那是关系着他的未来的幸福,那是有陆女士的倩影在无形中催促他呢!他再坐下,提起笔,很郑重地在⽩纸上先写了题目;他侧着头又凝想了几分钟,慢慢地竟写下去了:“在炮火的包围中,我们听得批娅娜的幽声…”突然他停笔回过头去,什么!有人进来了。曹志方的耝壮的喉音已经震动了全房的嘲 ![]() “老王,躲在家里⼲么?你这里二房东的女用人真可恶,她说你不在家!” 曹志方嚷着跳进来,手里拿着柄大雨伞,索索地还在滴下⻩⾖大的⽔珠。他径自坐在仲昭的对面,向桌子上的稿纸瞧了一眼,便呶着嘴说: “这些无聊的文章做它⼲么?我们谈正事要紧,昨天下午我们都在同学会里等你,直到天黑也不见你的影子;你真的贵忙哩!今天下了雨,小章知道你的脾气,下雨不出门。你看,这么大的雨,我专诚拜访,二房东的女用人还想骗我,怎叫我不生气!老王,你真是太舒服了,坐在家里⼲这个玩意儿!” “你说是有正事,到底也得先说正事呀!” “正事就是前天讲过的立社,昨天我们商量得更详细了;第一先须有个通讯地址,大家都主张要你来担任这份儿,我特地来和你接洽的。” 仲昭点了一下头表示许可,但也不能不问: “通讯地址大概就是转信了,是不是?” “多半是转信,但也许还有别的事,此刻说不定。” “你何妨先说几件,让我看看是不是我能够担任的。” “老王,你这话可就怪了!我怎么能够未卜先知!” 仲昭忍不住笑了。他觉得曹志方虽然热心,却始终是胡里胡涂,不知道要办一些什么事;他还是空空洞洞地什么办法都没有。 “目下第一件事是找人。”曹志方接着很郑重地说“这就不容易。找得到的人,未必和我们意见一致;像张曼青,我们就不愿再去找他了。” “你们后来又会着曼青么?”仲昭很盼切地问。 “没有。只有小章和他谈过,他已经在什么中学——咳,怪名字,记不起来,总之,是在中学校当教员了。他不赞成我们的办法,他还劝小章不要⼲呢!所以昨天下午,小章就有点变样子;老王,你说呕气不呕气?” 曹志方说着鼓起了腮巴,捧过案头的茶壶来,嘴对嘴,啯啯地就灌,似乎非此不能庒下他一肚子的闲气。仲昭又想起了昨夜在舞场中看见章秋柳的情形了:她是短袖的藕⾊衫子,満口酒气。像这样子,确不是想刻苦地做什么正经大事的。 “然而小章只是女人心活罢了,”曹志方放下茶壶又说。“倒不是不热心。我最不⾼兴的,是龙飞。他又像真,又像假;咳,这小子,光景只会演恋爱的悲剧了。老王,你知道么?前天,龙飞又演了一出恋爱的悲剧呢,咳,这小子,没救!” 提到了龙飞的恋爱悲剧,仲昭总是忍不住要笑;他不知道龙飞有过几回恋爱的悲剧,他只记得现在听到的已经是第五次或是第六次。他笑着问: “前天么?前天什么时候?” “就是我们去看电影的时候。他和小章一处坐,小王在他前排。休息十分钟的时候,他和小王胡闹,后来电灯又灭了,他伸过手去想拧小王的腿大——咳,这小子,没救。不料伸到小王邻座的一个女客⾝上去了。凑巧那女客又和她的男子一同来的,当时以为是自己男人的手;后来却发觉了,自然就闹起来啦!不是小章对付得好,龙飞简直的不了!咳,这小子!” 两个人都呵呵大笑了。曹志方突然收住笑容,又接着说: “他们就是这么浪漫的!我最恨浪漫,我没有情史。可是他们反倒说我刚愎自用,说我包办一切。老王,你想,不是我负责任,这么大的雨,谁肯来找你?” 仲昭微笑地点着头;曹志方的热心肯⼲,他是素来佩服的,但曹志方的莫名其妙的瞎上劲,也是他素来佩服的。 “老曹,我究竟还有点不明⽩,要做事为什么定要立社?以我的见闻而言,没有一个社不是一场无结果的。事情没有办,大家先呕闲气。” “立社无非团结起来力量大些。一个人办不动社会的大事。这些原是老调。小王另外有个意见,她说借了团体的力量可以防止个人的颓废和堕落。老徐的看法是:时局刻刻会突变,不能不先有些准备。老王,是不是这几句话也还有些道理?” 仲昭默然点着头。 “我呢,一向是热心做事的,”曹志方接着再说“照我的脾气说,就不大喜 ![]() ![]() ![]() ![]() ![]() ![]() ![]() 曹志方睁大了眼睛,突然拍一下桌子,站起来将手中的雨伞向空一挥,⽔点簌簌地散下来,洒了仲昭一头。 “赞成你的主意。可是你还没做土匪,我倒先已经受了牺牲。” 仲昭⼲笑着竭力把话说成诙谐些。一种无名的扰动,袭来在他心头了;这两天来他受的牢 ![]() 曹志方不理会仲昭的话,向窗外望了一眼,很生气地说:“可不是,大雨又过去了,越来越沉闷。老王,没有事了,明天见。” 仲昭目送着倒提了雨伞的曹志方大踏步出了房门;他闷闷地嘘了口气,把两臂 ![]() ![]() ![]() ![]() 在这一串疑问中,仲昭只得了一个结论,就是他的“印象记”看来今天是一定做不成。他只能希望明天了,有希望总会成功!对于第四版的改⾰,对于陆女士恋爱的憧憬,他都抱了锲而不舍的永远希望着的精神去⼲。但是一句话终于又浮上了他的心: “真所谓不如意事常八九;预定的计划总难得完満实现。 人生的路中就是这么充満了错失么?” 然而能够永远把希望放在将来的人,总是有福的。仲昭这晚上是很顺利地实行了他的时间支配表:九点钟就出了报馆的门。第二天居然做成了“印象记”的第一篇,虽然比他最初想像中的“印象记”似乎减⾊些。他的困难的挣扎不曾全部落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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