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优雅小说网 > 架空小说 > 白门柳3:鸡鸣风雨 作者:刘斯奋 | 书号:44495 时间:2017/12/1 字数:1932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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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先去探探口风也好!”由于发现拦不住对方,龚鼎孳只好一边往外送客。一边这样说。走出几步之后,他忽然想起一件事,连忙问:“不知兄可知道,闻得孙之獬为着献媚満人,竟然全家率先剃发改服,招摇过市。这事弄不好…”陈名夏“嗯”了一声:“这事我早知道了!” “那么?” “他要剃,就让他剃去!谅他也翻不起大浪!” “可是,万一朝廷…” 陈名夏把手一摆,成算在 ![]() ![]() 龚鼎孳心中一懔,关注地问:“兄是说,出——出大 ![]() 陈名夏没有回答,似乎有意让朋友自己去琢磨。不过,当走出几步之后,龚鼎孳仍旧没有醒悟的表示,他就哼了一声,教训地说:“我朝这番⼊主国中,自是应天顺人,故此兵锋所到,势如破竹。惟是前明享国三百载,在缙绅百姓中之 ![]() ![]() ![]() ![]() ![]() “这——我兄所言,自然极是,但不知朝廷也省识此理否?” “摄政王英睿明敏,自应省识。纵然他一时想不到,范宪斗、洪亨九他们也会提醒于他!” 这么说着,两人已经来到大门之外。龚鼎孳虽然意犹未尽,也只好拱一拱手,站停下来,目送着老朋友由一班承差服侍着,骑上那匹口外枣骝马,径自朝內城的方向行去…在龚鼎孳看来,陈名夏的这一次来访,未免过于短暂而且匆忙;但是,对于此刻正骑着马急于前往內城去的陈名夏来说,却认为这样已经⾜够了。事实上,像谋求出任江南招抚这样的事,在没有办出眉目之前,应该尽可能少声张,以免招来意外的阻力。如果不是冲着彼此的 ![]() 说实在话,眼前这个机会,陈名夏可是认准了,决不会放过的!而且,他已经把事情的成败得失反反复复揣摩过。无疑,要办成这件事确实不容易;但倘若办成了,他在朝野中的地位和名望,就会空前地跃升。作为对自己的才略颇为自负、因而野心 ![]() ![]() ![]() ![]() ![]() ![]() 不过这一次他没能长久地想下去,因为谭府的门公已经重新走出来,正同承差在说什么,于是他本能地整一整⾐冠,等待进门。 承差却仍旧在那里同门公说着。这使陈名夏颇不耐烦,觉得这个奴才办事实在哕嗦。所以,当承差终于转⾝走回来时,他就照例沉下了脸。 “启禀大老爷,谭泰大人说、说不见…”承差跪地打着“千”结结巴巴地说,一张滚圆脸也现出惶恐的样子。 陈名夏不由得一怔:“不见?莫非——主人不在?” “回老爷:他在。” “那么——” “听门公说,”承差低着头禀告“他家大人闻得大老爷相访,原本是 ![]() ![]() ![]() ![]() “听门公说,礼部右堂的孙侍郞孙老爷,已经合家剃发改装,所以…”承差的声音在耳边再度响起。 陈名夏正灰溜溜地想象着作为満洲主子的谭泰及其伙伴,在酒后所显露出的狂傲本相,冷不防听见这话,像被针扎了一下似的,不噤 ![]() 说完,把袖子一甩,气急败坏地向枣骝马走去。 四 同陈名夏见面的第二天,龚鼎孳循例到朝中去轮值。在京北正式成为清朝的京城之后,朝廷的一应设置制度,大体上仍沿袭明朝的一套,因此龚鼎孳⽇常办公的处所,也仍旧是老地方——午门外的朝房。那是靠墙而筑的两排长长的平房,分左右连接在午门和端门之间。礼、兵、刑、吏、户、工等六科的给事中们,就在这里分门别户地理办⽇常的公事。 虽然对于爱妾的建议,龚鼎孳一度颇为动心,但陈名夏的那一番分析,又使他打消了立即剃发改装的念头。说心里话,对于“鞑子”们那种发式穿戴,龚鼎孳实在没有丝毫好感。能够保持现在这⾝⾐冠,他绝不会另作他想。不过,正如顾眉所指出的,在孙之獬带了头之后,这还做得到么?虽然陈名夏说得那么有把握,但毕竟只是他个人的估计,包括摄政王在內的満族大臣们未必就是这样想。 要是反正到头来都得剃的话,那就确实不如抢在头里。然而,当想到真的要走上那一步,他內心仍旧有一种本能的抗拒…现在,龚鼎孳已经来到皇城之內,并且习惯地向着朝房走去。位于端门与午门之间的这片空地,方圆虽然并不小,但四面都是⾼峻的宮墙,两座门的顶上还耸立着大巨的门楼,因此不但不显得空旷,相反还有一种深⾕般的感觉。龚鼎孳每逢走在这里,都会不由自主地觉得自己其实是何等卑微,而⾼踞于万民头上的那位神圣的主宰者又是多么威严、可畏。此刻,他从剃发留辫、一个个像凶神恶煞似的満族卫士⾝旁经过,默默地仰望着天幕下那座巨兽似的五凤楼,心中不由得又一次悸然而动:“哎,但愿摄政王能明察人心,谨慎从事,这便不只是我辈之福,也是天下百姓之福!”这么暗暗祝祷了两遍,他才定一定神,加快脚步,走进⽇常当值的那间朝房里。 眼下,国全的政局还十分动 ![]() 其中有两件还有“朱笔”所加的记号,表示比较重要:一件是吏部关于一批地方员官的委任名单。由于前方的军事正在顺利推进,急需大批员官充实各州县的大小衙门。所以这件公事批得很快,只一天工夫,就下来了。这在前明时是不可想象的。至于另一件,则是来自江南的豫王多铎的奏章,內容是请示如何处置南京那批弘光权政的投降员官,所附的名单里赫然就有钱谦益、王铎等人的名字。如今题本的正面用満汉两种文字批着“着即来京陛见,量才擢用”的朱红⾊字样。 “啊,原来连钱牧斋也投降了!还要来京陛见。嗯,他来了倒好,我正愁着东林方面在京里势单力薄,若得他带上一帮子人来助阵,就不怕孙之獬嚣张了!”正这么想着,门外忽然响起了脚步声,龚鼎孳抬头一看,发现有个矮胖的人影在门外张望了一下,随即一步跨了进来。 “孝升兄,”他称呼着龚鼎孳的字“就你一个人在么?” 对方这样问,是因为按照新朝満汉对等的规定,每班轮值,除了一名汉官之外,还必须有一位満官在常“哦,还没见人呢!看样子,今⽇八成又不来了!”当认出来人是兵科的给事中许作梅之后,龚鼎孳摆了一下手,不在意地回答。 “哼,偏生老兄好运气!不像敝科,天天被人像防贼似的盯着,连大气儿也不能透,真倒霉!” 这个河南人许作梅,是个有名的炮筒子。虽然一样是当降官,偏他的牢 ![]() 被冷落在一旁,许作梅分明有点尴尬,但仍旧不愿意离开。他凑近来,瞄着案上的公文,半讥讽半搭讪地说:“太热天的,什么了不得的事儿,值得你大才子不要命地⼲?” “是江南来的奏本,钱牧斋、王觉斯都要来京陛见。”龚鼎孳不得已敷衍他一句。 “是么?”许作梅顿时来了精神“啊哈,原来又来了一帮子人伙的!这下可更加热闹了!” 停了一下,看见龚鼎孳没再答碴儿,他就管自说下去。“钱牧斋么,倒是旧识,不过也已经多年不见。闻得他在乡下窝了许多年,好不容易才挣回一顶乌纱。 谁知一年工夫,就又玩完,也真够倒运的了!”停了停,又转着眼睛,嬉笑地说:“不知他们剃发改服了不曾?若然已经‘満汉一体’,孙之獬倒不怕孤单了!” 龚鼎孳本来已经不打算搭理他,忽然听他提到孙之獬,心中一动,忍不住抬起头,问:“孙某人的事——许兄也知道了?” 许作梅眨眨眼睛,对他的追问似乎感到意外,不过,随即就呵呵笑起来,把手一摆,说:“老兄何其闭塞!有道是,恶事传千里。那猢狲崽子的丑态,这満朝汉官中,不知道的,恐怕没有几个了!诔空庵肿纤嗄轮兀碜髅肪尤桓呱Τ隼矗疵夤诜潘痢R虼斯ǘ︽艹粤艘痪φ酒鹕恚掖易呦蛎趴冢蛲庹磐艘换幔钡街な挡⑽淳渌浚庞肿呋乩矗娼胨担骸靶智业蜕┒彼婕醋隽烁鱿嗳玫氖质疲班牛智易?待许作梅在一张椅子上坐下,他才庒低声音问:“那么,不知兄等打算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自然是对姓孙的事。” “哼,他得意不了,到时有他好瞧的!” “噢?”龚鼎孳顿时精神一振“原来有此快事!不知可以见告一二否?” “这个么…”许作梅眼珠子一转,忽然变得小心起来“眼下还不到说的时候,总之,兄等着瞧好戏就是了!” 看见那矮胖子说完,就站起⾝,打算离开,龚鼎孳反倒着了忙。他一边竭力挽留着,一边张开双臂,想拦住对方。谁知许作梅是个拗相公,刚才想挤他走,他硬是不走,这会儿想请他多待一会儿,他却死活也不肯⼲,相持急了,竞跺着脚直嚷嚷:“这是怎么说?敝科可不比老兄这里,一天到晚有坐探盯着,哪有工夫闲讲!”龚鼎孳眼看留不住,只得让他去了。 “嗯,他说有好戏瞧,不知到底是什么好戏?”龚鼎孳一边走回书案,一边満腹狐疑地想“孙之獬拼命讨好満人,満人自然是満意的。只要朝廷给姓孙的撑 ![]() ![]() 这么猜测着,龚鼎孳顿时宽心了许多。“只不过,许呆子为何死活不肯把实情告诉我?我自问同大伙儿一向抱得蛮紧的…啊,莫非阿眉私下里做満族⾐装那件事,已经传了出去?刚才许呆子颠颠儿地跑进来,其实是在警告于我?哎,这可真是冤哉枉也…”正自暗暗苦笑着,忽然,门外传来了喧闹声,其中还夹杂着怒骂。龚鼎孳怔了一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连忙走到门口,向外一看,这才发现:一位长着一部大胡子的汉族员官——龚鼎孳认得那是工科的给事中杜立德,正苦着脸,狼狈不堪地站在过道里,几个脑后拖着长辫子的満族员官气势汹汹地围着他,其中一个正在指手画脚地用女真话叽里呱啦地说着,像在向他的同伴指控杜立德的不是。稍远处,还站着好几个汉族的员官,却只是 ![]() 自从大清朝定鼎京北之后,朝廷为着笼络汉族的降官,虽然定下了各衙门中満汉员官名额各半,遇事共同协商的大准则,但是不少満族员官或多或少地都难免以服征者自居,每每不大把汉员放在眼里,甚至呼来喝去,颐指气使。加上彼此语言又不通,误会和擦摩更是时有发生。眼下杜立德遇上的⿇烦,大约也属于这一类。 “妈拉巴子!”一声凶暴的叱骂传来,龚鼎孳竦然回过头去,发现其中一个満官已经举起拳头,向杜立德作势要打。倒是他的同伴把他拦住了。但是杜立德已经吓得面无人⾊,竟“噗通”一下,给对方跪了下去。 “糟糕!他这一跪,可是把咱汉员的脸面给丢尽了!”龚鼎孳听见背后有人低声说。凭着那河南口音,他知道正是矮胖子许作梅。 “哎,得想个法儿,把他解救下来才成!”另一个人焦急地说。 又一个呻昑般的声音接上来:“救?老兄敢过去么?小弟可没这个胆子!” 要是换了别的时候,或者不是发现许作梅就在⾝后,这种事龚鼎孳是绝不会去管的。可是,觉得自己正被汉宮们视为异己分子,因而急于有所表⽩的心理,却使他仿佛受了鬼使神差似的,竟不由自主跨了出去。 “哼,阿眉不就是一时贪玩,扯了⾝満装么!你们这伙‘乌鸦’就大惊小怪的,支派许胖子鬼头鬼脑地来给我下药!原来全是见不得真章的‘银样镴 ![]() 现在看我把老杜解救下来,也让你们活活愧死!”他一边向前走,一边悻悻地、威示地想,同时,感觉得出站在旁边的那些汉族员官也在跟着他向前移动。 然而,这种勇气也只维持了几步路。因为龚鼎孳忽然发现,有几道利剑似的目光正霍霍地直刺过来,使他不由得打了个寒战。而当看清那几个満官已经有意无意地挡在杜立德的⾝前,正对他虎视眈眈,龚鼎孳的一颗心就开始“怦怦”地 ![]() ![]() “不,傻瓜,别去触这个霉头!”一声发自心底的叱喝使他猛然止步。如今,龚鼎孳已经多少清醒过来:“是的,我真糊涂,什么事儿不好逞能,偏来找満人⼲仗!”不过,已经到了这当口,返⾝折回反而会露出马脚。忙 ![]() ![]() 然而,就在他打算转过⾝去的时候,一个 ![]() 龚鼎孳错愕了一下,连忙循声望去,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许作梅已经绕到前头,此刻正出现在杜立德⾝边,打算把后者搀扶起来。 那几个満官显然也没提防这一手“忽啦”一下,全都回过⾝去。 “嗯,这回只怕胖子要倒霉了!”由于意识到,即将发生的冲突已经转移到许作梅⾝上,龚鼎孳也就不忙着往屋子里躲了。不过,出于对事情的关切,他仍旧缩着脖子,心情紧张地望着,等待着那可怕的爆发。 然而,使他——恐怕也包括全场人大感意外的是,许作梅扶起杜立德之后,固然明智地没有再多嘴,而那几个満官似乎也觉得不便做得太过分,只斜着眼睛瞧着,竟然没有阻止。 看起来颇为险恶的一场风波,就这样结束了,没有演变成更大的冲突。在一旁紧张围观的人们,分明大大松了一口气。等脸⾊苍⽩的杜立德跟随着许作梅迅速离开之后,大家也互相 ![]() 最后,变得空旷起来的场子上只剩下龚鼎孳。“哎,其实就差那么一步,早知如此,我就走到底了!”他茫然若失地站着,兀自呆呆地想。 五 虽然三天前,在谭泰那里吃了闭门羹,但是陈名夏并没有放弃谋求到江南去接替豫亲王多铎的计划。当然,他也就暂时不再找谭泰,而是改走內院大学士洪承畴的门道。这位洪承畴,本是明朝的太子太保、挂兵部尚书衔的蓟辽总督,曾经以擅长对农民军作战、劳绩显著而名扬朝野,深受崇祯皇帝的倚重。三年前,他在山海关外的松(山)锦(州)一线对清朝作战,结果失败被俘。当时,人们纷纷料定他必定会一死殉国,谁知他却最终选择了变节投降。这一远近哄传的事变,曾经对明朝造成很大冲击。也许因为这个缘故,自然也由于他的名望与才⼲,洪承畴在清廷同样很受礼遇和器重,经常参与军机大事的决策,并成为一个在摄政王多尔衮跟前颇能说话的人物。很显然,如果得到此人的支持和推荐,陈名夏的图谋同样也有实现的希望。不过,陈名夏之所以决定改走洪承畴的门道,还有另外的原因,这就是对于孙之獬擅自剃发改装一事,尽管他在龚鼎孳面前曾经嗤之以鼻,不以为意,但到了后来求见谭泰,主人拒绝接见他的所谓“理由”竟然不是别的,恰恰就是认为他没有学孙之獬的样,也来个剃发改装!这就使陈名夏错愕之余,不得不反过来琢磨一下是否上头真有这种意思。不过,即便如此,他仍旧坚持认为:彻底抛开“华夷之辨”的成见,光是为大清王朝着想,这件事也是万万实行不得的。因此,他今天来谒见洪承畴,还存着一个向这位权势人物进言的打算…现在,随着一阵沉稳的脚步声从花厅外的过道传来,洪承畴那 ![]() 以⼲练持重著称的这位⾼官,是一个五十开外、⾝材瘦削的人。他有着南方人特有的⾼颧骨和凹陷的眼眶。整张脸称不上俊美,却自有一股儒雅睿智之气。 搭配得最奇特的是眼睛和眉⽑:他的眉⽑又耝又黑,像扫帚似的横拖着,一双眼睛却又细又小,而且老像睁不开来的样子。这就使人一方面觉得他应该是一个秉权敢杀、颇有机谋的人;另一方面,又常常会暗自怀疑这种判断的准确 ![]() “老先生枉顾,不知有何见教?” 当结束了照例的行礼客套,彼此分宾主坐下来之后,洪承畴一边从俗称为“马蹄袖”的窄袖筒里掏出一条手帕,一边探询地望着客人,用闽南口音颇重的官话问。 “哦,不敢!”陈名夏连忙拱着手,恭敬地说,随即注意到对方已经举起手帕去揩那双发红的眼睛,便关切地问:“大人这贵恙,不知…”“哦,不妨事!”洪承畴把手一摆“疥癣小疾,已经延医诊视,过些⽇子就会好的!”这么回答了之后,他就闭上了嘴巴,显然不想为这个问题多费口⾆。 陈名夏觉察到对方的忌讳,但仍旧说了一句:“还望多多保重!”随即微低了头,不去看对方的眼睛,说:“生学深知大人百事纷拿,若无要紧之事,实不敢遽尔登门——只因目今有一事,关乎家国大计,生学已思之数⽇,虽有肤见,却未敢自信,且因事涉机密,不便商诸他人。踌躇再三,惟有来见大人讨教,尚祈详加指引为幸!” “噢?”大约陈名夏这几句话说得颇为郑重,洪承畴的神情变得专注起来“不知老先生 ![]() 陈名夏再度拱一拱手,说了声“不敢”然后才前倾着⾝子,说:“近⽇生学所苦思焦虑者,乃是这江南局面,今后该如何收拾,方为上策。盖自我朝定鼎京北之后,兵威所至,流贼崩败散亡于西陲,已是鬼火萤光,难成气候;南京抗命年余,亦终于投降归顺。天下归一,短则半载,长则一年,必定可成。⽇后便该偃武修文,筹谋兴复重建之举。以开圣朝万世之伟业。惟是家国久经战 ![]() 说了这几句之后,他故意停顿了一下。发现洪承畴低垂着眼睛听着,没有什么表示,他才清一清喉咙,接着说下去:“如今江南地广千里,得天独厚,市井繁华,物产丰盛,以往天下赋税三之一,俱由此出。且十余年来,未遭流贼躏蹂,元气尚得以保存。纵因前朝之‘三饷’,困役多年,景况已大不如前,但较之别处,又強似多多。此一方之地,实乃财政之源泉,繁华之渊薮,处置得法与否,于家国未来得失甚大,不可不慎重斟酌!” 陈名夏明知以摄政王多尔衮为首的决策圈子当中,已经在酝酿对江南变剿为抚,但是他的这番陈述却是从今后复兴经济、重建家国的长远需要着眼,而不是只局限于眼前一时一地的战局变化消长。确实显得目光远大,见识不凡,而且避免了事先已经知情的嫌疑。这经过深思 ![]() 陈名夏始终保持着庄重的神⾊,但看见对方分明已经动了心。他心中却不免暗暗得意。为着使事情更加⽔到渠成,他决定⼲脆卖一个关子,于是再度拱手当 ![]() ![]() ![]() 他绕了半天弯子之后,终于直接点出“变剿为抚”可以说,陈名夏已经把试探的触角,伸进了决策圈子目前还不打算公开的机密当中。这确实多少要冒一点风险。因为他既有意⽑遂自荐,又想装作对此毫不知情,而希望主人主动提出,这満腹的心机只要有一着的火候拿捏得不准,就有可能弄巧反拙——特别是在彼此没有太深 ![]() 看见这样子,陈名夏有一点着急,也有一点心虚。因为他知道洪承畴是个机警敏锐的人,要加以糊弄并不容易。何况深受摄政王宠信的这位权臣,为人虽说还算通达随和,而且颇为尊重爱惜人才,但如果一旦把谁憎恶上了,也会变得铁面无情。因此,在等候对方说话的片刻工夫里,陈名夏竞被弄得心情紧张,目不转睛地盯着,连大气也不敢透。 终于,洪承畴抬起头来: “江南乃前明发祥之地,更兼历三百年之经营培植,其势力可谓树大 ![]() 如今纵然主⼲已倒,但枝蔓尚在,而且盘 ![]() ![]() 他这样说,只是就事论事,对于⾼层中的决策依然守口如瓶,但是,起码没有对客人的用心表露出怀疑,而且显然愿意探讨下去。因此陈名夏一听,顿时大大松了一口气,于是 ![]() ![]() ![]() ![]() “噢,不知这‘抚之得法’,何所指而云然?” “不敢!以生学浅见: ![]() 倒是洪承畴似乎不以为忤,依旧拈着胡须:“嗯,说下去!” 陈名夏定一定神,心中有一点犹豫。不过,就孙之獬剃发一事,向这位得宠的汉官头儿进言,本来就是他此来的目的之一。因此,片刻之后,他终于把心一横,继续说下去:“况且事有大有小,有缓有急。我朝⼊主中土,至大至急之事,实无过于抚定四海,浑一天下,开创万世皇基。凡有利于此事者,俱应顺之从之;凡不利于此事者,俱应缓之止之。若论剃发改服,关乎齐一国俗,亦属大事,惟是与抚定四海相较,则实非当务之急。况且沿袭已久之俗,骤然改易之,必致民心惊怖,甚或萌生离异之心。此实为 ![]() 陈名夏越说越 ![]() ![]() ![]() “这个——生学并无 ![]() 洪承畴不做声了。他又开始用帕子去拭眼睛。直到陈名夏忍耐不住,打算开口追问时,他才停住手,漫不经心地说:“倘若生学所记不差,老先生的贵乡像是溧 ![]() 陈名夏怔了一下:“哦,是,是的。” “那里距洮湖——像是不远了吧?” 陈名夏眨眨眼睛,对主人忽然改变话题,感到 ![]() “如此正巧,生学有一疑问,存之 ![]() 惟是这‘五湖’何所指,诸书说法却各不相同。譬如《义兴记》说太湖、⾝寸湖、贵湖、 ![]() ![]() ![]() 由询问陈名夏的故乡,引申到考证五湖名称的来历,可以说是越扯越远了。 显然,无论出于什么原因,洪承畴也是在有意回避早先那个话题。这使陈名夏感到颇为失望,也有点不満,但是实现目的的強烈愿望,又迫使他只能尽量控制自己的情绪,回答说:“大人 ![]() ![]() 纵观诸说,此说当为确解无疑!” 洪承畴兴致 ![]() ![]() ![]() “中堂大人!”等洪承畴的话音一落,他就一 ![]() ![]() 看见他这样子,洪承畴也就停止了说话,但是似乎并不生气,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随后,就伸出手去,端起了方几上的一盏茶。 “送——客——喽——!”站在门外的仆役曼声吆喝起来。 陈名夏倒是已经多少料到了这一着,不过仍旧觉得脸孔变得热辣辣的。他怒火中烧地瞪大眼睛,打算狠狠指责对方一顿。只是临时想到对方职位比自己⾼,权势比自已大,好歹还得给⽇后相见留点余地,他才只好咬咬牙,把一口恶气強自咽了回去;到末了,双手一拱,说声:“告辞!”然后转过⾝,怀着既恼恨、又沮丧的心情,咚咚咚咚地大步向外走去。 六 发生在朝房的那场风波,虽然并不算大,但由于惊动了朝廷,使那几个骄横跋扈得过了分的満官,事后受到“严旨切责”所以仍旧在积忿已久的汉官中引起了轰动和奋兴。 龚鼎孳在当时是首先站出来的,这一点,使他受到人们的 ![]() ![]() ![]() 虽说他们都是汉官,但既然投降了清朝,就一心希望新朝能迅速一统天下,皇基永固,他们也因此荣华共享,世泽绵延;而绝不愿意局面再出现无谓的反复,甚至发生明朝的势力卷土重来那种事。因此,为了阻止可能出现的错误决策,防患于未然,汉官中的一些中坚分子经过反复商议,最后决定把孙之獬拿到大庭广众之中,狠狠惩戒一番,一来是以做效尤,二来也是含蓄地向摄政王和満族王公们表达汉官们的态度。至于负责具体实施的员官,也已经确定,他们是刑科给事中庄宪祖,御史王守履、罗国土、邓孚槐,此外还有许作梅和龚鼎孳。 说到龚鼎孳,近两天来可以说特别奋兴和活跃,这自然是由于他出乎意料地受到了舆论的赞扬。事实上,后来他又反复想了一下,终于觉得还是同汉官们这边靠得紧些,更加合算。因为一来,彼此的关系渊源比満人要深密得多;二来,从那几个満官受到“严旨切责”可以看出,如今虽说是満人坐天下,但是朝廷想长治久安,就不能过于得罪汉官,而要尽可能加以笼络。因此,与其做満人的尾巴,还不如做汉官的头儿,更能在朝中显出自己的分量。正是基于这种盘算,当终于从许作梅的口中,探知部分汉官们惩治孙之獬的计划之后,他便立即参加进去,并且成为其中的中坚分子。“姓孙的又不是満人,我何惧之有!”这一回,他信心十⾜地想。 眼下,他们已经拟定了一个计划,这就是在今天上朝时,趁着百官齐集,先在午门外对孙之獬发起围攻,使他大出其丑;接下来,到了进抵皇极门排班时,则由他们带头发起抵制,不许孙之獬进⼊汉班。由于姓孙的不是満人,估计也不能进⼊満班。这样就弄得他无班可⼊,狼狈万分。最后,由负责监纠朝仪的御史王守履弹劾他 ![]() 现在,几位同谋者都已经陆续来到。龚鼎孳看看眼下才是四更天气,时间尚早,便在前院西侧的倒座里点起一盏斗⾊晶灯,又命仆人沏上一壶酽茶,端来几样早点,却无非是烧饼、馒头,让大家边吃边谈。 “哎,诸位听说了么?”有着一张惊鸟般脸孔的罗国土一坐下,就急急地说“近⽇朝廷因江南已经归顺,流贼巨魁李⽩成、刘宗敏亦于湖广一带相继败死,其余各省,再不必多费刀兵,因此决意变‘剿’为‘抚’。不过这江南一地,为家国钱粮所系,责任至重,非极精明⼲练之员,难以担当。闻得有人举荐陈百史,诸王、內院中也颇有认可的,如今就等摄政王酌定了!” 陈百史,就是陈名夏。由于他不止精明能⼲,而且敢于直言強谏,不畏权势,是汉官中的台柱子之一,因此,听说有可能派他出抚江南,生就一副浓眉大眼的庄宪祖首先点点头,说:“陈百史么,自然是相宜之眩他嘴上又来得,手段也使得,更兼是溧 ![]() ![]() “还有,他尚未剃发改装,这也是顶要紧的!”正在忙于吃点心的邓孚槐附和了一句。 谁知许作梅却摇头摇,皱着耝短的眉⽑说:“就因为尚未剃发改装之故,弟只怕他到底去不成!” “噢?” “诚如罗兄所言,江南为家国钱粮所系,责任至重。惟其如此,能当此选之人,精明⼲练固属要紧,而尤其要紧者,乃是必须深得朝廷信赖。老陈至今尚未剃发,已是输却一筹;闻得⽇前他还去面谒洪亨九,公然亟论剃发之不可,尤属失策——嗯,以弟观之,此事只怕悬乎!” “不错,”王守履从旁接口说“变剿为抚之议,弟也听说了。不过,这內定出任之人,闻得不是别人,倒正是洪亨九!” 清朝人关前就已经投降的洪承畴,不用说是早就剃发改装了的。与陈名夏一样,他也是南方人;但论资历、论经验、论在官场中的关系和影响,却比陈名夏強出不止一头。尤其重要的是他还深得摄政王多尔衮的信任。因此听王守履这么一说,大家顿时哑口无言。不过尽管如此,庄宪祖似乎心有不甘,片刻之后,仍旧头摇说:“洪亨九自然无人能比。不过可惜他是剃了发的,将来与江南⽗老相见,恐怕毕竟隔着一层!” 许作梅哼了一声:“与江南⽗老隔着一层有什么?要紧的是不要与朝廷隔着一层!” “咦,话可不能这等说。不剃发,也不就是与朝廷隔着一层呀!” “你瞧着好了,到头来,只怕连那狗贼猢狲都能捞到外放的肥缺;至于你我嘛,这事却想也休想!” “叫是…”庄、许二人言来语去地争执起来。龚鼎孳在旁边听着,心中却有点不是滋味。事实上,关于朝廷打算对江南变剿为抚的消息,他早就听陈名夏说过了。而且作为密友,他还知道陈名夏在洪承畴那里碰了钉子之后,并没有就此罢休,还在积极活动。刚才罗国士说到陈名夏也在被举荐之列,就是近几天努力的结果。龚鼎孳自然希望老朋友能够出掌江南的抚政,以便⽇后提挈自己。不过,许作梅所说的与朝廷隔一层不隔一层的话,却触动了他的心思。的确,坚持不剃发改服,无论从家国大计还是个人感情来说,固然都有十⾜的理由,但是如果从陈名夏——当然也包括自己的前程来掂量,这样做是否算得上明智呢?正是曾经被顾眉提醒过、此刻又重新冒出来的这个疑问,扰 ![]() “哎,时候不早了,还是回到正题吧!今⽇之事,诸位瞧瞧还有什么疏漏不⾜,须得及早补救之处?”罗国士那尖尖的嗓音刺进耳鼓。 龚鼎孳忐忑了一下,回过神来,发现大家已经静下来,正在你瞧我,我瞧你。 不过,像再也想不出有什么要谈似的,谁也不开口。 终于,许作梅做了个断然的手势:“不必再谈了!总而言之,今⽇这事,已是有进无退。是成是败,都计较不了许多了!” “对!”王守履也奋然而起“狗贼猢狲之所为,实属祸国殃民!我辈即使冒着个得罪议处,也要并力阻遏之!” “对,对!”“不错!”好几个声音哄然附和。 “不过,弟瞧此事,也未必真如许兄所虑那等凶险。”庄宪祖淡淡地说,随即停顿了一下,等大家的目光都转向他,才又接着说下去:“列位试想,豫王在江南明令噤止臣民剃发,此事必定先经奏明,摄政王认可,才敢实行之。那么孙之獬之所为,其实乃是公然违旨!说不定经我们这么一弄,朝廷当真来个杀一做百也未可知哩!” 邓孚槐一拍桌子,冷笑说:“他何止一人违旨,他是全家违旨,该当満门论罪才是!”“对,对!満门论罪!満门论罪!”大家 ![]() 龚鼎孳转动着脑袋瞧瞧这个,又瞧瞧那个。作为一名后来才加⼊的同谋者,如果说,他的心情更像是⼊股下注,因而也更加关心行情涨落的话,那么,刚才庄宪祖提到豫王在江南的做法,使他品味之余,又转而觉得这件事还是颇有把握。 他不由得也奋兴起来“哗啦”一下推开椅子,站起来,说:“好,既然如此,那么就不如早点上朝去,先把那狗贼猢狲盯住,免得让他躲过了。” 大家都没有异议,纷纷站起⾝,打算出门。 就在这时,一个纤小的人影出现在门口“老爷,老爷!”她连声叫唤。 龚鼎孳回头一看,发现是丫环小凤,就“嗯”了一声:“什么事?” “太太请老爷进去,说有话同老爷说。”小凤走近来,行着礼禀告道。 “都要出门了,还有什么要说?”龚鼎孳皱起眉⽑,不耐烦地问,眼睛注视着已经络绎走出的客人们。 小凤摇头摇:“婢子不知道。” 龚鼎孳沉昑了一下,记起昨儿夜里他一时⾼兴,曾经向顾眉谈及今天的计划。 当时顾眉颇不以为然,还哕哕嗦嗦说了许多。眼下她要说的,想来无非仍旧是那些话。于是他摆摆手说:“眼下哪里还有工夫进去!你回去告诉太太,就说她要说的我都知道了,请她在家里安心等着,静候我的好音!”说完,便转过⾝,大步跟上客人,匆匆向外走去。 小凤自然不敢阻拦。她怔怔地靠在门旁,睁大眼睛,瞅着主人的背影。直到那橐橐的官靴声消失在垂花门的拐角处,接着,院墙外传来l“人马起动的声响,她才转过⾝,慢慢走回上房去。 “噢,他是这样说的么?”听了小凤的回禀之后,顾眉扬了一下眉⽑,说。 这当儿,她已在寝室里梳洗完毕,正把最后一支凤钗,簪在发髻上。 “禀夫人,老爷是这么说的。”小凤胆怯地回答,显然惟恐女主人责怪她办事不力。 “嗯,把扇子给我。”顾眉说着,不由自主打了个呵欠,随即用手掩住嘴巴。 小凤赶紧把扇子捧到她的面前,赔着小心说:“眼下,天才放亮呢!要不,太太就再睡会儿?” 昨天夜里,由于得知丈夫及其同 ![]() 等丫环答应着出去了之后,她就依旧坐在 ![]() ![]() ![]() “新朝认识我们才几天工夫?彼此 ![]() ![]() ![]() 可是小凤却像给吓得说不出来似的,只指着门外,结结巴巴地说:“也、也没什么,就是,就是…”顾眉火了。她瞪起眼睛,正想厉声呵斥,就听见急促的脚步声已经来到门外,忽然,门帘一掀,竞猛地钻进来一个剃发留辫的満人! 顾眉这一惊非同一般,她本能地往后一躲,迅速扯起被子,掩住几乎袒露的 ![]() 那満人倒是没有迫近来。只见他“噔噔噔”走向椅子,一庇股坐下,低着头,沉声说道:“慌什么,是我!” 顾眉定一定神,才发觉对方十分眼 ![]() “相…嗳哟,相公!”她倒在 ![]() 确实,进来的这个人正是龚鼎孳。只不过,如今他的前半爿脑壳被剃得光光的,后面还梳起了一条大辫子。那模样,同満人已经没有什么两样了。 在最初的惊笑过去之后,顾眉才弄清楚:原来今天上朝之后,龚鼎孳等人的计划一直进行得很顺利,孙之獬确实被弄得无班可立,愧惧 ![]() 当摄政王听了纠仪官的弹劾之后,不但没有责备孙之獬,反而代皇帝宣布了一道措辞严厉的圣旨,说是过去之所以不強令汉族官民剃发,是因为天下未定。 现在南京已经归顺,江南不⽇便可平定,汉、満若再不归一,就成了两国之人。 因此决定:自即⽇起,全体官民一律剃发改服。京城內外,直隶各省,限十天之內,尽行剃完。敢有规避,巧词争辩,决不轻贷!龚鼎孳及其同 ![]() “我们横竖已经走到这一步,”龚鼎孳最后摊开双手,无可奈何地说“这头发剃与不剃,其实倒没有什么。只怕江南从此可就多灾多难了!将来这出任督抚的,不管是谁,面对一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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