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优雅小说网 > 架空小说 > 白门柳3:鸡鸣风雨 作者:刘斯奋 | 书号:44495 时间:2017/12/1 字数:1970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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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清王朝的决策者在兵不⾎刃地占领南京后,被江南各府县出乎意料的迅速归顺所鼓舞,终于一反人关之初的容忍态度,悍然决定在势力所及的范围內严厉推行剃发改服的诏令。但是,正如陈名夏等人所忧心忡忡地预言的那样,这道蛮横无理的命令,果然成了引发大规模反抗的导火索。事实上,恰恰就是在清朝打算变剿为抚的江南地区,被弘光权政突如其来的崩溃弄得蒙头转向、不知所措的士民们,已经从最初的沉重打击中逐渐清醒过来,并在那些不甘屈服的前明缙绅暗中策划下,酝酿着反抗的行动。正当剃发风暴呼啸着向南推进的当儿,在浙江省的余姚县,一场杀官起义的事变也猝然爆发了…⻩宗羲是在通德乡⻩竹浦的家中,得知县城已经起事的。一个多月前,他同陈贞慧、顾杲一道从南京的监狱逃出来,半路上,顾、陈二人先后分手而去,剩下他和⻩宗会兄弟俩,还有书童⻩安,狼狈回到家乡。看见他死里逃生,平安回来,一家人自然十分⾼兴;但是,他们带回来有关清兵正在南下的消息,又使乡人们感到惊恐不安。大家几经商议,觉得结果将会怎样虽然还不清楚,但是起码也要做好准备,以防万一。于是立即清点全村的丁壮,从中挑选出三百人,由⻩宗羲自任头领,每天一早一晚,认认真真地 ![]() 过了大半个月,外面的风声愈来愈紧,忽而传说潞王已经投降,杭州已经失守;忽而又传说清兵正在沿钱塘江和大运河东下,浙东各府县望风归降,闹得人心震恐,开始设法躲的躲,逃的逃。⻩宗羲虽然没有动,但是心中的那份混 ![]() ![]() ![]() ![]() ![]() 这样一直挨到三天前,派往外间去打探消息的人忽然回来报告,说县城里发生了一件大事——在闰六月的初九⽇,曾任明朝九江兵备佥事的孙嘉绩和吏科给事中熊汝霖,已经把“鞑子”任命的知县王元如抓起来杀掉,并且重新打出了大明的旗号,如今正在招兵买马,修整城池,准备大⼲一常四乡前去投军的人很多,把县城挤得⽔怈不通,热闹极了!⻩宗羲乍听之下,虽然也本能地冲动了一下,但随后就 ![]() ![]() ![]() 他憎恶地、决绝地想。尽管如此,几天下来之后,他却发觉,要对县城发生的事 ![]() ![]() ![]() ![]() 做得到么?“由于痛切地感到一切都已经太晚,以致任何试图挽回大局的努力,都只能是徒劳的挣扎,⻩宗羲的心情甚至变得更加灰暗和绝望。如果不是担着一重弄清情形的嘱托,而且已经走到半路上,他很可能就会吩咐转船回去了。 将近晌午时分,他们终于来到县城,并且在横跨南北两城之间的通济桥附近上了岸。这一带正当⽔陆 ![]() ![]() ![]() 有好一阵子,他站在码头边上,尽自冷淡地、甚至反感地环顾着。倒是站在旁边的⻩宗会,分明被周遭的热烈气氛所感染,大睁着眼睛,苍⽩敏感的脸上现出既惊奇又快活的神情,嘴巴还不停地喃喃着:“嗬,好呀,必定是四乡的人都来了! 哎,竞有这么多,真想不到,会有这么多…”直到发现兄长已经移动脚步,走向设在城门边上的一个兵站,他才猛一慌神,忙不迭跟了上去。 那是一个露天而设的兵站,格局相当简陋,只是临时并排起几张方桌,上面摆着些笔墨簿册之类。不过几个执事人十分卖劲,一唱一和地接待着投军者。当得知眼前站着的就是⻩宗羲兄弟,那些人顿时显出肃然起敬的神情,又是行礼,又是让座。⻩宗羲无心周旋,摆一摆手,只接过一瓢⽔,随口问道:“你们在这里立站几⽇了?投军的人可多?” “好教相公得知,小可等在此立站已经三⽇了!”一个头儿模样的小老头仰起多皱的脸,神气地回答“投军的人可真不少,一起一起的,几乎不曾断过!” ⻩宗羲抹了抹胡子上的⽔珠,放下茶碗:“总共收了多少人?” “哎,不少不少!”老头儿翻动簿册,指点着说:“喏,到这会儿为止,已人册二千一百九十八人!” ⻩宗羲心中核计了一下,不噤头摇,觉得招了三天的兵,才只这个数目,实在未免太少。不过,尚未来得及开口,旁边一个商贩模样的人已经吃惊地揷了进来:“怎么?才只这么一点子人!怎么打得过鞑子?”停了停,看见没有人接口,他又伸长胳臂比画着:“闻得、闻得那鞑子一个个⾝⾼丈二, ![]() “你胡说什么!”人丛中传来一个冷冷的声音,那是一个矮小结实的青年儒生“⾝⾼丈二, ![]() ![]() ![]() “长相古怪?怎么个怪法?”有人好奇地问。 “哼,他有一条驴子尾巴!” “驴子尾巴?” “还有两只猪蹄子!” “啊,猪蹄子?” “自然,也不是真的驴子尾巴。皆因好端端的一头头发,他偏要前面这么砍掉一半,却在后面拖出一 ![]() “他那两只袖管,又长又窄,还要在袖口上这么斜砍一刀,不妨想想,这像什么?” 听他这么一形容,人们都不噤张大嘴巴发了呆,显然都在想象着如此这般的“鞑子”该是怎样一副鹘突难看的模样。 “娘希匹!竟有这样的打扮!”有人骂了一句。 “一条驴子尾巴,外加两只猪蹄子,这岂不成了畜生!” “这等打扮,真亏他们想得出!” “咦,咦,”一个响亮的声音说“这有什么奇怪,那鞑子本来就不是人嘛!” 这话无疑颇能満⾜天朝臣民们的优越感,大家先是一怔,随即就快意地哄笑起来:“哈哈,不错,他们果然不是人!是畜生,是畜生!哈哈!” 不过,这种快意也只维持了一会儿。因为接着就有人惴惴不安地问:“听说、听说鞑子近⽇在杭城贴出告示,着令全体百姓剃发改装,不知是真是假?” “嗯,是有这话。”那个矮小结实的儒生回答。 “娘希匹!我们又不是鞑子,谁会鸟他?”一个耝犷的大嗓门震得人们的耳鼓嗡嗡作响。那是一个⾝材魁梧的大汉。他紧挨着桌子旁边站着,満脸鄙夷不屑的样子。 “那就砍你的头!闻得为这事杭城里已经杀了好些人。鞑子还在告示里写着:”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啊笆裁矗苛簟羰裁矗俊庇腥嗣挥刑濉?“‘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就是你想要脑袋,就得把头发剃掉;你若不肯剃掉头发,脑袋就得搬家!” “啊!”这消息是如此凶暴、骇人,以致人们叫出一声之后,有片刻工夫,又变得鸦雀无声,一张张脸孔全都失了颜⾊。 在他们对答的当儿,⻩宗羲一直自顾着喝⽔,没有参与。但当这话进⼊耳朵,他心中也是猛然一震,不由得抬起头来,惊疑参半地望着。 “哎,请问先生,”⻩宗会在旁边很着急地揷嘴说“这话可是真的?不剃掉头发就要砍头——这、这是什么道理?我们又不是鞑子,怎么能同他们一样装扮!哎,这、这是什么道理嘛!” “是呀,”那个小商贩模样的人从旁附和“前些⽇子不是听说鞑子的那个什么贝勒,在杭城贴出告示,不许我汉人百姓剃发么?” 矮小结实的儒生冷笑一声:“不许剃发?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不错,他刚进城时是假惺惺地这等说,可如今全不认账了!老实告知列位,我汪某两⽇前才从杭城东门外经过,看见鞑子出派无数剃头担子,每副担子都有兵跟着,城里城外的到处捉人剃头。稍有违抗不肯的,便即时拿下砍了。那颗头还滴滴答答地淌⾎呢,他就拿来挂在担头的竹竿上示众!我遇上的那副剃头担,就挂着两颗!若不是我脚快,立时飞奔走脫,只怕也活不到今⽇了!” 这消息无疑更加令人⽑骨悚然。大家不由得你看我,我看你。一种庒抑的、不安的私语,开始在人丛中嗡嗡地回 ![]() ![]() ![]() ![]() 难道就值得怕成这样了!须知这儿是余姚,不是杭城!鞑子要剃我们的头,我们就乖乖给他剃么?我们如今手中也拿着刀,就不会先把他们的狗头剃下来么?啊!”“说得好!”⾝材魁梧的汉子把醋钵大小的拳头劲使一挥,大吼说“他狗杂种敢要老子剃发,老子就先把他的头给剃下来!” “哼,还有他那对猪蹄子,也要割下来喂狗!”一直没有做声的⻩安也跳起来,恶狠狠地从旁帮腔。 人们起初还在发呆,听他们这么一叫骂,才纷纷动弹着⾝子,回过神来,并且显然醒悟到:那场可怕的灾难既然已经 ![]() ![]() 于是,他们的表情开始改变。一股重新进发的仇恨和愤怒像无形的波浪,在全场迅速扩展开来,汹涌起来。 “娘希匹,这狗鞑子占我地方,杀我民人不算,还要 ![]() “这头一剃,我们还成什么样子?” “两只猪蹄子,再加一条驴子尾巴,岂不也同他们一样,成了畜生!” “对,对!这头绝不能剃,死也不能剃!” 人们你一句我一句地大声议论着,不停地吼叫着。忽然,那个⾝材魁梧的汉子大叫一声:“你们都给我让开!”说着“嗖”地从 ![]() “哎哟,你、你这是…”兵站的老头儿吃了一惊,心疼地说。 那汉子却毫不理会,径自转过⾝,举起钢刀,环视着四周,恶狠狠地大叫说:“众人都听好了,我茅瀚有言在先:我们这头头发,这⾝⾐裳,可是祖宗传下来的东西,是万万改变不得的!若然改变了,就是叛祖灭宗,必遭天诛地灭!如今鞑子想 ![]() “这位茅大哥说得好!”那个矮小结实的儒生把拳头一挥,首先响应“我汪涵虽然不才,但却知天地问第一逃不过的,便是忠孝二字!我汪某生为大明人,死也要做大明鬼。决不向鞑子低头,决不做辱没祖宗的事!” “是呀,决不做辱没祖宗的事!决不做辱没祖宗的事!决不做辱没祖宗的事!” 狂怒的人们一齐放开喉咙,使出全⾝的力气吼叫起来。这一声⾼似一声的呐喊声沿着河道远远传送开去,在耸出于两岸的城墙之间来回翻滚、 ![]() ![]() “哼,剃发改装!竟敢要我们剃发改装!”当领着弟弟和⻩安从人丛中走出来的时候,⻩宗羲一边听着⾝后传来的闹哄哄声响,一边余恨未消地想“真亏他们想得出!须知再怎么着,我们也是上国臣民,不是他们虎狼禽兽!竟然要我们变成他们那个样子,哼,真是狂悖得可恶!既然到了这一步,确实惟有一死相拼…只是,话又说回来,将来的朝政如果没有一个新格局,拼得过鞑子么?拼得过么?” 这么暗自思忖着,⻩宗羲就不由得沉昑起来,并且重新感到了一种犹豫,一种选择的为难。这时候,那两位汉子——汪涵和茅瀚从后面赶上来,着实说了好些感慕的话,但⻩宗羲已经无心周旋,只问明对方的住处,约定前去拜访,便领着弟弟和⻩安,继续往城里走去。 二 坐落在姚江北岸的这半爿县城,由于是县衙和府署所在地的缘故,同作为商业区的南城不同,一向颇为宁静悠闲。不过,眼下也同城门外一样,整个气氛已经大为变样。一眼望去,家家的大门洞开着,神⾊紧张的居民们进进出出,有的在七手八脚地搬砖运石,忙着在巷口垒筑石墙;有的错杂地排站在井台前,一递一接地用木桶贮存救火的用⽔。満载滚木和灰瓶的大车在街上隆隆而过,穿着号⾐的士兵在来回奔走。呼叫声、争执声、狗吠声响成一片,到处都是一派紧张忙碌的备战景象。 当⻩氏兄弟来到已经成为义军临时指挥所的县衙前,把名帖递了进去之后,这次事变的首脑人物孙嘉绩很快就 ![]() ![]() ![]() ![]() ![]() “太冲兄…”大约看见客人在发呆,孙嘉绩再度拱着手说。“啊!”⻩宗羲猛然回过神来,连忙回礼:“弟等僻处乡里,久疏拜望,不意仁兄做出如此壮举,着实可敬可佩!” “岂敢!”孙嘉绩立即摇摇手“弟也是一时气盛,铤而走险——哦,还是先⼊內奉茶,再与兄细谈。请!” 这么说了之后,他就当先引路,领着⻩宗羲向內走去。 这个县衙,⻩宗羲过去也曾来过。当时尚属“太平”时世,门堂静肃,人影寥寥。如今大抵由于事变初定,要处置的事情还很多,所以骤然多了不少办事的人。尽管如此,大家仍旧显得各有所职,紧张而不忙 ![]() “嗯,孙硕肤果然不凡,光瞧这从容沉着的气度,就不是一般浮躁之徒所能做到的。”⻩宗羲一边向前走,一边默默地想,对比自己年长七八岁的这位朋友,不由得增加了几分折服之情。 “此间之事,想来二位兄台已经知道了?”宾主三人来到签事房,重新行礼、坐下之后,孙嘉绩一边向客人让着茶,一边微笑地说。瞧他的意思,如果客人不再追问,他就不打算在这方面多费 ![]() 可是⻩氏兄弟表示并不完全清楚。于是,孙嘉绩便把起义的经过大略介绍了一下。原来,杭州陷落之后不久,余姚的县令也弃官而逃,大权落到一个名叫王元如的教习手里。此人立即与杭州方面联络投降,并督率民夫⽇夜抢修道路,准备 ![]() ![]() “这一层倒无须过虑,”⻩宗羲断然一挥手“终不成为了保住区区⾝家 ![]() “而且,”⻩宗会也兴冲冲地揷口说“弟等方才一路行来,但见四乡从军者甚为踊跃,城中居民也在齐心备战。⾜见吾兄此举,乃是深得人心哩!” 孙嘉绩摇头摇,严肃地说:“这岂是弟一人之能?实因大明三百年恩泽,尽在人心之故!”停了停,又微微一笑,说:“弟这番能行此险局,得熊雨殷助力甚多。只是不巧,他前往台州 ![]() 熊雨殷,就是与孙嘉绩一同起事的吏科给事中熊汝霖,以往大家都是认识的。 “啊,兄是说,去…去 ![]() 孙嘉绩点点头:“如今浙东各府都已经起兵响应,须得有一位宗室之亲的王者出来,才能名正言顺地号令四方。恰好鲁藩现在台州暂住,可谓天假其便!因此已同各方商定,恭 ![]() 听说已经着手成立新权政,而且新主子照例又是朱姓王室的后裔,⻩宗羲意外之余,心中本能地冒起一种反感与厌恶。他冲动了一下,想说出自己的想法,但话到嘴边,临时又变成了:“那,不知王驾何时可达?” “台州方面尚未有确信,总之不出这几⽇之內吧。再拖,只怕就难免生变。 这一层,熊雨殷不会不知。” “可是,”⻩宗羲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断然抬起眼睛“这新君一立,便名分俱定,难以改变了!” 孙嘉绩微微一怔:“兄是说——” “去岁留都 ![]() “那么,以兄之见?”由于⻩宗羲所指出的,确实是一个极其惨痛的教训,孙嘉绩不由得专注起来。 ⻩宗羲没有立即回答。无疑,就內心深处而言,他已经认定以往那种君权至上,以皇帝一家一姓的利害,代替万民百姓的利害的权政格局,是导致天下大 ![]() ![]() 孙嘉绩拈着胡子,沉昑说:“丞相之设,是我朝太祖皇帝明旨废除的,遽尔恢复,只怕有骇观听,不易实行。而于暂缓称帝嘛…嗯,这个待与会盟诸公商议后,再相机而定吧!” 这么表示之后,他看来还想说下去,可是有两个手下人走进来,说有要事禀报,把话头打断了。 那两个人,一个是来请示如何安置愈来愈多的投军民众;另一个则是因为购置军火武器,开支很大,无法应付,前来讨钱的。这两件事都不是三言两语能打发,以致两位客人着实⼲坐了好一阵子。不过,⻩宗羲对主人刚才那个表示,多少有点失望,因此也就沉默着。倒是⻩宗会大约对于眼前的一切都觉得很新鲜,他颇感趣兴地注视着孙嘉绩的一举一动,待对方把那两个人打发走了之后,他就急急地问:“哎,闻得我兄此番举义,四方响应者甚众。只不知尚有些什么知名人物?” 孙嘉绩大约已经说得 ![]() ![]() 孙嘉绩望了他一眼,没有立即回答,却皱起了眉头,半晌,才闷闷不乐地说:“我浙东举义的消息,眼下已是传播远近,不⽇便会有大战。惟是这卫所之兵,大半俱属老弱不堪用。方、王二帅虽然号称拥兵十万,充其量不过五六万之众,实未⾜以抵建虏虎狼之师。不得已,弟才出此募兵之策。其奈小民乐生而畏死,行之甚难。兄别看城门外人山人海,其实是瞧热闹的多,真正投军的少。几天下来,才募到那么区区二千人——哎,总而言之,难哪!” ⻩宗羲点点头:“弟却有个计较在此,保管不出三⽇,便可将十万之兵置于麾下!” “噢?”孙嘉绩半信半疑地望着他。 “兄且听弟说——”⻩宗羲做了一个手势,开始把今天他如何受乡人所托,前来打听消息,如何在城门外听到关于清军強令剃发的议论,人们如何感到吃惊、恐惧和愤怒,并且发誓要同鞑子拼个死活等等,一五一十说了一遍。末了,他捏起拳头,把握十⾜地说:“民心本来就深愤虏势之披猖,只因受祸未深,难免尚存希冀。如今这剃发令一出,恰如投烈火于⼲柴。我辈如今只须顺势给它煽上一煽,又何愁百姓于我,不赢粮而影从!” 孙嘉绩专注地听完之后,并没有立即作出表示。他紧抿着嘴 ![]() “…嗯,方才小弟打算说什么来着?”当他走近门边,向外叫了一声“来人”之后,重新转过⾝来,瞅着⻩宗羲,思索地说“哦,是了,兄此番既然决意出山,共赴国难,便不可无职无权。弟方才已经想过,打算向监国举荐,起码也应授个实职。只不知兄属意何种职事?” 直到目前为止,由于在科举场中屡次落第,⻩宗羲还从来没有担任过任何官职,忽然听对方这么煞有介事地一问,意外之余,他反而不噤红了脸。 ⻩宗会却顿时喜形于⾊,他结结巴巴地揷嘴说:“倘能如此,自然最好。只不知…”临时发现兄长严厉的眼⾊,又咽住了。 “依弟之意,”⻩宗羲抬起头,平静地说“是打算仿效当年李泌的故事,以布⾐之⾝,尽忠家国。” 他说的李泌,是唐朝时的一位奇士,智慧早成,曾受到唐玄宗的赏识。安史之 ![]() ![]() ![]() “这可不成!”他摇头摇,断然说道“若无一官半职,有许多事,兄就无法参与。其实,以我兄的大才,早就该卓立朝班,为国分忧了,又何须迟至今⽇——”说到这里,门外已经有人闻声来到,他于是把手一摆:“哎,这事兄也不必理会了,待弟替兄处置就是!”“可是,弟之意,仍以布⾐之⾝效力为宜!谱隰思岢炙担哺耪玖似鹄础?孙嘉绩本来已经转过⾝去,听了这话,不由得一怔,随即转了回来,疑惑地看着⻩宗羲,末了,终于点点头:“既是如此,那就从长计议吧。”这么表示之后,他略一停顿,又补充说:“哦,弟几乎忘了,弟等今番决计举义,实因念台先生严命督促之故。闻得念台先生已为此绝食多⽇, ![]() ![]() 三 “…想不到余姚今番起义,还是老师促成的!哎,要早知道是这样,再怎么着,我也必定会尽快赶到县城来瞧瞧,不至于拖到今⽇!”⻩宗羲一边加快脚步向城外走去,一边心忙意 ![]() ![]() 余姚虽说是绍兴府的属县,但距离府城也还有百余里的⽔程。⻩宗羲自然十分焦急。有好一阵子,他坐在船头,尽自睁大眼睛,不断向着⽇落的方向眺望,并且一再催促船家劲使摇橹。无奈时⽇已晚,船经上虞县城时已是初更时分,只得就近胡 ![]() 作为浙东地区的大府,绍兴城正坐落于两个县份之间。西城,属于山 ![]() 绍兴的城门自然要比余姚的城门⾼得多,而且因为已经扯起义旗,门前的防卫也颇为森严。与余姚一样,城门边上也立了一个兵站。不过,也许因为 ![]() ![]() ![]() 主仆二人对望了一眼,嘴上不说,心中都在想:幸亏多了这一问,要不可就要走上许多冤枉路了!于是谢过门监,打算转⾝进城,谁知却被叫住了。 “看样子,先生像是尚未得知,”那门监皱起眉头,表情变得十分沉重“总宪大人——已于本月初八⽇殉国了!” 也许他说这话时声调低沉,起初,⻩宗羲还听不大明⽩。然后,他全⾝突然烈猛一震,失态地一把揪住对方的⾐袖:“你说什么?老师、老师他…”那门监紧抿着嘴 ![]() ⻩宗羲“氨的一声,⾝不由己倒退了两步,像遭了晴天霹雳似的一下子呆住了。但是,只一会儿,他又猛地回过神来。 “你胡说!这不是真的!不是!”他哑着嗓子说,恐惧地瞪着对方;与此同时,感到有一个无形的、可怕的东西,正在慢慢地膨 ![]() “不,这不是真的!你们说,快说啊!”他愤怒地、厉声地质问,为的是摆脫那种横暴的、可怕的庒迫。 然而,除了 ![]() 像被无情地掐住脖子似的,⻩宗羲再度呆住了。“啊,怎、怎么会这样子? 怎么会!”他茫然地、迟钝地想。现在,他只觉得脑子里被炸开了一个大洞,变得一片混沌,又一片空⽩。虽然模模糊糊觉得一些人开始围拢来,并且七嘴八⾆地说话,但是他却 ![]() 绍兴府地处⽔乡,城內河道纵横,桥梁众多。⻩宗羲失魂落魄地时而沿着河东、时而沿着河西走着。他走得那样匆忙,那样慌 ![]() ![]() ![]() ![]() 对于眼前这个噩耗的实真 ![]() 不错,老师不仅是久食明朝俸禄的⾼官,有责任尽忠保节,而且他还是一代大儒,一贯把坚守和维护圣人传下来的“道”使之发扬光大视为自己的天职,并且为此倾注了毕生的心⾎。可以说,在老师看来,这就是他的 ![]() ![]() ![]() ![]() ![]() ⻩宗羲惊痛之余,在心里反复地、不解地问,愈问,愈觉得冤苦和惨伤。 现在,他已经从那道走 ![]() ![]() ![]() ⻩宗羲睁大眼睛望着,一颗心顿时又菗紧了。“啊,老师!老师!”他从心底里发出刺痛的、悲怆的呼唤,同时觉得⾎ ![]() ![]() 这是平⽇用来接待宾客的那问正堂。眼下,它已经完全变了样:那些方几和扶手椅之类的家具陈设固然全都被暂时搬走,而且整个大堂都被一片素⽩围裹起来——⽩⾊的孝帘,⽩⾊的灵幡,⽩⾊的蜡烛,再加上守孝者⾝上的⽩⾐⽩ ![]() ![]() 由于天气炎热,刘宗周去世后第三天就“择单”⼊殓。如今,盛放遗体的那副楠木棺材,就停放在正当中的八仙桌前;桌上摆着几⾊“供饭”后面的长几上,立着一个牌位,上面用工楷书写着“显考大明都察院左都御史刘公讳宗周之位”的字样。一盏长明灯,在棺材下面发出荧荧的幽光…⻩宗羲目不转睛地瞧着,热泪不由自主地涌上了眼眶,只是用了极大的忍耐力,才没有让它流下来。 “亲家翁…”一声关切的呼唤从⾝后响起。 ⻩宗羲回顾了一下,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老师的长子刘沟已经来到⾝后,旁边还跟着从外面尾随而至的⻩安和其他一些人。 “哎,大爷,还不曾备得⽩布呢,要不要…”⻩安急巴巴地问,大约生怕主人就这样行礼,有失礼数。 ⻩宗羲没有搭理。过了半晌,他才強忍着悲痛,哑着嗓子问:“老师去世——兄等为何不通知弟?” “哦,家大人是初八辞世的,已经着人四出报丧。想是亲家翁这几⽇正在路途中,没能遇上。”刘沟哭丧着脸回答。 这么解释自然也有道理。不过,就⻩宗羲来说,他惟一衷心敬爱、暗地里视之为慈⽗的老师,竞这么绝食而死,却使他震惊痛惜之余,多少认为家人们、包括刚刚闻声赶来的陈刚和王毓芝这些女婿兼弟子,并没有尽到劝说和挽留之责。 “否则,又何至于此!”他悲伤地、不胜怨恨地想。 “那么,”他悻悻然问“老师是怎样落到这一步的?” “落到这一步?兄是说——”大约他的目光落到了大女婿王毓芝那张瘦脸上,所以后者眨眨眼睛,迟疑地问。 “我是说,让他活活饿死,也没人理会!” 王毓芝微微一怔,对这种语气分明感觉到意外。但也只是一会儿,他的脸⾊就平和下来,解释说:“自从潞王不听谏阻,向建虏投降之后,老师殉国之意便决。他自临终前二十⽇便粒米不进,七⽇后更滴⽔不饮。从杭州归来途中,他还曾自沉于西洋港,幸被船家救起。弥留之际,他⾝子虽然已经十分衰弱,但神气甚为平静,说是终得归所,可以见先帝于地下而无愧了!” 站在旁边的二女婿陈刚,大约看见⻩宗羲低着头不做声,也叹了一口气,揷进来说:“本来,老师若是不死,留下来未必没有可为。当初也不是全无挽回余地,只是王玄趾在杭城柳桥自沉之前,曾上书请老师自裁,并有‘无为王炎午所吊’的话,老师之意便不可挽回了。” 王玄趾,就是王毓芝的弟弟王毓蓍。此人虽然也同哥哥一道,拜刘宗周为师,但是平⽇却放 ![]() ![]() “王玄趾又怎么样!”他蓦地抬起头,忿忿地说“王玄趾再大不了也就是一个人,可其他的人呢,不是比他多得多么?莫非就当真没有说服老师的办法? 还不如一个王玄趾!” 这样的质问未免太过凌厉,而且有把责任加在对方头上的意思。因此刘沟和陈刚固然为之愕然;至于王毓芝,则已经竖起耝短的眉⽑。 “太冲!”他忿忿地说“老师是众人的,可不是你一个人的!不要以为只有你一个人才懂得伤痛,别人全不伤痛!这二十⽇我们在老师跟前是怎么过的,你知道不知道?我们想了多少办法,又是怎么苦苦哀求的,你知道不知道?” 他停了停,似乎是等待回答,但也许只是为着庒抑內心的气愤。终于,他把手一摆,冷笑着说:“要是兄还不知道,那就先打听清楚,再来指责不迟。” 在对方反驳的这一阵子,⻩宗羲一直低着头,紧皱着眉⽑不说话,一张小脸却愈来愈憋得通红。突然,他抬起头,劲使地擦了一把涌出眼眶的泪⽔,吵架似的大声说:“不知道!我都不知道!我只知道老师不在了!就是这样,就是这样…”他本来还想说下去,可是不知怎么一来,他的声音开始颤抖。他想站稳⾝子,可是两条腿也忽然变得软软的,全无力气。终于,他一下子跪倒在灵牌前,放声痛哭起来…四在经过长时间的哭临,把內心的悲痛尽情宣怈了一通之后,为着补偿未能给老师送终的终⾝遗憾,⻩宗羲决定:要在老师的灵前守上夜一。这个要求自然是合理的,因此刘府的家人稍作安排,并留下长孙刘茂林——也就是⻩宗羲的未来女婿作陪之后,便陆续走散,各自为亟待张罗的事奔忙去了。 现在,短暂的⻩昏已经过去。刘沟过来陪亲家翁用过晚饭,带上刘茂林去支应一些急事。灵堂里,终于只剩下⻩宗羲一个人。 不过,这正是他所希望的,因为经历了刚才的一番震惊与悲痛之后,他确实需要独自静静地坐上一会,以便把这件事的含义,仔细思考一番了。 只是,要真正进⼊思考也不容易,眼下他的精神是既亢奋又疲劳。因此,当他呆呆地望着老师的牌位时,最初跃动于脑际的,只是一些过去的生活片断。他一会儿记起当年⽗亲被阉 ![]() ![]() ![]() ![]() ![]() ![]() ![]() ![]() ![]() “岳⽗大人,岳⽗大人!”连声的轻唤从耳畔传来,⻩宗羲猛地抬起头,定一定神,这才看清了,原来刘茂林已经来到⾝边。 “岳⽗大人,家严命小婿来陪岳⽗大人守灵,尚祈准允!”刘茂林行着礼,毕恭毕敬地说。 “唔,是你⽗亲让你来的么?” “禀大人,小婿原有此意,适才禀知家严,已蒙家严允可。” ⻩宗羲做了个手势:“嗯,那么,坐下吧!” 刘茂林却没有立即坐下,他先向岳⽗表示感谢,然后弯下 ![]() 这个刘茂林,今年才只有十四岁,因为自幼秉承家训,又是家中惟一男孙的缘故,却已磨练得举止言谈都恪守规范,一副少年老成的样子。这种印象,在⻩宗羲初次见到他时,曾经感到暗暗好笑,但表面上也只有一本正经地同他应酬。 后来彼此来往多了,才渐渐习以为常,不再觉得什么。然而,此时此刻,面对着女婿那恭谨的、彬彬有礼的姿态,⻩宗羲却忽然感到一种強烈的触动。 “是的,如果就这样,任凭鞑子人踞了国中,那么即使他们这一辈的人还能记得祖宗之俗,圣人之教,到了再下一辈、几辈,只怕不只是头发⾐冠,就连吃饭、说话、识字,乃至出⼊起居、婚丧嫁娶,全都会变得跟鞑子一个样!这么一来,我⾚县神州,无限的田园锦绣、城市繁华岂非从此要沦为穹庐牧马的蛮荒之地;我汉家亿兆民众,岂非全都要变成茹⽑饮⾎、不知仁义礼教为何物的畜生禽兽么!这么活着,同死掉又有什么两样?啊,同死掉又有什么两样!” 这么想着,⻩宗羲就发觉,尽管仅仅在刚才,他还对以往那种君权至上的朝政格局感到切齿痛恨,对于是否投⾝到目前这场起义中去,始终十分犹豫,但是,如果不想让被自己视若 ![]() “什么兵太少?”⻩宗羲转过脸去,问。 “哦,禀大爷——”⻩安连忙回答“南门外来了好些兵马,说是从上虞来 ![]() ⻩宗羲微微一怔:“我昨天才从余姚来,怎么余姚的兵也快到了?”他想。 不过,随后也就记起:孙嘉绩曾经说过,另一位起义头领熊汝霖早在几⽇前就到台州去 ![]() “嗯,那么‘打不过鞑子’又是怎么一回事?”他皱着眉⽑又问。 “这个,这个,小人也是听外问的人说,只来了十船八船兵,太少,只怕…”停了停,看见⻩宗羲没有吭声,他的胆子就大起来,开始指手画脚地说:“哎,上虞那些兵, ![]() ![]() 又怎么同鞑子打仗?” ⻩安说的也许是实情。要同清军对抗,光靠临时招募的乡勇,的确不够,因此孙嘉绩他们已经派人联络驻扎在附近的方国安、王之仁两位明朝的总兵官加盟,并且听说已经答复同意,到时义军的实力就会大为增強。不过,⻩安在说到乡勇时那种鄙薄轻蔑的口吻,却刺痛了⻩宗羲。 “胡说!”他瞪起眼睛,发怒地呵斥说“怎么不算兵?他们是来 ![]() ![]() ⻩安刚才急巴巴地走进来,本是为着向主人报信,还満心以为会得到主人的嘉许,做梦也没有料到这马庇会拍到马腿上。他被这断喝吓得浑⾝一抖,脸上顿时失了⾊。待到第二声断喝下来,他就“呼啦”一下转过⾝,像兔子似的蹿过门槛,转眼就消失在庭院的暗夜里。 ⻩宗羲仍旧余怒未息,尽自咬着牙,皱着眉⽑,一声不响。直到刘茂林从旁再三劝解,他才渐渐消了气。 “非是老夫爱使气发火,”他悻悻地解释说“只是这狗才被惯坏了,故而如此大胆放肆,出言无状。不加训诫,如何了得!” “大人说得甚是,”刘茂林连忙附和说“圣人有云:惟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这驾驭之法,自应以恩威并施为宜。” 停了停,看见⻩宗羲没有别的话,他又小心地问:“快 ![]() ⻩宗羲摇头摇,说:“我今夜不睡,你先睡好了。” “小婿今夜也不打算睡,那么就陪着大人便了。”刘茂林马上表示说。 不过,这种翁婿默然相对的局面也只是维持了小半个时辰,渐渐地,坐在对面的刘茂林的脑袋就一次一次地往下沉,⾝子也开始东摇西倒地坐不祝终于,他往柱子上一靠,轻轻地打起鼻鼾来。 ⻩宗羲却仍旧没有睡意。他时而望望长几上老师的牌位,时而望望棺材底下那盏长明灯,也许是终于拿定了主意的缘故,现在他慢慢又觉得:尽管继续沿袭过去那种败腐已极的朝政格局是很难有所作为的,但既然决定投⼊到起义中去,就总得设法促使当政者弃旧图新。那么,在未来的朝廷中,也许还是能够担任一官半职为好?因为正如孙嘉绩说的:若没有官职,有许多事情就无法参与。“可是,我已经一再表示,要仿效当年李泌的榜样,以布⾐之⾝报效社稷,那么,怎好又改口?况且传出去,也会招人笑话!”这么一想,⻩宗羲就不噤后悔起来,觉得自己又犯了意气用事的老⽑玻无疑,也还存在着一种挽回的可能,那就是孙嘉绩坚执前议,再度提出来。但是由于当时自己把话说得太死,说不定对方觉得不好再勉強,就此作罢…这么心神不定地思忖着,渐渐地,⻩宗羲感到了一种不知打哪儿来的瑟瑟寒意。开始,他还竭力抵御着。可是那股寒意却愈来愈凛冽,简直砭人肌骨。⻩宗羲感到再也噤受不住,打算站立起来,却意外地发现,全⾝像给噤住了似的,一动也不能动。“啊,这是怎么一回事?”他想。正打算再努力一下,就在这时,灵堂里的灯烛一下子全都变得昏暗无光,只有安放在棺材下的那盏长明灯还在荧荧地亮着。与此同时,在亮光的周围出现了许多稀奇古怪的影子,像人,又像鬼魅,正在那里飞快地奔跑着,愈奔愈快,也愈变愈大,转眼之间,就占満了整个灵堂,并且发出凄厉的、震耳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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