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致力于为用户为书迷提供免费好看的沈从文集-小说卷4全集 |
![]() |
|
优雅小说网 > 经典名著 > 沈从文集-小说卷4 作者:沈从文 | 书号:43684 时间:2017/11/10 字数:17896 |
上一章 -2 下一章 ( → ) | |
尚有谁,需要明⽩这一群蠢头蠢脑的东西心上所起的暗影没有?这些人,是连自己也没有需要明⽩他们生到这世界上为了什么![]() ![]() 在建筑处方面,兵士同工人缺少相 ![]() ![]() ![]() ![]() ![]() 茶馆中张老板同那军人商量那件暧昧 ![]() “大哥,我不明⽩他们是说的是什么。” “是盒子。” “‘盒子’?” “匣子。” “什么‘匣子’‘盒子’?” “是我那个东西,明⽩了么?” “噢,我清楚了。我正疑心是‘膏子’,才值得那么多钱,想不到是‘盒子’。他们生意好象说妥了。他们说明天还要约到这里 ![]() “他妈狗养的,明天我们把他趿俗崃耍梢缘靡槐是*用。” “他有盒子你怎么揍他。” “他是要卖盒子的,等他卖过后,我们两个人再去拦到他,不让他一个人得那么多钱。” “大哥,当真的么?”工人认真了,但是这样问着,且仿佛已断定这是谎话,所以先就笑了。 兵士说“只要你有胆量这事就当真。” “他知道我们怎么办?” “放翻了他,就知道我们,也让他到包丞相处算他妈的鬼账去。” “我们到什么地方去等他?” “仍然来这里,看他们怎么 ![]() “我们决定了!” “决定了!这算什么 ![]() “我——”这工人说不分明了,因为这是初次。因为他想起那些被吊在⽔管旁用大藤条打三百的工人的情形。因为他记起别的事情。 这汉子是乡下人出⾝,是来到这工程处以后,每⽇拿三角钱工薪,按时做工头所分派的工作,按时从那湫陋木板屋中钻出,而又按时蹲到泥地中做事吃耝米饭的人物。一个最规矩的最合用的工人,一个“虽愚蠢却诚实”值得教会中派来的牧师用圣雅各名分哄骗永远这样做工的动物。要他这时来为一件新的 ![]() 兵士因为他那⾝分,因为那国中兵士的特别⾝分,是并不把这件事当成怎样了不得行为的。平时规规矩矩,每天到大 ![]() ![]() ![]() ![]() 这时这兵士,已经看懂了那工人的无用处,他笑了。 工人见到兵士笑他,有点不平了,他说“我们去,我赌咒要去。我不把我这手扼断他的喉咙,我是子婊的儿子。” 两人是把事情已经约定了,就离了茶馆,回××,刚走到河街尽头,就听到××小山上吹点名号,兵士听到号音,知道一回去又得被排长辱骂了,就望望天空,骂了一声野话,与工人分了手,拔脚向山脚跑去。 工人独自一人回到那建筑处,从那守门的巡警面前过⾝时,也轻轻的骂了一句娘。 这汉子,在夜里,在那又臭又脏的住处,用一 ![]() ![]() ![]() 三 一 个新的⽩⽇,所照的还是旧的世界。肮脏的,发臭的,腐烂的,聚在一处还仍然没有变动。一切的绅士看不起的人,还是仍然活到世界上,用不着哀怜用不着料理。一切虚伪,仍然在绅士⾝上作一种装饰,极其体面耀目。一切愚蠢的人,还是在最小的一种金钱数目上出死力气抬打以及伤亡死去。沉默的还是沉默。教会中讲经台上,还是那个穿道袍的牧师,靠到叫卖上帝,过着极其安舒的⽇子。 三百个工人仍然还是听到铜锣一响,就从那黑房里象狗一样陆续出来了,一群囚犯样子站到敞坪中,各人口中哈出厚而浓的⽩气,各人 ![]() ![]() ![]() 小工头站到栅栏处点名,按人数发给 ![]() ![]() ![]() 这工头今天仍然站在那老地方,仍然是把那件大羊⽪褂子反穿着,一手捏了牌子一手塞在 ![]() ![]() “四十七!” “六十四!” “七十八!” 每喊一个号数,就有一个人从那人堆中挤过去,走到工头⾝边,取了那 ![]() ![]() ![]() ![]() ![]() “八十三,你怎么四⽑钱就卖了五磅碎钢头给河街上万源盛老板。” 这话把那矮子吓得更矮了,闭了一下眼睛,想用老方法来支持这局面了,就象一个扮小丑戏子,把手摇着说道:“大爷,这是笑话!”说了他自己也勉強的笑,且对其他工人说“这是大爷说的笑话。大爷一定晚上赢钱,就拿我们开心,他说钢,我不知道是什么钢,我昨天是挖了一整天泥巴,你们中间有人同我在一块的,快出来做一个见证!我昨晚上老早就睡了。我梦到过年,梦中喝了一台好酒,说了许多梦话,早上石三还笑我,石三可以做证人,看我这几天有钱喝酒没有。我是只能够在做梦时喝酒的人。”他就在人丛中搜索石三,没有发现石三了,且故意大声喊“石三,石三,你来,帮我同大爷说明⽩,不然我又背冤枉。” 把话说过一大篇,这小子,以为话已经说够,照老例,只差赌咒一件事作了,就望了四围情形一下,最后才抬头望到那工头。他仍然望那得是凸出的喉头骨一部分。那么虽然极其硬朗却仍怯懦到极点的神气,在他自己是以为只要工头笑了一笑,就把那 ![]() 工头不做声。把 ![]() ![]() “你为什么常常到万源盛去?” “什么常常呢?我的天大爷!我只到过那里一次,用四个铜元买了他一个旧火镰,大爷你看,就是这个东西。”他说着,一面就从 ![]() ![]() “我怕你不是买的。” “不是买的他肯送我吗?我又不是舅子。我这样子不体面是不会唱旦角的。我凭什么能够得这个?” “你一定顺手方便拿了一点别的东西去。你一定这样把火镰换来。我们这里这几天来又丢失了许多零零碎碎东西,我想只有你这个人 ![]() “我赌咒,若是昨天偷过东西,我是河边的犀牛×出来的。” “犀牛是养不出你的”工头把那 ![]() 这矮子把话对付过去,居然又走进工程处去了,离了工头约有十五丈,就伸了一下⾆头,自言自语说道:“老子偷你的木头你说钢,两块钱你说四⽑,我赌一千个咒也不怕你!” 后面跟来了一个工人,冷不防就把他⾐领揪着了,不让他有掉头机会,就把他想往回带走。这矮子吓了一跳,但从手法上,他知道这是朋友闹的玩笑,因为那不可知的人物把他眼睛蒙了,他就说“石三,是你,是你!我晓得是你!你这杂种,你为什么不在我喊你那时候出面帮我说一句话?你这杂种!” 那年青人把矮子放了,推了一掌,让矮子打了一个前撺,就说“你这贼,你要我走出来做证人,我就得告你怎么偷木料到⽑婆那里觉睡的事情。” “你告,我也得告他们,说你以前做那件事。” “你这老狗×的,你敢说一个字,我就用红薯塞你的嘴巴。” “只有刘三姐的嘴巴要你塞才快活的。石三,我问你,这几天真到船上没有?” “子婊没有钱她理你?” “我们今夜去,早一点去,我有钱。” “老強盗,你还赌咒!你钱从什么地方来的?” “难道我家里没有钱么?” “你家里有人做子婊卖东西,才会有钱。” 两人一面说一面到了⽔沟边,矮子见到⽔沟里有一个纸烟盒子,在⽔面飘 ![]() 矮子所做的工作是常常变换的。有时被派挖泥,有时又被派到河边去扛铁条,有时在拌⽔泥石子车前面照料倒石子,有时又爬到云中去料理汽槌。本来这里工程处,是有些工作皆人数分配有了定数的。做了这样就不能作那样。但是这个又聪明又狡猾的东西,仿佛是因为他那侏儒⾝段,以及同任何人也有话说的习惯,所以从这里掉到那里的事就特别比其他工人为多了。他是常常因为偷东西挨打,却又永远不为工头所开除的。这工程处最先开工的那⽇,他就到了这里,他是洋人认识的一个工人,所以工头就不敢同洋人说一定非开除这人不可了。他今天被派到下河去用排车拖一些国美松木,这是一种从外国海船运来到海上后,又由驳船运到此地小河的一种建筑材料。这些木料皆堆到了空坪中成为无数小塔,可是从××来的驳船,还是一船一船的继续运来。木料到了地,这些工人就把木料搬到大排车上,拖到工程处卸下,又返到河边作第二次搬运。当长的橙⾊的或⻩而起细碎花纹的木料,二十 ![]() ![]() 小孩子们被骂了,虽然有些不平,有些对于这辱骂的不平作一种表示,或抓一把烂泥,远远的抛去,或跟到这些工人⾝后,唱一种用 ![]() 排车从河街过⾝,一车又一车的木料,使河街上人皆发生一种厌恶。这厌恶是夹杂在一种奇特情绪里面长成,要谁来说也是说不分明的。大家皆知道工程处要花一千万或五百万的银钱,筑建房子来办学校,大家皆明⽩这里多了一个学校以后地方的兴旺。目前的,人人所看到的,人人所知道清清楚楚的,是自从工程处一开始动工以后,一千个大汉子从各处运来,除了来船不算,每人值三⽑钱,每一天在河街方面就多有了三百块钱的活动。因为三百块钱的加⼊,河街那座茶馆热闹多了,理发馆那两个⾝穿⽩⾐从×埠来的剃头师傅,也能安心吃饭做工,尽那为社会分工制度所分派下来的一种生活义务了,许多下等卖 ![]() 同那个八十三号在拉木料车的,一共是七个工人,这七个人中,就有那个在昨晚上同兵士甲所商量过一种事情的年青人在常这汉子一句话不说,当木料堆⾜到排车上时,吆喝了一声,就依规矩扶着木料,在车后用力推着走过河街,走进工程处,把木料卸下,又来第二次。他默默的想到晚上的崭新事情。他不常同人打架,但他觉得若果有非打不可的情形时,胆量是并不缺少的。他把抢劫这件事也就当成打架一类行为看待,他可以赌咒,对于敌方的气力是不屈服的,他不怕谁,也不怕犯法,他只是不明⽩那人究竟怎么样出手,怎么样对付要打倒他的两个贼。他为了要明⽩这件事情,为了要靠到自己的想象,在没有动手以前,先把这一场胡闹想出,并且就同时可以作一种顺手的于己有利的预备,他就在搬木料时想这件事情,在推木料车过河街时,也只是想到这一件事情。河街上小孩子喊他做傻瓜,这傻瓜,他似乎没有听到孩子们揶揄。他比同伴更卖出气力到职务上,一点不节制自己的精力。他两只手因此在一次小小疏忽的情形下,被木料轧着了,左手掌轧出了⾎,这汉子,只轻轻的骂了一句娘,把手掌放在腿上擦,⾎全擦到那肮脏的破烂的蓝青布上面,成了一片黑⾊,到后走到⼲土处时,就抓了一把泥土,敷到那手掌上面。他用他一只右手做事,还是一样的出力,一样的称职,同伴们都望到这手掌好笑。 那矮子,神气怪好笑,一双骨碌碌小眼睛,注意到他同伴的伤手,说出话来。 “乡下的哥,你那手有喜事。它披红挂彩,这兆头是使你今晚上有一杯酒喝。” 他懂得这话所含的嘲笑意义。那是同伴在取笑他,值不得生气。他常常被人喊为从乡下来的人,照例喊他们的人,却是自以为与乡下离隔远了的。在那名分下,就有一些义务,譬如做事耐劳,待朋友诚实,不会博赌,不偷东西,这一类行为。凡是这些自然是应当为其他工人取笑的,因为这里面包含得意义只是“吃亏”为什么要吃亏呢?到这些地方,做这些工作,对谁也用不着吃亏!稍稍做久了点工的人,是谁也知道应用怠惰,狡狯,横蛮,以及许多无赖行为,才能使自己生活比目下一切更方便适宜的。所有工人都得学会在方便中偷盗,所有工人皆应当明⽩博赌中的骗局,以及有时候放出一个凶顽的样子来欺侮同辈。你再忠实尽力,再规矩作工,每天还是三角。你再诚实待人,遇到博赌时你的同伴还是把你的钱想方设法骗去。你老实,大家就欺侮你,或者把最笨最吃力的事尽你一个人去作,他们都抱了两手坐在一旁晒太 ![]() 这时这个乡下工人听到矮子在和他打趣,他望到这矮子笑。他想得是别的事情,不是矮子所懂的,他为了这隐秘,为了这称呼的不实在,毫无恶意的承受了矮子的嘲弄。 矮子见到乡下人在对他笑,他更得意了。 “哥,你那手真可惜,就只糟塌到这些小事上头!你打过老虎么?你捉过野猪么;你在乡下,会爬树么?你在什么时候也把你那一双臂膊,抱过妇人的 ![]() 他们那个车子正从一个小屋边过去,屋里正有二十个或三十个人在博赌,从外面过⾝的人皆能听得他里面的铜钱角子铿锵声音,且听到一个人嘶声的喊着点数,这车子在屋前不由得不稍稍慢了一点。 矮子是在这个地方,把所有做工来的钱和偷来的钱,完全输到这里了的。每次来到这里总是空手,每次总是坏运气在⾝。这时捞本是做不到的事,他没有空时间,也没有多钱,他就细心的倾听里面嘶嗓子所报出的点数,猜想下一次一定是天门的顺利。果不出所料,即刻就又听到喊赔天门的声音,他就跺脚,把在他⾝旁的“乡下的哥”打了一掌。 “若是我有一块钱,闭一下眼睛就是两块——×祖宗的运气!” 另一个也是时常赌牌九而又尽是输光的工人!就说“矮子,你是只有口的。你的一张口会说空话,还敌不过⻩四嫂子的一张歪×。” 矮子估计了一下取笑他的那个人,他不说话了。他把⾆头 ![]() 那人象是不听到这句话,只把手扶到木料尽头,⾝体向前倾,因为这时那车子正从一个土坎上过去,前面四个人皆努力拖着,有两个还把⾝体弯成弓形,一面用力一面吆喝不止。 乡下人因为是在上坡,所以顾不得手上的伤,那左手又搭上木料上去了。手掌的泥土皆已为新⾎染 ![]() “哥,小心你那一只手上的红⽔!木头同铁是不吃⾎的,他没有口。这些东西随时随处都会咬我们一下,把你咬流⾎或者断手断脚,但是她咬我们可不吃我们。它们还得爬到屋顶上去。它们是外国来的,它们是看不起你的。你不要把那一只手挨它,你把肩膊扛它,用一点力,车就上前了。” 把木料卸到工程处一个指定地点后,把手被木头轧伤了的那个工人,倚在排车边旁,用一块布条包了一些丝烟处治那个伤手。听到山上营房里吹号,听到排队,知道那里军队是要到山下来 ![]() 在把手轧伤后还拉了四次木料,天气才渐渐夜下来。放工以后,缴了 ![]() “是那木头。” “要不要紧?” “…”工人不好意思说话了,因为从义兄脸上颜⾊看出对于这不凑巧的灾难有点扫兴,自己心上生了惭愧,不能告诉是流过很多的⾎了,就想谎一下兵士,又因为不善于说谎,所以就无话可说了。 兵士就说“我们真是三只手了,就是三只手也要⼲。你去吃饭,他们打锣了,吃了饭就同我到前河坝聚齐,我们到茶馆去等他们。” 工人还是一句话不说,拔脚向住处跑了。兵士就站到那大巨的柏油桶上,望到向吃饭地方奔去的工人的背影,太 ![]() 四 两人仍然在茶馆的一个角落处坐下,喝四个铜子一壶的耝叶香片茶。茶馆中电灯已明,茶馆中人也越来越多了。可是各处皆坐了喝茶的人,却总还不见昨天那汉子。机警一点的兵士,又走出去各处看了一会,又望了望对面那铺子,也没有得到结果,就只好又回到座上来等候。 从大约六点半钟左右等起,一直到八点,还没有昨天那汉子影子。工人把他那只受伤发烧的左手搁到桌上,一句话不说,耳朵听到吊楼下船上妇人小喉咙唱妹想郞的曲子。兵士则很不定安,很悔做错了事,早晓得不会到这里来,则以为不如到河街上去等候,或者还容易碰头。他因为疑心那两人这时说不定已经就在河街上一个烟馆里 ![]() ![]() 两人于是离开了茶馆,但刚一出门,就见到那退伍军人模样的汉子同酱脸大块头并肩走来了,两人又赶忙回到茶馆里旧座位上去。不到一会那两人果坐到昨天那角落座旁喝茶了,这两人同那两人的距离只隔了一张放碗盏的桌子同一 ![]() 事情是完全失败了,那汉子说东西拿不出来,得改天谈,本来是也并没有当真 ![]() 人来了还是毫无结果,两人都感到扫兴,兵士还忍耐的在那里坐着不动,那伤手工人,觉得左手发炎作疼,不⾼兴再痴坐到这桌旁做蠢事了。他要走。 兵士也一把拉着了他“你忙什么?什么妇人在 ![]() 工人生气了“鬼等我!我到这里做什么?我这只手痛得要命,我要回去觉睡,不耐烦做这蠢事了。” “慢一会儿不行么?” 本来是没有什么不行的,但这时那兵士,不待到朋友的思索,就又说了一句使工人生气的话。他问他愿不愿意到船上去玩玩,看看那地方的大脚妇人。他记起了⽇里那矮小工人的嘲弄,没有再回答的必要,怀了说不分明的忿怒,离开茶馆,自己走了。他当真是预备回到住处去觉睡的。从河街走去,听到临河什么地方妇人唱曲子声音。出了河街,得走一点石堤,过了石堤,转一个弯,就到了⽩⽇里排车过⾝时有人赌钱那小房子。走到小房子前过⾝时,听到里面许多人在赌钱,引起了一种 ![]() ![]() ![]() ![]() 他仿佛今夜非要生一点事情不可,他得想方设法同谁去打一架或喝一杯酒不行,所以即刻就回了向原来的路上走去。 他预备仍然回到茶馆去,找那个兵士借两角钱,到了茶馆,那个义兄已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就是那另外两个人也不见了。一个奇拔的思想钻⼊这汉子的简单而又有趣的头脑中,他忽然觉得前途一定有了变化,一种⽇里预期的事情仍然是在进行,他以为必定是在他离开茶馆以后,那两人所谈的话已为兵士所听到,两人一走,所以兵士也就跟到走了。 为了这个思想的缘故,这乡下的哥从茶馆出发,又取了一个与回去的方向相反的地方走去。他想要在中途碰到兵士,只有到下堤去一路可走,因为若非三个人皆从吊脚楼道甬上了船,则无论如何在下堤一带可以见到兵士。他一面还是打算到两角钱得到手后如何处置到牌九上一个问题,一面走出那河街。下堤那方面也有一条小街,先一时并且很出过名,因为当风,沙浅,所以那地方泊船较少。但××市的下等烟馆出名的还是下堤烟馆,初来的人问路,也只知道有下堤这个名称。这是一个曾经有一个时节比河街还热闹一步的地方,到后因为河⾝沙洲上涨,街上又遭了两次火,所以就衰败了。 下堤去河街约有一里路样子,因为河⾝转了弯成弓形,若是沿河走,道路较远,较荒凉,想走捷路的人皆从另外一条路走去。但若有一个把散步当消遣的人,他是愿意让自己的脚从沿江那一条路上走去,绕那⻩土岸嘴慢慢的走的。因为那嘴上有树木,在那堤上看河上风景,⽩天则有一只一只小乌篷船过⾝,船上常常坐得有新娘子,晚上则可以看到⽔面的红灯,天气夜一,虽小河如何肮脏,也仿佛有一种江上风味。不过住到这里的人,实在是没有一个人懂到享受,他们都去忙到做工,都去忙到吃饭吵骂。所以这一条路,在薄暮的时候,除去了间或有几个住在市里的年青生学,到河街来观光,留到这河岸欣赏落⽇,其他就只是一二个住到××市里,往来工程师处传教的洋牧师的影子了。 这工人这时所选择的路却是沿河的一条。天气有理由让他在这些时候做一种遐想。他正想到在那里会遇到那个卖 ![]() ![]() 他慢慢的走到了那有两株先一些⽇子还有红叶子缀在枝上的不知名树木下面,他在那里呆了一忽。正在这个时候,从那一方来了一个人。天气已经黑了,又没有星子,明天一定不会有好天气。他听到一个人的脚步,看见一个修长的轮廓,他明⽩了来的人不是他所要等候的人了。这是一个靠卖圣雅各的牧师,一个到国中来引度人到天堂去的上品美利坚人,在本国时那脑袋里装満了知识,来到国中后,又在那空地方装満了虚伪的数不清楚的诡计。这个人是因为××的工程处兴工以后,由××会派来驻在××教堂里面,专来在工程处传教的。这时有学问的人正从一个隐秘地方喝了一肚子烧酒,走出来发散,无意中遇到这样一个冤家。 从那脚步的速度上,来人已经被树下的那一位估计分明了。他想避开这牧师,就站到那树下,屏息着呼昅,尽牧师从自己⾝边走过,但希望不要为牧师见到,省得许多⿇烦。但那位牧师一听到前面有小小声音,就和和气气的用国中话喊叫:“是哪一位?是哪一位?这个时候到这里做什事?” 他走到了那工人⾝边,且忽然把工人的肩膀拉着了。“你是工程处的人,我认识你,你在这里做什么事情?” “我等一个人,”这汉子一面很不⾼兴回答了牧师,一面把肩膊摆着,不愿意牧师那只手搁到自己肩上。 “你等谁?你不应当有仇人,在黑暗里等仇人,是不行的,若是朋友,你一定是等候他去同你喝酒。”这好人平常为圣经所醉,现在一喝了酒,只想感化人,不想到要感化的是谁,就想拉了工人往工程处走“回家去,好好的觉睡,明天好早早起来做工,你这孩子要听我的话才能做一个好人。” “怎么?鬼打你?” “上帝在我们面前,经上说骂人是不对的,你样子是喝醉了,我一定要送你转去。” “不要抓我!” 但牧师总以为对面的人已经是喝醉酒了一个人,他明⽩他的责任,他要按照经上说的规矩,把醉人送回住处去,所以抓不着肩膊,另一只手把那工人的⾐角又拉着了。工人想挣脫走去,用了力想跑脫⾝,牧师另一只手伸出时,触着那武器了。 “你这人是做什么事情我知道了,你要打你的仇人,带了凶器,等在这里。你一定是常常吃酒,才会做这样事情。你不跟我回去,明天一查出来就⾰了你。” 牧师一面唠唠叨叨的说着,一面就想去检察那汉子 ![]() ![]() ![]() 那汉子,钉锤还握到手里,用脚踢了伏在脚边的牧师一下,毫无动静,这人即刻蹲⾝下去,用手摸牧师的头部,得了一手 ![]() 他做完了这件事后胡胡涂涂又向河街奔去,到了河街,还见到那茶馆有许多人进出。他觉得很不安宁,头脑混 ![]() 他对于自己所做的事情一点也不明⽩,到了第二天,还是仍然听到锣响,就从那板屋里爬出来,听到工头喊叫号数,又仍然大声的答应,捏了 ![]() 他自信所做的事绝对不会有人疑心,所以第二天他仍然做工,仍然被派到同矮小工人一起下河,拉那永远拉不尽的木料,只沉默的做事,那这矮子,因为方便的缘故,也仍然在方便中用各样话嘲弄到这“乡下人” 五 第一天事情过去了,到了夜晚,兵士来邀那个工人。两人选到一堆大铁管子上坐下了。 “昨天我到河船上打了一架。” 听到说打架,工人⾝上发抖,问兵士“你同谁?” “同一个女人。同一匹⽔牛。我们那个事既然作不成,你手又痛,什么也不能⼲,我当然只好到船上去觉睡。” “我不能⼲什么?…” “你只有…”另外一些意思,那个兵士咽着了。 “我——是的是的,我一点不中用。我问你,昨天我回头到茶馆找你,怎么就不见你了?那码子也即刻不见了,我以为你是跟到他们走的。” “我×他三代,他们注意到我们!他们拿那个到沙嘴子去办 ![]() 工人⼲笑,说不出话来。兵士很不平,因为好象兵士无理由这样笑。 “你做梦。” “我做梦怕人得很。我…” “见你的鬼!我问你,今晚上同我到船上去,好不好?” “我没有钱。” “要钱么?你同我去还要钱,蠢死人。” “无钱老子婊理你?” “我引你去看我的⽔牛。吓坏你。有一⾝⽩⾁,一个圆脸,一个宽…”“一定?” “一定。” “我仍然在这里等你。” “你不要到别处去。” … 同伴两个人走到河边,爬到一个小船的舱里去,在摆有鸦片烟灯的低低木 ![]() “苗子,你带你的同伴来了。” “带来让你看,就是我说的老弟。是初出山的老虎,因为陌生,他一切都怕。” 女人不信,⽩眼头摇“老弟?老哥,大五岁,是不是? 那样子不知道有几个妇人同他好过,怕什么?说鬼话!“ 工人害臊了,不好意思脸红了。女人见到,明⽩话一试验就试验出来了,拍手大笑。 “苗子不说假话,你瞧,我只一下,脸庞就红了。原是十八岁后生家,十八岁闺女,在人面前红脸,小雏儿,只能算一只有老虎样子的猫。” 兵士望到工人做一个怪脸嘴,要他放肆一点,坐到妇人腿上去,工人只呆呆的坐在一边。邻船上有人用浇筒舀河⽔,咚的一声,工人听到心里一惊,想出去看看,就到舱外去望河⽔。 河上⽩茫茫一片薄雾。一些远近船上的灯,大小如星子,闪烁于⽔面,情调一切象昨⽇。 在外舱的工人听到里面兵士纵声的笑,以及女人小声的唱歌,心上有一件东西想摆脫可做不到。他到后又仍然躬⾝进到舱里去了,到了舱里时女人递了一枝烟,不知道擦自来火。 女人同兵士说“你这个老弟象犯了案的人。” 兵士把话夸张的回答了“就是昨晚上,做了事情,你瞧那手,还带了伤。” 工人懂到这是个笑话。工人估计到兵士说谎的口,有那么一拳打去的意思,但是,听到末了,听到兵士又说到这案子是为女人而起,工人不自然的而又悍暴的笑了。 第二次被兵士嗾使接近妇人的他,毫不思索的把那只健全的做工的手,抓着妇人的裸露的膀子了。在这样新的把握下,妇人用着本能的知识,懂到这男子对于她已经燃烧一种情 ![]() ![]() ![]() ![]() 兵士躺在一旁烧烟,慢慢的滚烟泡,仿佛一点不注意到他们。把烟烧好,喊妇人吃烟,妇人头摇。 “你想吃别的,我懂。” “什么别的?你冤枉人我要生气的。” “你 ![]() “什么观音如来佛,你的口除了吃东西就得说混话,要喝酒不喝?喝我就叫船来。” 这时河面正驶过一只小船,船上卖猪蹄,卖烟,卖酒。把船満河划去,一个人曳长了声音喊叫出各样名字,有人叫唤时就将船泊拢来,从船里递出红烧的热的猪蹄同烫好的⽩酒。 工人听到这个喊声,记起⾝上的钱的数目了。他知道这不能赊账,恐怕兵士答应了妇人却拿钱不出,赶忙接应说才吃过饭不久,还打嗝。 妇人似乎懂这个意思,因为许多人喝一杯酒或者本来说是打噎的也好了,今天应当轮到自己做东了,自己就爬出去掀篷,尖声的叫把船泊过来,问有什么菜下酒。那只小船到后系定了,妇人跳到那船上去了。 “我们回去,慢了又要挨打。” “你怕打么?” “我要转去,我留到这里有什么用处?” “有用,你不看别人为你买酒去了么?” “为我?” “不是为你是为哪个?” “我知道她为哪一个!?我要先回去了。” 兵士轻轻的说道:“呆子,你回去做什么?到这里住夜一试试,你可以明⽩许多事情。” 工人不再作声了,害着羞,想象这句话那些为自己所不分明的意思,他这时,记起昨晚上的事情来了。记起那个牧师的样子,记起那一钉锤,同到结果的种种,再上溯又记起拉木料车时同伴所说的一切话语。他记得事情太多,有点不安了。 他从兵士⾝边挨过去,要上岸。 “怎么样?” “我要回去。” “慢一点,喝一杯酒!” “我不喝酒。” “为什么?” “我不喝酒。” 两人正争持着,听到妇人在那小船上喊人,问要多少酒。 兵士说“弟兄要走。” 妇人以为是笑话,就仍然当笑话答应,说“既然要走,就请便,让他上岸去,我们喝个醉。” 工人听到这个话。推开船头篾篷,跳上岸,从道甬上飞奔走去了。 妇人听到声音了,从小船上喊“不要走!不要走!”到后回到自己船上,看到兵士,就骂兵士为什么放走了他,兵士⼲笑,因为他看出妇人的野心了,他笑妇人贪心不⾜。 兵士是愿意把工人打发走后作些别的事情的。 六 因为××市去××地方只是四个小时,照例牧师来往两处是极平常的事情,所以牧师失踪的第二天,毫不为教会致疑,到第四天×牧师的尸骸被人在河口发现时,这谋杀事件才露出传遍了×市。但这件事究竟为什么缘故而起,没有一个人能明⽩的。因为在牧师⾝上,发现一个金十字架同一个钱包,所有东西完全没有失去,所以这谋杀方向就转到抢劫以外的意义上去了。既不是抢劫,那末只有复仇了。但什么人会同牧师结仇?国中的官同教会,皆不大好意思疑心到工人同河街上一切市民的,因为他们知道这些人是不会同一个国美牧师有仇怨的。 ×市出了这样大事,照例是管理×市行政长官悬赏缉凶,照例领事馆就拍了电报回本国去,照例就有从××来的新闻记者,由各方面探听了一些消息,夸张的毫不落实的写了一篇通信放到次⽇的报上,用次号字刊登出来,而且这新闻,一个月后所有在国中各地方的传教师,就皆从中外新闻纸上知道在××发生这样一件不幸事情了。 有一点事还可以记述,就是驻××山上的军队,为了这个缘故,被调防到另一个地方去了。这算是最严重的适当的处置,因为军队驻到这里,却不能使一个喝酒的牧师不为一个工人无意中用铁锤打死。 但是自从那件事情发生后,有了两个月,官厅同教会还是察不出那死者的理由。这里就轮到一个故事的布置了,按照了一个时代的风气,按照了一种最通常的执政者无聇的习惯,就是由国中官厅藉口说是“共产 ![]() ![]() ![]() ![]() ![]() ![]() 那个乡下来的人还是依然做他三⽑钱一天的耝工,先是还常常做梦,梦到那三铁锤前后的事情,还不忘记那个软软的⾝体倒下去的情形,以及拖着那只又体面又长大的⽪靴时,想同样也得到那么一双⽪靴的一种感觉。但是,这些事是不适宜于保留到这种人记忆里很久的,正如这样人不适宜于为一种不合事实的 ![]() 到第二年四月,教会方面为那牧师在工程处选地建筑一座纪念亭时,派十个人挖地基平土,那乡下的人也有分,因为特别勤快做工,得了一点奖赏,他拿这个钱就到当⽇同兵士所到过的船上去,同那个肥臋大脚女人住了夜一,他才明⽩兵士说“⽔牛”那字言所所代表的意义。 这家伙任何人见到都觉得是一个好工人,因为年青,有力,不懒惰。 一九二九年作 |
上一章 沈从文集-小说卷4 下一章 ( → ) |
沈从文集-小说卷4是知名作家沈从文力作,是一本文笔与情节俱佳的经典名著,优雅小说网免费提供沈从文集-小说卷4最新章节阅读,希望您能优雅的在优雅小说网上阅读。沈从文撰写的沈从文集-小说卷4最新章节免费在线阅读,沈从文集-小说卷4为虚构作品,请理性阅读勿模仿故事情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