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优雅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务虚笔记 作者:史铁生 | 书号:43221 时间:2017/11/4 字数:2083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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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 100 F医生平静的小河滥泛进那个动 ![]() ![]() ![]() ![]() ![]() ![]() 以后,F夫人坚持说:F医生一反二十多年之常态,事实上从他看见那本黑⽪小书——《LOVEESTORY》——时就开始了,只可能比那更早!这判断不全错也不全对,F医生的旧情滥泛可以说始于此时,但绝不比这更早,其实真正的滥泛发生在F医生走进厨房之后。F医生的儿女后来推断说:就是在煎饺子的时候他从⾐兜里摸到了那份印刷品,那是⽩天别人塞给他的他可能已经忘了,他可能是偶然需要一张废纸才从⾐兜里把它摸了出来。这推断也是不全错又不全对。F医生站在煤气灶前煎饺子“滋滋啦啦”的声音里全是那本黑⽪小书掀动的往事。他总看见少女N捧着那本黑⽪小书,为书中男女主人公悲惨的爱情故事感动得流泪,总听见青年F对少女N一遍一遍发出的誓言,说他会像书中的男主人公一样违抗⽗命同她相爱、同她结婚、永不分离。旧情于那时开始不断地涌动,F医生并不是偶然需要一张废纸才摸出那份印刷品,他是要找些什么可读物来抵挡住旧情的风暴,可找到的却偏偏是那份印刷品,上面有N的名字,说是这位女导演如何如何以及正在怎样怎样拍摄着一部连剧本还没有的故事片。F读罢,呆愣了很久,仿佛听见了一种不祥的声音,一团一片喧嚣不息那声音就像年年除夕的爆竹响,是什么呢?他也说不清,但他明确感到了一种危段。 F医生从厨房里出来,已是神⾊大变。他步态迟缓地走进卧室。坐在沙发上嘴里含含混混卿哩咕噜地不停,面容僵滞目光恍惚。F夫人以为:一件似乎无望发生的事正在发生着,从不使昼夜颠倒的F正进⼊昼夜不分的状态——他又在现实与梦境的边缘徘徊了。F夫人便像夜里曾经有过的那样,引导这个丧失了警惕的梦者怈露秘密。她把那本小书在F眼前晃了晃,确信该人已经进⼊了梦的诚实,便问他:“这病,现在有办法治了吧?”“有一点儿,不多。”“什么病?那是什么病况?”“⽩⾎病。可你以为真是因为⽩⾎病吗?可这并不是悲剧的原因。”F夫人机智地跟随着他的梦路问:“那,悲剧的原因是什么?”好半天F没有回答。F夫人紧追不舍:“你的,或者别人的,悲剧,是什么?”这时F医生的样子,就好像突然记起一件久已忘怀的大事,惊惧之余,绞尽脑汁追忆着那到底是什么事。到底是什么事呢?于是他又听见了未来的不祥之音,甚至闻到了一种可怕的味道。F夫人仍不放过他:“譬如说你的,你的悲剧,是怎么回事?”F的头深埋下去,他真是弄不清这是在⽩天还是在黑夜了。就在F懵懵懂懂浑然不知所在的当地,那句消散多年的话又还魂般地聚拢并借助他的声带振 ![]() 但是二十多年不见了,音讯皆无,在哪儿能够找到N呢? 101 有一条小路。有一排⽩杨树。背景是一座三层的楼房,芜杂零 ![]() 除去那排⽩杨树比过去明显地⾼大了,一切都没有变。 (给我的感觉是:舞台设计者无计可施,那排树是对时间的強行说明。) F医生倚着自行车站在小路上。小路西端也还是那样堵死着,有一 ![]() ![]() (很像是剧场休息了一刻钟,在这一刻钟里有人擅自想象过一些莫须有的故事,现在,排定的戏剧继续演出。要不就是仅仅换了一回幕,舞台灯光熄灭了一会,F医生趁机钻到后台去改了一下装,灯光再亮时观众已从拙劣的字幕说明上循规蹈矩地认可:这是二十多年以后。) 具体时间是暮舂的一个⻩昏,下班的时候。 这儿是一块相对安静的地带,远处(抑或幕后),市声喧嚣。 (出于对生命变迁的暗示,也可能是出于对生命轮回的暗示,或者是考虑到生命本⾝就随时随地提供着这类暗示,戏剧编导没忘了在离F不远的地方安排下一个老年男人。)一个老人不断扭转头看F,神⾊中流露出猜疑。F早已认出于这个老人,或者这还是当年的那个老人,或者——时光流逝得无情呵——这老人已经是当年那个老人的儿子了。 当年N的⺟亲将F拒之门外,他不得不在这条小路上徘徊,那时在他的前后左右就总有这样一个目光警惕的老人。当年那老人,比现在多着一条红袖章。当年那老人指指自己臂上的红袖章,问F: “你是什么人?” “国中人,”F回答他。 “别废话,我没问你这个。” “那您是问我什么呢?” 那老人想了想,说:“我问你总在这儿,想⼲什么?” “那么您总在这儿想⼲什么呢?” 那老人愣愣地看着F,心里一时有些糊涂,但很快清醒过来了,说:“我问你呢,不是让你问我。” “您凭什么问我?” “我注意你好多天了,你总在这儿走来走去鬼鬼祟祟地东张西望,以为我没发现吗?” “我是问您,您有什么权利问我?” 那老人就又指指自己的红袖章:“就凭这个问你!” F摸摸那红袖章,说:“您在执行任务是吗?那么我告诉您,我的任务比您的重要一百倍。您的权利是这条红袖章,我的职业却让我不能随便暴露自己的⾝份,您懂了吗?” 那无辜的老人先是目瞪口呆,继而面有疚⾊:“这么说,您是…?” F不忍心磨折他了,说:“我们各自恪尽职守吧,别再问了。这件事,最好不要张扬。” 当年,那可怜的老人,便在很长的一段⽇子里,远远地向F医生投来怀疑而又恐惧的目光。因为,F在与N分手前的最后一段⽇子里,N的⺟亲几次将他拒之门外,让他独自在那⽩杨树下苦苦地徘徊… N的⺟亲:“你就不要再来了,不要再来找她了。” 那个慈祥但是憔悴的⺟亲:“走吧走吧,你们就别再磨折她了。我只剩了这一个女儿了。” 你们,她是说的你们,不是你而是你们。 那个历尽坎坷的⺟亲:“不不不,我懂,不用再说什么了,我什么都能理解。” ![]() 这一回是我们,她不是说我,而是说我们。 对此她作了一点补充:“我们,N还有我,我们并不想危害任何人的前途。” 任何人,没错儿她是说的任何人。 不容分辩,那个傲骨依旧的⺟亲不容分辨:“好吧就这样吧。”她的眼睛看着门外,示意那是你应该撤步的方向。“不不,不用再见,到此为止。” N的⽗亲,57年的右派,曾经是作家,一位知名的作家,57年被定为极右分子开除了公职,后来像WR一样不得不离开这个城市,比少年WR更早地远离故乡。我对他仅存一点儿依稀的印象:一个⾝材⾼大笑声慡朗的男人,膂力过人。我记得在那座美丽得出乎意料的房子前面,在那个绿草如茵花木繁茂的院子里,他两臂左右平伸,儿时的F和N各攀其一臂。“好了吗?”“好啦!”他便把两个孩子抡起来,天转地转, ![]() N的⺟亲带着N离开了那座美丽的房子,住到这片芜杂零 ![]() ![]() 那个坚強的⺟亲:“好了好了,我们唯一的安慰就是我们没有欺骗谁。她的⽗亲是这样,她和她的⺟亲也是这样!”那个正气浩然的⺟亲把门关上,把年轻的医生拒之门外:“我们也从没有打算欺骗谁,对对,尤其是爱情!” F像个被识破的骗子那样退出来,像个被抓住又被释放的偷地那样,低着头退出来,在这条小路上站了很久不知何去何从。那时,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就有一个老人,就是目前这个老人要不就是这个老人的⽗亲,如此惟妙惟肖的眼神只能归功于遗传基因。那时的一排⽩杨树都还细弱,暑假已经过去但蝉鸣尚未低落,此起彼伏叫得惶惶不可终⽇。那些⽇子,那些个漫长的分分秒秒,他不得不在这条小路上徘徊张望,等待N从家里出来或从外面回来,等待她的出现好再跟她说几句话,把昼思夜想的那些话都告诉她,把写了而没有发出的信都给她看。 (至此,戏剧的发展有两种方案。一种是N很快地出现,那样F就可能不是现在的F,他就会狂疯地倾诉,嚎陶,呐喊,炽烈的语言如果决堤滥泛就会 ![]() ![]() ⽇复一⽇乃至夜复夜一,他以他的全部勇敢在那个老人警惕的目光下踱来踱去等候着N,并且准备好了随时 ![]() (另一种方案是:如果N出现得太晚,F的狂疯就要耗散,在⽇复一月夜复夜一的等待中他那软弱求全苟且偷安的禀 ![]() 人永远不是命运的对手,N有一个多月没回家。F忘了,那正是N大学毕业前的最后一个学期,当F夜以继⽇在这条小路上徘徊的时候,N正在几千里外的西北⾼原访上贫问苦,在⻩土窑洞的油灯下筹备她的毕业论文。我想,N之所以选择了那么远的实习地点,正是想借助空间的陌生来逃避时间的苦难。 而现在,F呢,他又站在这条小路上,站在苦难的时间里窥望那些 ![]() 窗口还是那个窗口“人面不知何处去”他从午后望到了⻩昏,那窗口里和那 ![]() ![]() (喂喂,如果出现了会怎样呢?冥冥之中的编导者问:如果N出现在 ![]() ![]() ![]() ![]() ![]() 那样的话,我想,F医生他肯定会躲进⽩杨的树荫里去,躲在⽩杨树耝壮的树杯后面去,远远地张望她们,或者仰脸凝视⽩杨树的叶子和楼群间狭窄的天空。他对梦景的嗜好有着近乎受 ![]() ![]() -: ![]() 二:注意到了他,但是没有认出他。 三:认出了他但并不理睬他,转⾝回去。 四:她看见了他,忽然认出那是他,于是不管她正在⼲什么都立刻停下来,一动不动,笑容慢慢融化,凝望他,像他一样,不招手,也不召唤,互相凝望,直至夜⾊深重谁也再看不见谁。 但千万不要是五:她忽然看见他,认出了他,呆愣了几秒钟然后冲他招招手,然后下楼来“哎——,你怎么在这儿?”明知故问“好久未见了,你好吗?。呵, ![]() ![]() 千万不要是五:走过无比 ![]() ![]() 千万不要是五:“你还是少菗点儿吧,好吗?”她不是说他,是说另一个男人“呵,他的心脏不太好,”客气地解释,然后脸上掠过一丝外人看不出来的嗔怒“喂,你听见没有,你少菗点儿,我说错了吗?”没错没错,那个男人的心脏不太好而这个男人的心脏你已无权⼲涉“不信你问问他,他可是大夫,”嗔怒很懂礼貌地退却,换上微笑“大夫的话你总应该信吧?”“可大夫也在菗呀?”于是都笑,虽然并不幽默虽然一点儿都不可笑 千万不要是五:然后没话找话说“哦,你⾝体还好吗?”“还好,还行,还凑合。”“忙吗?这一向在忙什么?”“噢,一般,自己也不知道瞎忙什么,你呢?你们呢?”“都一样,还能怎么样呢?”又找不到话题了,其实不是找不到,是躲着一些在心里已经排好了的句子… 千万不要是五:“哎,你知道XX现在在哪儿?”谢天谢地,总算又碰到一件可说的事“XXX在⼲什么呢?”“XXX呢,最近你见过他没有?”“没有,没有,这么多年一点儿他的消息都没有,怎么样,他?”“几年前倒是在街上碰见一回XX,听他说XXX已经当上局长了。”“不错,那家伙倒是个当官的料。”“你呢?该是教授了吧?”“惭愧惭愧,不过一个主治医生,跟剃头匠似的整天动刀子。”…“呵,不早了,不多打扰了。”“也好,那,以后有时间常来吧。”“唉哟,怎么说走就走?真这么忙?那好吧,认识你真⾼兴。”… 哦天,千万不要是这第五种。只要不是这第五种,前四种都可以,只要别这么有礼貌,前四种中的哪一种都是可取的,对F医生都可以算作一种宽慰。宽慰不排除爱也不排除恨甚至不排除“纵使相逢应不识”而只排除平庸,只排除不失礼数地把你标明在一个客人的位置上,把你推开在一个得当的距离之外——对了:朋友。这位置,这距离,是一条魔⾕,是一道鬼墙,是一个丑恶凶残食人魂魄的老妖,它能点金成石、化⾎为⽔、把你舍命的珍蔵“唰啦”一下翻转成一场漫不经心的玩笑。 是的是的,我相信F医生必定如此:倘若那彬彬有礼的局面是可能的,他唯一的选择是不给它出现的机会。他抑或我——我们将默默地凝望,隔着飓尺空间,隔着浩翰的时间,凝望生命的哀 ![]() ![]() ![]() (如果冥冥之中的编导者问:你们望见了什么?这两个尘世的角⾊唯有告诉他:那么这世界上都有什么?这是你而不是我们应该回答的。) 如果这舞台的灯光照亮着你,如果我们相距得⾜够近,你的影像映⼊我的眼帘,这就叫作:现实。 如果这舞台的灯光照亮过你,当我回来你的影像已经飘离,如果你的影像已经飘进茫茫宇宙,这就叫作:过去。 如果我已经回来,如果你已经不在,但我的意识超越光速我以心灵的目光追踪你飘离的影像,这就是:眺望。 如果现实已成过去,如果过去永远现实,一个伤痕累累的 ![]() 那就是梦。 二十多年,或永生永世,无非如此。 102 那个窗口在三层。N的窗口。N当年的窗口。 这儿的楼都是三层,同样⾼,同样宽,同样长。 这片楼区必定出于一个傻瓜的设计,所有的楼都是灰⾊的,一模一样的长方形,黎明前像似一段段城墙,⼊夜后仿佛一座座荒冢,⽩天呢,喧喧嚣嚣如同一支难民船队,每个窗口都把展开斑驳灿烂的旗:被单、衬衫、尿布、老人的羊⽪袄以及女人的花 ![]() 从前。从前。 从前青年F跟随着他的恋人走进过其中的一座… 走进去,走廊昏暗狭窄有如墓道,两旁等距离排开一个个房门。(唔,这才是九岁的画家或者九岁的我所能理解的那类楼房呢!)公用厕所⽇⽇夜夜释放着让人睁不开眼睛的气体。每层的公用厨房里都有八只火炉,表明这座楼里有三八二十四个家,煎炒烹炸之声黎明即始⼊夜方歇。青年F第一次踉着他的恋人走进这片楼区,其惊讶的程度绝不亚于我或者Z当年闯进那座 ![]() ![]() ![]() ![]() F不止一次地梦见自己在这片楼区中 ![]() ![]() ![]() ![]() ![]() ![]() ![]() ![]() ![]() ![]() ![]() ![]() ![]() 在F医生 ![]() ![]() ![]() ![]() ![]() ![]() ![]() ![]() 青年F走上 ![]() ![]() 103 就是在少女N刚刚考上戏剧(或电影)学院的那一年,N的⽗亲以其一部童话和其后他为这部童话所作的辩护,成了“民人的敌人”被命令离开 ![]() IO4 若⼲年前的一个节⽇,也许是“六·-”也许是“七·一”总之是在一个什么节⽇的晚会上,舞台的灯光是浅蓝的,女少先队员N走上舞台开始唱歌。那歌的第一句是:“当我幼年的时候,⺟亲教我唱歌,在她慈爱的目光里,隐约闪着泪光…”她这么一唱,台下的小男孩儿们都不嚷也不闹了,那歌声从柔和的舞台灯光中流进了晴朗安谧的夏夜星空。 那时女少先队员N十岁,跟随⽗⺟刚刚从南方来到北方。 晚会结束了,孩子们快乐地蹦跳着往家走,満天星星満地月亮。女孩儿们把N围在中间,轻声细语的一团走在前头。男孩儿们不远不近地落在后头,把脚步声跺出点儿来,然后笑一阵,然后再跺出点儿来,点儿一 ![]() ![]() 只有一个男孩儿自始至终一声不响。只有他确切地知道N住在哪儿——就住在他家楼下。但他不说。这个男孩儿就是F。男孩儿F听着那些男孩儿们的争论,心里无比自豪。一阵阵自豪和幸福感在他心里 ![]() ![]() 但那一份安排并非仅此而已。那一缕歌声还惊动了一位著名的电影导演。那老先生正好住在离那会堂和舞台不远的地方,他寻声走来,站在窗边听了一会儿,又进到会堂里看看那唱歌的女孩儿。这样,不久之后,我就在一本电影画报里见到了女少先队员N。我一年一年地看那本画报,看她演的那部电影,看她的美丽与纯真,跟着她的梦想去梦想,而那时,N也要做一个导演的心愿一年年地坚定。 105 少女N终于考上了戏剧(或电影)学院。她住在学校里,每到星期天才回家。F呢,正在医学院读三年级,也是住在学校里,也是每星期天才回家。就是说,只有到了星期天,他们才可能见面。戏剧(或电影)学院和医学院相距并不远,但是他们很少在校园里见面;那时,大生学谈恋爱是要受处分的,甚至开除学籍。 一个周末,F从学校回到家。那既不是画家Z的隆冬的周末,也不是诗人L的盛夏的周末,而是大生学F的深秋的周末。院墙上攀爬植物的叶子都变成了紫⾊和褐⾊。梧桐树宽大的叶子正随风掉落,离开树枝时发出一阵阵感叹,掉进草丛里悄悄地不作声响。草地上还有一片片留连不去的绿⾊,草都及时地结籽了。秋光正好,院子里却不见一个人。石子路上的落叶不可避免地被踩破了,细听那破裂的声音其实很复杂。廊柱的影子长长地倒在台阶上,折断了的样子,人的影子也是一样。 家里人都不在。这样的情况不多,但对F来说,⽗⺟不在意味着轻松和自由,没有什么害处。他到处搜寻了一阵,然后站在厨房里把一听罐头、半条红烧鱼和三个馒头往胃里装。(少年Z猜错了,在这座美丽如梦的房子里也是要有馒头的。)他一边吃一边摇晃着⾝体,眼睛望着窗外正在低落的太 ![]() ![]() 但是N的家里也没有人。按了门铃但没人应,推一下门,开了。 満地都是书。 一万本书,像山倒下来似的铺満在地上。所有的房门都开着,但是没有人。窗也都开着,风,翻看着一本本写満了字的稿纸。风把零散的稿纸吹起来,让它们像蝴蝶那样飞来飞去,在一座座书的山丘上掠过,在山巅上招展并发出 ![]() ![]() F叫着N的名字,在那只猫的陪伴下走遍所有的房间。但是没人应,哪儿都没有人。他想给家里打个电话,报告这儿的情况,问问⽗⺟知不知道N家出了什么事。但电话里什么声音都没有,电话被掐断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F坐在书山上,抱着那只惊魂未定的猫,一直等到 ![]() 106 过了三天,N和N的⺟亲回来了。 那三天里,F每天下了课就往N的学校跑,N不在,N的同学说她这几天都不住在学校,F转⾝就走,骑上车飞奔回家。那三天晚上,F回到那座美丽的房子,不让⽗⺟知道,直接到N家去,但看见的只是那张字条孤独地揷在壁灯上。那三个冷清而惶恐的夜,F与那只猫在一起,不开灯,躺在书山上不断地从恶梦中惊醒。第四天晚上,他一走进院门就看见N家有灯光。他大步跑进N家,见N和N的⺟亲正坐在孤零零的饭桌前吃晚饭。那些书大多不见了,一本本写了字的稿纸也不见了,一排排的书架都不见了,只剩很少的几件家具码放在角落里。 F愣愣地站了一会儿,问:“你们也得走吗?” N和N的⺟亲互视,无言。 “你们要到哪儿去?你们也得跟伯⽗一起去吗?” N的脸上没有表情。N的⺟亲请F坐下,坐下说。 那只猫跳到他怀里。 “我们不过是,”N的⺟亲说“要搬出这个院子,到别处去住。” “哪儿?” “不远。还在这座城里。” “真的?不到西北的大山里去吗?” “不。如果要说方向嘛,倒正巧是东南。”N的⺟亲神情自若,甚至面带微笑。“东南,这座城的东南角。换个环境,不好吗?” N把那只猫接过去,一心一意地抚爱着它。 “可我不相信伯⽗他会是…” “嘘——”N的⺟亲示意F不要再说。 那一声“嘘”很轻,但在空空 ![]() ![]() 那只猫“喵呜——喵呜——”地叫着,在四壁间震起回声。 “以后再到我们家来,可能,你应该加一点地警惕了。” “不,不会。伯⺟,我不会的。” “你…唉,你们俩可真是年轻。”N的⺟亲看看F,又看看N。 “伯⺟,我不会那样的,我不是那种人。而且我相信伯⽗他不是…” “如果你相信,”N的⺟亲又急忙打断地:“只要你相信他是诚坦的就够了。他如果错了,你相信,他可能错在很多地方,但他没有错在良心上,这就够了。不要再多说了,我想你们…毕竟也是不小了。” “以后,要是你还愿意来看看我们,你就到…哦对了,我给你一个我们的新地址。” “什么时候搬?” “礼拜⽇,”N说。N和那只猫一起看着F。 “那我来帮你们搬。” “不行。” “为什么?礼拜⽇我没有事呀?” “我说了——绝对不行!” “怎么啦,伯⺟?” “那天这座楼,所有的窗子后面都有眼睛。” “我不怕。” “可我怕。” 107 礼拜⽇,天还没亮,F就骑上车到N的新家去了。 这是他头一次走进这片灰暗芜杂的楼区,此后的三年中他将要百次千次地到这儿来,有时候一天中就要来好几次。而且未来,有一个万死不悔的夜晚在那儿等着他,但只夜一,狂疯而辉煌的夜一。 F找到了那座楼。楼前有一群孩子在游戏,又脏又快乐,以后F将常常看见他们并羡慕他们。他找到了三层上的那套房间。八个房门中的七个都传出礼拜⽇早晨嘈杂的家庭 ![]() ![]() ![]() 搬家的车到了。N的⺟亲看见F,只对他说:“那就别站着,动手搬吧。”F被这句话感动着,整整那一天他再没有站过或坐过一分钟。 N的⺟亲看见,从昨天到现在,F和N的目光时常相遇,但互相没有说过一句话。N的⺟亲想道,这正是所谓“风暴眼”吧,又差不多是一场战争前的沉寂,但可惜他们不可能永远都呆在那一块平安的地带和纯净的时间里。N的⺟亲知道,未来是不可阻挡的,不管那是什么。 里外间,两间小屋,都安顿好了,N住里间,⺟亲住外间,不多的家具安排得很紧凑。看样子还不坏。两个年轻的大生学站在门口往那屋里看,看他们平生的第一回创作。光线渐渐地昏暗了。因为匆忙中忘记买灯泡了,少女N点起了一支蜡烛。三个人围着那烛光坐下,开始吃冷面包和一条冷熏肠。 N的⺟亲说:“这倒很像是一次圣餐。” N的⺟亲说:“确实像基督徒们说的,感谢主赐给我们食物。” N的⺟亲说:“好像还应该有一点地音乐,是吗?” N的⺟亲说:“要不要我给你们弹支曲子?” N说:“妈,你累了。” F说:“要不,放张唱片吧?” N把电唱机端出来,随便捡了一张唱片。我想,也许正巧就是画家Z最喜 ![]() ![]() ![]() 三个人啃面包的速度都渐渐放慢,目光都盯在那一点摇动的烛光上。N的眼眶里,两团晶莹的东西一点点涨大。N扔下面包,跑上 ![]() “别,别管她,”N的⺟亲把F按在椅子上:“到现在,她一直都忍着呢。” 108 再次想起点亮那支蜡烛,是另一个夜晚,是⺟亲不在家的⽇子,⺟亲去西北探望⽗亲却终于没有见到⽗亲,是她在回程的列车上泪⽔不⼲的那个长夜。酷热的八月,暑假的最后一天。 N不像O或T那样胆小。F不像WR那么胆大。 两间房子没有独自的卫生间。 F来时,里屋门关着。 “喂,我能进来吗?” “哦,不,等一会儿,我澡洗呢。” F心里一 ![]() “你吃过晚饭了吗?” “我就是来给你送晚饭的。” “什么呀?好吃的吗?” “但愿你会认为是好吃的。反正,反正总比煮挂面強吧。我可不想再跟你一起吃那玩意儿了。” “那你就赶快去找一个会做饭的吧,跑这儿来⼲嘛?”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 里屋传出⽔声和笑声:“老天爷,你要是能有一点儿幽默感,说不定我现在就想嫁给你了。” F的心嗵嗵地跳,哪儿还去找幽默感呢。现在,现在,现在…F坐在那儿设想着N的现在,现在,此时此刻,N的美丽动人…但设想不出,或者是不敢相信,觉得理生学和解剖学上那些烂 ![]() ![]() “喂,你走了?” “哦,没。什么事?” 又是⽔声和笑声:“我还以为你走了,或者死了呢。” 远远的,在很远的地方,一只⽩⾊的鸟正朦胧地舒展翅膀。 “喂,我真想去游泳。可惜这附近哪儿都没有个能游泳的地方。” “你知道吗,小时候在澡盆里我就学会游泳了。爸爸把我按在⽔里,说游吧,把我吓得直哭。” “那时候我们在南方。南方,我跟你说过,到处都能找到可以游泳的小⽔塘。我还记得我和好多小男孩儿、小女孩儿在小⽔塘里游泳,一丝挂不可真痛快呀,累了就趴在池塘边晒太 ![]() 南方,那只⽩⾊的鸟儿鼓动翅膀,起飞了,在暮天中,在青年医生的心里和⾝体里,一下一下扑打起翅膀。 “有一次我和爸爸妈妈到山里去玩,住在爸爸的一个朋友那儿,那个朋友是看林人。晚上我躺在 ![]() “我们就走出去,月光很亮,走在那山林里,到处都很静,听得见很多小昆虫在叫,我们一路走一路又笑又喊又唱,绝对的——仨精神病患者。我们劲使喊,亮开嗓子唱,妈说太好了多亏你爸想出这个主意,爸说那你们就喊吧唱吧这儿没有人管你们,妈说太好了真是太好了,人真是难得这样,难得有这样的机会。 “后来我们到了一个小⽔塘边,妈说我们何必不游它一泳?我说我们没带游泳⾐呀?妈说这儿没有别人天黑了这山里没人来,怕什么?爸说好主意绝对是个好主意,我们都快让⾐服给勒死了,都快不知道风吹在庇股上是什么滋味儿了。妈说那就让风吹吹我们的庇股吧,让月亮照耀照耀我们的庇股吧。爸说唉,真可惜,我们的女儿可是已经大了。妈说真糟糕你怎么这么快就长大了呢?妈对我说,那只好你一个人到那边去,我跟爸在这边。我说,咦?这就奇怪了,应该我们两个女人在这边,让爸到那边去他是男人呀?爸和妈都给逗笑了,我说笑什么笑,我说的不对吗…喂喂,你听着呢没有?” “噢,听、听着呢…” 又是⽔声、笑声。⽔声和笑声中,⽩⾊的鸟儿振翅⾼飞,从南方飞来北方,从南方到北方都是那鸟儿飞翔的声音… “那…”F说“那我,先去把吃的东西热一热吧。” F回来的时候,N好像不那么快活了。N穿着一件旧睡袍,坐在桌前呆呆的。F把饭菜放在桌上,要去开灯。 “别,别开灯,”N说。 “天黑了。” “那也别开灯。” 她可能是在回想童年的那个山林之夜,因而想起⽗亲,想起⺟亲现在去看他但不知是否见到了他。 N猛地站起,睡袍在幽暗中旋展一周,她找到了过去的那支蜡烛。把蜡烛点亮,放在他们俩中间——他和她面前。烛光摇摇跳跳,她盯着那一点灿烂看。很久,她脸上又活泼起来。 她说:“你不想…不想看看我吗?” 他看着她,一动都不敢动。 她站起来,睡袍拂动,走出烛光之外,走进幽暗。 他垂下眼睛,不敢去惊动她,不敢惊动那脆弱的时间。 那只老座钟“嘀嘀哒哒”地响着,让人想起它从来没有停过。 “抬头看我。” “看看我。” “看我一个人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他抬起头。睡袍,沿着一丛新鲜 ![]() ![]() “不,别过来。” “对,就这样看我。” “就这样。” “放心大胆地看看我。” “我想让你,胆大包天地看我。” “我一个人的时候就想让你来这样看着我。” “我想在你面前,就跟我一个人的时候一样。我想不知羞聇地让你看我。” 她慢慢地走来走去,那光芒在幽暗中移动、舒展、曲伸、自在坦 ![]() ![]() ![]() ![]() ![]() ![]() ![]() F冲过去,双 ![]() ![]() ![]() ![]() “我一个人的时候,你为什么不来?” “你一个人的时候就总是我和你在此起的时候,记住,以后也是这样。” “我一个人的时候,你就胆大包天地来过我的房间里吗?” “是的,来过,在梦里。” “不,不是在梦里,是真的,我要你爱我,我要你对我有 ![]() ![]() “是,是的,那是真的,我忽然觉得我好像没有过一个人的时候,我一个人的时候就是我在想你的时候,就是我看见了你的时候。” 老座钟嘀嘀哒哒地响着。他们如是说。他们必如是说: “你看见我,是什么样子?” “就是现在这样子。” “就是现在这么⾚裸着?” “就是。 “就是现在这么毫不知羞,毫不躲蔵,这么目光毫不躲闪地躺在一个男人怀里吗?” “就是,那个男人就是我。” “就是这么孤独这么软弱这么哭着?” “不,你从来都不哭。” “不,我常常哭,哭得好痛快哭得好难看,你没看见?” “看见了,你哭得好勾人。” “就是现在这样么?” “是。” 他们如是说。老座钟不停地走着。他们必如是说: “就像一个勾人魂魄的妖精吧?” “和一个被勾去了魂魄的家伙。” “一个坏女人把他引勾坏了吗?” “对,引勾坏了,然后她后悔莫及。” “她要是死也不侮呢?” “但愿如此。” “她要是 ![]() “他万死不辞。” 109 “我是不是一个坏女人?”她在他耳边轻轻说。 “我是不是太不文雅端庄?”她的头靠在他的肩上,轻声说。 他看着车窗外的天空,那只⽩⾊的鸟,稳稳地飞着。他知道她并不要他回答,她只是要说,要沉在那自由里。 “我算不算是一个放 ![]() “我想我可能就是。没准我妈我爸也是,两个疯子。” “我们,是不是太没有规矩了,啊?你和我,是不是一对 ![]() ![]() 火车隆隆的声音使别人听不到她的话,所以她大胆地在他耳边说着。她想,周围那些人肯定想不到她在说什么,想不到这个漂亮文雅的女人竟是这样引差为荣,她觉得这实在是一件很感人的事。 “我 ![]() ![]() “不。一般来说,‘ ![]() ![]() “那,什么才是 ![]() ![]() 他没回答。 火车奔驰在旷野上,显得弱小,甩动着一条银灰⾊的烟缕。他们想不出这个词的含义。我相信,热恋中的人会在这个词面前惑然不解,猜不出它的含义。 未来,F才能对这个词有所理解。在他不得不放弃真诚的爱恋时,在他一言不发,对N的 ![]() ![]() ![]() ![]() ![]() ![]() ![]() ![]() ![]() F和N坐在火车上。火车的终点是一个素不相识的小镇。F陪N去那儿堕胎。F的一个同学毕业后在那小镇上的医院里当医生,幸亏这个同学帮忙。 F忧心仲仲,他知道那会是怎样令人难堪的局面,医生和护士们的冷眼,窃窃地议论,背后指指点点,甩过来一句软软的但是刻薄的话,用那些冰冷的器具磨折她美丽的⾝体同时甩给她更为冰冷的讥讽,整个小镇都会因此奋兴因此流传起种种 ![]() “我不怕,”她在他耳边说“你放心好吗?我什么都不怕。” 自从发现孕怀以来她一直是这样说。她甚至说她不怕要下这个孩子。她甚至说她不怕 ![]() ![]() ![]() 当然不可能。这世界不允许。 她说过:“只有这一点,我觉得遗憾。” 她曾说:“他,或者她,是在最美丽的时刻被创造的呀!” 她说:“因此,他们与众不同!” 她曾在⽇记中写道:“如果得请你们先回去,请你们先等一等,请你们别急晚一些再来,那,肯定是我们还太软弱,但我们保证:我们还要在那样的美丽时刻创造你们。你们有权利那样希望,希望自己不是来自平庸。” 车窗外有了灿烂的金⻩⾊,有了一阵強似一阵的葵花的香风,那个小镇就要到了。 110 时隔二十多年,F医生在那片灰暗芜杂的楼区里徘徊了很久,朝那个牵心动魄的窗口张望多时,不见N的踪影也没有她的消息。这时,那个老人走过来。 “您,怕不是要找N吧?要找那⺟女俩,是吧?” “是。” 看来还是当年那个老人,并不是那老人的儿子。 “她们搬走好几年啦。” “搬到哪儿去了?” “N的⽗亲回来了,平了反,落实了政策,他们搬走了。” “搬到哪儿去了,您知道吗?” “她⽗亲原来是个有名的作家,现在还是。是什么还是什么。” “您不知道他们搬到哪儿去了吗?” “您可是大变了模样儿了。除非是我,谁还能认得出您来?” “没人知道他们搬到哪儿去了吗?” “没有。我要是也不知道,这儿就没人能知道了。这么多年了,您可还好吗?” “哦,这些年您也还好?您有七十了吧?” “八十都多啦。好好,好哇。怎么还不都是活着?可活又说回来了,末了儿怎么还不是都得死?谢谢您啦,还惦记着我。” F离开那片芜杂的楼区,没有回家,直接走进那个夏天的嘲流里去了。他从老人那儿明⽩了一件事:凭这头⽩发,很少还有故人能认出他来了。他可以放心大胆地到N⾝边去了,去提醒她,保护她。那道符咒顷刻冰释,男人的骨头回到了F⾝上。他想:现在,他应该在N的⾝边。他想:她不会认出他来了,这真好“纵使相逢应不识”这着实不坏。这样,他就不至于受那种客套、微笑、量好的距离、和划定的界线的磨折了。他一路走一路想:他要在她⾝边,在危险的时候守在她⾝边,在她需要他的时候不再离开她,这是他唯一可做的事了。 111 因而未来——数月后或数年后,不管女导演N在哪儿(在国內还是在国外),如果她拍摄的那几本胶片没有丢失,已经洗印出来,她对着 ![]() ![]() ![]()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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