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优雅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务虚笔记 作者:史铁生 | 书号:43221 时间:2017/11/4 字数:2063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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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2 早在诗人L与F医生初识的那个夜晚,即L痛不 ![]() ![]() ![]() ![]() ![]() “这话从何说起?” “医生,我看你是个信得过的人。” “这个嘛,只好由你自己来判断。” “我想你送走的死人一定不算少了,但你未必清楚他们走的时候都在想些什么,还在希望什么。” “要是你想说说,我会守口如瓶。” “那倒不必,我甚至想把自己亮开了给全世界都看看。我怕的只是他们不信。我只是希望你能相信我,相信我既是一个真诚的恋人,又是一个好⾊之徒。我希望你能相信这是真的,哪一个都是真的,真诚的恋人和好⾊之徒在我⾝上同样真确。出家人不打诳语,要死的人更是不打诳语。” 113 诗人说:我生来就是个好⾊之徒。我生来的第一个记忆就是,我躲在⺟亲怀里,周围有许多女人向我伸出手,叫着我的名字要抱抱我,那时我三岁,我躲在⺟亲怀里把她们一一看过,然后向其中的一个扑去,那一个——我大之后才弄懂——正就是那一群中最漂亮的。我不记得有过一岁和两岁,我认出自己的时候我已经三岁。我最早被问到几岁时,我伸出三个手指说:“三岁。”我三岁就懂得女人的美丽,圆圆的小肚⽪下那个男人的标志洁⽩稚嫰,我已经是个好⾊之徒了。 诗人说:可我生来就是个真诚的恋人。我把我的糖给女孩儿们吃,把我所有的玩具都拿出来随便她们玩,随便她们把糖吃光把玩具弄坏我都会如愿,我只是盼望她们来,盼望她们别走,别离开我。我想把我的婴儿车也送给一个大女孩儿,她说“我可真的拿走了呀”我担心地看看 ![]() ![]() ![]() ![]() ![]() ![]() 诗人说:那时候我三岁,找不到一个恰当的词表达我的心意。但那心意已经存在,在那儿焦急地等待一个恰当的词。女孩儿们离开时我急得想哭,因为我还是没找到一个恰当的词,那句至关重要的话无依无靠无从显现。女孩儿们走后,周围的光线渐渐暗下去,渐渐地凉下去沉郁下去,越来越远越来越缥缈。我现在还能感觉到那光线漫长而急遽的变化,那孤独而惆怅的⻩昏到来。我一声不响独自细听心里那句至关重要的话,想听出它的声音,但它发不出声音,因为我给它找不到一个词。⺟亲发现,三岁的男孩儿蹲在早舂的草丛里,一声不响蹲在落⽇的前面,发现他在哭,不出声地流泪。⺟亲一定不知道这是为什么,而我无以诉说,那句话找不到一个恰当的词因而发不出声音。这真急人。这真难过。我依偎在⺟亲怀里,闭上眼睛不再看太 ![]() 诗人说:所以后来我一见到那个词,我立刻大舒一口气,仿佛挖掘了几千年的隧道非常简单地崩塌下最后一块土方,豁然开通了。那个词一经出声——爱情——我就惊得回过头来。“爱情,爱情!”就像听见有人叫我的名字那样我立刻回过头来认出了她,知道我寻找了多年的那个词就是她。就是这两个字,就是这声音,毫无疑问。 诗人说:那时候我除了盼望女孩儿的美丽,并没有其它念头。那时我可能五岁,或者七岁,我对女孩儿的⾝体并没有特殊的关注,我觉得她们的⾝体和她们的脸、和她们的微笑、和她们的声音一样,都让我感到快乐和晴朗。和她们在一起充満希望。我跟在一群女孩儿⾝后跑来跑去,听凭她们调遣,心里充満希望。希望什么呢?现在我知道,是希望那亲密的时光永不消逝,希望她们⾼傲的目光依然⾼傲但不要对我不屑一顾,希望她们尊贵的声音总是尊贵但不会让我走开,希望她们跟我说话也听我说话,那时我就会把我心里所有的秘密都告诉她们,我希望任何时候她们都不避讳我都不丢弃我,不会转脸就把我忘记,亲密而 ![]() (诗人可能还会想起我的那个⾜球。我想,L会不会也认识一个可怕的孩子?当然,对L来说那是一个残酷的夏天,诗人最初的 ![]() 诗人说:而这一切希望,现在我知道,全是为了有一天我能把我的一切心意原原本本地告诉她们,让她们看见我的美好也看见我的丑恶,看见我的纯洁、我的污秽、我的⾼尚和我的庸俗,看见我的 ![]() ![]() ![]() ![]() 诗人说:从生到死,我的一切希望和恐惧,莫不于此。 诗人说:所以,我对我的恋人说,我既是一个真诚的恋人,我又是一个好⾊之徒。我对她说,我不能离开她,我不能想象离开她我可怎么办…但我对她说了我对所有美好的女人也都着 ![]() 114 诗人,和他的恋人,从镜子里面,观看自己。 一点烛光,稳稳的,不动。并不要求它固定在哪儿。 那一点光明在两面镜子之间扩大,照亮幽暗中他们的裸体。 他们立独地站着,同时看见自己和对方,看见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 ![]() 他们不约而同把头扭向对方, ![]() 人很少能够这样观看自己。 像这样,一起观看他们。自己在他们之中。他们就是我们自己。 他们动扭一下⾝体,证实那就是我们。证实那就是你,和我。证实两个常常必须互相蔵起来的形象和 ![]() 在两面镜子之间,转动、曲伸、舒展,让两个形象的差别得到夸张。 让男人和女人的不同,被证明。 你,和我。你和我的,不同。真的,世界上有这么不同的你和我,有两种多么不同的花朵。 让明朗的和含蓄的都到来。让耝犷的和细腻的、昂耸的和 ![]() 诗人和他的恋人,互相牵一牵手。牵着手转换位置,确信这不是幻觉这是实真,确信这一时刻的不同平常。 换一个位置或者再换一个位置。突然,紧贴…跪下…扑倒… 随后,料必无比狂疯。 那狂疯不能描写。不是不敢,是不能。 是语言和文字的盲点。 那狂疯很难回忆,无法诉说。因为它,没有另外的方式可以替代。 它是它,或者不是它,别无蹊径。 它本⾝就是词汇,就是语言,就是思想,就是想象的尽头。 如果它⾜够狂疯,它就消灭了人所能够制造的、所有可以归为光荣或归为羞聇的语言。因为那时它 ![]() ![]() 两面镜子之间是无限的空阔。当然那要取决于光的照耀。我有时想,两面相对的镜子之间,一支烛光会不会就是无限的光明,一点黑暗会不会就是无限的幽冥,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会不会就是人间,一次忘我的 ![]() 叫喊、呻昑、昏眩。之后,慢慢又感到夜风的吹拂。 慢慢的,思绪又会涌起,差别再度呈现。躺在烛光和幽暗中,他们,到底还是两个人。是具体的: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 因之,在他们以外必有一个纷坛繁杂的世界。 必定有一些不可把握的事物让人担忧。 她说:“你是不是,爱我?” 我想,诗人会说:“当然。” 她说:“你,是不是只爱我?” 我想诗人会说:“是,当然是这样。” 她说:“但那是否,只是情 ![]() 诗人会说:“不。”他会说:“那是爱情。” 她说:“可要是,要是没有我呢?” 诗人L侧转脸,看她的表情。 她说:“要是我还在南方,并没有到北方来呢?” 她说:“要是我到北方来,可并不是到这座城市来呢?” 她说:“要不是那天我在美术馆里 ![]() 她说:“我推开了右边的门,而不是左边的门,所以我顺着一条走廊向西走,那时夕 ![]() ![]() 她说:“我完全是因为走 ![]() 她说:“这很神秘是不是?” 她说:“两个人,可能只有一次相遇的机会,也可能一次都没有。” 她说:“我们 ![]() ![]() 她说:“我看着那幅画,不由得打了个冷战。你就看看我,笑了,说:‘真对’。我说:‘你笑什么?你说什么真对?’你说:‘真的,这画让人觉得无比寒冷。’我们就一起在那幅画前站了很久,说了很多,称赞那位画家的天赋,猜测他⾼傲的心里必是有一缕像那羽⽑一样的寒冷不能摆脫。” 她说:“其实,我完全可能推开左边的门,顺着向东的走廊走…” 我想诗人会欠起⾝来看她,看她的光洁和朦胧,看她的实在,看光明和幽暗在那儿起伏、流漫,风在那儿鼓动。我想,L应该知道她想说的是什么。 她想说的是:“我对于你,是一个偶然。” 她想说的是:“可女人,对你来说却是,必然。” 她想说;“那为什么,你不会对别的女人也有这样的 ![]() 我想,这样的时刻,男人必定只能扑在女人独特的气息里, ![]() 115 诗人知道,随即她想说的必然还有:“那为什么你说,你只爱我呢?”必然还会有:“如果那不是因为我,而是因为我是女人,为什么那不直接叫作情 ![]() ![]() ![]() ![]() 多年来让诗人害怕追问的东西,随着夜风的吹拂,纷纷飞来。他不由得抬起⾝,离开她,跪在她⾝旁不敢再触动她。 并非是她、她的每一部分、或她的某些部分,神圣不可触动。而是她的全部,这样坦然的⾚裸,这样平安、舒缓的呼昅,这样不经意甚至是放肆的势姿,平素的⾼雅矜持和此刻的放心自在,使谎言不能挨近,使谎言粉⾝碎骨。男人的谎言,在她安逸、朦胧的睡意旁,在童年般无猜无忌的夜风里,被捉拿归案。 因而我清楚地看见,诗人对很多女人都有 ![]() ![]() L向他的恋人承认:“我是个无可救药的好⾊之徒。” L对她坦⽩:“昅引我的女人并不止一个,并不止十个。很多。” 他说:“看见她们,我就感到快乐,感到奋兴。” 他说:“感到她们的存在,才感到一切都有了希望。我每时每刻都在幻想里。除了幻想,我百无一用。” 诗人对他的恋人说:“我幻想她们独处时的样子,幻想闯进她们独处时的自由里去,幻想她们并不因为我的闯⼊而惊惶,而躲避,而斥骂。为此我甚至希望我也是女人,但就怕那样反而见不出她们的美妙。我幻想她们的裸体、她们的声音、她们的温度、她们的气息,幻想与她们纷纷谈情爱做…” 他说:“我的幻想一分钟都不停止,我的 ![]() 他说:“我并不曾胡作非为。” “不是因为你不想,而是因为你不敢,”恋人平静地说。 他说:“我不知道。不知道是不敢,还是不想。但是我爱你,这我知道。” 他说:“如果是不敢,也是因为怕失去你。因为怕失去你,我甚至不想。” 他说:“为了不失去你,我不想那样做,也不想那样想。” 他说:“你别离开我,永远别离开我。” 他说:“但我还是常常那样想,那幻想无法摆脫。毫无办法。” 他说:“真的是毫无办法。在梦里,我梦见所有我喜 ![]() 他说:“ ![]() ![]() “或者是女人毁在你手里,”恋人平静地说。 她安静地肆无忌惮地躺着。他跪在她⾝边。 在光明和幽暗中,诗人看自己那朵低垂的花,心想他真的是不是罪恶之源? “你怎么不来?”她轻声地问。 “哦…什么”他胆怯地看她。 “你不是甘心毁在女人手里么?” “嗯?”他以询问的目光看她。 “你不是要让我,毁掉他吗?”她的声音很轻,但是急促。 随即的狂疯更是无可遏制,无法描绘。因为那独一无二的方式无以替代。 “哦…”在那狂疯中他说“你原谅我吗?” “我喜 ![]() ![]() “你饶恕我了?” “是的,哦,是的,”在那极度的 ![]() ![]() 甚至无从记忆。只能推想在那一刻,在宇宙全部的轰响里,应该包含他们的呼喊… 116 但在另一种时间,L的恋人会有另一种情绪。另一种情绪,会使她对诗人L的坦⽩有另一种想法。 无法使恋人们的狂 ![]() ![]() ![]() ![]() 但另一种情绪,会是一样地真切、強烈、不可遏制。不一样的是,它要超过坦露本⾝去看坦露的內容,便又在那內容里看见别人的不可把握,看见因此自己可能受到的伤害,看见了孤独的绝对。 另一种情绪随时可能产生,甚至并不听由自己把握。具体而言,是诗人和他的恋人在一间借来的小屋里同居了很久之后,是诗人L终于得到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之时。诗人说:“也许我们不妨结婚吧?”他的恋人说:“为什么?”那时女人忽然有了另一种情绪,便跨越过诗人的坦露去看那坦露的內容:那个如梦如幻的小姑娘是谁?在酷热的夏夜他一遍遍地给她写信的那个少女,她是谁?那个“不要说四十岁,八十岁也埋没不掉她脸上的童话”的女人,是谁?那些纷纷走进诗人梦里的她们,都是谁?她们曾经在哪儿?现在她们到哪儿去了?有一天她们会不会回来? 接着是 ![]() ![]() 一座灰⾊的三层楼房,座落在一片芜杂的楼区里。这儿的楼都是三层,一样的颜⾊,一样的形状,一样的姿态,像似一条条停泊的也许再不能起航的船。每个窗口都招展开斑驳灿烂的被单、衬衫、尿布、老人的羊⽪袄以及女人的花 ![]() ![]() 诗人大步走在前面。 女人忽然想起以往,他们在借来的小屋里同居,在众目睽睽下同居,她问他:“家是什么?”他的指尖在两个人⾚裸的⾝体之间的月光里走一个往返,说:“家就是你和我,没有别的,就是你和我在一起的时间和地点。”“那么爱情呢,是什么?”他的指尖再次在两个⾚裸的 ![]() 其余的门里不断地有人出来,或提着拖把、或攥着手纸。或端着尿盆从他们面前走过,一路向他们行“注目礼”甚至在拐进卫生间两手向 ![]() ![]() 两间房,中间一个门相通,还有一个 ![]() ![]() 她从那儿向四周的楼群张望。 诗人在屋里说墙壁应该粉刷成什么什么颜⾊的,大概是说一间要冷⾊的,一间要桔⻩⾊的。“喂,你说呢?” “哦,不错,”她应道。 诗人站在屋子央中又说家具,好像是说除了写字台其余的东西都应该吊到墙上去,向空中发展。“要让地面尽量地宽阔,是不是?” “行,可以,”她说。 诗人好像是躺在了里间屋的地上,说 ![]() 诗人走上 ![]() “你⼲嘛呢?” 她说;“你随便选定一个窗口看。” “怎么?什么意思?” “随便一个窗口,里面肯定有一个故事。你不知道那儿正在发生着什么,但肯定正在发生着什么。你不可能知道是什么事,但那件事,非常具体。” 诗人逐一地看那些窗口。 “你再看那些树。” 诗人看那些树,再扭转头询问般地看他的恋人。 “所有那些树,”她说“树叶肯定有一个具体的数目,但是没人知道到底是多少。永远没人知道,但有一个数字非常实真。” 说罢,她转⾝走开。 诗人跟进屋里,见她坐在墙 ![]() “怎么了,你?” “我们也许,”她说“并不是爱情。” 他走近她。但她走进里间,关上门。 她在里间说:“你能告诉我吗,我与许许多多那些女人的区别是什么?” 他还在外间:“哪些女人?” “所有你喜 ![]() 他推开里间的门,看她:“你没有宽恕我。” “不是这个意思。” 他走进来,走近她:“你说过你原谅我了,你说你理解。” 她走开,走出去:“不。我只是忽然不明⽩,我与她们的区别是什么。” 诗人回答不出。 她在外间:“你需要我,你也需要她们。你否认吗?” 他在里间:“我不否认,但这不一样。” “什么不一样?” “我爱你,这你知道。” “我知道吗?可怎么证明?用什么来证明?” “我想这不需要证明。” “但这可以证明。我是 ![]() ![]() 他站在里间的门旁:“可我爱你,我们除了 ![]() “那,你对她们为什么不是爱?因为你对她们的幻想不能实现,是吗?” “我不会与我不爱的人有 ![]() “你可以与你爱的人有 ![]() “当然。这是问题吗?”他走近她。 “这不是问题。可这正是我与她们区别,也许还是唯一的区别。爱与不爱,请问,还有什么别的区别吗?”她走开,又走进里屋。 很久,两个人都再没有说什么。在我的印象里,那是很长的一段时间,在那段时间里太 ![]() 她在里间:“是不是说,爱情就是, ![]() ![]() 她在里间走来走去:“是不是说,你的爱情仅仅由 ![]() 她在里间,在窗前停下:“还是说爱情仅仅是,受保护的 ![]() ![]() 她离开窗前,走到门边:“如果你的幻想能够实现,我和她们的区别还有什么呢?” 他在外间,面壁喊道:“可我并不想实现,这才是区别。我只要你一个,这就是证明。” “幻想如果是幻想,”她说“就不会是不想实现,而仅仅是不能实现,或者尚未实现。” 诗人糊涂了。我想,这很可能就是诗人常常对自己的追问和回答,实际上诗人的每次的追问也都是结束于这样的糊涂之中。 “那,你能不能告诉我,”诗人问“爱情是什么?” “我曾经知道,”她摇头摇说“但现在忘了。” “那么曾经,对你来说,我与许许多多的那些男人的区别是什么?” “看见他们就想起你,看见你就忘记了他们。” 在我的 ![]() ![]() ![]() ![]() 117 L的恋人离开了L。——这就是“看见你,就忘记了他们”吗? 离开,那过程必定很复杂,但结果总是很简单。 就像一棵树,在暴风中挣扎,在岁月中挣扎,但如果折断那只是霎那间的事“咔嚓”一下简单得让人伤心。或者它焚毁,或者名被伐倒,结束都太简单。结束总是太简单,也许全部的痛苦仅在于此。 她给他留下一封信。只记住其中一句就够了:“你从来就 不是爱我,我现在已经不再爱你。” (我有时猜想,画家Z想起死来便不知所措,必也是因为害怕这简单。千般万般都不免结束于一秒,这太滑稽,至少不够严肃。) L的恋人去了哪儿,我想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离开了诗人。她可能回到了南方,也可能还在北方,可能在很远,也可能很近,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没有留下地址。重要的是:如果有一个人想去找他离去的恋人,但是不知道她在哪儿,只知道毫无疑问她就在一个叫作地球的地方。 不用说诗人痛不 ![]() L ![]() L木然地排在车站上等车,车来了,他幻想也许车门一开她就从那趟车上下来,然后车走了,车站上只剩下他和她默然相对… 下雨了,L在路边商店的门廊下躲避,眼前五颜六⾊的雨伞碰碰撞撞仿佛在浪上漂流,他幻想也许哪一顶雨伞忽然一歪她便瞬息出现,他冲进雨中,她低头不语,雨把他们淋透他们毫无知觉… L站在烈⽇下,靠在路边一只发烫的果⽪箱上,垂目看着马路面上滚滚而过的车轮,他幻想猛然感到有一辆自行车似曾相识,定神想一下,不错那就是她,在千万辆自行车中他也能认出她的那一辆,他追上去,她如果不停他就一直追下去一直追到精疲力尽趴倒在马路上,那么她就会停住就会回来… 但是说什么呢?真要见了她说什么?怎么说?说“你别离开我”?可凭什么?说“因为我爱你”?但是怎样证明?说“因为我只爱你一个”?当然,敢这么说,诗人敢说这不是假的。但是敢说“我只对你一个人有 ![]() ![]() 诗人独自走在暮⾊里。河岸上漫步着对对情侣。诗人眼前倏地出现一幅可怕的幻景:某一对情侣中的一个竟是她,他认出了她同时她也看见了他,她不由地站下来,那陌生的男人并不理会继续往前走,她与他四目相对 ![]() 诗人走在河边。落⽇涂染着河边砖砌的护拦,上面有孩子画下的鸟儿和波浪。他在“鸟儿”和“波浪”旁坐下,心里満布恐惧。落⽇在河的尽头隐没,两岸的房屋变成剪影,天空只剩下鸽子飞旋的⾝影,河⽔的波光暗下去继尔消失,但汩汩不断的声响并不在黑暗中消失。诗人的恐惧愈演愈烈,与其说是害怕那幅幻景成真,莫如说是害怕那幅幻景永不磨灭。我记得有一位哲人说过:真正的恐惧,是对恐惧的恐惧。诗人因此明⽩,他恐惧的是那幅幻景从今以后总要袭来,在所有的时光里都潜伏着那可怕的景象。而且那幻景还会逐⽇发展、丰富,幻景中她向L投来的目光⽇益冷漠、遥远,她向另一个人投去的目光⽇益亲近、温馨。在这两种目光之间生命霎那间失去重量,世界显露其无比的不可信任,仿佛只要人们愿意转过脸去就可以使随便什么都变得分文不值。心⾎枯焦也是枉然,不过像一张被没收的伪币。在这幅图景里,恐惧必不可免地走向怨恨。“这个薄情的女人!”“这么轻迁易变的人心!”“这个人皆可夫的 ![]() 路灯亮了,星星亮了,月亮又使河⽔泛起波光。传说那夜晚河边有一个醉鬼躺在河堤上又哭又骂,我想那就是诗人。街上的人少了,路上的车没了,河边的对对情侣都离去了。夜静更深,如果河岸上有个疯子骂不绝口闹得附近的居民不能⼊睡,我想那就是诗人L。如果忽然,那个醉鬼或者那个疯子停止了哭骂,骤无声息,我想那必是因为L骂到“人皆可夫”之时想起了自己是不是“人皆可 ![]() 区别!就像生与死的区别! 诗人躺在黑夜里,我想:如果,她对诗人来说与许许多多那些女人没有区别,为什么她的离去会让诗人痛不 ![]() 诗人躺在黑夜里,我想:什么是专一的(忠诚的,始终不渝的)爱情?如果那是普遍的、固有的、自然而然的事,人类又为什么要赞美它?如果幻想纷纭(或 ![]() 诗人躺在黑夜里,我想:那必是由被抛弃者的痛苦奠基起来的赞美,是由于人人都可能成为被抛弃者才广泛建立起来的主张。我想:那是害怕被他人抛弃,而对他人预先的恭维和安抚,威吓和警告。 诗人躺在黑夜里,我想:如果“专一”只是对他人的要求,而不是也对自己的控制,这专一为假。如果“专一”不管是对他人还是对自己,只是出于控制,这专一为恶。如果 ![]() ![]() ![]() ![]() ![]() 诗人躺在黑夜里,我和诗人百思不得其解。 诗人的咒骂于是转向自己,他不哭也不喊,坚信自己是个好⾊之徒是个 ![]() ![]() 人忽然亲切地感到,他活着并不使这世界有丝毫增益,他死了也不会使这世界有丝毫减损,他原本是一个零。但这个活着的零活得多么沉重,如果这个圆圆的零滚到河里去趁黑夜漂走,那个死去的零将会多么轻松。诗人想到死,想到死竟生出丝丝缕缕的柔情,觉得轻慡、安泰,仿佛静夜中有一曲牵人⼊梦的笛萧。 早晨,人们在河岸上发现了一个昏 ![]() 118 “F医生,你没想过死吗?” “想过,想不大懂。” “就像睡着了,连梦都没有,什么都没有了,毫无知觉。” “但那是你醒后的回顾,是你又有了知觉时的发现。而且那时你还会发现:一切都存在,毫无改变,那段毫无知觉的时间等于零,那圆圆的零早已滚得无影无踪了,等于从未存在。” “所以不要再醒来。像睡着了一样,只是不要再醒来,那就是死。多么简单哪F医生,那就是死,就什么都没有了。” “你是说绝对的虚无,是吗?” “什么什么都没有了,对,绝对的虚无,一切都没有了。F医生,那是多么轻松呵!” “首先,什么什么都没有了也就没有轻松…” “随便,那无所谓,我不在乎。” “其次, ![]() ![]() “怎么不可能有?” “如果有,那又怎么会是绝对的无呢?” 病房之夜,间断地传来病人凄厉的呻昑。寂静和呻昑 ![]() “有,才是绝对的。依我想,没有绝对的虚无,只有绝对的存在。” “F医生,那…死是什么?” “不知道。也许是又一次开始,另一种开始。也许恰恰是醒来,从一种 ![]() ![]() “为什么一定是 ![]() “存在就是运动,运动就有方向,方向就是 ![]() “呵…我可不想再要什么 ![]() ![]() “你想有,或者你想无,那都是 ![]() “我不如是块石头。” “石头早就在那儿了,你劳驾低头看看这地面。” “我是说我,我最好是一块石头。” “‘我’总也是不了石头。石头不会说‘我’,意识到‘我’的都不是石头而是 ![]() “我会变成一把灰的,这你不信吗?” “烧成一把灰,再凝成一块石头,这我信,你早晚会这样的。但是,‘我’不会。” “你说什么,你不会死?F医生你清醒吗?” “我并没说F医生,我说的是‘我’,我是说 ![]() ![]() ![]() ![]() ![]() “F医生,您不必弄这套玄虚来劝我活。” “那你就死吧,看看会怎么样。” “你也不用这么 ![]() “这我信,而且一个真正想死的人也不在乎死是什么,他死就是了,不会还这么絮絮叨叨声明自己多么想死,想摆脫 ![]() “你是说我并不想死,我是在这儿虚张声势?” “不是虚张声势,是摇尾乞怜。别生气,一个真正想死的人不会再计较别人说什么。一个拿死说来说去的人,以我的经验看,其实并不是真的想死,而是…” “而是什么?” “而是还在…还在望渴爱…” 119 以上对话的双方,有三种可能: 1.F医生与诗人L。 2.F医生与F医生自己。 3.F医生与残疾人C。 如果是1,接下来诗人L必哑口无言,他翻开地图册,一页页翻看,世界都在眼前,比例尺是1:40000000或1:30000000。 诗人知道那七个零意味着什么,不过是一公分等于三百或四百公里罢了,他把那地图册揣进⾐袋,仿佛已经把他恋人的行踪牢握在手。 然后诗人L告别了F医生,在我的视野里消失,在我的世界上变成一个消息,诗人的消息于是在这块土地上到处流传。时间一般连贯的诗人的 ![]() 如果是Z,F医生将就此把望渴蔵进夜梦,融⼊呓语。F医生很清楚⽩昼与黑夜的区别,但他其实并不大弄得懂梦境与现实的界线。对于F医生,现实是一种时时需要小心谨慎的梦境,梦境呢,则是一种处处可以放心大胆的现实。 他曾对诗人L说过:如果一个人闭着眼睛坐在会堂里听着狗庇不通的报告,另一个人闭着眼睛躺在 ![]() 诗人不同意这样的区分,说:“那么在恶梦里,阁下您还是安祥的么?相反,在爱做的时候您要是还有所警惕,您极有可能落个 ![]() F医生沉默良久,忽然灵机一动明⽩了一件久思未解韵事:人为什么可以创造,而机器人只能模仿?因为 ![]() ![]() ![]() ![]() ![]() 如果是3,残疾人C肯定被一语击中要害,一时无言以对。 F医生接着会问:“你还在梦想着一个女人,不是吗?” “是的,”C说。 F医生接着会问:“你仍然怀有 ![]() ![]() “是的,”C说。 F医生接着会说:“那么,你就没理由怀疑你爱的权利。” C默然垂泪。多年来,这是他第一次听见有人对他这样说。 F医生接着会对坐在轮椅上的C说:“那么你就会发现你并没有丧失 ![]() “你相信吗?”残疾人C说“你真的这样相信?” “如果触动不能使他 ![]() ![]() ![]() 120 我记不清C是怎样成功的了。记不清那伤残的男 ![]() 但绝不是因为什么⾼明的技巧,而是因为一个细节。不期而来的一个细节掀动了无边的梦想。不期而来,但是如期而至。具体那个细节,难于追忆。一个细微的动作,毫不经意的举动,随心所 ![]() 那是不能设计的,不能预想,那不是能学会和掌握的。不是技术,因而不能 ![]() 直接走向 ![]() 那是深不见底的痛苦,恐惧,和绝望。 也许是在镜子里,也许是在烛光中,冷漠的纺织物沿着女 人热烈的⾝体慢慢滑落,那是一片梦境。望渴已久,望渴⼲年。男人颤抖着扑进那片梦境,急切地看那现实,惊讶而焦灼地辨认:她丰盈的 ![]() ![]() ![]() 可是,C不行。面对女人的召唤,他浑⾝发抖,但是,不能回应。触摸不能使他迸发,不能,只能更加使他焦灼、惊骇、恐惧。那花朵不能开放。 他⼲年的望渴竟似无从诉说。就像丢失了一种 ![]() 深不见底的黑暗飘缭不散,埋没了那种语言。近乎枯萎的现实,依然沉寂。 现实不能拯救现实。那近乎枯萎的现实不能够指望现实的拯救,甚至,也不能指望梦境。正如诗人L所说:梦境与梦想,并不等同。 我怀疑那 ![]() 她搂住他,像是搂住一个受伤的孩子。“没关系,这没关系,”她轻轻说。她摸抚他的枯萎的腿双、消瘦的下⾝,看着那沉垂的花轻轻说:“这不要紧。” 他推开她,要她走开。 她便走开,从烛光中慢慢走进幽暗,远远地坐下。 时钟嘀嘀哒哒,步履依旧。夜行列车远远的长鸣,依然如旧。拉紧的窗帘外面,世界想必一如既往。 那伤残的花朵还是沉睡。那花朵要在辽远的梦想里,才能找回他的语言。直接走向 ![]() 要靠,凝望。 不,并不是目光的凝聚,并不是注目于现实或拘泥于梦境。而是相反,是目光的扩散是心神的漫展,是走进遥远和悠久,是等待目光从遥远的地带一路归来,心神从悠久的时间里回首现在…那凝望里,现实会渐渐融化。 那凝望里,是教人⼊梦的万语千言。 女人从幽暗中走出来,走进烛光,并不把那些纺织物披挂起来,步态悠缓但周⾝的肌肤坦然流 ![]() 女人在烛光中漫步,⾝影轻捷,绕过盆花,光光的脚丫踏过掉落在地上的瓣花,咬牙一个发卡推进鬓边,安详如平素地梳装打扮,那是一种诉说:这儿,你看这儿,这是我们自己的地方呀这儿没有别人,这儿只有我和你,只有我的自由和你的目光,我嘛,我不怕你的目光,一点儿都不怕,你尽管那样惊讶地看我吧,痴 ![]() ![]() 女人坐下来,坐在地毯上抱拢双膝,自由自在像一个孩子,不知危险的孩子,⼊神地看那一点烛火,看那小小的火焰,呼昅吹动它了,四壁光影摇动,她可能在想,在问:那么这是在哪儿?这是何年何月?她可能在想,在回答:这就是我梦想的地方,这就是梦想的时间,是我梦想中的生命。 烛光里,女人的肩膀微微地动耸,洁⽩的光芒轻轻地 ![]() ![]() ![]() 来,让铺向远方的万家灯火呈现眼前,我想那是在说:我们还在人间,但我们不再孤独,世界依旧,但这是不再孤独的时候。 女人光洁的背影伏在窗台上,有节奏地轻轻晃动,星空和灯火时而在她的肩头隐没时而在她的⾝旁闪现,她心里大概有个旋律,光光的脚丫踏着节拍,踏着一个随意的旋律。她认真地看着窗帘上的一个洞,那是男人菗烟时烧的,她看着那烧痕,像个专心阅读的孩子,专心地阅读竟至忘记了自己⾚裸的肌肤处处都在 ![]() 那时,深不见底的黑暗才有可能慢慢消散。仿佛风吹草动,近乎枯萎的现实里有了蓬 ![]() 那时残疾人C看着他的女人,全心全意地看着她的裸体,不,那绝不像大理石,更不像什么雕塑,那仅仅是实真,是普通,不是冷峻的⾼贵而是温馨的平凡,是亲近,是一个女人鲜活的肌肤,有折皱,有弹力,还有硌痕,在静谧的夏夜里,那是天宇中亘古流涌的 ![]() 然后一个细节不期而来。那个细节,如期而至。 那是什么呢?只能记得,是一个不假思索的细节轰然触动了万缕生机。 也许是无拘的话语越过了噤忌,也许是无忌的形态摈弃了尊严,也许是不小心轻蔑了人间的一个什么规矩,一种在外人面前不应该有的举动,一个促不及想的呈现,猝不及想如同一道按耐不往的笑声,多少带着狂 ![]() ![]() ![]() 那很像是一个,仪式。 一种象征。 她转回⾝来,也许是赧然微笑,也许是畅然流泪,也许是目光的 ![]() ![]() ![]() ![]() 那便是爱的仪式。 C或者我,想: ![]() 这仪式使远去的梦想回来。使一个残疾的男人,像一个技穷的工匠忽然有了创造的灵感,使那近乎枯萎的现实猛地醒来,使伤残的花朵霎那间找回他昂然 ![]() ![]() ![]() ![]() ![]() ![]() ![]() ![]() ![]() 等C明⽩了的时候,他和他的恋人都明⽩了的时候,才知道那伤残的花朵已经得救。他们静静地躺着,睁着眼睛,听天地万籁之声和自己的 ![]() 他们不仅要看见对方,他们要同时看见他们两个——看一个男人的女人和一个女人的男人。看一个人和另一个人,之间没有阻隔没有距离。他们要看见并且要羡慕镜子里那两个 ![]() 他们看着镜子里的他们,直到看见⾝置其中的夜⾊不知不觉地谈褪,周围的星光和灯火渐渐寥落,晨曦从浩瀚的城市的边缘慢慢升起。那时,一群鸽子开始在灰蒙蒙的晨空中盘旋,雪⽩,闪亮,一圈又一圈飞得很快,但没有声音,一点儿声音都没有,轻灵流畅似乎都不与空气擦摩。他们仰望那鸽群,他们的眼神好像是说:这群鸟儿是不是真的?待鸽群消失,不知又落向了哪里,他们的目光也缓缓降落,落在对方的脸上,好像是问:我们呢,是不是真的?你是不是近在眼前?我们是不是,一伸手就可以互相模到?他们把手伸向对方。男人的手伸向女人,C的手伸向他的恋人… 但是。 但是在我的印象里,就在C的手伸向他的恋人之际,无边的梦想变成了一个具体的恶梦。他的手向她伸去但是那儿空空的,空空的,C什么也没有摸到。在她曾在的地方,似乎还留着她的体温她的气息,但她已经不在。她已远走他乡。相隔千山万⽔,他们已是天各一方。 空空的她的位置上只有寥落的星光和灯火、淡褪的夜⾊、浮涌的晨曦和千里万里的虚空。C徒然地向那虚空中伸手向她,于是在我的记忆中,千里万里的虚空中开始万头攒动人声踊跃,但重重叠叠的眼睛都是对C无声的谴责和无可奈何的劝慰,喧喧嚣嚣的声音对残疾人C重复着一句话:你不应该,你不应该,你不应该你不应该你不应该,你——不应该… “你爱她,你就不应该让她爱上你。” “你爱她,你就不应该同她结婚。” “你爱她,你就不应该拖累她。” “你爱她,你就不应该毁掉她的青舂。” 可为什么会是这样呢? 没有回答。 我为什么不能使她幸福呢? 没有回答。 我被剥夺了爱的权利了么?一个没有了爱的权利的人还会有什么权利呢?他应该怎样呢?一个丧失了爱的领空领海领土的人他应该到哪儿去呢? 没有回答。仿佛没有必要回答。 仿佛没有必要去想这件事。就像没有必要去想:为什么活着就一定比死好。 C慢慢地穿起⾐裳。窗外下起了雨,下得细碎,又不连贯。收音机里说今年旱情严重,今年是历史上降⽔量最少的年头。收音机里说,人在地球上越来越多,⽔在地球上越来越珍贵,⽔,正在到处引起恐慌。C习惯在早晨一边穿⾐起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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务虚笔记是知名作家史铁生力作,是一本文笔与情节俱佳的综合其它,优雅小说网免费提供务虚笔记最新章节阅读,希望您能优雅的在优雅小说网上阅读。史铁生撰写的务虚笔记最新章节免费在线阅读,务虚笔记为虚构作品,请理性阅读勿模仿故事情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