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优雅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务虚笔记 作者:史铁生 | 书号:43221 时间:2017/11/4 字数:2003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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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 不,事实上,是我的那些信没有寄出。我的那些昼思夜梦早已付之一炬。而诗人L的信已经寄出了,封好信封贴上邮票,庄重地像是举行一个仪式,投进邮筒,寄给了他的心上人。 我没有寄,我甚至没有写,那些和L一样的 ![]() ![]() ![]() ![]() ![]() ![]() 那是一个期末的中午,我在老师的预备室里准备画最后一期黑板报,这时她来了,她跟老师谈话, ![]() 使人想到她是⽔,是⽔做成的,她的眼睛真的就像一汪⽔,长长的睫⽑在抚弄那一汪⽔, ![]() ![]() ![]() ![]() ![]() ![]() ![]() ![]() ![]() ![]() ![]() ![]() ![]() ![]() ![]() 那空 ![]() ![]() ![]() ![]() 后来我在街上又碰见过她,我们 ![]() 我一直看着她,看着她走进了那座桔⻩⾊如晚霞一样的楼房。 对,就是小巷深处那座美如幻景一般的房子。我或者诗人L每时每刻都向往的那个地方。我或者诗人L,每天都为自己找一个理由到那儿去,希望能看见她。我或者诗人L徘徊在她窗前的⽩杨树下,仰望她的窗口。 ![]() ![]() ![]() 诗人把他的书包翻得底朝天,以为不小心把那些信弄丢了,他竟一时忘记,他把那些文思如涌的夜晚和痴梦不醒的⽩昼,都寄给了他的心上人。我没有写,我也没有寄,我又侥幸走过了一道危险的门。我眼看着诗人L无比虔诚地走了进去,一路仍在怀疑那些夏天的诗歌是怎样丢失的。 91 至于哪件事发生在先,哪件事发生在后,是毫无意义的。历史在行进的时候并不被发现,在被发现的时候已被重组。 比如说,女教师O已经死了,但如果死去的人都不能复活,我们便没有历史。比如说,女导演N现在在哪儿,我不知道,但如果消失的人不能重现,我们便无历史可言。因而现在,这个由N和O凝聚而成的T,她即可以仍然带着N和O的历史,又可以有完全不同于N和0的经历,她即可以在F和WR(以及后来的Z)的怀念之中保留其N和0的形象,也可以在L的初恋之中有了另一种音容笑貌。因而T,她仍然是个少女,仍然是个妇少,仍然是个孩子,仍然已经死了,仍然不断地从死中复活,仍然已经消失,仍然在消失中继续,成为我的纷纭不居的印象,成为诗人生命的一二部分,使诗人L的历史得以行进。 甚至谁是谁,谁一定是谁,这样的逻辑也很无聊。亿万个名字早已在历史中湮灭了,但人群依然存在,一些男人的踪迹依然存在,一些女人的踪迹依然存在,使人梦想纷呈,使历史得以延展。 过一会,我就要放下笔,去吃午饭,忘记O,忘记N,暂时不再设想T,那时O就重新死去,那时N就再度消失,那时T就差不多是还没有出生。如果我吃着午饭忽然想到这一点,O就势必又会复活,N就肯定还要继续,T就又在被创造之中,不仅在N和O的踪迹上,还会在一些我不知其姓名的少女的踪迹上复活、继续、创造。 92 晚上,⽗亲问女儿:“听说你把一个男同学给你的信 ![]() “是,”T说“ ![]() ![]() “为什么?” “为什么?你知道他都写了些什么?无聇,我都说不出口。” “可这一来他可⿇烦了。他在别人面前没法抬头了。” T低头很久不语。然后说:“只要他改了,就还是好孩子,不是吗爸爸?” “是。是的。照理说应该是这样。”但是⽗亲想,事实上未必这么简单,知道这件事的人会永远记住这件事,也许有人永远要提起这件事让那个叫作L的孩子难堪,将来也许有人会用这件事来攻击他,攻击那个叫L的人。再说,要那个男孩子改掉什么呢?改掉 ![]() ![]() ![]() ⽗亲一时无话可说,带着 ![]() “你跟她说了?”⺟亲进来。 ⽗袭“嗯”了一声。 ⺟亲刚刚洗完澡,脫去袍浴,准备换⾐裳。⺟亲在⽗亲面前脫去袍浴,在灯光下毫不介意地坦露着⾝体,并且专心地擦⼲自己的⾝体。⽗亲看着她。 “你怎么跟她说的?” ⽗亲不回答。也许是不知该怎么回答。 女人⾚裸着⾝体,这儿那儿地挑选她要穿的⾐裳,神情无比坦然。她在一个男人面前走来走去,仿佛仅仅因为是夏天,因为一点儿也不冷,所以不需要穿⾐裳。男人看着她,有些 ![]() ![]() ![]() ![]() ![]() ⽗亲似乎刚刚发现,⺟亲已经老了,她有点儿老了,正朝向老年走去,她在发胖, ![]() ![]() ![]() “女儿,她说什么?”⺟亲问。 ![]() ![]() 男人记起了南方,在南方,若⼲年前的一个夏夜,他第一次看见这个女人的裸体时的情景。那时女人羞得不肯解⾐,男人 ![]() ![]() ![]() ⽗亲和⺟亲开始爱做。 他们要创造一种前所未有的形式,凡间所未有的形式,外界所不容的自由的诉说和倾听,让一切含羞的花草都开放以便回到本该属于他们的美丽的位置。 那就是他曾经流浪,但最终还是要回来的原因吧? 那就是她曾经也许知道了他的沦落,但终于不说,还是救他回来的原因吧? 男人在噴涌,女人在流淌。 夏夜,星移斗转,月涌月落。 ⽗亲,和⺟亲,在爱做。 这样的时候,女儿一天天长大。 ⽗亲和⺟亲听见,女儿,那夜很晚才睡,女儿屋里的灯光很久很久才熄。 ⽗亲想起那个名叫L的男孩儿,想起自己和他一样年纪的时候,⽗亲像我一样,为自己庆幸,我们躲开了一道危险的门,我们看见L走了进去。 ⽗亲问⺟亲:“为什么, ![]() ⺟亲睡意已依:“你说什么?哦,是的。” ⽗亲问:“真的,很奇怪。人,为什么会认为 ![]() ![]() ⺟亲睁开眼,翻一个⾝:“哦,睡吧。” “你不觉得这很奇怪吗,嗯?” “是,很奇怪。睡吧。” ⽗亲问:“女儿,她应该懂得爱情了吧?这样的年龄。喂,你像她这年龄的时候,懂了吗?” “我忘了” “至少,对男孩子,你们开始留意了吧?” “可能吧。可能有一点儿。” “什么感觉?主要是什么样的感觉?” ⺟亲那边响起鼾声,且渐渐沉重。她年轻时不这样,那时她睡得轻盈优美。 半夜,男人从梦中醒来,依在女人肩头,霎时间有一个异常清晰的灵感:“喂,喂喂,我想是这样,因为那样的时候人最软弱,那是人表达自己软弱的时候。” ⺟亲睁开眼睛,望着窗外的星空,让⽗亲弄得睡意全消。 ⽗亲:“表达自己的软弱,即是表达对他人的需要。爱,就是对他人的依赖,对自由和平安的依赖,对依赖的依赖,所以…所以…” ⺟亲:“所以什么?” ⽗亲:“所以那是危险的…” ⺟亲:“危险的?” ⽗亲:“你不知道他人会不会响应。是响应还是蔑视,你没有把握。” ⽗亲和⺟亲,男人和女人,他和她,或者我和你,默默无语遥望星空… 93 因此,模糊的少女T,在诗人L初次失恋的夏天重新裂分为N和O。这最先是因为少女o爱上的是少年WR。 少女O这清晰的恋情,使模糊的少女T暂时消散。 WR跟着⺟亲从农村来到这座城市,在那所庙院改成的小学里读书,他的第一个朋友就是O。待他⾼中毕业,闯下大祸,又不得不离开这座城市的时候,我记得他的最后一个朋友,还是O。 很多年后,时代有所变迁,WR从罕为人知的西部边陲回来,我们一起到那座庙院里去过一回。那时,我们的小学已经迁走,往⽇的寺庙正要恢复。我们在那儿似乎察看我们的童年,看石阶上 ![]() ![]() ![]() ![]() “你是在每一间里都上过课吗?” “每一间。你呢?” 在不同的时间里,我们曾在同一个空间里读同样的书,在相同的时间里,我们在不同的空间里想近似的事。时间或者空间的问题罢了。印象与此无关,不受时空的妨碍,我现在总能看见,在那所小学里我与WR同窗就读。如果这样,我又想起那个可怕得让人不解的孩子,当然他也就与WR同班。那时,夏天过去了很久,庙院 ![]() ![]() ![]() ![]() ![]() ![]() ![]() “老师让你把书打开,你再把它拿过来打开,”小姑娘0对他说。 “好了,”小姑没O说“现在就这样,把手背到⾝后去。” “你叫什么?”男孩儿WR问,声音依旧很大。 O回答他,声音很轻。 有人发出一声怪笑。我知道,肯定是那个可怕的孩子。随即有人附和他。 “是谁?谁这么没礼貌?”老师问,严肃地看着整个教室。 O看看WR一付替别人向他道歉的眼神。 那个季节,也许老⽩⽪松上的松脂已经硬了,那个可怕的孩子不能把松脂抹在WR头发上,不能用对付我的方法来试验WR的实力了。也许是这样,因为松脂硬了。总之那个可怕的孩子选择了另一种方法。他先是发现WR的口音是个弱点,下了课,老师刚走出教室,他就怪腔怪调地学着WR的口音叫WR的名字。WR以为这是友好,问他:“你叫什么?”可怕的孩子不回答,继续变换着腔调喊WR的名字。通过谐音使他的名字有另外的意思,有侮辱人的意思。于是全班的男生都这样叫起来,⾼声笑着叫来叫去。我也喊他,笑他,我确实觉得好玩,我喊他笑他的时候心里有一丝 ![]() 小姑娘O站出来,站在WR⾝边,冲所有的男生喊:“⼲什么你们,⼲什么你们欺负新同学!” 我,和其他好几个男生都不出声了。WR有点儿懂了,盯着那个可怕的孩子看。上课铃响了。 放学时,大家走在路上,那个可怕的孩子忽然把WR和O的名字一起喊,并且说:“嘿,他们俩是一对儿呀。”所有的男生又都奋兴起来,跟着他喊。“他们俩要结婚啦!”“他们俩亲过嘴啦!”WR走过去,走到那个可怕的孩子面前,看了他一会儿,然后非常简单,一拳把他打倒在地。可怕的孩子坐在地上镇定地看着WR。但这一回他碰上的不是我,是WR。WR也看着他,问他:“你再说不说了?”可怕的孩子站起来,狠狠地盯着WR。但是仍然非常简单,WR又是一拳把他打倒。这是可怕的孩子没想到的,他站起来,有那么一会儿显得有些慌。WR揪住他不让他走:“我问你听见了吗,你以后再说不说了?”可怕的孩子也有着非凡的意志,他不回答,而且他有着不同寻常的心计,他知道打不过WR所以他不还手,他要赢得舆论的同情,他扭过头去看着大伙,这样,既是对WR的拒斥,又是在说“你们大家都看见了吧”又是一拳。又是一拳。可怕的孩子坐在地上不起来,又恢复了镇定,他要为明天的告状赢得充分的证据。所有的男孩子都惊得站在原地不动。那个可怕的不可思议的孩子,现在我想起当时的情景我还是不能相信他只是个孩子。我非常害怕,为WR,也为自己。小姑娘O和几个女孩子走来,把WR拉开了。可怕的孩子还是赢了,他没有屈服,这使得其他的孩子对他又钦佩又畏惧,而且他没有还手,他赢得了舆论并且手中握有一份必然的胜诉。 WR仍然掉进了被孤立的陷阱,他一个人走回家去。可怕的孩子在大家中间,男孩子们跟着他走,在他周围,我也在,我们跟着他走,像是要把他护送回家的样子。最后他说:“明早上学谁来找我?咱们一块儿走。”明天,好几个孩子都会来的,跟他一块去上学,肯定。 有很多天,我和那个可怕的孩子在一起,在大家中间,远远地望着被孤立的WR。没有人跟他一起玩,他觉得很奇怪,但他好像不大在意。他刚刚来到这座庙院,一切都很新奇,他玩了双杠玩攀登架,独自玩得 ![]() ![]() “你真的每一个字都看了吗?”老师问WR。 “都看了,老师。” “看懂了?” “有些地方不太懂。” “谁教给你这么多字的呢?” “我妈。” 94 “那,你爸爸呢?”小姑娘o问。 这是星期天,在O家,在那座漂亮的房子里。 “我也不知道,”男孩儿WR说。 “你没见过他?” “没见过。也许我没有爸爸。” O的⺟亲走过这儿,停下。 “我想,也许有的人有爸爸,有的人庒 ![]() O的⺟亲弯下 ![]() “就像有的人有弟弟,有的人没有弟弟,有的人有两个弟弟,还有姐姐妹妹哥哥,有的人只有⺟亲。” O的⺟亲忍俊不噤,开始喜 ![]() 小姑娘O抬头看她的⺟亲:“他说得好像不对,是吧妈妈?” o的⺟亲,脸上的笑容消失。 WR说:“我是我妈生的,跟别人无关。” O的⺟亲说:“我想一定是你妈妈这么告诉你的吧?” “您怎么知道?” “哦,你不是说只有妈妈吗?”O的⺟亲摸摸WR的头,叹一口气,走开。 这是WR第一次走进那座梦幻般美丽的房子。小姑娘O披散着头发,又喊又笑像个小疯子,男孩儿WR的到来让她欣喜异常。“嘿,你怎么来了?”她把他 ![]() ![]() ![]() ![]() ![]() ![]() ![]() ![]() 男孩儿剥开糖果。男孩儿翻来覆去地琢磨一个拼图玩具。糖果的味道 ![]() O的⺟亲到另一间屋子里,坐在钢琴前,沉稳一下心绪。O的⽗亲走进来随便看看。⺟亲说:“那个男孩子 ![]() ![]() ![]() 琴声缓缓,在整座房子里回旋,流动。 “喂,我可以到别的屋子去看看吗?”WR问。 “你看呗。哦对不起,我要去一下厕所你自己去看吧。”小姑娘很有礼貌。 伴着琴声,男孩儿在整座房子里走。 让WR惊讶的是,这里有那么多门,推开一扇门又见一扇门,推开一扇门又见几扇门,男孩儿走得有些糊涂了。 “哎,o--!你在哪儿?” “我在这儿,我在厕所。你再等一会儿好吗?我本来只想撒尿,可现在又想拉屎啦!”有礼貌的小姑娘天真无忌地喊。 再推开一扇门,里面全是书架,书架与书架之间只能走过一个人,书架⾼得挨着屋顶,可能有一万本书。走过一排排书架,窗台上有几盆花,有一只觉睡的猫。WR不惊醒那只猫,让他奋兴的是这儿有这么多书,他静静地仰望那些书,望了很久,想起南方,想起妈妈说过,在南方那座老屋子里有很多很多书“是谁的”“一个喜 ![]() ![]() ![]() 琴声流进来,轻捷的脚步,o走进来。 “我是谁?”小姑娘捂住男孩儿的眼睛。 “哈,我知道,我听见你来了。你拉屎拉得可真快。” “我从来都拉得这么快,才不像我爸爸呢,拉呀拉呀,拉一个钟头。” “你别瞎说了,那么长?” “我⼲嘛瞎说呀,不信你问他自己去。爸——,爸——!” “什么事?”O的爸爸在另一间屋子里应着。 “是不是你拉屎要拉一个钟头?” “你说少了,我的闺女,最⾼记录是一个钟头又一刻钟。不过我同时看完了一部长篇小说。” 两个孩子大笑起来。 “我没瞎说吧?因为他不爱吃青菜。” 男孩仰望那些书。 “这么多书,都是你爸爸的吗?” “差不多。也有我妈的。” “能让我看几本吗?” “你能看懂?” 男孩儿愧羞地不说话,但仍望着⾼⾼的书架。 “爸——!妈——!”小姑娘喊“你们能借几本书给我的同学吗?” O的⽗⺟都进来。⽗亲说:“很可能这儿没有你们喜 ![]() WR找到一本。我想可能是一本小说,是《牛虻》。 ⺟亲说:“喔,这你能看懂?” “这像是一本打仗的,”WR指着封面上的图画说“这么厚的书我看过好几本了。” ⽗亲和⺟亲相视而笑。 ⽗亲说:“让他试试吧。”’ ⺟亲说:“谁教会你那么多字的?” “我妈。” 小姑娘O说:“好啦,借给你啦!” 男孩儿WR走在回家的路上,那时太 ![]() 95 WR问我:“你真的喜 ![]() 我愣了一下,没回答。 沿着河岸,沿着落⽇,我们到那座院庙里去。 ![]() ![]() WR说:“你真的跟他好吗?”他还是说那个可怕的孩子。 我说:“他现在跟我好。” 老庙有好几层院子,天还没黑,知了在树上“伏天儿——伏天儿——”地唱个不住。大人们都到尽后院去开会,嘱咐我们一群孩子好好玩别打架。孩子们都慡快地答应,然后喊声笑声庒过了知了的叫声。看门的老人摇一把芭蕉扇,坐在老⽩⽪松下喝茶。男孩子们玩骑马打仗,満院子里“杀”声一片,时而人仰马翻;WR是一匹好“马”背着我横冲直撞所向披靡。女孩子们踢踢踏踏地跳房子,跳⽪筋,不时被男孩子们的战争冲得四散,尖细的嗓音像警报那样响。看门的老人顾自闭目摇扇,唱几句戏,在“战 ![]() “你真的愿意跟他好?”WR还是问我。 跑累了,我们坐在台阶上,WR用报纸卷一些小纸桶儿,预备装蛐蛐。 我说:“你呢?” WR以他固有的率真说:“我讨厌他。你呢?” 我以我的胆怯回答:“我也不知道。” 这就是我们 ![]() WR说:“你怕他,你其实一点儿也不喜 ![]() ![]() 我不作声,但我希望他说下去。 WR说:“你们都怕他,真奇怪。那小子有什么可怕?” 我说:“你心里不怕吗?” WR说:“我怕他个庇!要是他再那样喊我的名字,你看我还会揍他。可是你们⼲嘛都听他的?” 我忽然想起,那个可怕的孩子再没有拿WR的名字取笑过。 太 ![]() WR说:“这会儿还不多呢,刚醒。”说罢他就跳进墙 ![]() 月光真亮,透过老树浓黑的枝叶洒在院墙上和草地上,斑斑点点。“嘟——嘟嘟——”“嘟嘟——嘟嘟嘟——”这边也叫,那边也叫,蛐蛐多起来。男孩子们东儿一堆西儿一伙,既着庇股顺着墙 ![]() ![]() ![]() ![]() 那晚,我们抓了很多蛐蛐,都装在纸桶儿里。那晚,我们互相保证,不管那个可怕的孩子跟不跟我们好,我们俩都好。后来又有两个男孩子也加⼊到我们一起,我们说,不管那个可怕的孩子不跟我们之中的谁好,我们互相都好。看门老头打起呼噜。到处还都有蛐蛐叫。女孩子们可能打算跳到天明去“八五六,八五六,八八八九九十—…”月亮升⾼变小,那庙院就显得更大更深,我心里又⾼兴又担忧。 几天后,我听到一个喜人的消息:那个可怕的孩子要走了,要跟着他家里到外地去了。 “真的么?” “真的,他家的人已经来给他办过转学手续了。” “什么时候?” “前天,要么大前天。” “我是说他什么时候走?” “不知道,可能就这几天。” 我再把这消息告诉别人。 一会儿,那个可怕的孩子出现在我面前:“你很⾼兴是不是?” 我愣在那里。 “我要走了,你很⾼兴吧?”他眯 ![]() 我愣愣地站着,不知怎样回答。 “你怎么不说话啦?你刚才不是还 ![]() 我要走开,他挡在我面前。 这时WR走来,把我护在⾝后,看着那个可怕的孩子: “反正我很⾼兴,你最好快点儿滚蛋吧。” 可怕的孩子恨恨地望着WR,WR也毫不含糊地望着他。 在我的印象里,他们俩就那么面对面站着,对视着,互不示弱,什么话也没有,也不动,好像永远就这样,永不结束。 96 与此同时我想起,在那间有一万本书的屋子里,WR和O也曾面对面站着,什么话也没有。 中间隔着⾼⾼的书架。从一层层排列的书之间他们可以看见对方,但都低头看书,谁也不看谁。左手端着翻开的书,但从一层层排列的书之间,他们的右手拉在一起。那是他们即将⾼中毕业的那一年。 那时他们都长⾼了。少年更⾼一些。少女薄薄的衬衫里隐约显露着 ![]() ![]() ![]() ![]() WR的目光越过书的上缘,可以看见O的头顶,头发在那儿分开一条清晰的线,直伸向她⽩皙的脖颈。O呢,从书的下缘,看见那两只手,看见这一只比那一只细润,那一只比这一只黝黑、耝大。我想不起他们是怎样找到这样的形式的,在那间书架林立的屋子里,他们是怎样终于移动成这样的位置的。那必是一段漫长的时间,漫长如诗人L的夏夜,甚至地球的温度也发生了变化,天体的结构也有了改变,他们才走到了现在的位置。 但发生,我记得只是一瞬间,不期而至两只手偶然相碰,却不离开,那一瞬间之后才想起是经过了漫长的期待。 我不记得是从哪一天起,WR不再贪馋地剥吃小姑娘的糖果了。也不记得O是从哪一天起才不再坐在厕所里对男孩儿大喊大叫了。尤其不记得是从什么时候,少年和少女互相开始彬彬有礼,说话时互相拉开至少一米距离,有时说话会脸红,话也少了,非说不可的话之外很少说别的。躺在沙发上,滚到地板上,蹿到窗台上,那样的时光,没有了。那样的时光一去不再。不曾意识到它一去不再,它已经一去不再。周末,O的⺟亲仍然喜 ![]() O的⽗亲说:“嗬,你要把我的书全读完啦。” O的⽗亲说:“关键不是多,是你有没有真正读懂。” O的⽗亲说:“承认没有读懂,我看这态度不坏。” O的⽗亲问:“那么,你最喜 ![]() O的⽗亲问:“为什么?” O的⽗亲问:“将来你要学什么呢?将来,⼲什么?想过吗?” O的⺟亲坐在钢琴前。O的⽗亲走进来:“WR我很喜 ![]() 有一天WR走过那间放书屋子,看见O也在那儿,看见好几架书都让她翻得 ![]() ![]() 她看着他,看着那些书,很惊讶。 他也一样,在她惊讶地看着他的时候,他好像很久才认出她来,从一个少女茂盛的⾝体上认出了当初的那个小姑娘,或者是想了很久才断定,那个小姑娘已经消逝在眼前这个少女明媚的神情之中了。 站在那惊讶里回溯,才看见漫长的时⽇,发现一段漫长的时⽇曾经存在和已经消逝。那漫长的时⽇使我想起,诗人L在初夏的天空里见过的那只⽩⾊的鸟,飞得很⾼,飞得很慢,翅膀扇动得潇洒且富节奏,但在广袤无垠的蓝天里仿佛并不移动。WR和O站在惊讶里,一同仰望那只鸟,它仿佛一直在那儿飞着,飞过时间,很⾼,很慢,⽩得耀眼,⽩得灿烂辉煌,一下一下悠然地扇动翅膀… 97 天上,⽩⾊的鸟,甚至雨中也在飞翔。 雨,在窗前的大树上响,响作一团,世界连成一片听不到边际。只有这雨声,其它都似不复存在。WR绕过面前的书架,绕过一排排书架——一万本书,绕过寂静地躺在那儿的⼲年记载,在雨声中走进诗人L屡屡的梦境。 “哦…会不会有人来?我怕会有人来…” “不要紧,我只是看看,你的手…” “我的手?哦,不是就这样儿…我怕也许会有人来…” “今天他们,都不出去吗?” “谁?呵,早晨我妈好像是说要出去…你的手这么热,怎么这么热?哦别,会有人来的…” 贴着灰暗的天穹,那只鸟更显得洁⽩,闪亮的长翅上上下下优美地扇动,仿佛指挥着雨,掀起漫天雨的声音。 “他们说要去哪儿?” “好像是要去看一个什么人。” “喔,你的手这么小。” “早晨他们好像是说,要去看一个朋友。什么?呵,比比。” “这样,手心对手心。” “唉——,为什么我们的这么小,你们的那么大?” “你听,是谁…” 雨声。雨声中有开门声。隆隆的雨声中,开门声和脚步声。 “噢,是爸爸。爸爸出去了。” 铃声。是电话。脚步声,妈妈去了。电话不在这边,在客厅里。 “你的头发真多。我见你有时把头发都散开…” “好吗?” “什么?” “散开好吗?还是这样好?哦别,哎呀哎呀我的头发…” “嗯?怎么了?” “我的头发挂住了,你的钢笔,挂住你的钢笔了…” ⽩⾊的鸟,像一道光,像梦中的幻影,在云中穿行,不知要飞向哪儿。 “哦,你的脸也这么热…哦轻点儿…妈妈还在呢。” “她不来。她很少到这儿来。” “也许会来。哦哦…你⼲嘛呀,不…” “没有扣子?” “不。别。不。” “没有扣子吗?” “没有。” “在哪儿?” “别,你别…她也许会来那就来不及了…” 门响,妈妈房间的门。脚步声。厕所的门响。雨声,远远近近的雨声。马桶的冲⽔声。“喂,我也走啦,”⺟亲在过道里喊“家里就你们俩啦,别光看书看得把吃饭也忘了。喂,听见了吗?”“听见啦。”“下挂面,总会吧?”“会!你走吧。”开门声。关门声。是大门。脚步声,下楼去了,脚步声消失在雨里… 雨声。世界只剩下这声音,其它都似不复存在。 “在哪儿?” “哦你,⼲嘛要这样…” “在哪儿?” “后面…你⼲嘛…在背后,别…” “哪儿呢?” “不是扣子,是钩起来的,哦…一个小钩儿…” 那只猫,在过道里、客厅里、厨房里轻轻地走,东张西望。那只猫走到 ![]() “我怕会有人来,哦…你胆子太大了,也许会有别人来…”“你真的喜 ![]() ![]() “那…你别动。除非你不动。” “哦我不…除非你别动,你离远点儿。” “不,我不。你真的觉得我…哦…那你别过来,让我自己给你…”电话响了七下。猫跳下窗台,回头看电话,电话不再响了。猫又看见那只鸟,看着它在大雨中飞…那时,WR看见了诗人L的全部梦景。 “不,你别过来…你别动你别过来…”“你真觉得我很漂亮?哦,你别过来!哦——!”“哦哦…哦…我丑吗?”“你真美,真的不骗你…”“真的吗?”“你怎么了?⼲嘛哭?怎么了?”“就这样,那你就这样,搂紧我就这样,别动就这么搂紧我…哦,就这样就这样…”“把头发也散开,好吗?”“嗯。”“都散开。”“让我自己,不,你不会…”“你的头发真多,喔,这么密这么黑,喔…你真⽩,你这么⽩…”“搂紧我,哦搂紧我搂紧我,吻我…”“好吗?”“不知道…”“你不⾼兴?”“别问我,吻我,吻我别说话…” 门开了,那只猫推开门轻轻地走进来。 “喵呜——” “噢——!猫!” “去去!去,出去!” 猫着看他们,绕过他们,跳上窗台,从这儿看天上那只鸟。那只鸟还在盘旋,在雨中,或在雨之上,划一个很大很大的圆圈,穿云破雾地飞着。如果它不愿意离去,我想,在它下面,也许是南方。 “搂紧我,哦,搂紧我…”他们一同仰望那只⽩⾊的鸟。看它飞得很⾼,很慢,飞得很简单,很舒展,长长的双翅一起一落一起一落,飞得像时间一样均匀和悠久。我怀疑,这也许是南方。在南方,在那座古老的庭院里。曾经,⺟亲也是这样说的:“让我自己给你。”如今,女儿也是这样说:“让我自己好吗,让我自己给你。”一代代,可亲可爱的女人,都是这样说的。时间和空间无关紧要,因为她们,都是这样说的。雨,曾经是这样的雨。雨声,现在还是,这样的雨声。我有时祈盼那只鸟它盘桓不去它会飞下来,说这儿就是南方,说:这永远是南方,这样的时间就是南方,这样美丽的⾝体就是南方。 98 南方不是一种空间,甚至不是时间。南方,是一种情感。是一个女人,是所有离去、归来、和等待着的女人。她们知道北方的翘望,和团聚的路途有多么遥远。与生俱来的图景但是远隔千山万⽔,一旦团聚,便是南方了。 比如说Z的叔叔,画家Z五岁那年在北方老家见过他一回,在向⽇葵林里见他风尘仆仆地归来,又见他在向⽇葵环绕的一间小土屋里住过一阵。那时,正是北方的向⽇葵盛开的时节,漫天漫地葵花的香气中隐含着一个纤柔的名字,因此那便是南方。葵花的香气,风也似地在那个季节里片刻不息,灿烂而沉重,那个纤柔的名字蕴蔵其中,那样的情感就是南方。 那时叔叔劝⺟亲,劝她不要总到南方去打听⽗亲的消息。⺟亲说:“你哥哥他肯定活着,他肯定活着他就肯定会回来。”⺟亲说:“他要是回来了,我怕他找不到我们。他要是托人来看看我们,我怕他不知道我们到哪儿去了。”很久很久,⺟亲流着泪说:“你有你忘不了的情,我也有我的,不是吗?”叔叔便低下头不再言语。叔叔低头不语,因为这时,叔叔也在南方了。 离开那间小土房,五岁的儿子问⺟亲:“叔叔他为什么一个人住在那儿?” ⺟亲说:“他曾经在那儿住过。” 穿过向旧葵林,回去的路上儿子问⺟亲:“叔叔他不是在等一个人吧?” “谁?你怎么知道,爷爷告诉你的?” “不是。爷爷他什么也不说。是我自己猜的。” “那你猜他在等谁?” “他在等婶婶吧?” ⺟亲叹一声,说:“不,不是。你的婶婶不是她。” 向⽇葵林走也走不尽,儿子问⺟亲:“那她是谁?” “她本来可以是你的婶婶。她本来应该是你的婶婶。” “那现在她是谁呢?” “呵,别问啦,她现在是别人的婶婶。” “那我见过她吗?” “见过,你看见过她。” “谁呢?” “别问啦。你见了她,你也不知道那就是她。” 无论她是谁,无论见没见过她,无论见了她是否能认出她,都并不妨碍那是南方。葵花的香气昼夜不息漫天飞扬,那个纤柔的名字如果也是这样,对于一个男人是无处不在无时不在,那么这个男人,他就是在南方。 99 但是WR惹下大祸,不得不到遥远荒僻的西北边陲去,在那儿度过他的青舂年华。一切正像O的⽗亲所预感的那样,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他将来,或者大有作为,或者嘛…”O的⽗亲现在更加相信是这样,如果眼前这个孩子,这个青年WR,他能从大灾大难中活过来的话,包括他的心,主要是他的心,他的诚实和锐气也能从这灾难中活过来的话。 WR把所借的书都还回来,一本一本揷进书架。 O的⽗亲说:“你喜 ![]() “不用了,他们不让带书。” “是吗,书也不让带?”’ “不让自己带。需要看什么书,他们说,会统一发的。” 火车站上,少女O从早晨一直等到下午,才看见WR。从早晨一直到下午,她找遍了所有的站台,所有开出的列车的窗口她都看遍了,她不知道WR要去哪儿要乘哪趟车。WR也不知道,没人告诉他要去哪儿,只告诉他要多带些⾐服,要带棉⾐。从早晨到下午,太 ![]() ![]() ![]() 那一队人上了车,O从车窗上找到WR,悄悄对他说:“我爸爸说,如果可能,我们会给你寄书去。”然后她再想不起说什么。 火车就要开动时O才想起最要紧的话。 O说:“我们不会搬家。真的我们老住在那儿不会搬家,你听见了吗?” O说:“肯定,我们家肯定不会搬走。要是万一搬家我会告诉你的。万一要是搬家我肯定会提前把我们的新地址告诉你。” O说:“要是没法告诉你,嗯…那你就到我们现在住的地方去找我,我会在那儿的墙上留下我们的新地址,或者我把我们的新地址留给那儿的新房客。” O说:“要是那儿没人住了,要是那座房子拆了的话,那…那你就记住那块地方,我每个星期都会到那地方去看看的,你能记住那块地方吧?每个星期最后一天,对,周末,好吗?下午三点。” O说:“不过我想不会,我不会没法告诉你的。万一因为什么我没法告诉你的话那肯定每个星期六下午三点我准在那儿,记住了吗?要是我们搬了家又没法告诉你我们的新地址你就到我们现在的家那儿去找我,每个星期六,下午三点,我准在那儿。” O说:“三点,一直到七点,我都在那儿。” O说:“不过不会的,我们肯定不会搬家,要是非搬不可的话你放心,我肯定能把新地址告诉你…”火车开了,WR离开这座城市,离开O,离开他在这座城市里的第一个朋友和最后一个朋友。但是他留给O的信上说;“…木过我不会把我的新地址告诉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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