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优雅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笨花 作者:铁凝 | 书号:43049 时间:2017/10/30 字数:765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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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喜和全家从四月庙会上回笨花,坐细车的仍然是同艾。向喜和家人在车后走着。同艾坐在车上,凑近细车的后窗打量着走在车后的向喜,努力寻找着几年来丈夫⾝上的变化。她看见向喜刚剃过的头上淌着汗珠,乌黑的眉⽑下还是那双![]() ![]() ![]() ![]() 向喜和家人出了庙会,走过柏林寺,走过东门脸。东门下有两个站岗的士兵,穿着袖子偏短的灰军装,带刀快 ![]() 甘运来催促向喜坐车,向桂也让哥哥上车。向喜对他们说,他愿意走路,他愿意走走看看。 走出东门走过东关,才是去笨花的正道。一条⻩土道沟蜿蜒八里,道沟又宽又深,车辆走沟底,行人专走沟上的⻩土小道。沟里沟壑沟壑,浮土扬长;小道则硬坚平坦。从前向喜站在道沟这边看那边,只觉得道沟宽阔无边,常拿它和⻩河和长江作着比较。如今刚从长江边回来的向喜再看这⻩土道沟,就觉出道沟就是道沟而已。他只发现了这条深陷多弯的道沟于战争的用途:它⾜能埋伏下一个营或者一个团的人马。现在正值四月庙会,或赶庙、或回村的大车小辆,在沟底东摇西晃地错着车。赶车人吆喝着口牲,声音从道沟传出来,传得很远。赶车人只认识向家的细车,却并不注意走在沟上、⾝着便服的向喜。这使向喜免去了许多与乡人的寒暄。 向喜在前,家人和甘运来在后,说着话离笨花村越来越近了。他有时掐个将 ![]() ![]() ![]() ![]() 今天,向文成自从在庙会上见到⽗亲,还没有机会和⽗亲说话。现在⽗亲这一突然的发问就使他有些紧张。他势必要谨慎地对待⽗亲的问话,并努力回答得规范流利。他说,从前他并不留意“老鸹喝喜酒”这东西,本草上倒有一种叫“土知⺟”的药,形状和它有些相似,大约就是这种东西,但又不敢肯定就是。向喜又问向文成“土知⺟”的药 ![]() ![]() 向喜对向文成规范而流利的介绍却显得似听非听,只说,这地里的花草就像人一样,哪里的花草就是哪里的花草。哪里的人就是哪里的人,想变也变不了。人和花草都是当地的⽔土养育的。 向家一行人走路说话,不觉已行至笨花村西。再向东看,眼前有一带新起的⼲打垒院墙,从后街西口一直延伸到前街西口,院墙內突现着⾼⾼低低的青砖房。有几棵老榆树从墙的北侧突出来,喜鹊正叼着花柴在树上搭窝。向喜想,这⼲打垒的新墙便是向家后院了,那老榆树是西贝家的,看起来和向家的院墙连在了一起。他停住脚问向桂:“这道墙从北到南一共有多长?” 向桂说:“一共是二十五丈有余。” 向喜说:“砖不够用了才垒成⼲打垒的吧?” 向桂说:“要是把这道墙也砌成砖墙,还得两窑砖。我和文成商量,不如先⼲打垒的打起来将来有机会再表砖。” 向喜说:“不表砖也无妨,一个外院居连墙。” 向桂没有再就这道外墙表砖的事同哥哥讨价还价。 向喜本想不显山⽔地回笨花,可村口还是聚集了不少人观看向喜的归来。原来是瞎话早就向村人传了话,说向大人就要回村了,向大人这次回家不带护兵马弁,也不穿军装,就一⾝洋布 ![]() 村人便冲着瞎话说:瞎话,瞎话。先前向大人当营长回家还穿军装带护兵哪,这次保准带着一个马队。他们立在村口土坡上看马队,没想到一个穿⽩⾐灰 ![]() ![]() ![]() 甘子明走下土坡对向喜说:“我还是叫叔叔吧,叫向大人不习惯。我是后街甘家的子明。怎么,《益世报》上说又把吴光新放了,我分析准是有人讲情吧?”向喜只说时局变幻常常出人意料,他并没有直接回答关于吴光新的事,只问了甘子明和向文成谁大谁小。还有人拦住向喜问长问短,瞎话及时给向喜解了围。他说“等着看马队吧,向大人在前,马队可在后头呢。那马队长得很,这头进了兆州城,那头还在石家庄哩。这会儿快叫我喜哥先回家看看吧!” 村人又闹不清瞎话说的是瞎话还是实话了,有人说瞎话又在说瞎话,有人却走上⾼坡开始向西张望找马队。 向喜这才拱拱手从人群里子套腿来,开始朝那座他朝思暮想的、由他亲手设计的新宅院走。他先站在大门口端详一阵,才走进大门向右拐,迈过两级青石台阶进二门。他又在向文成的柱式门楼下站住看看,然后绕过四扇可启可关的绿漆烫金星的闪车门进⼊东小院。他 ![]() 东院正房五间,还是因袭了笨花的传统形式,两明一暗,东西耳房,柱廊,平顶。屋顶用大灰炉渣捶硬,叫捶顶房。窗子和门在同艾的建议下作了必要的改进:四方四正的窗棂下加了一排玻璃。檐下无任何装饰,只在东西耳房墙上各出三个“滴⽔”滴⽔以下有砖雕,雕着喜鹊登梅。雕喜鹊登梅也是同艾的主意,同艾愿意讨个“喜”字。文成猜出⺟亲的心思,格外重视这六块滴⽔的精雕细刻,每块砖雕的下方还有碗大的深刻楷书,从右向左念是“民国九年桃月”向喜仰头看着滴⽔下面的字对向文成说:九年,桃月倒对,可这滴⽔下边的字怎么不请个人写?他已经看出这六个字本是出自向文成之手。他觉得儿子的字写个地契文书尚可,字若刻上屋檐应该是登上大雅之堂了,便不是谁都能写了。文成小时只在保定练过几天柳公权的玄秘塔,后来,加之视力锐减… ⽗亲的问话让向文成有些慌 ![]() ![]() ![]() 向文成欺骗了向喜,向喜也听出了儿子对他的欺骗,便不再就写字的事发表议论。向文成却越发局促不安起来,因为他欺骗了⽗亲。他脸上的肌⾁不能自制地一阵惊悸,他觉得他已经不是他自己。幸亏向喜又转过⾝和向桂说话去了,向文成才获得解脫。 向喜对向桂说甬路砌窄了,说中间那块太湖石可以不摆,本来院子就不大。说着走出月亮门,进中院去看⽗⺟。 向喜在东院看房,秀芝和向桂媳妇早到中院去给二老换⾐裳去了。从前鹏举和老伴住东小院,新宅院落成后,鹏举非要住中院不可,说中院严实,贼进不来。中院的结构大体如东院,只是后来砖不够用,就把本是四合院的西配房抹成了青灰的,正房檐下也少了砖雕。 秀芝要给二老换⾐裳,二老就知道家里来了客人。每逢来了客人,家人都要给老人换⾐裳。这些年鹏举更显老态,人也越发糊涂,老伴也只能半倚在炕上。向桂的媳妇叫扔子,扔子和秀芝一阵忙碌,总算把老人打扮起来,鹏举穿起烟⾊团花缎子马褂,蔵蓝长衫,捂汗似的正坐在 ![]() ![]() 向喜跨进门来,果然鹏举不知是谁,说:“打哪儿来呀?买穰子的哟,去花坊找向桂吧。”鹏举的老伴连有人进来都没发现。 向喜见⽗⺟从来都是下跪施礼,现在人未跪下,眼泪先掉下来。他跪在地上,叫了爹又叫了娘,连着说了几次“我是喜,我是喜”鹏举就说:“不是买穰子的,是收 ![]() ![]() 向喜出了中院正房,穿过一个月亮门来到西院,西院向桂住,三个院子格局大同小异,只在用料上露出些每况愈下。西院只有正房是砖房,东西配房一律青灰抹墙。看此情景,向喜想,我弟弟向桂看似放浪,怎么也是向家人,终是不为个人争执计较。想着,就有些感动。他明⽩这每况愈下的建筑规格,都只为少了几窑砖。当初他要是不顾保定只顾笨花,也不至于如此。 向桂看出哥哥的心思便抢先说:“三窑砖咱得使在正经地方,大门二门不能含糊;后山墙,东西山墙是朝外的,咱也不能让人看出寒碜;表砖墙拦 ![]() 向喜听完向桂的介绍说:“这样用砖也是个两全的办法,在村中盖房还是不要出人头地为好。” 向桂说:“我也是这么想。去看客厅吧。” 向喜出西院去后院看客厅。后院果真天地广阔,一扇黑桐油小门把前三院和后院隔开。向喜刚走进后院就看见一侧有一排西屋。这西屋离地三尺突兀地崛起,屋前一排雕花长廊,雕工虽不属上乘,但比起前三院要排场得多。阔大的庭院眼下虽然荒凉空旷,但稍加点缀修缮,不就是座后花园吗。向喜在院內踱着步做着丈量,计划着这后院的前景,说:“原来你们把力量都使到客厅上了。” 向桂说:“哥哥好客,咱家虽不是王府,怎么也不能在这地方显得寒寒酸酸哩。” 向喜在厅外观看一阵,走进客厅,发现这客厅用隔扇隔开三间坐客,两间供客人歇宿。 ![]() ![]() ![]() ![]() 接着向喜又看了仓房,马棚,草屋,粪坑,男女厕所。最后他来到那个只用⼲打垒土墙围着的后园子。笨花人管后园子叫居连,现在居连里只种了些椿树、洋槐。树还小,整个居连看上去就空旷无边。但向喜对这个尚显空 ![]() ![]() 向喜走马观花似地看完宅院,返回东院时,天已近⻩昏。街里传来“ ![]() ![]() 晚饭后向喜和全家人围坐在枣树下,少不了又说了些家长里短。北斗星的“勺把儿”已歪向西南,是各回各屋的时候了。 向喜这次回家,好像是第一次走进属于他和同艾居住的东院正房。他看见桌上的罩子灯擦得很亮,照着条杌上的帽筒和罗汉。画着小八宝的帽筒和斜披着袈裟的罗汉都是他让向桂从宜昌带回来的。帽筒旁边是一套乌木匣装的他喜爱的淳化阁字帖。他觉得条杌上摆帽筒、罗汉合乎规矩,淳化阁的字帖摆上条杌就不伦不类。他问同艾是谁摆的,同艾说是向桂,向桂说摆上它只是为的文明。 条杌上方的中堂写的是朱子治家格言,向喜崇尚朱伯如的治家格言,主张把朱子的治家思想贯彻给家人。他坐在一把太师椅上东瞅西看,墙上一架德国自鸣钟已经打了十一点又半点。自鸣钟提醒着他,现在他应该想想同艾了。 同艾已经为向喜摆好洗脸⽔,洗脚⽔,把两条不曾用过的新⽑巾搭在椅子上。其实同艾坐在细车上想的事,向喜也正想着:他该怎样对待同艾呢? 向喜洗漱完自己,躺上同艾今天新买的凉席,把头枕上同艾在凉席上摆好的一个大枕头。这时同艾不等向喜让她,也枕了上来,一切如以往一样。向喜仰头看着纸糊的顶棚说:“同艾,你说我出哩过没有?”向喜是问同艾,你说我离开过家没有。 同艾机敏地说:“要我说,你没出哩过。外边的事都像做梦,家里的事才是真事。” 向喜说:“我也整天这么想。” 同艾说:“往后可别再说‘出哩出哩’了,向大人说‘出哩’叫场面上的人光笑话你。” 向喜说:“这不是在家么。” 同艾故意大着胆逗向喜说:“那现时你在外头怎么说?” 向喜说:“请出去吧。”向喜的这句话带着南腔北调。 同艾和向喜 ![]() 同艾从外边方便回来,回到炕上。向喜正安静地等着她。她刚要去就向喜,那感觉却又从同艾的肚子里再次升起。同艾只好又一次离开向喜,奔到院子里去…这夜一,同艾诅咒着自己不断下炕,断断续续一次又一次,自此她便患上了这种⽑病——这是后话。在以后的许多年里,向文成一直研究着⺟亲的病症,并得出结论叫神经 ![]() ![]() 这个晚上的同艾,和久别的男人同枕着一个大枕头的同艾,并不了解这不期而至的腹泻属于神经 ![]() ![]() 天亮时,他们呼昅均匀地睡着了。 早晨,石桥镇的葛俊来笨花找向喜,同艾说向喜去了南岗地里,葛俊就到南岗地里找向喜。向喜正和群山说话。他伸手摘着垄沟边上的⻩花菜对群山说:“金针着物件只要有⽔,长起来没完,天天掐天天有。”笨花人管⻩花菜叫金针,南岗地里的金针是有一年向喜回村时种的。群山看着向喜手里的金针说:“金针这物件像薄荷的 ![]() 向喜侍弄完⻩花菜又对群山说:“群山,我又带来了油冬菜籽,还有一种菜苔,像蒜苔,紫⾊的,可不知在北方种适宜不适宜。先前我在保定买的灯笼红萝卜籽,在咱这一带就不长。”群山说:“等数了伏吧,数了伏我把它们种在桑园里。” 向喜顺着垄沟往前走,顺着⽔头走到秩 ![]() ![]() 向喜说:“我知道你快过来了。为我不带护兵马弁的事,向桂早就数落我半天了——不说这个了,凡事我自有我的主张。” 向桂数叨向喜不止一次,说他既不给家人面子,也不给朋友们面子。家里人没跟着你出去吃香的喝辣的,瞻仰瞻仰你的气派总不过分吧,你可好,一⾝洋布 ![]() 葛俊埋怨向喜几句,夺过向喜手里改畦的耙子,把耙子 ![]() 葛俊把向喜半推半拉地推下南岗,两人一起往村里走。向喜举着刚才摘下的⻩花菜对葛俊说:“来就来吧,这把金针还是今天一道菜哩。” ①。冯⽟祥(1882—1948),字焕章,国民军系,民国时著名将领,1935年曾任军委会副委员长。 ②。大砟:上等的无烟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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