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优雅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钟鼓楼 作者:刘心武 | 书号:42146 时间:2017/9/26 字数:1949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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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女士的罗曼史。她为什么向一位邮![]() 詹丽颖怀着一种沾沾自喜的情绪,离开了她的住房。对面薛家又来了许多贺喜的人,屋里已经装不下,有的只能簇拥在门口,门內传出阵阵哄笑的声音。詹丽颖轻快地走出了院门,院门外,三轮摩托车已经开走,但又架満了一溜自行车。詹丽颖朝胡同外走去,她往位于鼓楼前大街东侧的“舂茗茶庄”而去,那茶庄在方砖胡同和帽儿胡同之间的街面上,紧挨着大华玻璃商店。詹丽颖说是去买茶叶,其实,那不过只是一个脫⾝的借口——她是有意让嵇志満和慕樱两个人单独在一起聊聊。 詹丽颖自摘掉“右派”帽子之后,早就时不时地自充“红娘”揽管这一类的闲事。有管成的例子,有先管成后闹散而管不起的例子。不管哪一例,在詹丽颖来说,都能从中获得一种心理上的満⾜——她不把自己那过热的心肠和过剩的精力投⼊到这类无私地为别人牵线或调解的活动之中,便简直活不下去。这也许是她的一种天 ![]() 给嵇志満介绍对象,对她来说可绝非“管闲事”的 ![]() ![]() ![]() ![]() ![]() ![]() 当她兴冲冲地找到嵇志満,不歇气地一连鼓吹了半个小时的慕樱,终于因口⼲⾆燥而停下喝茶时,嵇志満不由得一边握着圆形梳子梳理着稀疏的头发,一边提出了一系列问题。他提问的语气和节奏是平缓迟慢的,詹丽颖的驳辩却 ![]() “你说她那个姓,不是穆桂英的穆,而是羡慕的慕,怎么姓得这么怪?她要姓慕容,叫慕容樱,倒还可以理解,《家百姓》上有慕容这么个复姓…” “唉呀,姓名不过就是个符号嘛。坐标系的横轴为什么非叫XX′,竖轴非叫YY′呢?” “她为什么同她那丈夫离婚呢?她原来那丈夫,是⼲什么的?” “据她自己说,确实是因为双方 ![]() “这位慕樱女士一定是位眼光很⾼的人物。我不过是个穷酸的中学教师,怕很难进⼊她的视野。” “你⼲什么妄自菲薄?你现在已经是名牌中学的级三教师,怎么还说穷酸?而且,财经学院不是还要调你去吗?你去了,只要开课,把课时上満,评个副教授还不是易如反掌?” “你知道这件事上我自己趣兴并不大,我在中学待惯了。这间宿舍也住惯了。而且,说到底,我一个人过,也过惯了。” “可你将来老了怎么办?就退休在这间屋里?!你该找个伴儿了,慕樱是个多么理想的伴侣啊!”“听你的形容,她漂亮得就跟王丹凤似的…这屋里有镜子,我常照,我知道我自己什么模样…” “嘿呀!你还不知道我这个人吗?我形容起什么事来,总是夸张的嘛!她哪里真有王丹凤那个⽔平呢?她只不过是会打扮,头发做得好,另外,眼睛比较大,嘴 ![]() ![]() ![]() ![]() “啊呀,你这不又夸张了吗?要是我真那么可爱,你不先要来追求我了吗?你爱人在四川知道了,不得跑来找我决斗吗?” “你这个人呀,急死人!我不跟你废话了。你说吧,见不见?” “我想,还是不见的好。” 詹丽颖听到这儿,真的生了气,一摔门走了。 但这只是她头一回去动员的情景。她这个人其实是最不记仇的——何况对于嵇志満也无仇可记。嵇志満不仅于她无仇,而且于她有恩——她爱人调动的事,由于有嵇志満从中活动,越来越有眉目,嵇志満所在的那所中学,数学教员有余而英语教员紧缺,因此同意上面教育部门将嵇志満调到财经学院而接收詹丽颖爱人…原有的热心加上报答的情绪,詹丽颖一而再、再而三地去动员嵇志満,最后嵇志満总算答应下来——这个星期⽇中午到她家,与慕樱见上一见。 其实,推动嵇志満去见上一见的“原动力”是詹丽颖偶然提及的一个情况:慕樱也是个集邮爱好者。在嵇志満的精神生活中,集邮已经成了极其重要的一块美妙园地。不懂得集邮的人,是很难理解这一点的。 因此,按事先的约定,他到詹丽颖家时,是带着两本集邮册去的——那当然只占他全部收蔵的十分之一。那是两本“机动册”——即专门用来与别的爱好者 ![]() ![]() 詹丽颖为组织这次会见,头一天便去西单绒线胡同的四川饭店装回了一只樟茶鸭子,储⼊了冰箱,并制成了一大钵火腿沙拉。她为这天的午餐,拟订了一个“中西合璧”的食谱:先上一道 ![]() ![]() ![]() ![]() 席间嵇志満和慕樱都由衷地赞美詹丽颖对这一餐的精心设计。慕樱由樟茶鸭子说到饮食疗法,提及前些时在崇文门大街“蜀乡餐厅”新添的滋补膳食,所谓“食借药力,药助食威”;她极为內行地闲闲道及了诸如⽩果排骨、杜仲 ![]() ![]() ![]() 其实詹丽颖所获得的印象,全是错觉。她这人一生不能知己,更不能知人。 她对慕樱的了解,严格来说,几乎等于零。 慕樱是怎样一个人呢? 凡知道慕樱底里的人,大率分成尖锐对立的两派,一派视慕樱为时代嘲流的峰尖人物,觉得她的头上几乎有着一个灿烂的光环;另一派则视慕樱为不齿于人类的屎狗堆,一提及她的事情,便怒不可遏。 慕樱的出现,以及知情者围绕她所产生的 ![]() 也许将来的京北人,对她这样的人物不会觉得有什么新意,并且丧失了争论的兴致和必要;但是,他们至少应当知道,这一切究竟是怎么曾经从波层下面,涌升到浪尖之上的。 慕樱原来不叫这个名字。她出生在南方一个僻远的小镇上。1958年舂天,正当她即将中学毕业的时候,她在报上读到一篇几乎占据一整版的通讯。通讯介绍了一位那个时代的英雄人物——抗美援朝战争中的残废军人,拿出自己的全部复员费,⽩手起家,在京北一条胡同中办起了一个街道工厂。他导领着一群原来的家庭妇女,和一些街道上的残废人,生产出了极其有价值的产品,放了“卫星”慕樱永远记得她头一回读到这篇通讯的情景,那是午休的时候,在校园中的一株老桑树下, ![]() ![]() 那是一个真诚的时代。至今回忆往事,慕樱仍旧寻觅不出自己內心中哪怕是一丝一毫的虚伪。她当晚就给京北的英雄写了一封长信。她先打一遍草稿,修改后又工楷誊抄,临到落款的时候,她署上了“慕英”两个字。第二天早晨上学的路上,她郑重地把这封信投⼊了供销社门口悬挂的绿⾊邮箱中。她记得很清楚,因为她那封信太厚了,以致往里投放时不那么顺畅。细细考究起来,她那封信其实是超重的,她没有贴⾜邮票——然而邮局并未退还给她…她一生的命运,竟从此出现了一个大巨的转折。 十天后她收到了英雄的来信。信很短,但內容非常扎实。体现出了英雄的谦逊热诚以及对中生学们的关怀鼓励。因为她去信时在信封上写下了自己家庭的住址,所以这封寄给“慕英同学”的回信准确无误地到达了她的手中。她立即把信拿到了学校——她记得,跑向学校的中途,她因为过于 ![]() 由此她同京北的英雄保持了通信联系。不久,报纸上登出了关于那位英雄的第二篇通讯。还是原来那位记者写的。依旧是散文诗般的语言,但更细腻也更动人——大约因为英雄的主要业绩上次已经写完,这回主要是写他如何克服个人生活上的困难。尽管通讯也写到周围人们对他的关怀照顾,但给慕樱印象最深的,却是他晚上回到家里,自己给自己 ![]() 她没有想到英雄会很快地给了她那样一封回信——约她到京北见面。她吃了一惊,因为她本以为自己不配。绝对不配。然而她去了。家里人和⺟校的代表把她一直送到了百里以外的火车站,在一种腾云驾雾般的感觉里,她抵达了京北前门火车站,在站台上等着她的是报社的编辑和那位写通讯的记者。她最早的一封信本是寄给报社,由报社转给英雄的。现在英雄把接待她的事宜也委托给了报社。 她觉得自己在幸福的海洋中游泳。绚丽的印象纷至沓来。住招待所,瞻仰安天门,参观那家出名的街道工厂,出席“城市民人公社”的一个赛诗会…对她来说都是崭新的人生体验。当然,最⾼嘲是与英雄的会见。英雄对她一见钟情。尽管她刚刚18岁,尽管她户口还在外地,尽管英雄比她大了整整12岁…英雄向她正式求婚,她毫不犹豫地应允。于是,一路绿灯——房管所立即给英雄换了最好的房子,她的户口顺利地转到了京北,报社和工厂联合为他们举办了隆重而光彩的婚礼;而婚礼后的第八天,报纸上便登出了那位记者所写的第三篇通讯,散文诗般的语言传达出更能撩人心弦的魅力,这回配发的照片上,是她正在英雄⾝边为英雄 ![]() 她死心塌地地跟英雄过。她感到満⾜。开头,一些单位请英雄作报告,她陪着他去。她分享着他的荣誉。后来,英雄⾝上未除净的弹片引起了 ![]() 但是,她逐渐产生了继续学习的想法。英雄真诚地支持她。孩子送进了街道托儿所,破格地提前享受了全托。她被保送到了医学院。然而,万没有想到,在医学院里,她的生活由渐变到突变,又有了一个惊人的转折。 回首往事,她感慨万端。最初,她是学校里最老实、最用功也最受尊敬的生学。她本不是正式考⼊的,底子薄,理解力一时跟不上,学习非常吃力。在学校里,除了课堂、实验室、图书馆、宿舍,她几乎哪儿也不去。一到星期六下午,她便回家。星期⽇她准时返校上晚自习。一板一眼,丝毫不 ![]() 但她终于有了变化。从哪一天、从什么事情上变起的?说不清。或许一切都是从那件紫罗兰⾊的布拉吉引起的?同宿舍的金鹂鸣,是个海上人,聪敏伶俐,精力过剩。有一天她自己 ![]() ![]() ![]() ![]() ![]() 对于金鹂鸣她们来说,这个晚上一过,这件事便也撂到脑后了。慕樱呢?她似乎也撂在了脑后。她依旧穿她的短衫、长 ![]() 隔了很久她才穿上了第一件自己的布拉吉。英雄毫无反应——既没有赞赏也没有皱眉。金鹂鸣为她的那件布拉吉进行了细致的加工。慕樱像小偷一样,跑到楼门口的大镜子面前,左觑右望,证实无人,这才匆匆然而又死死地照了一会儿镜子。 她依然非常用功。同学们也依然把她视为一位特别值得尊敬的同学。 又是一个星期六,金鹂鸣拉她去看一个画展,她犹豫了一下,跟着去了。在美术馆里她和金鹂鸣走散了。她竟颇为惶惑。结果遇上了葛尊志。她当然认识他——他是系团总支记书,经常在系里的团员大会上作鼓动 ![]() 她一幅画也没有记住,却记住了他那天的言谈风貌。 从外人看来,一切都变化得很快。从她自己来说,一切变化都是极其缓慢的、不知不觉的。她有一天在家里,惊讶地发觉,她头一回受不了英雄嘴里的蒜味,而他从来都是每餐必吃生蒜的呀。她劝他不仅每天早晨要刷牙,每天临睡时也要刷牙。不知为什么她的语气反常地強硬起来,而他头一回同她有了争吵。有一个星期六她没有回家。金鹂鸣劝她参加学校里的周末舞会——其实以前金鹂鸣也劝过,而这一回只不过是重复以前的话语,并没有采取什么特殊的“引勾”手段,慕樱竟破例地穿着布拉吉去了。她本来对自己说:我坐坐、看看就走。可是她一坐便坐了很久。她为自己以前从不参加这种活动而感到惊奇。当她看到葛尊志彬彬有礼地邀请别的女同学当舞伴,并同那女同学游云般地飘动在舞池中时,她心上生出了一种过去没有体味到的心理。后来她才知道,那就是嫉妒。外系的男同学走过来邀她跳舞,她生硬地加以拒绝,同时感到愧羞。 又一次期考过去,她成绩中平。金鹂鸣塞给她一本国美小说《红字》,劝她“松弛一下”她一口气读完,不噤格外紧张。她开始自己到图书馆借阅小说。读了《青舂之歌》,她再看见葛尊志,总觉得他就是卢嘉川。 回到家里,她感到气闷。她讲的,他不感觉趣兴。他讲的,她也不感觉趣兴。那位记者当年所写的三篇通讯,早已被广大读者忘怀。新的英雄层出不穷。而她丈夫所导领的那家街道工厂,因为产品已无销路,又逢精减嘲流,并⼊了另一家街道工厂,丈夫担任了那个厂子的副厂长,刚一去,就与正厂长闹上了矛盾。 正当她的视野迅猛扩展时,他的光彩却急剧暗淡下来。不是他们自己,而首先是邻居们,开始提出了这样的问题:他们是否般配?他们是否能够长久? 后来爆发了第一次伤感情的争吵。导火线是一桩琐屑而无聊的事。 她故意连续两个星期六都没有回家。她开始觉得往昔的荒唐。她竟愚昧到不能区分崇拜和恋爱,献⾝精神和満⾜情 ![]() 她在大食堂里勇敢地凑到了葛尊志⾝边,并且以必被羞辱而不悔的气概,请他陪自己参观一个新的美术展览会。对方既非受宠若惊,也未怫然拒绝,而是近乎漫不经心地应允了。 她同葛尊志来往渐渐频密。她实实在在地爱上了他。 有一天傍晚,她从图书馆出来,突然看见葛尊志同另一位女同学颇为亲密地走在一起,并且顺着甬路朝小树林那边缓缓而去。她的心仿佛被揪了一下。她本能地转到一株大树后面,佯装在那里默诵外语,其实是监视着葛尊志和那位女同学的行动。葛尊志倒背着手,那位女同学手里摆弄着一杈树叶,在小树林边上走过去绕过来。似乎谈得十分惬意,那景象在她心中煽起越冒越⾼的火苗。夜⾊苍茫中,葛尊志同那女同学终于顺着甬路走了回来,并且在一个小岔道上分了手。她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地走到了葛尊志的面前,发出了怎样的质问,并且也不记得葛尊志是如何向她解释的——单记得葛尊志脸上那惊诧莫名的表情,那表情犹如一面雪亮的镜子,照出了她非破釜沉舟不可的处境…她也不记得是怎样把葛尊志引回了小树林,走人了小树林深处,单记得他们两个面对面愣愣地站定后,葛尊志问她:“慕英同志,你怎么了?”她竟陡地扑上去搂定了他,歇斯底里地说:“我要你爱我!我要我要我要…”葛尊志先像化石般僵住,随后便把她的胳膊开解,让她站回去,声音颤抖地说:“那怎么行!那怎么行!”可是,当他们四目电光般 ![]() 事情败露了。葛尊志被开除出 ![]() ![]() 这时候已面临毕业分配。突然出现了校方未预料到的局面,英雄主动提出来同慕英离婚——这恰恰是她提出过而校方 ![]() 葛尊志分了一个最坏的工作——到一家街道医院药房管配药和发药。她分的也好不了多少——到另一家街道医院看门诊。 他们在一片舆论谴责中结合了。她改名为慕樱。他们只有一间小小的住房,经济上相当拮据。但在她来说,失去的毋宁说是沉重的包袱,获得的分明是情爱的満⾜。不久便开始了“文化大⾰命”他们这只小小的爱情航船,客观上不在漩涡的中心,主观上又格外小心地回避,得以较为平稳地向前浮动。他们有了一个女儿。虽说是“贫 ![]() ![]() ![]() ![]() ![]() ![]() 记得是1975年初冬的一天上午,慕樱懒洋洋地应付着门诊,当她叫到齐壮思这个名字以后,从门外走进来一个人——她第一眼看到他,便不由眼睛一亮。她过眼的人多矣,而像齐壮思这样的人,还是头一回置⾝于她视野的最前方。 这是一位六十来岁的男子汉。⾝材魁梧,五官充満 ![]() 慕樱早就习惯于那样工作:连头也不抬地问一声:“你怎么啦?”患者还没说完,她便不耐烦地命令:“把⾐服开解!”给患者前 ![]() 面对着齐壮思,她不由得自觉自愿地改变了既往的作风。她详尽地询问、仔细地听诊,还让他躺到⾼脚 ![]() 临未了她对齐壮思说:“眼下看来您只是上呼昅道感染…” 齐壮思抬起一双浓眉,问:“还没有转成肺炎吗?” 她肯定地说:“没有。不要紧的。您来得及时。再拖一拖就难说了。” 齐壮思沉稳地向她道谢,出去了… 中午吃饭的时候,她打听出来,齐壮思没有做任何一项化验,他只是取了处方上的药,便离开了医院,而且,他没有公费医疗的“三联单”他是自费来看病的。 她蒙地期望着他再来看病,他却一直没有再来。然而她终于打探到了他的⾝份——他是一个经历多次批斗的“走资派”现在还“挂着”目前住在附近他大女儿家中,因为已不能享受医疗上的特殊照顾,也不愿到公费医疗关系的医院露面,所以有了病便扛,扛不过便自己到药房买药吃,实在觉得有可能转成大症了,这才跑到街道医院来自费门诊… 既然他就住在街道医院附近,总该能够遇上他的…在有意与无意之间,一个晴和的冬⽇里,她果然在一处街角的人行道上与他 ![]() 几个月后,出现了“安天门事件”起初,仅仅是出于好奇,她同葛尊志去安天门观览了那壮丽的场面——他们头一回去时,看到的还仅仅是各种各样的花圈挽幛,还没有出现单纯的诗词。他们的感情与广场上的气氛相共鸣。后来,慕樱自己去了两次。开始出现诗词了,头一批诗词紧扣悼念周总理这个题目,文句上推敲得也比较仔细,看见别人拿着小本抄,慕樱自己也忍不住掏出纸笔,抄录了几首读来最能情动的。她回到家里,把抄来的诗词读给葛尊志听,葛尊志说好。但广场的诗词在那几天里不仅以几何级数增加着,而且迅速溢出了单纯悼念周总理的范畴,开始有越来越露骨地抨击江青、张舂桥之流的文字——有的出于 ![]() ![]() 慕樱把自己抄录的一整册安天门诗词递到他的手中,对他说:“我知道您怕有人专门盯着您,您活动不像我这么方便——您没抄,我差不多好的全抄了,您拿回家看去吧!” 齐壮思接过了她的那个红⽪笔记本,坐到旁边的石凳上,从怀里取出老花镜戴上,立即展读起来。她听见他喃喃地赞叹说:“民人!民人!” 可是齐壮思没有读完,便把那个本子还给了她,对她说:“谢谢你——你留着吧。我儿孙们也抄了,也会给我看的。” 齐壮思摘下眼镜,收进怀里,沉思着。 慕樱问他:“可是他们眼里 ![]() 齐壮思站起来,依旧沉默着。后来她才理解,正义路边上就是安公部。 齐壮思继续朝东单走去,她随他朝前走,齐壮思终于打开了话匣子。他给她讲哲学,讲历史唯物主义。他的话言简意赅,鞭辟⼊里,虽然没有实指,却句句都有最具体的针对 ![]() ![]() 她怀着昂奋的心情回到家里,葛尊志正在擦他的⽪鞋,満屋子弥漫着一股浓烈的鞋油气味。那双⽪鞋是他们结婚时购置的,全牛⽪,三接头,葛尊志几乎每个星期总要细心地擦拭一番——不管是穿了,还是没穿。明明已经擦得很光很亮,葛尊志却还要一再地用一块不知从哪儿找来的麂⽪,细细地一分一分地挪动着 ![]() ![]() 但是他们没有就那么破裂。个人生活在接踵而来的大起大落、大转大折的社会变化中匆匆流逝… 回顾这以后的那段生活,慕樱越发觉得自己问心无愧。同许多人抨击她道德上堕落相反,她觉得她自己在感情上已完全成 ![]() 如今她不相信简单的直线式的因果论。一个人是不可能事先拟定好一个既定目标,然后沿着一条直线达到目标的。人们所达到的目标,往往并非他的初衷。决定一个人命运走向的,往往是一批复杂的矩阵因素。混 ![]() ![]() 粉碎“四人帮”以后,一个炎热的夏⽇,她匆匆地到王府井大街“央中普兰德”洗染店去取一套⾐服。隔着玻璃门,她忽然在人丛中看见了那位英雄,以及他和她的已经长大的儿子,还有一位肥硕的妇女——从三个人一同前行的姿态上,不难判断出她是何人——慕樱心里一阵悸动。多少往事涌回了心头。她热爱过那位英雄,那位独眼、跛腿的英雄。现在他戴着一副墨镜,似乎⼲缩、伛偻了,走路也更加吃力。她回想起那张使她认识他的报纸,那个历史 ![]() ![]() 又有一天,已经⼊秋了,那时候盒式录音带刚刚流行,街上常有年轻人提着录音机,哇啦哇啦地一路响过来。邓丽君的流行曲“阿波罗”的电子乐,气声演唱法,电子震 ![]() ![]() ![]() ![]() 这次重逢的结果,是金鹂鸣帮慕樱调到了那个部里的医务室,由她取代了金鹂鸣的角⾊。慕樱去报到不久,齐壮思便被任命为那个部的负责人之一。 现在指责慕樱的人,把她形容为一个 ![]() 一天,晚饭后,女儿到胡同里跟小朋友跳“猴⽪筋”去了,慕樱本着上述原则,冷静地招呼葛尊志说:“你坐下,我要好好地跟你谈一谈。” 葛尊志正在收拾碗筷,不经意地说:“谈什么?再说吧——我先把碗洗了。” “你搁下,一会儿我来洗。”慕樱的表情声调令葛尊志吃了一惊“你坐下,我觉得不能不直截了当地跟你谈谈了…” 葛尊志坐到她对面,事到临头竟然还懵懵懂懂。 慕樱觉得她自己心里充満了最圣洁最⾼尚的悟 ![]() 葛尊志瞪圆了眼睛。这突如其来的打击令他目眩神昏。 “我知道你听见了我这些话,心里一定会很痛苦。可是我要是向你隐瞒这一切,那我就是不道德的…” 葛尊志嚷了起来:“你怎么回事?我怎么你啦?” 慕樱冷静到残酷的地步,继续往下说:“我们都应该冷静地面对现实。现实就是这样:我不爱你了,我爱上了另一个人,非常、非常热烈地爱上了另一个人…” “你怎么可以?!”葛尊志仿佛被她当 ![]() “现在不是可以不可以的问题,而是面对着这个事实,我们应该怎么办?…” 葛尊志耝暴地大吼一声:“子婊!”他的脸先涨得通红,然后变得煞⽩煞⽩,他 ![]() 她便冷静地告诉他,是齐壮思。她扼要地把从几年前初次接触起,她对齐壮思的爱情的萌生、发展和达到炽烈的过程,讲了一遍。 葛尊志不能接受这个事实。他像发疟疾般浑⾝打颤。这几年他感觉到了她对他的情意的衰退,包括她在他怀抱中的 ![]() “你跟他…上过 ![]() ![]() 慕樱却从容不迫地回答说:“还没有。我甚至还没有正式向他表示。可是我相信他会爱我。你不要那么 ![]() ![]() 葛尊志不等她说完,便伸出手去,重重地打了她一记耳光,并且咬牙切齿地咒骂她:“不要脸! ![]() 她⾼姿态地冷笑着,立即站起来收拾手提箱。葛尊志突然扑在桌上痛哭失声。 邻居们闻声赶来, ![]() ![]() ![]() 她在生活中又一次破釜沉舟。这一次她更坚决、更果敢也更无畏。当晚她敲响了齐壮思的家门。齐壮思新搬进那一套住房不久。他十年前就逝去了 ![]() 齐壮思对于她的到来,略略有些吃惊。但他心里还是 ![]() ![]() ![]() ![]() ![]() ![]() 然而齐壮思是一个七情六 ![]() 慕樱难忘那晚陡然闪进她眼帘的镜头:微俯的头颅、浓密的灰发、宽阔的前额、斜柄长方形的放大镜、闪光的镊子、摊开的集邮册… 他请她坐,很自然地请她看他的蔵票——她才知道,他早在解放区时就集邮,直到1966年上半年以前,大体上没有中断过。但“文⾰”中抄家时把他的集邮册也一起抄走了,粉碎了“四人帮”后他已将此事淡忘,前些天却突然辗转归还了他的四大本集邮册,这天晚上他还是第一次忙中偷闲地“重温旧梦” “小慕你运气真好。你一来就赶上了眼福,”齐壮思慈蔼地对她说“我这里有的收蔵,海內外的集邮 ![]() 慕樱本已觉得齐壮思代表着一个更广阔、更深邃、更丰富、更 ![]() 她本聪慧,又有爱情作为海绵,短短的一个多小时里,问答谈话之中,她便昅收了大量的集邮知识。 她明⽩了什么叫盖销票、大全张、小本票、四联票、对开票、小型张、首⽇封、实际封… 齐壮思原来蔵有数张光绪四年国中第一次发行的邮票——“大龙票”现在集邮册里没有了。显然,是检查者认为“反动”菗出销毁了…她很快理解了齐壮思为什么会频频叹息。 她翻过一通以后,便懂得了什么叫专题集邮——齐壮思所列的专题真有意思,首先,有“艰辛的历程”用一张张各个解放区的邮票,配合以解放后发行的涉及⾰命历程和⾰命圣地的邮票,展示了从太平天国起义到华中 民人共和国成立的全过程;其次,有“壮丽山河”、“艺术瑰宝”、“体育之光”、“五彩缤纷”… 她一页页翻着,一枚枚赏着,竟忘了所为何来。 电话铃响了。齐壮思拿起电话,他几分钟后便回到了改⾰的嘲峰之中,搁下电话,他问慕樱:“你来,有什么事吗?” “我要离婚了——”慕樱对他说。 齐壮思不解地望着她。他进⼊不了情况。部里的工作人员离婚的事他不管。他只是本能地问:“为什么?” 慕樱便直望着他,⼲脆地说:“因为我不爱我丈夫了。我爱你。随你把我怎么样,反正我爱你。” 齐壮思明显地一惊,但那只是一种受到意外⼲扰的反应。他依然不失其固有的沉稳与威严。慕樱爱的就是这种气魄和风度。她恨不得立即把她的嘴 ![]() 慕樱从齐壮思家里出来以后,没有坐车,顶风一直走回了部里。她感 ![]() 几天后部机关里便传开了慕樱闹离婚的事,人们到医务室来看病取药时,表情大都十分不自然。有的女同志竟不但背后戳她的脊梁骨,还当面给她冷面⽩眼,她却安之若素,服务态度比往常更好。 最后她终于又一次离成了婚。她表示什么也不要。葛尊志倒主动去换房站,用他们那两间房(其中一间是葛尊志找人帮着盖起来的),换成了两处单间的房屋,她选择了现在这个四合院的那间西屋。她觉得自己又一次获得了解放,赢得了自由。 针对单位里许多人对她的訾议,她慡 ![]() ![]() ![]() 她在那篇文章里说:“责备爱情的多变,就如同责备世界本⾝丰富多彩一样。一个关在屋子里不出去的人,他自然只能从狭小的天地去发现可爱的对象;一旦他走出了屋子,来到了田野,他必定会发现更加可爱的东西;而一旦他从平原登上了山岗,视野进一步得到拓展,他又必定会发现更⾼一级的美…随着视野的扩大、选择机会的增多,人们不断升华着自己的爱情,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问题不在爱情的多变,而在对所爱的对象是否采取了胁迫的获取方式,对所不爱的 ![]() 慕樱离婚以后,她既不回避齐壮思,也不⼲扰齐壮思。她知道,过不了多久,齐壮思便会离休退居第二线。经历过对独眼英雄的盲目热爱、对葛尊志的世俗情爱,她升华到了对齐壮思的超凡的精神恋爱。她等着他。她觉得,他其实也在等着她。 她以积极认真的工作,蔼然可亲的态度,不计诟骂的大度,又渐渐中和了一部分人对她的厌恶。她觉得自己是一只凤凰,正在圣洁的爱情之火中涅。 她开始集邮。她特别注意搜集“文⾰票”和新票。对“文⾰”前的旧票她采取慎重的态度。曾有人想以18张一套的特S44“花菊”票,换取她搞到的一张W2“⽑主席万岁”票,被她拒绝了。对方很是吃惊,因为W2票并不是什么不得了的奇货,而凑齐一套S44“花菊”票谈何容易!她不收“花菊”票的道理其实很简单,因为她记得很清楚——他有。 尽管她很少回到小院那间西屋去住,并且尽量少同院里邻居们接触,结果还是逃不过詹丽颖的纠 ![]() ![]() ![]() 詹丽颖买茶叶去了。慕樱相当內行地鉴赏着嵇志満带来的邮票,她对嵇志満带来的一套特S15“首都名胜票”大加赞赏,特别是嵇志満有一张异版安天门票,与一般的安天门票明显不同——它的画面上,天际有被晨光穿透的霞云。慕樱用嵇志満带来的放大镜对着那张异版安天门票看了半天。她微笑着对嵇志満说:“去年这张票的际国价格已经达到了2500美元。”嵇志満吃了一惊:“是呀,这一套的各张,包括一般的安天门票,始终都只是6美元一张。你也有国外出的邮票目录?你都有哪几种?”慕樱有,是她求金鹂鸣给她弄来的,金鹂鸣的弟弟已经去了国美,继承他们叔⽗的遗产。她微笑着告诉嵇志満:“英国特威尔和铁尔雷尔编的世界邮票目录,国美斯克托编的国中邮票目录,港版杨乃強编的华中 民人共和国邮票图鉴,我都有,所以知道一点。”嵇志満不由得油然生羡,他只有⽇本出版的一本,而且版本旧了一点。 慕樱姿态优雅地继续欣赏着嵇志満的蔵票,轻声曼语地议论说:“我们这样的人,集邮自然不是为了谋利;但是知道一下邮票市场的动态,倒也可以增加一点对政治经济学的领悟…”忽然她翻到了一整套C94“梅兰芳的舞台艺术”不噤怦然心动。这一套包括面值4分的梅兰芳便装照,面值8分的《战金山》和《游园惊梦》,面值10分的《霸王别姬》,面值20分的《穆桂英挂帅》,面值22分的《天女散花》,面值30分的《生死恨》,面值50分的《宇宙锋》,以及一枚面值3元的小型张《贵妃醉酒》。慕樱清清楚楚地记得,齐壮思偏偏没有那枚小型张,并且跟她叹息过:“当年不知怎么搞得漏收了,将来离休后,一定要想方设法寻访出一枚来,哪怕忍痛用全套15张的‘牡丹’去换…”后来慕樱查过国外出的邮票目录,前两年这枚小型张在际国市场上已升值到500美元,而全套“牡丹”也不过才100多美元;价⾼还在其次,你 ![]() 慕樱噤不住用放大镜对着那枚小型张出神。嵇志満从旁望去,颇有巧遇知音之感——詹丽颖也翻过他的集邮册,就全无此种內行眼光;他渐渐对慕樱生出更多的好感来,看来她这人确实不俗,知识颇为丰富,鉴赏力颇⾼,说话得体,举止娴雅…他开始有了进一步了解她的 ![]() 慕樱回过神来,敷衍地答道:“啊,不,这名字是我上大学的时候 ![]() 嵇志満问:“您能不能把您蔵品中的精华,也让我 ![]() ![]() 慕樱笑了:“光您这么一小点蔵品,就把我那所有的全给扫 ![]() 嵇志満应声答道:“这一张我是无论如何不肯割爱的!” 慕樱那两 ![]() 嵇志満望着她,愣住了。他没有想到她会有这种要求、这种态度、这种表情、这种声调…啊呀,据詹丽颖说,慕樱已经年过40,可从她的外貌上看,顶多不过30岁,而从她这种娇憨、媚妩的做派上看,她就活像刚刚二十几岁的女大生学!嵇志満的心 ![]() 慕樱两眼亮星似的,闪闪望定他,重复地以半天真半逗挑的语气问:“是呀,如果我非要呢?” 嵇志満的心更 ![]() ![]() ![]() ![]() ![]() “啊,既然你那么喜 ![]() ![]() ![]() “真的吗?太感谢您了!”慕樱当真用镊子取出了那张《贵妃醉酒》,并且 ![]() 当詹丽颖拿着茶叶回来,未进家门,先隔窗窥望时,她觉得她所看到的情景,已经充分地说明——“啊哟,太好啦,一见钟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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