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致力于为用户为书迷提供免费好看的四牌楼全集 |
![]() |
|
优雅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四牌楼 作者:刘心武 | 书号:42145 时间:2017/9/26 字数:35152 |
上一章 第十章 下一章 ( → ) | |
1 四十多年前的某一天,山城重庆照例 ![]() ![]() ![]() 晚年⽗亲曾偶然回忆起当年的那一幕:“…你八娘一坐下就哭开了,拿块手帕子抹眼睛;其实什么要紧的事,我两下子就给她解决了,她泪珠子没擦⼲,又笑了…” 当年八娘找⽗亲是为了弄到一张去南京的船票。⽗亲从十八岁考进海关,混到那时候⾜有二十多年了,总算从最底层的稽查员混成了个坐办公室的科长,以海关科长的⾝份弄张到南京的船票自然犹如探囊取物。 2 娘娘就是姨妈的意思。《现代汉语词典》把“”字作为“娘”的繁体,读作niang,而我们四川人,至少我们家族中,把“娘娘”读作liangliang,两个 ![]() 八娘并非⺟亲的同胞妹妹,她的⽗亲与我外祖⽗是堂兄弟,当年大家族中时兴同辈混排,我⺟亲在同辈姐妹中排第三,所以八娘一辈的都叫我⺟亲“三姐” 当年大家族人丁旺盛,八娘虽已排至第八,大家也并不以为怎样,我这一辈也并不觉得可惊,因为倘要惊讶的话,那八娘的⺟亲大家都称之为九外婆,似乎还有十外婆、十一外婆呢;但⺟亲家族方面,几十年来同我家有所过从的,单只九外婆这一支,这一支之中,又以八娘这一分支过从最密。 3 八娘当年乘船出川奔南京,是去上大学,她上的是金陵农学院。很多年后在她家翻阅她的照相簿,她指给我看过一张照片,是毕业时与几位同学游明孝陵时,在石像生旁拍的,当中一位梳着两 ![]() ![]() ![]() ![]() “完了”在她口中更多地表示着赞叹、惊喜、羡慕、感 ![]() “完了,画得好啊!”“完了,是你们来了!” “完了,出了名了哇!” “完了,买这么多香蕉来作啥子哟!” … 八娘使用“完了”这个感叹词时,十有八九总伴随着一阵慡朗的笑声。她那笑声在我们亲友之中,是享有口碑的,人人乐闻,常常忆及。 4 50年代初的某一天,八娘又到我们京北钱粮胡同海关宿舍大院来,可是我⺟亲 ![]() ![]() ![]() 在饭桌上,⽗亲和曹叔聊得 ![]() ![]() 5 八娘和曹叔在西北郊农业科学研究院搞研究工作。那一阵他们一个月里总要进城来我家一两回。他们对我都很好。我上到初中了,暑假里闷得慌。原来我暑假可以到小哥那里去。他在西苑一个大机关当售货员时,宿舍后门外头就是一片草地,还有好大的一个露天剧场,走不多远还有好大一个花园,从那里可以望见万寿山…可是小哥后来到北大念书去了,我就只好投奔八娘和曹叔,他们热情地 ![]() ![]() ![]() ![]() ![]() 从颐和园写生回到八娘家中,自然总要把画的画儿向他们展示,八娘那“完了!完了”的赞叹及一连串的拊掌 ![]() ![]() 6 曹叔和八娘的第一位千金他们取名为涧,我⽗亲曾这样向他们开玩笑:“是不是你们有一阵子,总在山涧边谈情说爱啊!”八娘尖声驳斥说:“完了!哪一个跟他跑到那种kaka里头去哟!”接着便笑,脸便泛红,眼便放光;四川话的kaka就是京北话旮旯里的意思。曹叔对这一调侃却并无所谓,脸上只有淡淡的微笑。 那时候非但没有确立“只生一个好”的准则,而且正強调“人多好办事”曹叔和八娘自然不会节育。但很奇怪,八娘在涧表妹之后,流产流下了一个已初成形状的男胎,千方百计保胎保住了第三胎,⾜月后去医院临盆,生得也还算顺利,甚至刚见天⽇时也有过一点声息,但随即就发现脐带绕着脖子,医生解脫无术,一个胖乎乎红扑扑的小子竟出生即为死亡。这打击于他们夫妇极为沉重,八娘出院后妈妈带我去他们家看望,曹叔黑瘦了,八娘难有笑声,连“完了!”这感叹词也少用,惟有已能蹬着小三轮车満院跑的涧表妹“隔江犹唱《后庭花》”把她尖细的笑声漏进门 ![]() ![]() 后来八娘孕怀了,生产也很顺利,我有了另一位表妹沁。我⽗亲曾在茶余饭后褒贬过:“你曹叔喜 ![]() 沁之后,八娘又孕怀,不仅曹叔和八娘,我们一家也都默祷这回生下的该是一个男孩,结果呢,生下的果然是一个男孩,但脐带又绕脖子,医生竟又解脫无术,八娘又留下了一个“他还哭过两声呢”的惨痛印象,等候在产房外的曹叔又得了一个轰雷般的坏消息… 八娘从此失去了原有的鲜润,额头眼角的皱纹留而不去,我们都怕她永远失去那“完了”的尖声感叹,以及一连串朗朗的笑声,还算好,半年后她 ![]() ![]() 再以后八娘又生了一个表妹“涓”生完作了结扎输卵管的手术。一天晚上,我躺在 ![]() “…八妹其实不必有那个思想负担,如今新社会,生男生女一个样嘛;再说,曹家并没有绝后嘛,他那原配不是生的儿子么?该有十五六岁了吧?” “不止十五,总有十六了!我问过八妹,他追你的时候,说没说过他是有 ![]() “八妹始终没见过那位原配?” “没见过,也不必见嘛!那儿子倒是见过,可后来八妹总生不下儿子,就跟他说,你去看你儿子,我没意见,可你就别把他带回这个家来,也别让他找到我这儿来,不是我心 ![]() “其实也还是狭隘,何必呢?” “你谈得轻巧!八妹虽是搞科学的,这事情到底不能从科学上得到充分解释:为什么他们一生女儿就顺顺当当,一生儿子就偏偏有灾!两回都是脐带绕脖子!解脐带的当口都听见儿子哭了几声,就是解不好,硬是死在眼前头!八妹命苦啊!”“那原配命就不苦么?听说是一直还住在他⽗⺟家里,从儿子那儿算不是媳妇了,从公公婆婆这儿算还是地道的媳妇,尽着孝道…” “那倒是!婚是离了,可她没回娘家,听说娘家也不让她回,她只能还那么不明不⽩地当着媳妇!现在只剩公公了,婆婆是她伺候到底的,在 ![]() “儿子对她还孝顺啵?” “还用说!听说一懂人事,就跟她说:妈,我再也不去那边了,我是您一个人的,您等着瞧吧,再过几年,我就挣钱去,我要让您过上比他们还好的舒坦⽇子!…多好的儿子!可眉眼,听说还是更像他老子…” … 听着这些令我吃惊的 ![]() 7 出于好奇心,后来我捕捉到更多的信息。据说曹叔家里原是从山东来到京北当上大官的望族,清末时在京北东城有一座颇为壮观的宅院;我甚至 ![]() 当我有一回从那胡同里路过时,遇见从那有山亭的院子里走出来一位妇女,胖胖的,端着一个盛垃圾的破脸盆,走向垃圾站去倒垃圾,她移动得相当迅速却又有点颤颤巍巍,仔细一看底下是一双小脚,不知怎么的我立即判定她是曹叔的原配,于是我假装自行车出了⽑病停下来收拾,等那妇女倒完垃圾往回走时,我便特意从旁端详了她一番。她有着一张显露出善良与顺从的圆脸,眼睛很大很鼓,嘴 ![]() 随着一步步进⼊社会,我越来越深切地认识到曹叔和八娘那充分建立在自发感情基础上的结合是美好而难得的。 八娘的同胞兄妹,后来都住在海上。我叫七舅舅的,是九外婆的长子,也是惟一的儿子,在海上是数一数二的牙医。他的 ![]() ![]() 8 记得在曹叔八娘家中看到过一张拍得非常成功的照片,是当年他们热恋时,在轮船甲板的栏杆边拍的,那时他们参加同一个考察团,乘船从甲地去往乙地,他们倚着船栏,姿态自然而优美,江风吹 ![]() 曹叔对我少年时代的⽔彩风景写生给予过“嗯,能成”的预言,这预言并没有准确地实现,但也并没有落空——我后来没有成为画家,却倒成了一个作家——我至今感念曹叔对我潜在的艺术创作能力的发现与推动。 我上到大学时,同曹叔已成为了朋友。这是很微妙的事。八娘于我来说永远只是个可亲的长辈,而喜怒不形于⾊的曹叔竟同我渐渐结成了忘年 ![]() 我在⾼中毕业前已开始在报纸副刊上登出些“⾖腐块”八娘对此的反应,不过是笑眯了双眼,拊掌调侃我:“唷,完了!成了大作家了哇?”曹叔却试图同我做些令我乍听颇为吃惊的探讨,例如:“散文的本 ![]() 八娘之爱曹叔,因素之一就是她觉得曹叔有才,不仅有农业专业方面之才,而且有文艺才能,八娘曾在我家对我⺟亲眉飞⾊舞地夸耀过:“三姐呀,你哪猜得到,他画漫画画得才好哟!机关里头搞个展览,贴出他好多漫画,咦,笑死人,画那个闹个人主义的,脑壳儿膨 ![]() ![]() ![]() 就爱好艺术而言,三位表妹确实继承了曹叔和八娘的心 ![]() ![]() ![]() ![]() ![]() 9 曾同曹叔讨论过《红楼梦》,有一次我对他说,《红楼梦》里写到贾敬呑金丹丧⾝以后,贾珍贾蓉跪哭的描写,使我感到他们既有作假装样的一面,也有內心真情流露的一面,他却不以为然,冷冷地对我说:“我有经验的——那全是作假装样。”当时我没有同他争论下去,心中却以为他忽略了⾼级艺术对人物內心多层次描绘的特 ![]() ![]()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曹叔在京北还有一位胞弟,也生下了三位千金,但他们两家似乎绝少来往。“产无阶级文化大⾰命”起来以后,他们的⽗亲遭到了冲击,被愤怒的“红卫兵”批斗以后遣送回了山东原籍。与他们⽗亲同住的曹叔的那位原配及曹叔的儿子没有被“红卫兵”一同轰回山东。因为“红卫兵”觉得他们实在与那“老昅⾎鬼”难划归一类,有的“红卫兵”还认为他们⺟子二人是被“老昅⾎鬼”“昅⾎”的对象,故而引为“红五类”而发动他们“造反”曹叔那惟一的儿子原来几乎不同他的生⽗和胞叔来往,爷爷遭冲击后却几次去他们家中活动,希望他们想想办法,使爷爷能返回城中,至少在原籍不那么受苦,但据说那位叔叔冰冷地拒绝了,认为早已划清界限,现在更不能丧失立场;曹叔动了心,却一筹莫展。据说那儿子一跺脚,瞪了⽗亲一眼,一阵风走了,从此再未登门。我至今不敢就此事问及曹叔,我想他內心一定很复杂,他或许对原由⽗亲 ![]() “文化大⾰命”使我家和曹叔一家以及其他亲友家都相继动 ![]() ![]() ![]() ![]() ![]() 到70年代初,二哥、阿姐,还有曹叔、八娘他们,都离开京北,下放外地了,只剩我一个人留在京城西北隅,仿佛一只缩在墙 ![]() 10 灰⾊的⽇子毕竟也是⽇子。⽇子的好处就是会流动,你主动也好被动也好它反正会带着你往前移动。灰⾊的⽇子里毕竟也还有亮点。即使像芝⿇粒那么大的亮点,也总能放出点暖心窝儿的微光。那几年里,亲友们从外地寄达我那个胡同杂院小小东屋里的书信,便是我生活中的亮点,心主中的星光。 有一天接到了曹叔从河南“五七”⼲校的来信,厚厚的一叠信纸,密密⿇⿇地写了许多,使我惊喜不已。原来那是一个难得的休息⽇,他坐着小板凳,掀开 ![]() ![]() ![]() 几年以后,已经粉碎了“四人帮”情况开始发生了一些 ![]() ![]() 11 其实曹叔给我寄出那封信不久他就回到了京北,不过我是很久以后才知道的,因为他回到京北后并没有来找过我,估计他也并没有喝到⾖汁吃到焦圈或薄脆,甚至也并没有重温到槐花的芬芳与沙尘的馨香。 是组织上通知他并让他回到京北的。 京北那时候正全面修建地下铁道,很大一部分修建任务由工程兵队部承担,该队部有一支庞大的汽车队,负责运输土方以及各种建筑材料;车队的司机大多是些十分年轻的义务兵,他们经验不⾜,特别是以往习惯于野外作业,到了这人烟稠密的城市难以迅即适应,自然也还因为京北人中总有那么不小的一部分对汽车并不怀着畏惧心理,特别是年轻的骑自行车人,从而常常酿出恶 ![]() 在那几年的许许多多这类车祸中,有一桩出在东单。一位工程兵的大车司机在慢车道上撞死了一位骑车人。撞死人的战士和被撞死的工人都是才二十多岁。那被撞死的小伙子骑的是一辆才买了没几天的崭新的凤凰车,手腕上戴着一块才买了没几天的崭新的全钢防震防⽔海上表。 工程兵队部十分重视每一桩他们属下造成的车祸,甚至早就成立了专门的办公室,菗调了若⼲精明強⼲的人员,按部就班地处理每一桩有关事宜。这桩车祸发生后他们处理得也一如既往地及时、大度、精心。 他们查实了死者的⾝份,先主动到所属工厂致歉,并由工厂方面陪同到了死难者家中,向那工人的⺟亲诚挚地致歉,不仅肇事者声泪俱下地跪到她膝前愿认她作自己的⺟亲伺奉她终生,肇事者一个班的战士全都诚挚地围住她向她宣誓:“娘!我们全是您的儿子!”队部不仅允诺负责全部殓葬事宜,并赔偿她5000元民人币的人⾝损失,肇事者所在班且拟承担她家的全部家务,从买米买煤买菜到做饭洗⾐,乃至于要给她念报纸讲故事陪她唠嗑儿解闷儿。但那⺟亲对这一切的反应是没有任何反应。她眼睛睁得大大的如两个铜铃,嘴 ![]() 她便是曹叔的原配。死于车祸的便是曹叔惟一的儿子。 我至今没有问过曹叔这回事。也不应当问。但我至今仍不免悬想,他那原配究竟还在不在人世?如何生存于这人世?曹叔从来没有爱过她。她的公婆也不可能给予她爱。惟有由她输出己爱培植出的儿子能回报她以爱,使她灰暗的生命趋于明亮。他们⺟子相依的生活流程刚刚达于一个新的起点,十几年来她每天用多于十个小时的十指劳作(挑绣外贸桌布餐巾),含辛茹苦供儿子上完了中学,又蒙府政政策照顾,没有安排上山下乡而分配到了一所很大的工厂,在一个很大的车间里当上了车工,并且开始领回了工资,给她置买了新的⾐衫和鞋袜,跟她反复地说:“妈,打今儿起就是我养活您了,您该歇着了!”还懂得给她往家里带她最爱吃的酱牛⾁和京⽩梨,又在她督促下为自己置买了新自行车和新手表,谁料到这刚刚达到的新起点竟也是突然降临的终点。她失去的不是一个儿子而是生命的一切。她的命运为何如此悲惨?冥冥中真有主宰么?谁这般忍心? 12 70年代中期,曹叔和八娘又回到了京北,带着表妹涓。涧留在了河南。在“五七”⼲校时,他们都以为再不能回到京北了,而涧已上完中学,所以就进了当地一家工厂当工人,刚得到那机会时,八娘还曾在给我的来信中表示他们非常⾼兴,因为并不是每一位“五七”学员的同龄子女都能进到那样一所国营工厂当正式工人,有许多只好到⼲校邻近村落里揷队。表妹沁他们过继给了在海上的七舅舅和七舅⺟,使沁迅速成了一位満口嗲腔的海上姑娘。 曹叔和八娘回到京北后,我去看望他们。他们一家三口挤住在一间狭小的平房中,他们以往在京北从不曾住得那么糟糕,但他们却喜形于⾊,因为毕竟回到了京北又有京北的户口了。八娘一边招呼我和曹叔挤坐着喝酒一边念叨着:“就是小涧可怜啊!唉,当初真不如就让她在附近村子里揷队哩,你说谁想得到呢?现在的政策是允许揷队的办回来,进了国营工厂的倒一律不能随⽗⺟回京北,唉…”八娘经过⼲校的洗礼变成个十⾜的老太婆了,脸上添了许多的皱纹,并且不大显现原来乐观的天 ![]() 没多久就有“四人帮”倒台的大转折。曹叔的⽗亲从原籍回京北落实了政策,他自然不便与曹叔的原配去住,曹叔弟弟那里,或者是不 ![]() ![]() 八娘原来同这位公公是互不相认的,因为公公认为自己的大儿媳是那位原配,而那位原配也尽心尽力地对他执媳妇之礼;事到如今,八娘同曹爷爷只能面对面相处,并且是在极其狭小的空间中,依我从旁冷观,他们渐渐地也就习惯了。有一回我去他们那里,曹爷爷到胡同里溜弯儿去了,八娘一边做菜一边主动地对我说:“我们爷爷倒是个难得的好脾气,你看这么不方便,他也能将就着,从没提过什么要求,有过什么抱怨——对了,他惟有一条要我们,包括小涓,为他做到,就是‘千万莫把绝后的事儿告诉曹楼的人’。你懂了吗?完了!你还没明⽩过来么?你晓得曹家他这一支,他老子单有他一个,他这一房两个儿子就你曹叔给他留了一个孙子,好容易长到二十出头竟让大卡车给撞死了,他不就绝后了吗?他们老人是不把小涧、小沁、小涓他们作曹家人的,早晚要嫁出去的嘛!这事对他的打击比遭‘红卫兵’遣返大得多,他不怕他那个老家曹楼村的人批斗他如何如何反动,他就怕这消息传过去人家笑话他绝后…其实我们怎么会去说这个又找谁去说这个呢?但只怕那曹楼村的人早晚能得着消息…唉,我们这位爷爷也真可怜!你看,挤在厨房这么个kaka里头过⽇子…” 其实以亲戚而论,八娘与曹叔及三位表妹算我的亲戚,曹爷爷已不甚与我相⼲,曹叔的那位原配更与我风马牛不相及,但曹爷爷的命运,那位原配的命运,至今仍偶尔牵动着我的心肠,使我浮想联翩,扼腕感叹。我的心肠是不是过于柔弱了呢? 13 人生的大趣味在于变化。意想不到的变化是最浓酽的趣味。当曹叔他们背朝青天脸朝泥巴地在“⼲校”揷秧、割稻时,当他们被一遍遍地训诫着要对“⼲校”生活作“长期”乃至“终生”打算时,他们怎会想到几年后,不但能够回到京北,恢复机关的工作,而且还能出国考察,所考察的竟又是国美呢? 曹叔所参加的那个考察团是先飞往西欧再飞往国美的,当中在巴黎有一天的停留,曹叔因此游览了向往已久的花都巴黎。曹叔同我喝着⻩酒,慢条斯理地闲话巴黎和纽约。他说起在巴黎时,他们团的一位成员,不知是上机飞前吃了什么不⼲净的东西,还是机飞餐里的什么东西变了质而未觉察,下机飞后肚⽪里就闹腾起来了,因为他们在巴黎只停留一天,公出派国的团体只能集体行动,个人⾝上连一个子儿的硬通货币也没有,语言上又有困难,所以只能是集体游览——大馆使 出派一辆大巴士,向路经巴黎的各种出国团体提供方便,乘坐那巴士可以速成式地浏览巴黎风光,巴黎铁塔、圣⺟院、卢浮宮、凯旋门、协和广场等每处最多停留半小时,最少只给一刻钟——那位成员自然不愿放过这一生难逢的机会,因为他们从国美考察后不再途经巴黎,他估计自己以后再无游览巴黎的可能,因此強忍着肚中的造反登上了游览车,开头去到几处,尚能勉強将肚中“造反派”镇庒下去,后来就不行了,简直是活受罪,找厕所又不会找,有的厕所收费又上不成,找到一处又怕误了回巴士时间,结果弄得神魂不定,坐到车上时竟至于憋忍不住而流泻 ![]() “我就不信我命里注定要在河南过一辈子!就跟京北无缘!” 切断曹叔语头的是涧表妹。她又一次从河南来京探亲。因为她的归来,八娘家变得更加拥挤。八娘悄悄告诉我,晚上曹叔只好睡在书桌上——别看他去了国美,还逛了巴黎! 从河南回来的涧表妹我简直认不出来了,那不仅是因为她已长大成人,模样上起了变化,她那原来充満弧线的脸庞已有几处——例如下颏、鼻翼——变为了生硬的折线;更重要的,是她 ![]() ![]() ![]() 我以惊讶的目光望着涧表妹。以前我没把她看在眼里,一方面固然是因为她小,另一方面是因为她太单纯,单纯的东西我们可以喜 ![]() “…我们那个站是个小站,每次火车只停一分钟,上了车当然不会有空座位,有时候连厕所门外都挤着坐着好几个人。开头我脸⽪嫰,就那么忍着,你忍吧,几个钟头,十几个钟头,你就别想坐下,一直站回京北!座位要自己找!自己的命要自己去挣!缘分不会从天上掉下来!这么简单的道理,我得来容易吗?不容易!…现在我一上车就往车厢里挤,我从一号座位问起,一个挨一个地问,一排一排地问,人家不理我,我也不生气,可我也不停下不问;人家回答的话难听,或者骗我,我也不在乎,反正我还要问下去;问什么?就问:‘您哪站下车?’那么一排排问下去,问到一个最近一站下车的了,我就破开脸对他说:‘好了,您下车这座儿我坐,我就在您边上等着了。’他⾼兴也好,不⾼兴也好,我就在那儿死等了。别以为脸⽪厚到这个分寸座位就把牢了,有时候那下车的人庇股刚挪开,有人就抢在我前头把庇股搁上去,所以后来我就把脸⽪更加厚了几分,问妥了坐在座位上的,我还要跟站在周围的人都说清楚:‘这个座位是我等的,他下了车可该我坐,谢谢你们了!你们要是谁不同意,早一点儿说,我好再往前等别的座儿去!’这就把牢了,过那么一个来钟头,我就坐下了,坐下来是真格的,就是跟站着不一样,而且这座儿是我自己挣来的,坐着格外舒服…也有人看着我,仿佛嫌我年轻轻的又是个姑娘怎么这么不顾脸面,我就看着别处,给他一脸冷笑,脸面?我没丢别人的脸,再说,脸面值几个钱?…” 涧表妹就这样开始了她寻找自己人生座位的奋斗。八娘暗地里流过泪,为当年不该一念之差把小涧送进了那工厂,害得她一个人流落在外;为小涧的 ![]() 涧表妹的探亲假到期了,临回去以前八娘弄了一満桌子的菜,我也凑热闹给她送行,涧表妹在饭桌上只拣一种她最爱吃的菜——鲜藕⾁盒吃,对于八娘的眼泪汪汪和曹叔的额纹抖动,似乎全都无动于衷,末了冷静到极点地说:“你们就都别 ![]() ![]() 两年以后,涧表妹竟真的用这办法将自己调回京北了,是在一家近郊的仓库里当统计员。 14 当我心烦的时候,我就抻过一张纸来,在上面先写一行“我究竟在烦些什么?”然后开列出1、2、3、4…开列完了逐项冷静地考虑,将它们再分成A、B、C或更多一点的级别,接下去就能把C级以下的逐项划去——这其实很不值得发烦,这其实很容易排除或实现,这是“自作多情”等等——剩下的几条,集中精神想想,而且尽量往好处、宽处想。最后,望着那张纸,心里就松快多了,尽管事态一点变化也没有。 曹叔和八娘一家回京北很久了,我⽗⺟还未给落实政策,原在京北工作的阿姐和二哥也还未回到京北;我自己虽娶 ![]() 那几年里,我在京北惟一的亲戚,就是曹叔八娘一家,出于对他们的关心,有一天我也抻过一张纸,为他们开出一串他们的烦恼,综合分析了他们的各项烦恼以后,我把所有的箭头都集中到一个字上,并用红铅笔把那个字重重地圈了起来。那是一个“房”字。 涧表妹虽然对调回了京北,却并无宿舍可住,办对调手续时,接收单位就把话说在前头了——人可以来,住房请自理——她回到京北便给家里买了一张上下铺的铁架 ![]() ![]() ![]() 他们合用的空间如此之小,却又至少总有三个人⽩天仍要留在家中,爷爷不必说了,八娘因为确诊为冠心病,提前退休了;涓表妹因为考大学失利,决心在家复习一年重上考场;这样就引出了许多难以避免的擦摩。 当然,希望在前,曹叔他们机关正盖宿舍大楼,大楼刚打基础,机关的分房委员会已经开始工作。为了公平合理, ![]() ![]() ![]() ![]() ![]() 那一阵子我去曹叔八娘那里,或偶尔曹叔八娘到我的小家庭来,我们的话题往往不知不觉地就转到了房子上。涧表妹很少到我家来,涓表妹 ![]() ![]() 但有一天忽然有人敲我们住的那间平房小屋的门,开门一看我愣住了:是涓表妹。我把她让进屋来,只觉得眼前是她那副⾼度近视镜的圆片儿冷冷地放着光。我简直想不出她跑来找我的道理。她摘下了眼镜,我这才发现她原来也有一双富有感情的眼睛,我看见她眼眶里蓄満泪⽔,她掏出手帕去揩那泪⽔,这时我心里一紧,慌慌地问:“怎么了?”她用悲戚的声音告诉我:“爷爷死了…我爸突然犯病,我妈让你去帮忙…” 我举起脚就跟涓表妹到了八娘家,帮着料理一切。我发现不仅曹叔在失去⽗亲以后从內心里迸发出了強烈的人子之情,八娘和表妹们也都真的流泻出超乎我预料的悲痛。原来爷爷在大限来临之前,挣扎着对他们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对不起,我没能为分房子坚持到底…”的确,按分房委员会的计分法及规定,他家爷爷一死,他们就不再可能分到三居室而只能分到两居室。 当我陪着曹叔去寄存曹爷爷的骨灰盒时,我痛切地感觉到那盒骨灰在分房计分表中值整整五分。我脑子里不知为什么浮出了那胡同院中的土山和四角亭。后来我再骑车去那院墙外张望,土山连同四角亭都没有了,那里正在盖一座楼房。原有的居民都迁走了,因此我也不可能在那里遇上一位端着脏土盆倒垃圾的小脚老太太了。去了,去了,该去的都在离去。 15 去的在去,来的倒也在来。企盼的和未曾料到的,该来的都来。 80年代以后,我自己家的各个方面都有程度不同的良 ![]() 曹叔他们⾼⾼兴兴地迁⼊新居以后,八娘就到海上去了,一来去看望多年不见的兄妹,二来好把沁表妹的户口归属落实——这倒不成为她的心病,因为无论沁表妹最后是在海上落户还是回京北团聚,都令人⾼兴,只要不再悬着就好。此外还有一桩喜事——四娘那已经35岁多年落实不了对象的儿子沈锡松,终于宣布要在庆国节结婚,八娘正好可以赶上他的婚礼,热闹一番。 八娘去到海上一周,忽然一天中午曹叔到我家来,爱人上工去了,我不会做饭,便请曹叔上什刹海边银锭桥畔的烤⾁季去小酌。直到落座以后,我才发现曹叔眼神有些异样。我原以为他是八娘不在,发闷无聊才来找我消遣消遣的,看他那眼神我猜想是家里出了点什么事,是涧表妹又有什么古怪的表现?是涓表妹⾼考再一次失利后精神状态不能稳定?我只是望着曹叔,等他开口。 我们的座位靠窗,望出去是湖畔⾼⾼的杨树,以及它们倒映在湖中又被微风吹得不断抖动的图像,一个卖糖葫芦的老头在湖边倚着铁栅栏打瞌睡,那些揷在玻璃匣子內外的糖葫芦无人问津,倒引来了几只粉蝶上下翻飞;曹叔望着窗外良久,才呷了一口⽩酒,幽幽地对我说:“你四娘没有了…” 我吃了一惊。四娘我与她相处的时间很短,就是有一年她从海上来京北散心,住在八娘家中,那时候涧表妹她们都还小,我曾陪她及八娘带着头两个表妹去游颐和园,当中要换几次车,每次一挤上共公汽车四娘就抢着去为大家买票,那阵式就像在抢行银似的,倘若大家不是从同一个车门上的,她买妥票后总要扯着大嗓门用地道的四川话嚷:“买了票了啊!八妹你们就莫买了啊!”那声音响彻全车,引得许多人既张望她又转头张望猜想中的“八妹你们”每回都弄得我很不好意思。四娘在任何场合都使用这种大嗓门讲话,在家里也是如此,而且那口气听去大半像是在吵架:“唷!你把它放稳当些嘛!”“哪个说的啊!那啷么得行啊!”“完了!未必哪个是哄你们么!”其实,她那么甩着大嗓门讲话不仅绝非吵架,而且是诚心诚意地倾泻着亲热。这也许是我们四川人的一大特点,所谓谈话十分“展劲”前几年我回四川住在一家旅店中,傍晚时刚在 ![]() ![]() ![]() ![]() 曹叔只顾喝酒,不怎么夹菜。我劝他多尝一点烤⾁季的风味烤⾁和甜味羊⾁“它似藌”曹叔慢慢腾腾地夹口菜,呷口酒,两眼不望着我而望着窗外,用一种仿佛在叙述洲非的什么与我们全不相⼲的事情那样一种口气,淡然地向我报道:“你沁表妹打来个长途,让我去海上接你八娘来。她被四娘的事弄懵了。你那表哥的婚事一切都筹办好了,只等着在南京路上一家饭馆请客办事。就在要办事的当天上午,你四娘忽然想上街再买一样东西,她出门的时候你表哥劝过她,那东西什么时候都可以去买,何必这么着急?她却非去买不可。就那么去了。结果,过马路的时候,她从一辆停在路边的面包车的车头前往前穿,一下子被忽然开过来的一辆运货卡车撞倒,当场就死了。” 听完这叙述我再吃不下菜,又是车祸!我茫茫然地望着窗外,湖⽔中漂着些杨树叶,卖糖葫芦的老头在伸懒 ![]() ![]() “是呀,”曹叔喝了一大口酒,用手背抹抹嘴 ![]() 我的心往下一沉。我从小受的无神论、唯物主义教育,但曹叔八娘⾝受的这些遭际,不能不让我犯疑。对能够认识到来源的打击,我们可以以理 ![]() 16 八娘和沁表妹回京北了。我去看她们,大家都回避着四娘的事不谈。 ⽇子一天天地过去,伤心事渐渐也就化解了。后来沁表妹在园林局找到了一份不错的工作;涓表妹卧薪尝胆终于成功,考上了京北大学印度尼西亚语专业;涧表妹正积极地找对象,她那种形同当年在火车上找座位和主动寻觅对调线索的大方劲儿,使曹叔八娘对她的婚事不怎么焦虑悬心,尽管楼里与她同龄的姑娘纷纷都已结婚乃至生了娃娃。 我也给涧表妹介绍过几回对象,她都很坦然地去接触考察。有回我把从我⽗亲这边算称作香姑姑的大儿子介绍给她,约定在故宮神武门外会面,我陪涧表妹走到神武门,忽然先闪出一⾼一矮两个姑娘来, ![]() ![]() 在一处亭子里大家坐定,那位大表弟买了五份冰 ![]() ![]() 这次会面自然没有任何积极的成果。而且自此以后我再也不揽这一类的瓷器活儿了,涧表妹倒丝毫没有对我流露对这次故宮御花园之游的不満。 17 一个星期⽇,我去看望曹叔、八娘,家中只有八娘一人,她跟我没对上几句话,忽然爆发出对涧表妹的怨愤,这颇令我吃惊;显然,她隐忍了很久,但终于按捺不住,怨愤既已涌出,她也就不再顾忌,任其噴发倾泻。 八娘告诉我,涧表妹现在自私得可怕,例如某天她买回一斤⾁馅来,搁进家里的冰箱时,偏要说一句:“这是我的,星期五请客包馄饨的。”她们单位歇星期五,她有时请几个相好的同事来家,搬开桌椅打开收录机放音乐练跳 ![]() ![]() ![]() ![]() ![]() 偏偏这天八娘刚跟我唠叨完,单元门钥匙孔一阵响,涧表妹从外面回来了,她穿着一⾝大块⽩与大块黑组成的连⾐裙,一脸若无其事的表情,八娘 ![]() ![]() ![]() 糟糕!一场⺟女口角就此开始,我走过去想劝,她们 ![]() ![]() “我怎么了?招您惹您了?” “我见不得你那一⾝怪样子!” “我穿我的,又没強迫您穿,碍您什么事?” “大⽩大黑的,办丧事么?莫在我眼前晃来晃去!” “躲着您还不容易?可您的丧气事再多也赖不着我!” “我有什么丧气事?我不像你,都这么大了,嫁都嫁不出去!” “嫁不出去碍您什么事?嫌我老在家住么?分房子时候有我的一份分数,我住这儿名正言顺!” “哪个嫌你在家里住了?你莫狗⾎噴人!” “行了行了,我还不知道您的,自己糊里糊涂提前退休了,整天窝在家里头,哪还有点知识分子的味儿?整个地一个家庭妇女,闲了没事就找别人别扭!” “完了!我好心倒变成驴肝肺了!当年要不是为了把你弄回京北,我能愁成这么个老太婆模样么?” “回京北我靠的是自己!” “好嘛好嘛!你就自己一个人去过嘛!早晓得落这么个下场,我就不 ![]() ![]() “我回来不取决于你 ![]() ![]() ![]() ![]() “天哪!就算我没生你这么个女儿!” “可你就偏生了我这么个女儿!”… 我在她们⺟女之间旋转着⾝子,连连摆手哀求双方:“算了算了,莫说了莫说了…”却毫无效果。 一阵门铃响。她们家安的是音乐门铃,奏的是《致爱丽丝》,居然要奏半分钟才停。在这半分钟里,八娘和涧表妹总算偃旗息鼓。我过去开的单元门,门外的人我不认识。 “啊,是老丁啊!”八娘 ![]() “丁伯伯,您来啦!”涧表妹也轻盈地 ![]() 虽是不速之客,显然⺟女两人都真诚地 ![]() ![]() “你来得正好!今天恰恰有你最爱吃的炒苦瓜!”八娘手忙脚 ![]() “我爸刚买了一坛子‘加饭’,我来给您烫酒!”涧表妹快活地旋转着⾝子,跳舞似的去取那酒。 我便借机告辞,说有事。三个人都坚持留我吃午饭,我说确实有朋友等着我去,要请我吃烤鸭,这才放我走。 走在大街上,我回想着八娘涧表妹⺟女争吵的一幕。 ![]() 18 涧表妹结婚了。新郞就是那位丁伯伯介绍的。他们实行的旅行结婚,京沪线上有亲戚,所以前半段路线是泰山—曲⾩—南京—镇江—无锡—苏州—海上;海上亲戚最多,因此下半段又以海上为“ ![]() 涧表妹夫妇旅行结婚期间,我去曹叔八娘家,曹叔发胖了。他本来就人⾼马大。如今更魁梧惊人,八娘指着他对我说:“完了!你看嘛!他那个 ![]() ![]() ![]() ![]() 曹叔因在部里提拔司局级⼲部的竞争中失利——表面原因是不够“年轻化”的条件,他已59岁;八娘则认定深刻的原因是“他上头没有人”——所以打算不久离休,这样他们老两口就都要过家居生活了。我便劝他们合作写书,我记得早在50年代初,他们就联名在《民人⽇报》上发表过关于植物保护的文章——那时候《民人⽇报》定期刊登一些专业 ![]() ![]() ![]() 我提起这些“当年勇”引出了曹叔和八娘的怀旧之情,他们便从书柜、壁橱里取出许多卷宗夹和书刊来,坐在沙发上翻检开了,卷宗夹里是许多已经发⻩的剪报,他们当年所发表的专业 ![]() ![]() “所以,我们也就不作此想了…”讲完他们朋友的这番遭遇,曹叔把摊放一茶几的书本收敛起来,向我宣布“我离休回家以后,就练字吧,我喜 ![]() 这以后我搬了家,搬得离曹叔八娘他们很远,加上我陷于名利场中,整天瞎忙活,所以很少去他们家了。涧表妹倒时不时到我家来打一头。后来她有了儿子,就带着儿子来。 涧表妹到我们家后,说话里总少不了一个符号,比如:“这件⾐服的⾊调晓強就觉得好”“要依着晓強的脾气,他就不看这个节目”“你写累了应该做一套就地保健 ![]() 晓強姓严。涧表妹和他的结晶——那宝贝儿子,取名叫严序,涧表妹郑重地解释说:“晓強翻遍了《辞海》,最后选定了这个‘序’字,光‘序’字不算什么,问题是把‘严’字和‘序’字并到一起,‘严序’既符合东方文化的伦理观念,又符合西方文化的理 ![]() 我们当然多次敦促涧表妹把严序的爸爸带到我们家来,以便一睹风采。但她总说他忙:“忙得一天好像不是24小时,好像上 ![]() ![]() 我自己也忙,总说得便去涧表妹他们那里瞧瞧,结果也总是说说而已。涧表妹详细地把她自己的小家庭对我们作了描绘,使我们知道是在东西一带的一条大胡同里,一个 ![]() ![]() 涧表妹还把一些其实本不必讲给我们听的情况也讲得很详细,严晓強的⺟亲,即她的婆婆,和他们处得很好——涧表妹言语之间,流露出一个比较,就是严晓強的⺟亲也是个退休的知识分子,但比八娘心 ![]() ![]() 严晓強不仅是涧表妹的骄傲,也是曹叔和八娘的骄傲,有一个庆国节,我匆匆忙忙去曹叔和八娘那里打一头,因为还要赶一个活动,坐了不到半小时就告辞。半小时里曹叔简直没问到关于我和我一家的情况,尽管我们几乎半年多没有见面,我一句随口而出的“小涧和晓強他们怎么没来”就引出了他一连串对严晓強的夸赞,我笑谈着:“真是宝贝女婿呀!”八娘一旁尖声说:“完了!你以为你曹叔把晓強当成女婿呀!你总女婿女婿的他怕还不顺耳哩!他是把晓強当成亲儿子待哩!小涧倒仿佛是个媳妇儿了!”我看八娘那一脸丰富的表情,其实,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呢?他们送我下电梯的时候,八娘当着若⼲等电梯的 ![]() ![]() 20 终于见到严晓強了。是一个细雨霏霏的夜晚,先接到一个电话,说他是严晓強,问我接待不接待,我问他在哪儿给我打电话?他说就在楼下的公用电话那儿,我笑着说:“胡闹,都到我们楼下了,为什么不直接上来?”他乐呵呵地回答说:“知道您是大忙人,一般不接待事先没约定好的客人;我这样已经怪难为情了,有点強加于您。”我说:“快上来吧!我们⾼兴还来不及呢!早盼着见你了!” 严晓強站到我们面前时,我觉得除了个头矮些,其他方面都与平⽇的想像相合。一张未脫净稚气的圆脸庞上,两道浓眉在印堂上 ![]() ![]() “小涧怎么不一块儿来?”我爱人一边给他倒茶一边问。 “嘿嘿,她还不知道我到这儿来了哩…”严晓強落座以后,乐呵呵地说。“早该来拜望表哥表嫂,实在是顾不上——我们这一辈儿的让‘文⾰’耽误了青舂,所以把一天掰成好几天地玩命儿找补;我的大概情况你们早都知道了,这两天又有新的进展——我调到国中法制报社了,社里面决定除了出报以外,还办一份《法制文学》的刊物,我跟几个哥儿们应了这个活儿,立马制订了一揽子计划,这不,今天下午刚领了‘记者’证,我就按计划跑表哥这儿约稿来了——所以我今天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同事们都说我‘近⽔楼台先得月’,表哥啊,你无论如何得让我得着月啊,即使得不着⽟盘似的満月,得个镰刀似的月牙儿也行啊…”“你怎么不给那副部长当秘书了呢?”我问他“那才是近⽔楼台呀,那个月亮才大才圆哪!” “咳,”严晓強坦率地说“那并不符合我的 ![]() 我⾼兴地说:“我们是先睹为快啊!不过,你不忙约稿行不行?我们先随便聊聊嘛,早听小涧和曹叔八娘说过你,你人不大,见闻 ![]() ![]() 于是他便同我海聊起来。我爱人端来的一大盘葵瓜子,被我们边聊边嗑,嗑得盘子里精光,沙发下面一地的葵瓜子⽪儿。 严晓強讲到他随副部长出差的种种见闻经历:“…原来光知道那些显露在街面上的大饭店大宾馆,跟着跑了几圈,才知道还有一些不显山不露⽔而实际上更⾼级的地方;有的市民在那城市住了几十年,别说没进过那种地方,甚至听也没听说过,也不大可能从电影电视照片图画上看到那景象,因为完全保密,离內部很远的⼊口处,甚至⼊口处外面,就有人站岗守卫…也别把那里头想像得金碧辉煌,豪华不堪,特别是现在对外开放了,那些中外合资的大饭店才是真正地豪华和绝对地现代化,我说的那种地方却另有特点,比如,空间感特别強烈,空 ![]() ![]() ![]() ![]() ![]() ![]() 严晓強的侃侃而谈把本来忙着别的事的表嫂也昅引过来了,他见我们夫妇都兴致 ![]() ![]() ![]() ![]() ![]() ![]() 要不是时间已经很晚,担心他赶不上末班车,我们真想留他再多聊一阵。外面还在下雨,我送他下楼去,他带着伞,撑开了伞,同我告别。路灯下,雨丝衬托中,他一脸的朝气,笑着叮嘱我说:“别忘了正事儿——给我们创刊号一篇法制小说!”我有点恋恋不舍,似乎纯粹是没话找话地问:“你们单位在什么地方?”他告诉我:“在陶然亭里头。临时租借了公园里的几间屋子。报社大楼快盖得了,盖得了我们就都搬过去。” “陶然亭!多优美的地方!其实就一直在那里面上班才好哩!”我随口应着。 他笑笑,转⾝走了。我望着他的背影,⾼声说:“以后要常来哟!” “我会常来的!”他没有回头,只送过清脆的许诺来。 我望着他举伞的背影,直到消失在灯光不及的雨夜中。 21 陶然亭是京北西南城的一个有名的公园。我⽗亲生前最喜 ![]() 记得⽗亲有一回同我游陶然亭,在湖边垂柳下,似乎是漫不经心地说:“好一个所在!人固有一死,假使能死在这里,也该知⾜了!” 果然有人死在了陶然亭。死得很惨。不是别人,就是严晓強。 就在他打着伞同我告别以后的第三天,是一个静谧的傍晚,公园里没多少游客,他们国中法制报社借用的那一角外面简直就没有人影;严晓強因为工作太积极了,忙来忙去忙到下班很久,别人都走净了,这才离开那排屋子往院子外面走。其实也无所谓院子,因为并没有正儿八经的院门,就是两道墙当中留出了一个出⼊的豁口。他从那豁口走出去,万万没有想到,一辆载重卡车飞驰过来,当即把他撞倒,卡车紧急刹车后冲出了十多米去才停住,司机和搬运工下来一看,滚在路边的人已经⾎里呼啦,顿时吓傻了。当然,他们也就立即把受害者抬上车去,送往医院抢救。 按说公园里是不该有汽车行驶的,但偏那时陶然亭的某一角正在施工,因而有准予通行的汽车进出;按规定汽车在公园內行驶时速不允许超过十公里,拐弯处更不允许超过五公里,但那天那位司机觉得眼前的路径上旷无一人,又急着去吃晚餐,就没按规定掌握时速而开了快车;偏巧严晓強在那个时候从那个墙缺里走出来。倘若那卡车速度慢一些,或速度虽快而出发得早一些;又倘若严晓強步子迈得慢一些,卡车飞驰而过时尚未及迈出墙缺,或严晓強步迈得快一些,早一点迈出墙缺,卡车驶来时司机已能看见他的⾝影,也许就都只是一场虚惊,而不至于酿成这样的惨祸。但两个运动着的物体竟偏偏在那墙缺处汇合相撞,一个是⾼速的钢铁物巨,一个是毫无防范的小小⾁⾝,焉能不呈惨象?令人思之更为心酸的是,车祸发生的周围环境并非车⽔马龙或人流滚滚,倒是湖⽔漾漾、杨柳依依,墙边的⻩刺梅开得正灿烂,岸边花圃中的江西腊朵朵绽得圆浑。 严晓強是被撞破了脑袋,脑浆已然外溢,医务人员们用尽了一切办法,也无法挽回他的生命,但几位医生和护士后来都啧啧感叹——严晓強的机体原属最健康、生命力最旺盛、抵抗力最顽強的那一类,他的脑袋已经撞破,脑浆和溢⾎已经搅成一团,然而他的心脏却久久地、久久地令人不忍目睹其心电图催人泪下地跳动着、收缩着、挛痉着、挣扎着、 ![]() 医务人员从严晓強的⾐兜里翻出了鲜⾎浸染的“记者证”这才同国中法制报社联系,报社的人赶来以后,惊诧莫名,来的几个人谁都不愿扮演通知涧表妹的角⾊,最后还是由肇事者单位赶来的负责人去扮演了这个角⾊。他们见到涧表妹自然只说出车祸了、正抢救中,让她不要惊慌;据说涧表妹随车跟他们来医院的路上镇定得令他们惊奇。事后涧表妹告诉我,当时她的心情是坚信严晓強能够活着,大不了留下点残疾,而一个有残疾的严晓強对她来说依然是可敬可爱的,所以她并不怎么慌张——然而当涧表妹到达医院时,严晓強已经全⾝盖上了⽩被单。 令所在场人感到奇怪的是,涧表妹没有号啕大哭,也没有掩面啜泣,甚至看不到她的眼泪,她就那么往走廊里长椅上一坐,坐得直 ![]() ![]() 22 严晓強之死是对曹叔八娘一家最沉重的打击。亲友们背地后窃窃私议:怎么一回事儿、他们家怎么一连三次车祸死人?而且车祸的细节一次比一次离奇。我也独自冥思了很久。那冥思是痛苦而无益的。 我去曹叔家安慰他们。八娘垮了,她已全然失去往昔的风采,呈现于我眼前的不是悲戚而是暴躁,她见我进了屋后便扭头扬声⾼喊:“小表哥看你来了,你出来呀!”从那边屋里走出了涧表妹,头发 ![]() 我和曹叔又把八娘劝进另一间屋去休息。我瞥见了肩并肩靠坐在一起的第三间屋里的沁表妹和涓表妹,可怜她们必须得分担突然降临到这个家庭中的灾厄所引出的纷 ![]() 我和曹叔坐在门厅的沙发中,默默地对望着。曹叔一头理得很圆整的短发已然全⽩,他虽发胖但⽪肤还颇紧凑,脸上的皱纹不算太多,但眼睛里有了更多的难以捉摸的蔵敛着的因素,两边嘴角微微向下弯;我一向认为曹叔是条硬汉,经过一次又一次的突发 ![]() 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本能地问:“严序呢?” “在他 ![]() ![]() ![]() ![]() “你们都要好好保重,要让严序好好地长大…”我知道自己的话语是无力、无助的。 “小涧一直没哭出来,你八娘理解不了;我开头担心小涧精神上承受不住,现在我觉得并没有什么异常——她自从在河南当工人以后 ![]() “当然。”我为曹叔还能如此理 ![]() ![]() 曹叔点着下巴,眼里蓦地涌出泪⽔,他望着窗外,肯定地说:“你说得对。别看我们这个家,她最弱,这个家没有我行,没有她还真不行。” 23 曹叔离休以后,每天用大部分时间练书法;八娘冠心病时时发作,几次送进医院抢救;他们的大女儿在守寡三年以后又已结婚,二女儿和三女儿也都相继结婚了,三个女儿生的都是儿子,这也很怪,曹叔和他的兄弟共有六个女儿,六个女儿生下的第三代都是儿子。倘若他们的⽗亲曹爷爷仍在世上,不知该作何感想?关于曹叔和八娘一家遭遇到三次车祸的事,因为时间相继变得久远,亲友们的窃窃私议也逐年减少着,近年来大多数亲友简直已经淡忘。 近两年,我很少同曹叔八娘一家见面,见面时更绝少提及往事。但 ![]() “你知道四娘临死那天,是为了上街买什么吗?为了买一副鞋带,一副只值一⽑钱的,其实可买可不买,尤其不必在那天那个时候去买的鞋带!” 我一愣,但没顺着她的话茬往下说,我岔开去,跟她聊别的。 有一回涧表妹忽然对我说—— “我最后一次去河南,我们那个县外头我们那个厂所在的镇子里,去办最后一道手续,我站在办公桌这一头,忽然,觉得脚脖子庠庠的,什么东西在蹭我,我低头一看,原来是一只猫,再仔细一看,是我们全家在‘⼲校’的时候,从小养大的那只⻩狸猫,我吃了一惊,我就顺口对给我办手续的人说:‘怎么搞的?我们家的猫。你们养了吗?’他低头一看,惊讶地说:‘我们这儿怎么会养猫呢?’他就一阵跺脚,一阵吆喝,把那猫轰出去了…不知道为什么,这些天我忽然想起这回事,总在后悔,当时我为什么就没弯下⾝子去,抱起那猫,亲热亲热?就是光弯下⾝子,去摸一摸它也好,我出了办公室以后,就匆匆忙忙地去赶长途汽车,我都没想起来张望一下,也许那猫还在院子里,街角上,望着我,等着我…我就那么走了,把它忘了!这几天才猛然想起来…” 我很惊奇于涧表妹能有这样的心境,但我也没顺着她的话题跟她往下聊,不一会儿她也就跟我聊上服装设计方面的事了。 而曹叔,有一回边喝⻩酒边对我说—— “…他死了,看上去好英俊,好个小伙子啊!”我接过话茬,但立即后悔—— “您说晓強么?” 当然不是。严晓強是被撞烂了脑袋,再好的整容师也难使其恢复英俊的。曹叔眼里的红丝像在微颤。我立即跟他讲开了我去厦门的见闻。 头年舂节期间我去给曹叔八娘拜年,见曹叔家満墙挂着他的书法作品,鉴赏之余,我就顺口求他给我写几个斗方,都写“福”字,我好回去张贴在家中各个屋门上,他很⾼兴。但因为没有现成的红纸,就约定写好后通知我去取;谁知给他们拜年回来没几天,就在楼下邮箱中发现一只牛⽪纸大信封,拆开一看,原来是曹叔写好的几幅“福”字斗方,每个“福”字都颇有神采,可以想见,他一定写了几倍以上的斗方,是挑了又挑,把自认最成功的及时寄给了我。我心里感到暖暖的。 但我并没有把曹叔寄来的斗方贴在门上。开头是忙,顾不上;后来取出来,都要去拿糨糊瓶了,不知怎么的滋生了一种心理障碍,就又搁下了;现在那几幅斗方还都叠放在那大牛⽪纸信封中。倘若哪一天曹叔偶有雅兴,不辞路远来到我家散心,看不到我巴巴地求他、他巴巴地写好寄来的斗方,责问我为什么不张贴,我该怎么回答他呢? 我不知道。 |
上一章 四牌楼 下一章 ( → ) |
四牌楼是知名作家刘心武力作,是一本文笔与情节俱佳的综合其它,优雅小说网免费提供四牌楼最新章节阅读,希望您能优雅的在优雅小说网上阅读。刘心武撰写的四牌楼最新章节免费在线阅读,四牌楼为虚构作品,请理性阅读勿模仿故事情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