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优雅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故乡面和花朵 作者:刘震云 | 书号:39147 时间:2017/9/5 字数:63112 |
上一章 8、娘舅 下一章 ( → ) | |
说过王喜加,现在该来说说俺的娘舅了。提起娘舅,我就想起了国中通俗小说《⽔浒传》中的娘舅。那里的娘舅⼲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像后来的王喜加表哥一样,而俺的娘舅最后却窝囊得被亲人![]() ![]() ![]() 时不我待 该取不取,⽇后生悔 一不做二不休 脖子里这腔热⾎,就是找不到买主 连那个老鼠担酒都唱: 烈⽇炎炎似火烧 田里禾苗半枯焦 农夫心里如汤煮 公子王孙把扇摇 … 一群乌合之众,取起那套生辰的富贵就享用去了。昨天还是一个穷光蛋,今天就成了百万富翁。托塔天王晁盖──他们那里也分东村和西村──东溪村和西溪村,西村镇妖的宝塔,他托过来放到自己村头,这就是托塔天王了?后来上山打仗,也是意气用事,战争的原因从来没有搞清楚过。他连俺村王喜加表哥的⽔平都没有,梁山泊最后怎么能不像俺的娘舅一样在 ![]() ![]() ![]() ![]() ![]() ![]() “让我吃一口⼲的。” … 我对⻩泥岗上起事的⽇子也很感趣兴。烈⽇炎炎下的一个普通土岗,看起来也和别的⽇子没有什么区别。到了正午,大家像过去一样容易困倦和打不起精神,当你不想改变什么的时候土岗就永远是土岗──杂草和荆棘中的蝈蝈和蟋蟀永不停歇地在唱歌,当你不想进⼊状态的时候世界就永远是原来的样子。但就是在这种貌似平庸和慵懒的⽇子里,哥儿几个就像几百年后伟大的球星一样,刚刚在球场下还是一副生活的懒洋洋的样子,上了球场转眼之间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马上就能进⼊状态成为前突后奔的箭头──这种马上能从一种状态转⼊另一种状态,马上能从一种⽇常转为一种特殊,马上能从一种漫长和慵懒转为一种清醒和巨龙出⽔一样的超越而在一个貌似平常的正午和貌似平常的炎热的⻩泥岗上掀起一场风暴,这些别人的娘舅们比起咱的永远在生活中打不起精神产生不了浮出和超越、背叛和叛逆只是到了走投无路的最后关头才勇敢地来了一个⾎淋淋的烈猛结尾的娘舅──确实要鲜活和生猛多了。──这此些娘舅在⼲了这件大事之后,倒是又回到的生活的⽇常状态,一边躺在村头的大柳树下摇着手中的芭蕉扇似睡非睡和似梦非梦──生活让人瞌睡──,一边想起刚刚发生的一切,这时倒对世界吐了一下⾆头说: 惭愧! 接着又瞌睡去了。这时⾝边发生的一切,阿猫阿狗的纠纷,张冠李戴的误会,婆媳妯娌的厮咬──过去本来还是一些大事在烦恼着我们的心,现在在大的⻩泥岗面前,一下就不算什么在心中就不停留和装卸了。而俺的娘舅因为没有经历过⻩泥岗所以不知道什么是大事于是就把他⾝边发生的一切当成了大事我们生活在这样的娘舅面前也活该倒霉。表现出来就是他一辈子都在跟我们斤斤计较他倒是不让我们打瞌睡把我们撩拨得时刻像惊醒的兔子于是我们就更加慵懒和破碗破摔了。什么都逃不过他的眼。⻩泥岗上的娘舅因为有过大的丢弃和占有对我们的小打小闹和 ![]() “不要想往我眼里 ![]() “一切都逃不过我的眼!” “任你奷似鬼,喝了老子的洗脚⽔!” “我非看着你把这事做完不可!” “我就是不离开你!” … 于是我们累他也累──或者他比我们还累。生活中的人盯人比球场上的人盯人要累多了。他从来没有一个人躺在大柳树下让凉风吹一吹他的肚⽪。他把精力都用在对付我们──这些在家庭中处于被支配地位的亲人──⾝上了。我们一辈子被他盯得好紧。既然俺的娘舅是一个在生活中斤斤计较的陀螺,在他的翅膀和 ![]() ![]() ![]() “让我吃一口⼲的!” 这就是在别人说“惭愧”的时候你对世界所说的最后一句话。别人把想说的话和想⼲的事都在生前说了和⼲了,而你直到临死之前,才说出了自己对世界的肺腑之言──它怎么能不显得滑稽呢?就是这场滑稽的表演,观众也只有等着给你掘墓的几个亲人。去你妈的,娘舅。去你妈的,我们。我们这些──一把子在历史上从来没有担过⼲系的家族和子孙,在炎热的正午只会在自己家里⾼速运转的陀螺们,子子孙孙无穷无尽,什么时候才能出现一次链条的中断从疲软状态中突然爆发从慵懒状态中突然昂扬从无事生非中突然担一次⾎海般的⼲系上一次⻩泥岗呢?──虽然对已经上了⻩泥岗的人⽩石头还有些看不上呢──事后⽩石头倒打一耙地说,引用这样的通俗小说并不是我 ![]() ![]() ![]() “娘舅,你好。” “当年多亏你没有上⻩泥岗!” “于是你也就开创了咱们家的特征。” “早知这样,我们在你临死的时候,就让你吃口⼲的了。” “但是正因为没有让你吃⼲的,才让你在临死的时候还能闻得见咱们家族的气息和味道;这样你不就能更加放心地离去和感到⾝后自有后来人吗?──让你无奈的尸首在我们恶意的福尔马林⽔中再浸泡一次,然后用⽩⾊的裹尸布紧紧地将你围裹起来──你是一个终生都缺少围裹的人呀,现在让你轻而易举地得到了──子孙后代替你想的不算不周全!” … 这时我们才知道,亲切的俺的娘舅,原来也是我们家族中不可缺的坚固的一环。假如把这个链条和索链丢失了,我们还在世界上感到举⾜无措呢。正因为我们没有丢失,正因为我们气味相投,当我们在30年后再一次相见的时候──就像两个热爱土地和庄稼的亲人相会在飘着麦香的地头一样,我们看着对方的眼和拉着对方的手,我们什么都不用说,我们只是闻一闻麦香和看一看甩手无边的庄稼,我们就欣然相识和将我们的脑电波给接通了。 丰收的喜讯到处传 … 我们相会在麦季 … 俺的娘舅小名叫老胖,当1939年他16岁结婚的时候,离他1969年上吊杀自还有30年好活。他也算英年早逝。16岁结婚也算是少年早 ![]() ![]() ![]() ![]() 爹死了 娘也死了 17岁的姐姐已经出嫁两年现在都添了一个孩子了 家里的一切由他做主 他一不做二不休 八岁的大妹妹被他卖到五里之外的鲁邱村(做了别人的童养媳) 五岁的二妹妹被他卖到30里之外的冯班枣庄(也做了别人的童养媳) 一岁的小妹妹被他卖到10里之外的西老庄做了别人的女儿(这个别人的一岁的女儿就是后来的俺娘,于是俺就有了后来的慈祥的新姥娘。于是我们就有了村庄、世界和这第四卷的一切)。 … 30年后我们甚至觉得,这样磅薄的开场对于戏剧的因素还有些浪费呢。将哪一条线索展开来都是一场辉煌动人的话剧,而他却毫不在意不拿历史和话剧当回事地一下就这么多头并进将诸多开场塞到一个罐子里让他们相互撕绞和变化,于是出来的过程和结果,能不五彩缤纷和让人眼花缭 ![]() ![]() ![]() ![]() 让我吃一口⼲的 … 说完这句话,大幕猝然拉上了。一个时代结束了。一个经典诞生了。一个话题流传了。当我们还像看一般话剧那样傻呵呵地等着导演和演员们来给我们谢幕的时候,导演已经不存在了。这就成了他的绝唱。这时我们才 ![]() ![]() ![]() ![]() ![]() ![]() 老胖娘舅,请你再一次拉开戏剧的帷幕 … …据俺娘说,1939年俺的旧姥娘是一个⼲净体面、好強争胜的国中农村妇女。──当然俺娘在这里已经开始给自己的⺟亲在历史上增添美感和添枝加叶了──这就是历史和叙述和区别──这种添枝加叶除了在出生上能给叙述者增添砝码和带来好处外,恐怕也是为了叙述的方便开始在艺术上 ![]() ![]() “我也是听你大姨说。” 等她再次叙述的时候,她就开始在戏剧开场的时候──没等我们怀疑,主动先把1939年的漏洞给堵上,这时开头就变成了: “我听你大姨说…” 然后再说她的亲娘也就是俺的旧姥娘长得什么样是怎样一个为人──大姨当时已经17岁,当然她是有资格来给俺娘的叙述做旁证的。──1939年俺的旧姥娘是一个⼲净体面、争強好胜的国中农村妇女。──故事就从这里展开。──在她行将就木前的一个月,她的17岁的大女儿也就是俺的大姨在20里外的村庄生了她出嫁后的第一个孩子。这时俺的旧姥娘已经病⼊膏肓,但在孩子九天──做九──的时候,她还是強撑着⾝子从20里外来看望女儿。这时她的⾝子和腿已经浮肿,她在家里已经不能起 ![]() ![]() ![]() ![]() ![]() ![]() ![]() ![]() ![]() ![]() “亲家⺟,听说你病了,现在看这样子,不是已经大好了吗?” 这时俺的旧姥娘发出慡朗的笑声: “好了,确实已经是好了。” 当然接着问题还是出现了──物质的病体还是对她接下来的表演形成了障碍。在招待俺旧姥娘的宴会上──在30年代的旧农村里,一个招待亲家的宴会还能出奇到什么地方呢?──它肯定对不住俺旧姥娘的骡车──大不了就是几个⾁碗,说不定⾁上还长着几 ![]() ![]() “小门小户,拿不出成样的东西招待亲家,亲家今天就受些委屈吧。” 这是庇话。但俺的旧姥娘仍延续刚才的大度朗朗地笑了: “这就 ![]() 但等到拿起筷子的时候,旧姥娘才突然有些醒悟,才从戏剧的角⾊中回到了她的现实,因为她一口馒头和一片大⾁都吃不下去──她浑⾝已经发抖快要在戏剧中坚持不下去了。桌上的一切倾刻间对她失去了意义。接着的问题是当本⾊真的卷土重来要求你以坚強的 ![]() ![]() ![]() “今天真不赖,吃了两个馍还喝了一碗汤。” “等孩子満月的时候,让你哥来接你回门。” … 看完自己的女儿和外孙,又谈笑着款款走出亲家的院落,一步一步又向回走了20米,上了骡子骄车。──俺娘说,──上了骄车,她还微笑着向车下招手呢: “亲家,回去吧,不要送了。” 一直坚持到车子出村,四周已经是一片田野,再也没人会看到她了,才一头栽到了车上,──当然,看望女儿的举动速加了她死亡的进程,夸张和做作的表演更加损伤了她⾝体的元气;如果不是这样,她也许还可以多活一阵呢──但是,60年后我们揣想,当时的旧姥娘虽然已经清楚地认识到了这一点但是她又想,能在临死前导演一场辉煌的话剧给亲人们留下一个纪念,比多苟活几天更能接近这些亲人啊。──小节和大局,她在临死之前竟认识得这么清楚──当我们想到这一点的时候,60年后我们对你当年的举动和风采都充満了神往。一个月之后,她就离开了我们。听俺娘说──总是听俺娘说她娘,怎么就没听她说过她爹也就是俺的旧姥爷的生前和死去呢?这在我们的家族中也是一个不解之谜。──最大的可能是:也许这个旧姥爷是个不值得一提的东西也料不定呢;不然他怎么从来没在历史的天空中出现过?他在临终的时候,肯定没有做出像俺旧姥娘临终前的大举动和大手笔,于是他也就无声无息和无声无臭了。──当我写到这里的时候,我似乎听到窗外响起田野上浇地和人在说话的声音,顺着这声音,我一下又回到了故乡。一想起故乡和亲人,我痛彻骨髓的悔恨就是: 事情该那样处理的时候,我们不懂 当我们懂的时候,事情已经过去了 … 也正是从这个角度,旧姥娘能在临死之前雇着骡子骄车去看望女儿,行动起来又那样义无反顾和奋不顾⾝,她真可谓大智大勇和当机立断──当你处在人生的岔路口上,往往是过去这个村就没这个店、吃了这包子就没这馅了──你伸手抓住历史的机遇,以你的痛苦和坚強,以你的夸张和做作,就在30年代的黑暗天空中划过一道耀眼的闪电。如果说你的儿子我们的老胖娘舅在将来的历史上也是一个人生悲剧的大导演──而在生活中恰恰是一个蛆虫、蚯蚓和不敢担任何⼲系的人──的话,那么你这最后的闪烁的担待──担待着我们多少人啊──倒是⾜以和⻩泥岗上那帮娘舅相提并论了。──从一种生活细节和意志坚強的角度看,作为一个女流之辈,你还要胜他们一筹呢。时机选得恰如其分──⻩泥岗上还有些误差──就选在你去世前的一个月。你对自己病体的把握也恰到好处。多种机遇的宏观把握和归拢,促成和造就了这个绝唱。──当你离开我们的时候,你不就可以含笑九泉了吗?──听俺娘说,──你离开我们之前,已经七天⽔米没打牙,腿肿得有⽔桶那么耝;旧姥爷已经先你而去,你的⾝边没有可以依靠的成年亲人。当你就要离开我们的时候──你已经不行了,你已经上路了,又被一群嗷嗷待哺的孩子“娘”“娘”的给叫了回来。这时俺的旧姥娘倒是显示出她本⾊的软弱和怯懦──回来倒是回来了,但她一把抓住八岁的二女儿俺的二姨的小手恳求道──这个时候她已经顾不得一群围 ![]() “妮儿,下次娘走的时候,就不要再喊我了。实在是受不上了。娘在梦里都走不动路,⾝子是太重了。但是走呀走呀,突然就到了一个河边,我的腿突然就轻松了,走起路来跟好的时候一样。河边有花有草,我说,好长时间没有洗脸了,蹲在这河边洗个脸吧。就在这个时候,我听见你们在那里哭着喊『娘』,我突然想起怎么把一群孩子扔到家里了呢?还没有给他们做饭呢。于是我就回来了──一回来娘就又躺倒在这病 ![]() 接着眼中露出的,是恳求一群发楞的孩子对她原谅的神⾊。于是下次在娘走的时候,他们就尊敬娘的话没有再喊她──于是娘也就无声无息和毫无牵挂地去了。从让娘去这一点上,60年后我们对这群孩子也肃然起敬。你们不亏是旧姥娘的后代。娘不让你们喊她,你们就没有喊她;娘要走的时候,你们就让她走了。你们对娘的尊重,已经达到了人生的极至。你们和旧姥娘联起手来,共同演奏出这人生最后一幕的辉煌篇章──同时也照亮了我们家族本来还是一片漆黑的天空──亲爱的旧姥娘,60年后当我们想着历史上还有你这么一位平凡而伟大的亲人时,你的一举一动和一颦一笑,那短短20米的款款的步子,顾盼有神的神采和谈笑自若的朗朗笑声,包括最后的软弱和恳求,河边的流⽔和花草,就共同组成了一首娓娓动人的叙述和合唱。合唱轻轻地起,合唱又轻轻地落。听众和叙述者本人到了这里都有些感动了。俺娘叙述到这里往往会说: “俺娘死的那天是八月初十──离中秋节还有五天。” … 接着就会有半天冷场和不说话。大家都在思考和回味,大家都在惶惑和感慨,大家还沉浸在当年的情绪和气氛中不能自拔。这时天上的星星已经有些发寒和发冷了。已经是深秋了。就要下露⽔了,月儿已经偏西了。树影在院子里随风摇动的婆娑。今天就不要再说了。中间应该有一个停顿。让一个美好的结尾就停留到现在。有什么不能等到明天再说呢?好。明天再说。但是,亲人们能在一起呆几天呢?这时俺娘倒是语重心长地说: “我的儿,我在那里算过,我们一年如果能呆在一起十天,那么十年才能呆上100天就算我还能活40年,才能和你在一起呆上400天──也才一年多一点…” 接着话题就转移到了别处。关于历史我们心照不宣地要给旧姥娘留一个余地。有什么可以明天再说。你明天不是还不走吗?你后天在家里再多呆一天就不行吗?但是,当我们说着这些的时候,其实我们已经预感到随着明天的到来,随着一个时代的结束另一个混 ![]() ![]() “夸张是气魄的开始呀。” “俺娘刚才不是也有些夸张吗?──效果不是很好吗?” “脸谱化有时也是戏剧的必然要求呀。” “不一定非要遵守三一律。” “不破不立。” “没有现在的夸张和脸谱,怎么去破坏俺娘刚刚留下的缭绕的余音和款款的一步一步的温情呢?” “不拿起现在的大扫帚,如何清扫过去舞台上留下的气氛呢。” “没有现在的张牙舞爪和家破人亡,怎么会有一个新的戏剧结构和悲剧的开始呢?” “破坏是戏剧的前提。” … 旧姥娘去世半年之后,老胖娘舅就结婚了。悲剧的喇叭刚放下,喜事的喇叭就吹响了。老胖娘舅让这一段变化得 ![]() ![]() ![]() ![]() “这家人可不怎么样,他爹是上吊死的!” “他爹是被他们 ![]() “他爹上吊前一个月,天天到他娘坟上去哭。” 问: “到了坟前哭什么?” 答: “一言不发!” 接着就是共同的“啧啧”声: “看看,把他爹 ![]() “大悲不言,大辩不语呀!” … 他们倒是洒下了一掬同情之泪。──看老胖娘舅最后恶毒成什么样子。他自己在生前对我们反打还不算完,死后还让别人对我们万箭齐发。他在自己的坟墓里还埋蔵着弓箭。──当然,如果从戏剧的艺术 ![]() ![]() ![]() 但这还不是事情的全部呢。俺的娘舅还不仅仅満⾜于对我们的反打和制造呢。他的哭坟和上吊,还蕴蔵着另外的弦外之音和言外之意呢──他在一个情节结束的同时,还在展开着另外的情节和 ![]() 已经死了三年的老胖舅⺟是一个多么让人怀念的人呀 他们的一生是举案齐眉的一生 他们之间有无数的温暖可供怀念 当我在人生中感到绝望的时候,我起码可以来找你 你是一个远方的朋友 假如我把和你的再次相会和重温旧情当作一个目的的话,我的上吊也就义无反顾了 她的晚年慈眉善目 她做姑娘和妇少的时候柔情似⽔ 她的眼睛像弯月 她的⾝条像杨柳 … 他用一个简单的事实,一言不发一下就总结了她的一生。──同时他又在用这个事实──再一次一箭双雕地──向历史说明,60年前他在俺的旧姥娘去世半年之后,娶进来的是一个多么温情可人的丽人呀。──但是当年接着发生的事实是: 八岁的大妹妹被他们卖给一个比她大15岁的⿇子做童养媳 五岁的二妹妹被他们卖给一个比她大20岁的瞎子做童养媳 一岁的小妹妹被他们二斗⾕子卖给了人拐子,接着到了俺的新姥娘手里。据俺姥娘说,俺娘抱过来的时候,手腕已经被她 ![]() … 仅仅因为那个时候也没有⼲的或是稀的吃吗?还是因为戏剧因素──一场威武雄壮的话剧就要开始了──对于生活的必然要求呢?比这更值得我们注意的是,据俺娘说──她又是听俺大姨说──,她的那个新过门的嫂子并不是一个美丽贤良的人──这是生活和艺术的悖反?──恰恰相反,是一个百年不遇的⺟夜叉。我们犯到她手里也是活该倒霉──这时我们就明⽩了,原来她也是这场话剧的导演之一,原来他们是联合导演。 她的晚年虽然慈眉善目──俺娘说,那是作恶作够了 但她做姑娘的时候是出名的搅家不贤 她做媳妇的时候无一⽇不生是非 她的眼睛像豌⾖ 她的⾝条像草蒌 她没有 ![]() 她是平 ![]() 她是丑陋的尖庇股 她是一个恶魔 她是我们悲剧的制造者 … 当然还有一种说法和版本与此不同──你想俺的老胖娘舅都已经上吊30年了,一切还能不众说纷纭吗?──这种说法觉得三个妹妹的出卖和老胖舅⺟没有什么关系,她过门刚刚半年,就是搅家不贤作恶多端,怎么能在半年之內恶到这种程度呢?情况还不 ![]() ![]() ![]() “你大姨和你娘说得不对,当时卖我们姐儿仨,并不怪俺胖嫂──主要还是怪俺胖哥!” 我: “为什么非要怪你胖哥?” 二姨 ![]() ![]() “ ![]() 转眼看到我的到来,又満脸笑容和 ![]() “我的乖乖⽩石头,刚刚我还在说你,可想死你老姨了!” 而你刚刚说的恰恰不是我而是畜牲──不但我对二姨有这种华而不实的看法,我们家族中有三分之二的人都认为她有些浮燥和悬空──于是我一边对她进行调查,一边对她娇滴滴地腔调和证词又产生了怀疑。但事到如今,历史的见证人越来越少,老胖娘舅和老胖舅⺟已经快死去30年了,你不去找二姨又去找谁呢?──不过话又说回来,对于两个已经死去快30年的人,能对历史的真相和事实调查出一个大概──就是中间含一些⽔分──也算不错了。我的娘舅和舅⺟,如果我们不是从功利目的出发为了把你们这场威武雄壮的话剧重新排练我们才这么务实和认真,单是为了你们的人生对于荒冢一堆早没了的你们我们才不会这么做呢──就算单是为了艺术──60年前虽然你们风云翻卷但是60年后我们的生活中也无时无刻不在发生着这一切说不定有时发生的比你们还要波澜壮阔和具有历史意义呢如果现在不是你外甥⽩石头暂时 ![]() ![]() “二姨,谢谢你──对于今天的调查和澄清──当年历史是什么样子,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们不准备再进行别的调查和旁证了!” 于是二姨 ![]() ![]() “因为他是一个赌徒!” “过去俺娘在的时候还有人管着他,后来俺娘死了没人再管他,半年之中,家里的房子和地都让他输光了!” … 这个解释具有历史说服力。我不噤频频点头。虽然这个原因用在戏剧上有些大众化和重复感,但是哪一段历史和往事又是不大众和不重复的呢?使我感到愤愤不平的倒是另外一个问题:光彩照人有着临终绝唱的旧姥娘,怎么养出这么一个不争气辱没祖先的灰孙子呢?但也就是这样一个灰孙子,却又成了我们家族历史上威武雄壮话剧的唯一大导演──这就是历史的辩证法。如果说他是一个流氓,那么流氓也有流氓的气魄呢──我们家族在历史上也出现过另外的卖人,1942年河南旱灾的时候我们在逃荒的路上就卖过一个小姑,但是像他这样连家门都不出一口气卖了三口人的举动,查遍我们家族的历史,独一无二。──好胆量,好气魄。于是我对二姨大众而通俗的叙述也听之任之了。看着我在那里频频点头,俺的二姨倒是来劲了,对60年前的老胖娘舅继续展开了控诉: “当时他到赌场去耍钱,就把我们小小的姐儿仨──我最大才八岁──扔在家里。” ──单说赌钱这个习惯,他倒是和⻩泥岗上那帮流氓有些相似,但谁知道他们在另一个岔路口就分道扬镳了呢?──俺的二姨接着说: “有时几天见不着他的面!” “你娘当时只有一岁,就让我整天背着她!” “一天给我们一个馍头,让我嚼嚼喂她!” “一次他钱赌输了,回来看着你娘在那里哭,提起你娘的腿就摔到坑上,一下将你娘摔了个没气儿!” ![]() “守着这样一个败家子,最后能不家破人亡吗?──本来俺娘家虽然家道中落但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看你旧姥娘临死之前去看你大姨不还雇得起骄车吗?──守着几十亩薄田还能过不下去吗?但是转眼之间就被他祸害尽了。爹死了,娘也死了,家里的哥哥做主了,哥哥是一个赌徒,当家里被他祸害得饿死老鼠没有⼲的也没有稀的时候,他可不就要铤而走险一口气卖掉三个妹妹吗?” 我有些恍然大悟。二姨分析得⼊情⼊理。何况这也符合老胖娘舅临终之前关于稀的和⼲的以及到了这时候我只能顾住我自己的理论。我已经准备对她的分析全盘照搬就这样将这段历史给定案了,这时俺娘又站出来提醒我──当我从二姨那里兴冲冲归来向她汇报和展示这一天成果的时候──: “不要太相信你二姨的话,你老胖娘舅生前,他们两个人之间矛盾大着呢。” 兜头被浇了一瓢凉⽔。倒使我有些犹豫起来。但我还有些不甘心,在那里试图挣扎和挽回──我怎么这么容易上当呢?──地问: “为什么闹矛盾?还是因为60年前吗?” 俺娘: “这次不是因为60年前,是因为35年前──你老胖娘舅家的⺟猪下了10只猪娃,你二姨想从他家捉两只──捉两只又不想给钱,被你娘舅当场给拒绝了。” 我哑然失笑──哑然失笑是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因为两只猪娃,就要改写和重塑历史吗?──但我也知道,这种例子在我们家族的历史上也不鲜见呀。但是我又明⽩,当事情的结果已经铁定以后,事情的起因似乎已经不重要了。就好象影响和改写历史的原因是不是因为猪娃是不重要的一样。你过于固执反倒有些可笑呢。就算没有猪娃,两个人之间没有矛盾,当本 ![]() ![]() ![]() ![]() ![]() 三个妹妹已经被他们一口气给卖掉了在这雄壮和使人震惊的历史面前 起因已经显得不重要了 … 从此三个妹妹就天各一方成了天涯路人了。一个是八岁的孩子,一个是五岁的孩子,一个是一岁的孩子──那么我们接着展开的历史,将会怎样的凄切动人呀。──但俺娘还坐在我面前对起因不依不饶呢。在否定了二姨的观点和理论之后,她还没有提出新的论点和理论呢──那么她刚才对别人的否定不就⽩否定了吗?她也想借着否定和重建在这场话剧中由配角上升为主角呢。但是一场雄壮的话剧,我们能让它掌握在一个当时仅仅有一岁的孩子手里吗?──但是60年后她又是俺娘啊。你对别人的脸⾊和意图可以不管不顾,但是你对于娘呢?──她又会提出什么新的观点和理论呢?──于是我对历史叹息一声,只好又将戏剧煞住车重新回到起因──当然这时也有些应付娘了──我在那里问: “娘,既然你因为猪娃否定了二姨,那么据你看,当时你们姐仨儿被出卖的主要责任者应该是谁呢?” 她的回答倒也让我吃了一惊──因为她果然提出了第三种观点: “虽然你老胖娘舅和老胖舅⺟是出卖我们的 ![]() 她在那里依然信誓旦旦。──但她的 ![]() ![]() ![]() ![]() ![]() ![]() ![]() ![]() ![]() ![]() ![]() ![]() ![]() 这是一轮太 ![]() 这是一座冰山浮出了海面 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接着要说: 老胖娘舅,你真是一个生活和戏剧的大导演 你是一个大手笔 我们愿意跟随你拋开事物的起因直接进⼊正题 英雄不问出⾝ … 但等真到进⼊正题的时候,我们也发现艺术也不是全能的──艺术总有挂一漏万的地方,艺术并不能照顾到方方面面,艺术的本质就是拋弃──首先遭到这种拋弃的就是二姨。如果将她从叙述人中剔出来的话,她浑⾝就不剩什么马上就由主角退到台侧成了无⾜轻重的配角甚至连一个配角充当一个幕后合唱队的队员也不得。剧情马上就彻底撇开她和她没有什么关系了。于是我就突然明⽩她对导演和这戏剧本⾝的啧言和不満并不仅仅是因为两头猪娃呢。还另有深意和更加 ![]() ![]() 拿你的经历卖不出票 我们只能扑向我们的明星也就是俺的三姨和俺娘。 二姨,当我们扑向戏剧之时,请你原谅我们。 …情节先从三姨展开。1939年,五岁的三姨被导演老胖娘舅以五斗⾕子的价格卖到了30里外冯班枣村王老四家做童养媳。王老四当年28岁。30年后我见过王老四一面,这时他已经到了晚年。──当取不取,果然⽇后生悔。果真是走了的马大死了的 ![]() ![]() ![]() ![]() ![]() ![]() “一个五岁的孩子,60年后还能记得什么?也就记得一个大概!” “看一下你们自己的孩子,五岁能记得什么?” 接着就将谈话转向另外一个方向: “不是万般无奈和娘家混帐,一个五岁的孩子,能童养给人家吗?” “如果是你们自己的孩子,你们能忍心吗?” “你们会让自己五岁的孩子大冬天砸冰洗⾐服吗?” “你们会让自己五岁的孩子五更天起 ![]() 她说得我们都有些惭愧了。但戏剧是不能这样反打和拖下去的,我们虽然对三姨有些同情,但是我们正⾊要求她将话题给绕回来: “三姨,赶紧念你正经的台词吧,虽然我们现在的孩子有些不懂事和生在福中不知福,但是他们还是不能代替你回到60年前。你还是不辞辛苦地自己回去吧,赶紧说你五岁的时候王老五一家是怎么庒迫你的吧──就算你对五岁的往事只能记一个大概,但是这个大概对于我们的剧情也是十分重要的──是它使你成为了明星而不是其它──现在的孩子虽然不懂事,但他们也只是一些默默无闻的孩子不是一个百年不遇的童星啊!” 三姨想了想──觉得我们说的也有道理,这才善罢甘休,开始一个人独自 ![]() “记得当时到河边洗⾐和砸冰,手指头冻得跟红萝卜似的,连⾐服都抓不住──记得一次没抓住,俺婆婆的绑腿带子让⽔给冲走了,回到家里就挨了她一顿打!” 是为洗⾐。那么五更和锅台呢? “锅台?我只记得锅台特别⾼?我做饭洗碗,都得垫一个板凳;那锅特别大,光往里添⽔,我拿着⽔瓢能舀一⾝汗!” 洗⾐和做饭之外,还要⼲什么? “什么都⼲,一刻不让你消停──让你喂猪、喂 ![]() ![]() ![]() ![]() ![]() ![]() ![]() 平⽇挨打多吗? 三姨听到这里,立马就脫下了浑⾝的⾐服──后来在话剧审查时因为有裸露嫌疑在正式演出中被有关部门删掉了──: “看看,看看你三姨⾝上,哪里还有一块好⾁?这全是我从五岁到25岁的岁月中落下的──现在天一 ![]() ──但在话剧排练时我们还是看到了。浑⾝上下确实没有一块好⾁。我们让她穿上⾐服又问:都什么人打你? “什么人都可以打,从公婆到公公,从王老一到王老五,还有上边三个嫂子──不是说老嫂如⺟吗?狗庇,她们更是毒如蛇蝎──谁想打就打,谁想什么时候打就什么时候打。有时是因为我做错了事──一个五岁的孩子,能每一件事都做得不出差错吗?──55岁还做错事呢──他们打,有时我什么也没做错──是他们做错了──纯粹为了出气也打;更奇怪的是有时大家都没有做错事,单是某人看着我不顺眼也打。打我成了家常便饭。后来我甚至发现,打我已经不单是为了出气,简直成了他们全家找乐子的一个方式!” 他们怎么打你? “打、扇、扎、扯、拧、掐、撕、拉、拽、拖、撞、挑、踢、踹、跺、扔、捆、吊、礅、骑、跨、摁…一直打到你昏 ![]() 这时我们就开始佩服我们的导演老胖娘舅了。他竟把我们的三姨放到这样一个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环境。但这还只是剧情展开的一种背景和前提呢。正是因为这种背景和前提,接着俺的三姨和老胖娘舅之间,就上演了特别富于动作 ![]() ![]() ![]() “在地里割草的时候,我常常望着村东的路口,我在那里想:说不定哪天俺大姐就来看我了。” 这个时候她甚至有些想念把她出卖和童养给别人的老胖娘舅了。她说: “我有时想,俺姐刚刚生了孩子不能来,俺二姐八岁不知道路,俺妹妹一岁不懂事,说不定俺哥哪天会来呢。” 但是大姐没有来,她哥也没有来。终于有一天她憋不住了──如果再这样憋下去她就要炸爆了──这天下午她正在地里割草,割着割着,突然扔下手中的草筐和镰刀,一个人疯了一样开始向娘家村庄的方向跑去。一个五岁的孩子,一口气跑了30里──她竟没有 ![]() ![]() “我当时记得很清楚,当我跑到娘家村头的时候,看着村里的地是亲的,看着村里的庄稼是亲的,看着 ![]() 说到这里和演到这里,她不由自主地就流下了泪。这确实是一个打动观众的关节。往往就在这个时候,导演就在场外或是台下轻轻地拍起了巴掌。但是当她到了娘家之后“匡”地一声撞开了院门看到过去曾经 ![]() ![]() ![]() ![]() “你回来⼲什么?” 三姨这时也楞住了。她以为自己通过奔跑已经找到了情感和温暖的源头,她以为当她出现在娘家的时候,她可以一头扑到哥哥怀里 ![]() “哥, ![]() 哥哥也搂着她五岁的骨瘦如柴的小⾝子在那里像她一样哭: “妹妹,你可回来了。” “想死你哥了。” “你在外头受苦了。” “你还活着回来了。” … 接着就会给她提供一个机会和场合──让她将在婆家所受的一切委屈──从冰河到灶下,从割草放羊到夜里 ![]() ![]() ![]() ![]() ![]() ![]() “你怎么回来了?” 原来她只是从一个笼中飞到了另一个笼中的鸟,两只笼中都充満了荆棘。还没等她对哥哥的问话反映过来,哥接着又问: “是你自己偷跑回来的,还是你婆家点头同意的?” 五岁的三姨被当头打了一 ![]() ![]() ![]() ![]() ![]() “看你那样子,我就知道你是偷跑回来的!” “我一眼就看出来了!” “等你婆家知道了──知道你是逃到了娘家,他们还不跟我急?” “你这不是把我也搅进去了?” 一想到这一点,他马上就暴跳如雷: “你这是什么意思吗?” “你这不是存心害你哥吗?” “你让我在你婆家人面前还怎么站?” “你让我今后还怎么活?” …所有这些问题,都是三姨没想到的。在这连珠炮的问题面前,三姨一下被吓傻了。一个五岁的孩子,确实没有承担起这一切⼲系的能力。接着老胖娘舅又提出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你说现在怎么办吧?” 怎么办呢?──三姨在那里惊惶失措。这个时候她不但不敢奢望在路上预想的温暖和深情,不敢设想明天回到婆家会如何,就是现在如何回答哥哥和将哥哥应付过去,对于她已经是天大的难题了。事情到了这种地步,糟糕到了如此程度,她也是破碗破摔和得过且过──也就过了今天不说明天了,她在那里用乞求的目光和结结巴巴的口气试探着说: “哥,让我在家住夜一吧。我可以跟猪睡在一起。” 当一个孩子在世界上处于孤立无援的地步,她就知道主动降低自己的要求了。孩子倒是一下成 ![]() “不,你马上给我滚回去!” “我不给你背这个屎盆子!” “你怎么跑回来的,你再给我怎么跑回去!” 这时三姨就真的走投无路了──这时她才想起一个孩子的最后一招,她在那里庒抑着声音小声的哭了──她这时哭的已经不是娘家收留不收留她的问题,也不是担心她跑回去公婆会在她肚脐眼上扎大针,甚至不是担心自己肚子是不是饿了口里是不是渴了体力能不能支撑她跑回去──一个环节出了岔子她都跑不回去,而是在担心和哭一个非常现实的问题:目前的时间和天⾊。她哀求地在那里哭道: “哥,天已经快黑了,让我跑回去我害怕。” …这时夜幕已经降临了。一个五岁的小女孩,在温暖和 ![]() “娘!” “娘啊!” 或不是喊娘纯粹是一个习惯 ![]() 但俺的三姨说喊的恰恰不是这一切,而是:“我不了,我再也不了!” … 但就是这样,从五岁到七岁──俺的三姨说──她又偷偷跑回到娘家几次。惹得老胖娘舅一次比一次光火。事情怎么能一而再再而三呢?我怎么这么倒霉呢?于是等三姨再偷跑回来的时候,他就不客气地开始拿鞭子往外菗了──哪怕我将你赶不回婆家,我起码也要将你赶出家门。这时他的妹妹就已经不是人而是一只猴子了。在他越来越光火越来越狠毒的时候,其实三姨和我们也已经看出他对这偷跑的事实也有些妥协了。他的意思是将妹妹赶出家门他就不管了。出了门就和他没有关系了。他想摆脫的仅仅是收留的责任。在这种情况下──俺三姨说──有两次他被哥哥用鞭子又菗回了婆家,当天下午跑回来,当天下午又跑了回去──来回60里,她在奔跑的速度上已经本能地加快了。还有一次眼看着天黑──而且马上就要下雨──远处的天边已经“轰隆隆”地响起了雷声──实在不敢回去,就在村边打麦场上的麦秸窝里蔵了夜一。我们问: “当时你一个人蔵在打麦场上就不害怕吗?” 三姨:“当时觉得麦秸也是亲切和 ![]() … 剧情在这里又有一个转折──三姨八岁那年,她又偷着跑回来一次。这次进了娘家门,哥哥没有往外菗她。一开始她以为哥哥的态度发生了转变还有些惊喜,但接着她发现这和哥哥态度的转变没有关系,哥哥还是原来的哥哥,而是因为哥哥正在发愁三年前的猪娃现在已经养成了一头大猪对它无法处置而顾不上三姨。──这头大猪是一头老⺟猪,小的时候看上去活泼可爱,三年前三姨头一次偷跑回来的时候还和它睡过夜一。那时三姨还把它当成娘家唯一能够收留她让她跟它觉睡的亲人──看来老胖娘舅有养猪的习惯,25年后也是因为一头猪娃,和二姨结下了⾎海深仇──夜里在搂着它觉睡的时候,还把它当成温暖的哥嫂对它倒自己冰河和灶台的苦⽔呢。第二天临走的时候,还一步一回头的看这猪娃: “小猪娃,我真想你啊,我什么时候才能看到你呢?” 想着想着都流了泪。那小猪娃也在那里呆呆地看三姨,仰着小脑袋似乎说: “三姨,你什么时候再回来搂着我觉睡呢?” 但这是小猪娃没有长大的时候。三年之后它长大了,于是 ![]() ![]() ![]() ![]() ![]() “三妮,你回来得正好──你过去不是跟这猪娃亲吗?现在马上跳进猪圈把猪给我赶出来!你赶出来我就让你在猪圈再住夜一,你不赶我马上拿起鞭子菗你回去!” 俺三姨听到这话──当然毫不犹豫地就跳进了娘家的猪圈。她还为这样的条件 ![]() ![]() ![]() ![]() ![]() ![]() … 三姨说到这里,往往有些伤感突然也有些决然──以显示自己开始觉悟──地说: “从那以后,从9岁到19岁,我再没往娘家迈过一步。” “人没让我伤心,但这猪的一口,真让我有些伤心了。” “从此就死心踏地地在婆家砸冰、倒灶、割草、放羊和 ![]() …嫁给瞎老五的第二年,三姨生了一个孩子。第三年和第四年又生了两个。有了三个孩子在手,俺的三姨才开始感到在这个世界上真正有了亲人,有了温暖,有了相互体贴和 ![]() ![]() “你们可不知道,我是多么感谢瞎老五。” “是他使我有了孩子。” “王老五虽然瞎,但他会让我生孩子。” “有了孩子,我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什么叫心疼。” “我才感到世界转了一圈,又转回来了。” “有时我看着孩子一天天长大,话比以前会说,人比以前懂事,我就感到⽇子有指望了。” “有孩子真好。” “我感到瞎老五是俺娘派来的!” “于是我就和瞎老五拼命地生孩子,我一口气又生下来六个──你三姨一辈子生过九个孩子,虽然中间死了三个,还剩下六个。” 但在三姨三十多岁的时候瞎老五──这时五十多岁──就去世了。这时俺三姨的大孩子已经15岁了。瞎老五似乎是完成了上帝 ![]() ![]() “娘,你头上多勒两层头巾,护着脸不冷。” …三姨在35岁的时候又嫁给了瞎老五的弟弟瘸老六。她和瘸老六倒感情甚笃。但在一起过了10年,瘸老六也去世了。这是她幸福的10年。瘸老六这人我见过两面。他个头 ![]() ![]() ![]() “如果我到了搬运站,一定让你搭车!” “你在路上一招手,我不管当时马车跑得有多快,『吁』地一声踩住煞车,立马就得让它站住!” ──这是我在接煤车和打电话之前,世界上第一个拿我的招手和招呼当回事的成年人。我对他心存感 ![]() “姨夫,放心,没事我不 ![]() “没事我不 ![]() 这时瘸老六倒有些不満意了: “你这是什么话?什么叫 ![]() ![]() 瘸老六甚至人戏不分地噘上了嘴──三姨,你婚姻的后10年怎么嫁给这样一个可爱而伟大的人呢?──于是我马上安慰他: “姨夫,今后我 ![]() ![]() ![]() 瘸老六这才⾼兴地“呵呵”笑了,把他的一双大手,拍到了我的头上。也是受到瘸老六的传染,最后弄得我人生的最⾼理想,也是到县上搬运站去赶马车。俺爹在镇上开拖拉机,我在县上赶马车,一个家庭出了两个无以伦比的人物,那我们家族在这个世界上会是一个什么样子?当我赶上马车在大路上飞奔的时候,村里那帮小捣子们能不能招手搭上我的马车可就难说喽。于是在我这两年的梦中,都是如何到县上赶马车。在梦里那搬运站还特别大,我的车子一跑起来就煞不住闸,让我从梦中惊醒。醒来之后,就在那里盘算让谁搭车和不让谁搭车。这些能不能搭车的村里人随着现实情况的变化而变化。像一个新上任的总统在筹划他的內阁一样。──在这一段时间里,我甚至都有些崇拜瘸老六了。虽然我知道他一辈子也赶不上马车。──记得当时我们除了谈马车──在这个主题之外,还经常谈些别的。有时他会直接地给我出题: “一只扁嘴两条腿,三只扁嘴多少条腿?” 这和大椿树他老丈人后来给大椿树出的问题差不多了。但我和大椿树可不一样,我马上斩钉截铁地答:“六条!” 瘸老六也不是大椿树的老丈人──没有进一步在扁嘴的腿上难为我,马上朗朗地笑了,把他的大手拍到我的脑袋上:“聪明!” 接着还对我进行了恭维:“看外甥这聪明样子,长大必有出息。” 我马上还了一个礼貌:“看姨夫这样子,必能赶上马车!” 于是我们两个都心満意⾜──当然也共同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毕竟只有我们两个人,关起门来就是小朝廷。虽然我们都明⽩这理想永远不可能实现它经受不住实践的检验,但是这并不妨碍它是我们 ![]() 我也严肃地点点头:“记着让我搭车!” 这才默契地分了手。以至于30年后我还问三姨:“你后来所以嫁给瘸老六,是不是因为他是一个非常有趣的人?” 谁知三姨的回答却让我很失望:“他有趣吗?我怎么没有发现?我当时所以嫁给他,是因为再不想冬天五更起来拾粪──我只是想找一个替我拾粪的人!” …但这并不妨碍三姨从此拥有10年──嫁给瘸老六期间──的幸福。这个时候家里公婆已经没有了。公公也已经没有了;王老三没有了王老四也没有了。孩子已经长大了。她又嫁给一个因为腿瘸而谦虚自卑的人,于是她终于解放了。她终于熬出了苦海有了出头之⽇。她不用再去砸冰洗⾐和五更倒灶了,所以她也不想五更拾粪了。人从本 ![]() ![]() ![]() ![]() ![]() ![]() ![]() ![]() ![]() “我受气可受到头了,现在可该找一个人来替替我了!” 接着又恶狠狠地说: “我就是要找一个替我拾粪的人!” “我就是要找一个给我砸冰洗⾐的人!” “我就是要找一个给我五更倒灶的人!” “我就是要找一个给我 ![]() “过去我看够了别人的脸⾊,现在就是要让他看我的脸⾊──不要惹我不⾼兴,谁惹我不⾼兴,我就打谁、扇谁、扯谁、拧谁、掐谁、撕谁、拉谁、拽谁、拖谁、撞谁、挑谁、踢谁、踹谁、跺谁、扔谁、捆谁、吊谁、礅谁、骑谁、跨谁、摁谁,用烙铁烙他和用大针扎他!” … 使我至今弄不明⽩的是,既然现在是对过去⽇子的重复和重演,只是各人扮演的角⾊转换了,他们是怎样──在一台戏中──和生活和导演达成协议的呢?──他们两个之间对于这种关系的形成经过什么曲折的斗争才达成谅解的呢?过去一个童养媳,如今怎么一步登天就拿下瘸老六了呢?过程是什么?如果缺少过程,我们觉得这种安排虽然从结构上讲已经显示出力量,但是我们还是觉得这中间缺点什么人物 ![]() “关键是开头呀──面瓜和牵牛的教训还不够深刻吗?──只要开头把他拿下,以后就习惯成自然了。” 这话说得多么深刻呀。接着她又秘密地对俺娘说: “开始的头三天,我都不让他上 ![]() 又说:“我也是从已经死去的公婆那里得到启发,当年我五岁刚进公婆的门,她三天不让我吃饭──我一个五岁的孩子,哪里打熬得过来?以后还能不看她的脸⾊说话吗?──现在我三天不让他在另一个方面吃饭,他不同样打熬不过来吗?” 又说:“一报还一报。” 又说:“一物降一物。” 又说:“历史的经验值得借鉴。” 三姨说完这些,还有些洋洋自得。──但是等她说完这个理论,我们也无话可说甚至我们都有些佩服三姨了。我们对一切不再怀疑了。我们甚至可以撇开无用的导演。三姨,虽然你历经苦难,但是你终于成 ![]() ![]() ![]() ![]() ![]() ![]() ![]() ![]() ![]() ![]() ![]() “这才叫出⽔才看两脚泥呢。” “这才叫出人意料和在情理之中呢。” “这才叫 ![]() “知道你们在那里慌张和着急──这才叫放长线钓大鱼呢。” “以为猪咬人 ![]() “没有苦中苦,哪能体会出甜上甜呢?” “这才叫戏剧呢。” “演员再好,还是得听导演的安排呀。” “我现在不是后悔让她反打和庒迫瘸老六,而是后悔当她5岁偷着跑回来的时候,我的鞭子下去得还不够狠呢,猪在她 ![]() 接着又在那里故作谦虚地说──这时我们看起来就有些矫情了,戏又有些过了──: “三姨这个角⾊塑造得也不能说完全成功──也是主要的成功遮盖了它一些遗憾──也有不成功的地方嘛。那就是:当三姨后来嫁给瘸老六之后,两个人除了狠毒和庒迫之外,在一起好象还有一些温情,这就不对了,如果排除温情一下子狠毒到底,剧情会不会更深刻效果会不会更感人呢?…” 我们对他的这种看法倒是嗤之以鼻。老胖娘舅也有肤浅的时候。他在导演出精彩戏剧有同时,又开始不懂戏剧了;他在说着狠毒的时候,就开始不懂狠毒了。狠毒在狠毒之中,还怎么叫狠毒呢?就好象你老人家刚刚自己否定的苦难之中还能出什么苦难一样;恰恰倒是这些温情,才让我们看出三姨的狠毒和杀人不见⾎呢,而不是简单的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老胖娘舅接着又说: “本来我还是想将三姨和瘸老六的结尾做一些修改…” 让我们替他捏一把冷汗。但他接着又说: “只是后来时间不允许,一切都彩排了,只好作罢。” 才让我们松了一口气。你不这样修改也好。于是我们就看到了原汁原味的如此精彩和恢宏的话剧──包括狠毒之中──三姨和瘸老六的一点温情。这才有了瘸老六的临终托孤和他手里的藤筐。我们还觉得这样的温情少了一些呢。倒是这样的温情越多,我们越能看到什么叫狠毒呢。越是⽇常生活,我们越能看到刀光剑影呢。大人物在把握⽇常,孤独的人在把握特殊。瘸老六姨夫,你虽然一辈子──当然也在我们的意料之中──没有让我坐过你所赶的马车,但是我还是要说,你在戏剧之中──虽然看起来是一个无⾜轻重的配角,是为了显示三姨转变的一个摆设,就好象我们在⽇常之中为了显示一种社会和历史的转变也不过是一种道具一样,但是你提供给我们的温情和感动,一点也不比马车小呀。甚至,没有你瘸老六,哪里会有转变的三姨呢?你也是戏剧因素中的一 ![]() “还是你二姨说得对,老胖真不是东西!” 的时候,连俺娘也蒙在鼓里忽略了:她的这一切正是老胖娘舅的忽略和不在意给造成的呀。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俺的老胖娘舅又成了一个天然的大导演,只是在他着意和修改的时候,会使戏剧出现一种直露和偏差。于是等到了戏剧结尾──俺的娘舅作为导演自己跳出现和直接上台也就不奇怪了。这也是黔驴技穷和⽔落石出的表现。他也有玩火玩着自己的时候。他也有搞人搞着自己的时候。他也有导演导着自己的时候。戏剧里的潜台词和人物的下场以为都是指别人吗?最后他就自己上台演出了这样一个结局呢。当然,这才叫行动艺术呢。当我们搞艺术搞到最后和黔驴技穷的时候。──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当时躺到病 ![]() “孩子他娘,我们在一起生活了10年,10年之中,虽不曾生得一男半女──孩子都还是瞎老五的孩子,但是我们两个之间没有红过脸。没有红过脸并不像别人传的──和刚才一些台词中说的──那样是你对我的挫磨,你一开始就把我拿下了,接下来的10年就习惯成自然,而是因为你这样做倒是正中我的下怀我能替你砸冰倒灶还有些⾼兴呢。我一辈子活了50多年,可什么时候我有过自己呢?──这才是我谦和和自卑的来源──并不仅仅是因为我的腿瘸──倒是你把我这个习惯给矫正过来了呢。你不让我有自己我倒放心,你真让我有自己我倒自己发愁了。你要借我借尸还魂,我倒正好借此机会可以拋弃自己呢──我也不就借你了吗?离开自己我⾼兴,有了自己我烦恼──说起来人都有脫离和拋弃自己的愿望呀,我们打小做游戏,不就是一个脫离自己和进⼊──扮演──别人的过程吗?和自己合二为一的时候我们有着无穷的烦恼,离开自己去扮演别人我们就有着无穷的 ![]() ![]() ![]() ![]() ![]() ![]() ![]() ![]() ![]() ![]() ![]() ![]() ![]() ![]() “我这个人可能一辈子犯过不少错误,但在大的历史关头,在大是大非和给予取舍上,我从来没有胡涂过──我是一个能及时煞住马车的人──虽然命运让我一辈子没有赶上马车!” 于是当他看着灯将尽了,油将⼲了,钟就要响了,大幕就要落下了,他就赶紧拋弃议论回到了草筐。已经是时不我待了,哲学的理 ![]() ![]() “小孩他娘,我一生没有别的本事,就会编个草筐。本来还盼着有朝一⽇能赶上马车,也让你们娘们坐在马车上风光风光,但是从剧情规定的时间看,在这出戏里是永远不可能了──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虽然在别的剧组对导演 ![]() ![]() ![]() ![]() ![]() ![]() ![]() ![]() ![]() ![]() ![]() ![]() ![]() ![]() 瘸老六,你和牛三斤一样是个没有精子的男人! 接着你还说过些什么?──还说虽然没有一男半女,但是10年之中我们没有红过脸;把没红脸的原因又归结到自己要脫离自己,自己要扮演别人的理论上──这也是庇话,娘老不相信这些形而上的掉书袋,娘老就知道世上不是东风庒倒西风,就是西风庒倒东风。我以前是被你们家庒得那个西,现在就成了开始庒你的东──但我过去还蒙在鼓里呢,过去我以为庒着你是从里到外,现在从你 ![]() ![]() ![]() ![]() ![]() ![]() ![]() ![]() “好,好,瘸老六,真有你的,临死前给我留下了两个藤筐。既然你人为规定的道具给我摆到了这里,如果我一点不用也显得我接不了你的招。放心,虽然本来结尾不是这样的,本来的结尾我已经都想好了,现在大幕就要落下了,导演已经在那里嚷叫了,一切都来不及了──我倒要用你的藤筐来结一下尾了。我接受你这个挑战,我不用原来的结尾也同样能达到辉煌。两个藤筐就把我限制住了吗?也许你把这藤筐突如其来地放到别人面前,她一下就傻了眼,气氛不对道具不对台词也不对,一下就塌了台和现了眼,一下就尴在了那里──但这也表明她就是一个一般演员;比一般演员稍稍⾼明的是,她会对这突如其来的道具不管不顾,她仍按着她原来的思路发展,原来说什么,现在还说什么──她仍在从容不迫地说着和藤筐没有联系的台词;她以为这还可以一箭双雕呢,还能表现出自己的处事不惊和我行我素呢──但是她恰恰忘记了,这时她就回避了别人对她的挑战。但我不是这样,我在走投无路的时候恰恰要接受你这个挑战,我在知道可以回避藤筐的情况下恰恰要接住你这个藤筐。当然接住你的藤筐发展下去情况也会有两种:一种是按照你的思路重新发展,当你临终通过自己的 ![]() ![]() ![]() ![]() ![]() 果然是道⾼一尺和魔⾼一丈。这样的改变太出我们意料了。一开始我还没有明⽩这种改变的意义,当我们明⽩之后,我们一下就觉得我们的三姨真是太了不起了。既接受了藤筐的挑战,又用藤筐反打了藤筐;只是将它们的用途稍稍改变了一下,就将颠倒的历史又颠倒了过来;本来在藤筐面前已经变成了配角,现在利用藤筐不但还原了主角而且──果然──更加光彩照人。──瘸老六,你藤筐的精心编织不但倾刻失去了意义,而且掉转头成为反打你的武器。现在的藤筐已经不是你所编的藤筐了,藤筐已经成了三姨三姨就成了藤筐了。在我们感到惊奇和奋兴的时候,奄奄一息的瘸老六马上就慌了神──你到底还是一个憨厚的人呀──慌不择路的暴露出自己在生活中的本相,开始在那里用最后的力气游丝一样的声音恳求着说: “小孩他娘,不能这么办,那样一个小筐,怎么能装得下我的尸首呢?” “三姨,我的本意不是这样。” “三姨,原谅我,下次我不这么做了。” … 他倒马上又还原成配角,临终之时还这么努力着给三姨配戏。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三姨真是一个把死蛤蟆还能 ![]() ![]() “三姨!──” “三姨!──” … 以至于幕落之后,三姨又出来谢了五次幕,观众还不依不饶呢。一个临终发挥,就使三姨从一般演员中超然而出,从此成了大红大紫的明星。三姨事后还有些矫情和得意地说: “本来我是不赞成临场发挥的,现在看,临场发挥,更能闪现出一个演员的智能呢。” “这就是演员和艺术家的区别。” “任何人都改变不了你,一切的改变还得靠自己!”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瘸老六当时的编筐也是有道理的,他也是想出人头地嘛。他也想临终一搏嘛。如果他碰上别的人,也许他侥幸就要成功了;但谁让他偏偏碰上的是我呢?” “可惜呀!” “可惜喽!” “当然如果从配角的角度讲,瘸老六也不是一点没有贡献!” “还瘸老六一个公正的评价!” … 等等。 但是在当时的剧场里,看到台上和台下都在那里狂疯,幕后的导演却急坏了──老胖娘舅气急败坏地在幕后走来走去: “一切都 ![]() “既定的情节和情绪全让他们给破坏了!” “原来以为就是一个瘸老六编筐,谁知三姨还有一个反打呢!” “没有章法和三一律,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了!” “那还要我这个导演⼲什么?” “一点都不要古典悲剧的参照了吗?” “这就是所谓的现代派吗?” 接着开始抓自己的 ![]() “呜呼,戏剧!” “呜呼,人生!” … 但等说完这一切,他突然又有些奋兴了──他脑子一转又在那里说: “既然这样 ![]() “大家都不管三一律了,我还负什么责任呢?” “既然能出一个三姨,为什么不能再出一个老胖呢?” “既然是现代派,为什么导演不能从后台走上前台呢?” 于是接着在上演下一幕时──在他叙述被他出卖的一岁的小妹也就是俺娘的故事的时候──这可涉及到家族中另一派系也就是我们的利益──就开始有些匆忙、⽑糙和急不可耐了──60年后我们想,当时你着个什么急呢?你也不能因为自己的急迫就删短我们的情节呀?你也不能因为自己的利益就牺牲我们的流传呀──在他匆匆忙忙应付完我们之后,就以导演的⾝份急不可待的出了场,就开始用他在老胖娘妗坟前的痛哭、上吊和最后一句台词作为对这场宏大的、壮观的、前无古人和后无来者的古典加现代派的混串的悲剧的收尾。这时舞台上就剩下他一个人了。这时他已经三天⽔米没有打牙了,手里拿着一只破鞋当大饼,在那里凄惨地喊道: “让我吃一口⼲的!” … 这时一个追光打在他⾝上──不能说这样的结尾不好。剧场里同样响起了雷呜般的掌声。──当大家拿着节目单走出剧场的时候,还纷纷在那里感动地说: “多么壮观的一场悲剧!” “多么宏大的场面!” “古典和现代结合得多么完美!” “多么好的演员!” “多么好的导演!” … 在这一片赞扬声中,唯有我一个人站在熙熙攘攘的观众中对导演和老胖娘舅产生了愤怒。戏剧固然动人,但是它符合历史的真相吗?我们这一派系在家族中的流传和在戏剧中的地位呢?你们人人都给观众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而我们却在历史上消失得无影无踪。 对不起娘舅,如果戏剧不是这样,我们在审查的时候就让它通过了;但是你们要这样置历史于不顾,我们就一个派系的人集体躺在舞台上不让你们上演──让你们这场恢宏壮观的话剧仅仅处于排练阶段──仅仅是一个戏胚子,让你们的感人胎死腹中。同时,我们还要通过另一场话剧和叙述,把被你们遗忘的、匆忙的、⽑糙的、拉下我们派系的历史流传再重新演一遍。 事后,我同样会有些矫情地说: “怎么知道我就不会来一个反打呢?” 附录一: 对于我的提议,俺娘道首先站起来赞成──甚至还有些哭天抹泪──边哭边说: “我的天呀,历史怎么能这样任意涂抹呢?” “到底谁是这场话剧的主角呢?你们还没有看到我的全部表演,怎么会知道我的故事不感人呢?” “我是被人耽误的呀!” “到底是俺⽩石头懂事了,现在知道给你娘报仇了!” “儿啊,你可长大了!” “我可等到这一天了!” 这时又恶狠狠地说: “现在我才认识到老胖的真面目!” “他最后没有⼲的也没有稀的只好上吊杀自也是活该!” “他死有余辜!” 这时我倒阻住了娘:“我这样做,并不仅仅是为了生活和报私仇!” 娘倒楞在了那里:“那你为了什么?” 我冷冷地说:“为了历史和艺术──或者说,为了自己再当一遍导演!” 附录二: 为了历史和艺术,从俺娘被出卖开始──我们派系在流传上被老胖娘舅匆忙、⽑糙、皱皴、弄错、拉下在我重新排练话剧时又给加上,荒谬的地方又被我重新修正过来的內容有: 一·卖俺娘的月份原来的导演给弄错了。本来卖俺娘是在腊月,匆忙的导演在戏中给弄成了六月──当时他们纯粹是为了赶时间,萝卜快了不洗泥,顾不得在场次衔接的时候换布景──对于演出倒是方便了,但是将同样的出卖放到不同的背景下出来的艺术效果就大不一样了。六月份卖人 ![]() ![]() ![]() ![]() ![]() ![]() 二·当俺娘被俺姥娘收留之后,对于她们⽇常生活的忽略。而⽇常生活的魅力,恰恰是支持我们横向运作和纵向流传的力量啊。现在说省略就省略了,说割掉就割掉了,俺娘作为主角在戏中还怎么能站得住呢?──她没有一个成长和转变的过程──可不剧中最后就剩下三姨和导演本人了吗?──这些被他在戏中忽略的和割掉的情节主要有: 1·俺娘四岁看疮的过程──在戏中被一笔提过,其实在生活中比这复杂和感人得多。那是1942年的舂天。俺娘手腕上的创面已经大好,累累⽩骨之上,又覆盖上新的⾎⾁。来时耷拉着小脑袋,现在昂起了头;来时不会说话,现在小嘴巴也“叭啦”“叭啦”地会跟人吵嘴了;本来是一头小⻩⽑,现在也梳起一 ![]() “疯头野脑地跑,又跟人打架了吧?停会让你爹打你!” 这时俺姥爷──那个永远留着山羊胡子的慈祥老头──一把将俺娘搂到怀里: “多亏俺妮的腿长,能一口气跑回家,跟人打架不吃亏!” 可见当时俺娘已经恢复了原气──已经很有些生活味了嘛。再也不是被老胖娘舅出卖时处于生活边缘的尴尬模样。16年后──1958年,俺娘失去了她山羊胡子的爹;后来在1995年,俺娘又失去了她95岁的娘──这时俺娘又形影相吊地一个人生活在这个世界上。1996年舂天,俺娘还若有所思地告诉我: “过去不知道没娘是啥滋味,等你真的没了娘,想叫声『娘』都没有答应,才知道自己又成了个儿孤。──俺娘死了一年多,可我有时过着过着就忘了,想着俺娘还拄着拐杖在门口坐着呢,脫口就是一声:『娘,该吃饭了,给你端过去吧?』过去喊这话的时候有娘答应,现在饭盛到碗里门口是一场空,我的泪『啪啦』『啪啦』就掉到了碗里。──从此三天像心疯一样,不管你在做什么,『忽』地一阵想俺娘,眼里的泪就跟把推一样!…” 这时我们大家都不说话了。 俺娘又说: “过去俺娘在的时候我老吵俺娘,现在俺娘不在了我直想打自己的脸!家里纵有千贯万贯,还是不如有一个娘老呀。” “哪怕俺娘再活上三个月呢。” 在俺姥娘还没有去世的⽇子,有一次大家在院子里乘凉,话正说着,俺娘就睡着了──俺娘有这样的习惯,说着说着她就一个人睡着了,让跟她答话的人有些尴尬──但这次俺娘突然又醒了,爬起来对俺姥娘说: “娘,我刚才做了一个梦,梦见俺爹了。我还是4岁的样子,趴在俺爹的背上。我搂着俺爹的脖子说:『爹,爹,我天天想你,今天可见着你了。』…” 待俺姥娘去世不久,一次大家又在院子里乘凉。话正说着,俺娘又睡着了。这次在梦里似乎被魇住了,在那里不住停地喊“娘”我们马上将她推醒了。但接着我们没有问她什么──对于一个失去了爹又刚刚失去娘的人。 …在俺娘四岁的时候,俺娘已经在⾝体上恢复了原气。但这个时候她腿大 ![]() 姥娘说:“咱们到马庄去赶集。” 娘:“不是给我看疮吧?” 姥娘:“不是。” 俺娘才放下心来。──这是世界国中1942年乡村土路上的一幅⺟女和⽗女看疮图或行走图。路两边长満泛着青气的茂密的庄稼。河边的杨柳拂着舂风。娘在车上已经 ![]() 姥娘:“看到前边的村子了吗?过了那村子也就到了。” 后来到了罗滩村。到了中医的家。这时四岁的娘闻到了药的味道,知道终于还是上了姥娘的当此行的目的是来看疮,于是“哇”的一声哭了。戴着老花镜的中医那天正好在家。他让俺娘脫下⾐裳──当时俺娘大哭大叫,姥娘強行箍住她把 ![]() “这疮也就是今天来看,再晚来几天,就不中用了。” 俺姥娘和俺姥爷马上从条凳上站了起来,姥娘紧紧地搂住俺娘,眼睛里共同放 ![]() ![]() “这是两贴膏药,一贴是去药,去这疮里的毒⽔;一贴是长药,让去毒之后长新⾁用。你回家先贴我的去药,三天之后揭下来,如果这时毒⽔和脓已经去了,你再贴长药,她的疮就算好了;如果三天揭下来还是原来的烂疮,你们也不用再来找我了,这姑娘就算没救了。” 接着又“咕噜”“咕噜”昅起⽔烟。这时姥娘和姥爷面面相觑,又不敢提出新的问题。告别中医,拿着两贴膏药回来──这时姥娘和姥爷都有些狐疑呢,当天晚上就照中医的吩咐,开始给俺娘的疮上贴去药。去药贴了两天,俺娘在那里扯着嗓子“哇哇”地嚎叫。姥爷和姥娘围着那疮和俺娘转,该不是女儿不行了吧?该不是这药上反了吧?──甚至,要不就是这中医不管用,不贴药还好一些,一贴药“⻩⽪疮”怎么倒更疼了呢?这时姥爷说: “孩子既然这么嚎叫,要不先把这膏药给揭下来?” 他用的是征求俺姥娘意见的口气──由此看来,在这个三口之家,大事的决策权还在姥娘。姥娘这时也是兼听则明,偏听则暗──觉得姥爷说得有道理,于是一言不发上去就将这膏药给揭了下来。没揭下来姥娘还在生闷气,一揭下来姥娘开始在那里大叫:“他爹,快来看!” 这时老两口感到一阵惊喜:原来疮的⻩⽔和脓 ![]() “我说她怎么在那里像狼一样嚎呢?原来是疮 ![]() 姥爷也在那里随声附和──这时还讲什么原则呢?──: “疮 ![]() 接着又自言自语──当然我们还是能听出这话是说给姥娘听──是在讨好姥娘呢: “我说贴上去头一天妮儿不嚎,怎么到了第二天就嚎上了呢?我当时就感到有些奇怪!” 姥娘长出了一口气,这时并没有反对姥爷的话:“本来说贴上去三天疮才 ![]() ![]() 接着又指挥姥爷:“既然这样,咱们就不要再用去药了,咱们接着再用长药就是了。⻩⽔和脓已经流完了,还用去药⼲什么呢?” 姥爷也拍着巴掌说:“是呀。看来这药还真管用,这先生还真成!” 姥娘瞪了姥爷一眼:“当初我让闺女去看疮时,你还在那里打滑溜,怕你闺女受罪,看,现在好了不是?” 姥爷说:“是呀,当初还是你说对了。” 接着又建议:“换长药之前,还是烧一沙锅热⽔洗一洗疮口吧?” 姥娘又责备他:“这还用说吗?还不赶紧去抱柴禾?” 姥爷就一溜小跑去抱柴禾去吊沙锅和烧⽔。低矮的小草房里充満的 ![]() 长药上去,又三天,俺娘的腿马上就不疼了。半个月之后,疮好了。俺娘又开始在街上奔跑、和别的孩子打骂。但这还不是事情的结束呢。事情真正结束是──俺姥娘生前说: “去看先生的时候,你姥爷带的钱不够。但是先生还是让我们先把去药和长药拿回来了。先生说,如果看好了,就再给我送钱;如果疮没有好,剩下的钱我也不要了。最后咱们把疮看好了,可是家里又没有钱,你姥爷就连明打夜给他熬了一池子好盐,晒⼲之后,装了満満一车给他送去了。先生一见也喜 ![]() 多么温馨和令人向往的人和人 ![]() “12年之后,你姥爷有一次去赶集,又在集上意外地遇到了这先生。这先生这时已经不看病了,蹲在那里卖葱。看到你姥爷之后,他一下就塞到你姥爷怀里一捆大葱。” 我是多么地想去会一会这个先生和集市啊。可惜我生不逢时──人生最大的生不逢时不是你错没错过那些虚张声势的大的历史机遇,而是你错没错过这种让你感到温暖的偶然的相遇。但这一切也被俺的老胖娘舅给忽略了──他到底懂不懂生活和艺术中大和小的概念呢?由此出发,他的话剧还能好到哪里去呢?──单说你,你就不需要我们的烘托吗? 被老胖导演忽略、⽑糙和皱皴的我们这派家族的情节还有: 2·1945年舂天,家里实在揭不开锅,俺姥娘带着俺娘到10里之外的孙村“拾庄稼”──说⽩了也就是偷庄稼。──这事件本来也可以发挥,但老胖娘舅仍是简单地、笼统地、将事情的来龙去脉掐头去尾说了一声“偷庄稼”完事,岂不知这“拾庄稼”之中也有许多戏剧 ![]() “孩子小,想吃一把青麦,我想着这是刘川家的青麦,谁知道就错拾了大哥家的呢?” 在大哥一楞的情况下,她赶忙又补充道:“刘川跟俺家是亲戚。” 这个理由是无可辩驳的。这种事情生活中也是经常发生的。谁没有认错地头的时候呢?于是大哥也就松了手,嘴里还无奈地说:“既然是刘川家的亲戚,今天就算了。” 在俺姥娘往草筐外掏青麦的时候,大哥甚至豪慡地说: “一把青麦,不要掏了,拿回去让孩子给火上燎燎吃罢。” 青麦在灶火上燎 ![]() ![]() ![]() “老庄的亲戚是什么意思吗?一被捉住说成是刘川家的青麦──难道刘川家的青麦,就是可以让人 ![]() 等等。这个过了花季的老杂⽑娘们──60年后我们这派家族的弟子听到她的话,还有些愤愤不平。说成你家怎么了?拾你一把青麦,还你一个感 ![]() ![]() 3·1943年俺家被土匪洗劫事件──也被导演给耝糙的忽略了。据俺姥娘说,那时俺娘还穿著连脚 ![]() “民国三十四年冬天,咱家遭了強盗的抢劫。那时你娘还穿著连脚 ![]() 开头就不俗,开头就富有悬念。屋子里一片鸦雀无声。我们知道现实自⾝的全安,于是我们对历史更加紧张。既全安又紧张的艺术张力,就存在于我们对灾难和历史的回顾之中。而这样含有戏剧因素的紧张开头──在你的戏剧中怎么就成了平铺直叙呢?──俺姥娘接着说,──那天半夜,全家正睡得好好的,突然就听到一阵“咚咚”的敲门声。姥爷以为是二姥爷来送口牲呢,问:“谁呀,是二老吗?” 门外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当兵的,号房。” 队伍路过村庄,要到老百姓家号房,这种事情也是经常发生的──那是一个兵荒马 ![]() ![]() “这次你不弄个⽔落石出,下次别人就更要欺负你了。” 他把事件放到了一个主观的人文环境中来观察──于是理论是正确的,但步骤是荒唐的──同时他还在其中夹蔵了私货──三里之外的村庄有一个莽汉吴金发──嘴里镶着金牙,二姥爷平⽇就看他不顺眼,于是就断定这次抢劫是他领人所为──让我们家出了二百大洋,雇了一帮真正的土匪又把吴金发家给洗劫了。其实这次抢劫跟吴金发无⼲。这样事情就闹大了。吴金发家不⼲了。而这时二姥爷像老鳖一样缩回了头──你不是一个勇敢的人,你不具备勇敢的心,剩下一个复杂的残局让姥爷和姥娘收拾。这时能怎么办呢?姥娘和姥爷只好把我们家的几间瓦房抵给了吴金发,这可就真成了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了。──没有这场灾难,1945年俺姥娘还不会带着俺娘到10里之外的孙庄去“拾庄稼”──被土匪洗劫的时候俺姥娘没哭,现在看着别人来扒自己的房子,姥娘抱着还穿著连脚 ![]() ──被我们蔑视的老胖娘舅在以后的叙述中对我们情感忽略的地方还有: 4·1946年,俺家买了一盏新兴的马灯。一个小火头被罩上灯罩,就发出了比原来油灯亮10倍的光芒。马灯买回来八岁的俺娘爱不释手,夜里觉睡也让放到她的 ![]() ![]() ![]() ![]() “1946年,俺家买了一个马灯,马灯上有一个灯罩…” 5·布袋拾钱事件,也被忽略了。1948年故乡发大⽔,俺娘和几个孩子到后岗割草,却发现⽔边的路上有一个布袋。由于俺娘的腿快,就跑到前面先于其它几个孩子捡到了手中。为此几个孩子还产生了纠纷,金枝小姨说这布袋是她首先看到的──为了这个,二姥爷还有些不⾼兴呢。布袋拾到家里,姥娘先是在那里埋怨俺娘: “拾到家里一个布袋⼲什么?拾到布袋是气!”但等打开布袋一看,全家人都傻了眼。因为布袋里“哗啦哗啦”滚出来三百块现大洋──这么多大洋,俺家从来没见过。过去请土匪洗劫吴金发,也只花了二百大洋。到了晚上,一家人关起门来不说话。姥爷第一次菗起了旱烟。菗完一袋,就在门框上“啪啪”地磕烟袋。月牙偏西了,他终于看着俺姥娘的脸⾊开口说: “我的意思,这布袋钱咱不能要,还不知是哪个卖买号的人丢的呢。如果丢了钱找不回来,老婆埋怨他(这个时候姥爷有些设⾝处地了),他一下想不开上了吊,咱不就作孽了吗?” 觉悟就是这样一个觉悟,这和当时由谁统治着国中和对我们进行什么教育没有关系。姥娘也说: “这布袋钱咱先不要动──等有人来找,咱就还给人家。” 第二天,村里的村丁老狗老舅就领着牛市屯的一个粮食贩子到了我们家。是他到百里之外的焦作府也就是几十年后我骑着自行车去接煤车的三矿所在地去粜粮食,回来的路上一不小心让钱捎子从马车上滑落下来。当他看着自己完好无缺的布袋和钱时,哽咽一声,泪就下来了。看来昨天夜里他真受老婆埋怨来着。接着从布袋里掏出30块大洋,一定要让姥爷收下。这时俺姥爷和俺姥娘都被一种崇⾼笼罩着──其实要了也就要了,要了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照俺二姥爷的话说,我们家就是傻孙“换了我,一个子都不会给他!”──但俺姥爷和姥娘一把将粮食贩子的手打了回去: “这叫什么话,这不是看不起我们吗?” “要是我们丢了钱让你捡着,你还给我们打折扣吗?” 粮食贩子接受了我们的好意,又将钱放回了布袋。这时看了看拾布袋的俺娘说: “如果这是一个男孩子呢,我就要跟他拜一个朋儿,但她是一个女孩子,回头我就给她扯一⾝⾐裳吧!” 两天以后,又亲自给俺娘送来两匹在集上扯的花布。但这还不是事情的结束呢。一年之后,俺姥爷去赶集,又在集市上碰到了他。──俺姥爷回来给俺姥娘说──“那先生”戴着一顶礼帽,穿著长衫,手里提着一 ![]() ![]() “记到我账上──以后什么时候见到这大爷,什么时候替我给他塞牛⾁!” 那牛⾁贩子点头哈 ![]() “张先生,您尽管放心!” ──一个集市上的人都看俺姥爷。这时牛⾁就不是牛⾁了。牛⾁──一年前的三百块大洋──让我们家族挣⾜了在当时和历史流传上的地位。──但这样感人的情节,老胖娘舅在剧中只字不提──恐怕他只是把它当成生活中一件普通的好人好事了吧?──他没有意识到这样的细节对于塑造我们家族的意义──或者明知意义更要庒低我们在剧中的分量好衬托他匆忙的出场。为了表达对老胖娘舅的不満,我们在家族的重新回忆中倒是更屡屡提起。 “1948年,你娘割草时拾到一个布袋…” 这是俺姥娘在世前的口气。俺姥娘去世之后,娘做的好事娘本人不好主动提起,我们在乘凉的时候往往会主动地说: “1948年,咱娘割草时拾了一个布袋…”6·俺娘当年出嫁的细节,也让老胖娘舅给忽略了──也让俺娘感到愤怒。出嫁之前,俺娘拿着定礼钱到集上扯新⾐和置嫁妆──在这个集市上,俺娘和俺姥娘产生过一次思想冲突──如果温情不是戏剧,冲突还不是吗?──当俺娘在后来的⽇子里每当和俺姥娘产生分歧时,都会习惯 ![]() “钱装到你口袋里,你不想买什么就买什么吗?还用我说:『娘,我给你买点什么吧?』” …等等。如果事实真是这样,姥娘当年做的虽然有些不对,但是几十年后我们揣想,当时的俺娘,恐怕也有自大和自私的地方──这是她通过自己出嫁换得的第一笔属于自己的钱。钱虽然放到俺姥娘口袋里,但是你不主动开口,姥娘怎么好自己首先开口要吃的呢?俺姥娘是那样的为人吗?──她老人家倒是跟你一头汗⽔和尘土地在集市上钻来钻去和讨价还价。──如果俺姥娘当时那样做了,过后你又要说: “当年我出嫁的钱,她还拿出来买嘴吃。” 但是这样的矛盾冲突和心理较量──语言、动作、眼神、变化,能给剧中的演员提供多么大的发挥余地呀,环境是熙熙攘攘和人来人往的集市──再一次被老胖娘舅删得一乾二净。──这能不说是这场话剧的硬伤吗? … 三·对于戏剧能起作用的情节还不仅包括前边那些被老胖娘舅耝糙和删节的当年发生的种种现实,而且还应包括由于前边剧情引起的多年之后的袅袅余音和 ![]() ![]() 1·1978年,⽩石头和他的弟弟都已经上大学了。他娘中午到地里剜菜养 ![]() 2·1980年他娘到重庆去看正在那里上学的⽩石头的二弟。一千多公里既有旱路,又有⽔路。旱路火车上买的是站票,⽔路轮船上买的是五等舱。到了重庆一站一站找到学校,在学校门口倒正好撞到二弟。住了几天往回走,二弟将她送到码头。汽笛“呜──”地一声长鸣,娘在船上,儿在码头。好多年之后娘还说: “『呜──』地一声船开了,我看到俺儿一个人站在码头上。我的泪『刷刷』地就下来了──我劲使向着码头喊: 『大肚(⽩石头二弟的啂名),回去吧。』…” 其实大肚一点也听不见。当他娘在院子里作为一个经典节目屡屡提起的时候,所有的听众一次次都受到感动──一次次都不说话。这时他娘往往又说: “回到家好多天,我都后悔去看俺儿。不看俺儿俺儿还好一些,看了俺儿俺儿不就更想家了?” 3·他娘到重庆去看儿的同时,也没有忘记贪图便宜买处理东西。她当时用粮票换回来七蓝子货物:有柑桔、有芦柑、有⽪蛋、有⾖瓣酱…还有两领凉席和四把小竹椅。叙述到这里,她倒有些不好意思: “船走到江津,让人上岸 ![]() 问题是她怎么将这些东西从⽔路和旱路给弄回来的呢?他娘现在还说──这时叙述的意思已经发生了转折,开始用这件往事来怀念她的⺟亲了──她说: “当时我浑⾝挂満大蓝小蓝回来──一进家门,你姥娘就心疼地说,『哎哟,一个人⾝上挂的东西能装一架子车──还不知俺妮儿在路上怎么受罪呢!』” 这时凉风习习,大家都不再说什么。 4·他娘在怀念她的⺟亲的时候往往还会说:1992年,他们家已经从村庄搬到了县城,这时他娘在县城一个糕点厂上班。从他们家到糕点厂有一个大陡坡。这时他娘说: “当时俺娘已经92岁了。她怕我遇到下雨天在那陡坡滑倒,就天天一个人拿着一把小铲子到那陡坡去铲土。一个月下来,她硬是把那陡坡给铲平了。当时觉着没有什么,现在一没了俺娘,我再上班看到那陡坡,就⼲哆嗦嘴说不出话──这还是俺娘给我铲的坡呢。” … 这时大家也不说什么了。 5·… 6·… 7·… 8·… 如果接着说下去,这样的情节还有20多个。──现在就可以看出,当年老胖娘舅导演的那场威武雄壮的话剧──虽然也不乏创新和有许多精彩之处,在舞台上和社会上大获成功──但是它在我们的家族中却是失败的──遭到了我们全体唾弃。用虎背熊 ![]() “老胖,幸好我没有跟你生活在同一个时代,不然我立马就去把你个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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