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致力于为用户为书迷提供免费好看的雪中悍刀行全集
优雅小说网
优雅小说网 武侠小说 言情小说 科幻小说 经典名著 乡村小说 历史小说 灵异小说 伦理小说 校园小说 官场小说 架空小说 穿越小说
小说排行榜 推理小说 都市小说 仙侠小说 竞技小说 网游小说 耽美小说 短篇文学 同人小说 玄幻小说 军事小说 重生小说 全本小说
好看的小说 绝品桃花 金龙嬉凤 蝶舞大唐 后宫猎艳 天龙风蓅 天降神妻 巫山云雨 第一次梦 飘飘卻仙 综合其它 热门小说 总裁小说
优雅小说网 > 武侠小说 > 雪中悍刀行  作者:烽火戏诸侯 书号:8961  时间:2017/2/13  字数:18337 
上一章   收官章一 无他无中原    下一章 ( → )
  那支参与一年一度秋狩围猎的王帐大军,非但没有南下凉州关外,反而火速北上,径直返回北庭京城。

  皇帝陛下在秋狩期间,除了在某晚的画灰议事上出现过,就再没有面,太平令与三朝顾命大臣耶律楚材一路陪同。

  夜中,宫闱重重,一间远远称不上富丽堂皇的小屋内,烛火轻轻摇晃,非但没有照耀得屋子亮如白昼,反而平添了几分阴沉昏暗,这大概就是所谓的蝉噪林逾静了。

  一位老妇人面容安详,安安静静躺在病榻之上,似乎在缅怀往昔的峥嵘岁月,又像是在追忆曾经风华正茂的青春时光。

  榻畔,身为北莽帝师的太平令坐在一小板凳上,低头凝视着那位两颊凸出的苍老妇人,她白发如霜。

  一手打造出北莽蛛网的李密弼更是举止古怪,就那么坐在屋门槛上,这一刻,这位让无数北莽权贵都感到骨悚然的影子宰相,才真的像一位迟暮老人,寂寞且孤苦。

  “陛下,可曾难受?”

  太平令言语平缓,听不出半点忐忑惶恐,也听不出丝毫感伤悲痛,倒是有几分不合时宜的罕见温柔。

  老妇人答非所问轻声道:“你是不是很奇怪为何朕不愿接受天人馈赠,不愿强撑着苟活四五年?”

  太平令点了点头,然后很快又摇了摇头,仍是柔声道:“都无所谓了。”

  老妇人一笑置之,问道:“你觉得我那个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傻儿子,率领麾下四十万大军,最后能打下那座拒北城吗?”

  太平令谨慎答道:“只要拓拔菩萨胜过徐凤年,就是大局已定,别说十几位中原武道宗师,再多十人,也无济于事。退一万步说,即便拓拔菩萨输了,咱们也未必输,陛下不用太过忧心战事。”

  老妇人双手轻轻叠放在腹部,微微扯了扯嘴角,“忧心?朕全然不忧心凉州关外战事,在将兵权到耶律洪才手上后,朕就放下了。这孩子当了三十多年委屈太子,让他意气风发一次,母子之情,君臣之义,就都算互不亏欠。至于那里战火是烧到凉州关内,还是蔓延到南朝境内,朕一个将死之人,忧心什么?又能忧心什么?朕这一生,自认最擅长宽心二字。对人的愧疚,不长久,对己的悔恨,也放得下。这一生,前半辈子过得如履薄冰,可好歹后半生过得舒坦惬意,好。何况以女子之身穿龙袍坐龙椅,千古第一人,芳百世也好,遗臭万年也罢,后世历朝历代的青史之上,注定都绕不过朕的名字,此生有何大遗憾?大概没有了吧。”

  老妇人难得这般絮絮叨叨,更难得这般云淡风轻。

  老人嗯了一声。

  这位棋剑乐府的太平令,当年愤而离开草原,去往离中原隐姓埋名二十年,转换身份十数个,游历大江南北,看尽世间百态,秋山河。

  世间读书人千千万,兴许就只有那位祸秋的大魔头黄三甲,比这位本名早已被人遗忘的北莽帝师,更为“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了。

  老妇人了口气,问道:“赵炳和陈芝豹联手,能不能一路北上打到太安城外?”

  老人点头道:“肯定能,如果不出意料,两位叛藩王会故意按兵不动,只等咱们跟北凉边军这一仗分出胜负,否则太早拿下离京城,会担心咱们退回草原,更怕咱们干脆舍弃南朝疆域,果断退至北庭,那么就又是当初离赵室统一中原的尴尬格局,以燕敕王赵炳的情,绝不会让自己功亏一篑,到时候徐凤年就真是下一位徐骁了,北凉还是那个尾大不掉的北凉,不划算。中原那边唯一的变数,只在顾剑棠的两辽边军,明里暗里,手握三十万兵,抓准时机,说不得就成了西垒壁战役后的徐骁,而且顾剑棠绝不会坐失良机,毕竟离已经没了那位雄才伟略的老皇帝赵礼,如今的天下也不再是当年的天下,当时徐骁划江而治,不得人心,可顾剑棠一旦成功入主太安城,就将是顺应天命,大不相同。”

  老人见老妇人的气神还算好,便尽量简明扼要地继续说道:““中原值此世,武将当中,离卢升象许拱寥寥数人,身在风波之外,犹有机会择木而栖,身处太安城的唐铁霜之,多半要下场凄惨一些。至于那些庙堂文臣,短命皇帝赵珣不去多说,赵炳赵铸父子二人,无论是谁篡位登基,都愿意善待那些读书种子,唯独左散骑常侍陈望此人,前途叵测,关键就看新皇帝到底是真大度还是假雅量了。”

  老妇人自嘲道:“朕舍弃多活四五年光的机会,就要瞧不见那份波澜壮阔的风光喽,是不是错了?”

  太平令轻声道:“若是陛下…”

  老妇人好像知道这位帝师要说什么,豁达笑道:“算了,世间后悔药,最是寡然无味。朕不稀罕。”

  太平令微笑道:“陛下是真豪杰。”

  老妇人突然轻轻说了一句题外话,“李密弼,那名女子可以不死,但绝不能重见天。”

  坐在门槛上的李密弼愣了愣,以皇帝陛下刚刚能够听清楚的声音说道:“晓得了。”

  老妇人似乎又记起一事,问道:“南朝那个喜欢种植梅花的王笃,当真是一枚棋子?”

  李密弼稍稍提高嗓音道:“虽然没有确凿证据,但我依旧可以断定王笃是北凉的暗棋。”

  老妇人感叹道:“听阁李义山,委实厉害。”

  太平令出几分由衷钦佩的神色,点头道:“确实。”

  李密弼问道:“那位冬捺钵王京崇,如何处置?”

  太平令代劳答道:“他那一万家族私骑,肯定已经与郁鸾刀部幽州轻骑汇合,如今南朝兵力羸弱,就像一栋四面漏风的屋子,除非派遣高手死士暗中偷袭,否则拿他没辙。不过这趟借刀杀人,多了这位冬捺钵,无非是让刀子更快一些,无伤大雅。”

  李密弼淡然道:“陛下真要他死,我可以亲自出马。”

  老妇人笑道:“罢了,南朝那么大一个地儿,就算朕双手奉上,就凭北凉那么点骑军,也得吃得下才行,由着他们捣乱就是。”

  说到这种涉及凉莽战事走向的军国大事,老妇人显然有些疲惫了,也有几分掩饰不住的心烦意,她缓缓闭上眼睛。

  好像是想要一个眼不见心不烦。

  她不希望这一生走到间小路尽头之时,仍是无法摆那些勾心斗角和那些尔虞我诈。

  老妇人强提一口气,语气猛然坚定起来,她那张干瘦脸庞上也不复先前闲聊时的随意神色,“朕只有三件事要待,董卓必须拿下怀关!耶律虹材必须死在朕之前!慕容一族必须留下血脉,无论男女皆可!”

  说到最后一句话,老妇人没来由地哈哈大笑起来,畅至极,“多此一举!那就只有两件事了啊。”

  老妇人今夜头一次转头,望向那位勤勤恳恳为一国朝政鞠躬尽瘁的太平令,笑问道:“你可算学究天人,那你倒是说说看,是人算不如天算,还是天算不如人算?”

  太平令心平气和道:“因时因地而异,且因人而异,人算天算,归结底,都没有定数。”

  老妇人收回视线,不置可否,自言自语道:“一笔糊涂账!”

  长久的寂静无声,屋内烛火依旧昏黄。

  老妇人小声呢喃道:“天凉了…你们都走吧,我要好好休息了。”

  秋高气

  此时不死,更待何时。

  太平令轻轻起身,然后弯作揖,老人久久不肯直起

  转身走向屋外,李密弼站在小院台阶上,好似在等待太平令。

  太平令关上屋门后,两位老人并肩而立。

  李密弼轻声唏嘘道:“还有太多事情没有代清楚啊。”

  太平令不予置评。

  李密弼突然冷笑道:“留白多了,你这位帝师的权柄就越大,陛下到头来连顾命大臣都没有留下名单,确实正合你意。”

  关于北莽女帝的身后事,注定要密不发丧,老妇人在油尽灯枯之际明确拒绝天人“添油”就明知自己时不多,也就早早与太平令李密弼两人打过招呼,一旦她撑不过拒北城战役的落幕,那就以偶染秋寒为理由,将北庭京城一切政务由太平令便宜行事,她早已将掌管大小印绶的相关人员,都换上太平令的心腹,先前太平令说她是真豪杰,的确是肺腑之言。三朝顾命老臣耶律虹材必定要死,如此一来,若非李密弼还能勉强掣肘这位棋剑乐府的大当家,整座草原就再无人能够与之叫板,极有可能下一任草原之主的人选,都会之于手,毕竟皇帝陛下至始至终,根本就没有提及她属意谁来继承帝位,最后那番言谈中,对儿子耶律洪才依旧十分冷淡,“朕之子孙,不肖朕”这句话,一直在草原广为传,所幸没有将肖字替换为孝,否则耶律洪才恐怕就要真的寝食不安了,毕竟庸碌子孙不相似雄杰祖辈,一代不如一代,这能以天意解释。某种程度上,耶律洪才能够活到今天,甚至能够掌握四十万兵权,何尝不是归功于“软弱太子不肖铁血皇帝”否则两虎相争,幼虎如何能活?

  李密弼的诛心言语,并没有让太平令脸上出现丝毫变化。

  这位曾经扬言要以黑白买太安的老人,正在心中思量某些棋子的分量。

  太子耶律洪才,自然并非当真如世人误认那般才智平庸,不堪大用,但是私会王笃一事,让这位太子殿下彻底失去了皇帝陛下的青睐。

  草原年轻最轻的大将军董卓,皇帝陛下一直颇为器重,只是枭雄情,难以控制。哪怕天底下最好的人,只要当上了皇帝,也有可能做出天底下最坏的事情。天下苍生,其实也可以划分为两种人,皇帝,和所有其他人。

  耶律东,失去了他爷爷耶律虹材的庇护,会不会一蹶不振?

  慕容宝鼎,有没有可能成为整个慕容家族的救命符?

  拓拔菩萨,这位忠心耿耿的草原守护神,会不会也曾想过黄袍加身?毕竟皇帝陛下在与不在,对拓拔菩萨而言,是天壤之别。

  …

  太平令终于回过神,转头笑道:“我,你,徐淮南,好像都输了。”

  如何都没有料到太平令会有此言的李密弼愣了愣,然后双手负后,嗤笑道:“各有各的活法,徐淮南心思最深,所以活得最累。你也好不到哪里去,会下棋的人,往往胜负心就重。唯独我想的最少,活得最轻松。”

  太平令轻声笑道:“你不是想得最少,而是认输最早。”

  面无表情的大谍子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太平令叹了口气,“接下来就要辛苦你了。”

  李密弼没好气道:“职责所在,何来辛苦一说。”

  太平令伸手拍了拍李密弼的肩膀,笑着打趣道:“也对,你就是那种喜欢躲起来算计人的阴沉子,乐在其中才对。”

  习惯了独来独往的北莽影子宰相,显然不太适宜对方表出来的动作,皱了皱眉头,只不过心头一些积郁,倒是散淡了几分。

  夜深沉。

  屋外两位草原权柄最巨的老者先后走下台阶,在小院门口分道扬镳。

  太平令走出很远后,蓦然回首,老泪纵横,碎碎念道:“慕容姑娘,慕容姑娘…”

  屋内病榻上,老妇人轻轻抓起身侧的一件老旧貂裘,盖在身上,缓缓睡去。

  她的干枯手指轻轻拂过貂裘。

  如当年那位人面桃花相映红的小姑娘,她在异国他乡,初次见到那位辽东少年郎,便如沐春风。

  ——

  祥符三年,冬。

  中原不安定,原本广陵江南北均势,局势瞬间急转直下,缘于蜀王陈芝豹与燕敕王世子赵铸,只是两人两骑,没有任何扈从护送,去往吴重轩大军帅帐,说服那位领兵部尚书衔的征南大将军再度倒戈。

  叛军挥师北上,麾下大军驻扎在京畿南部地带的卢升象,转眼之间便陷入危如累卵的困境。

  太安城庙堂的黄紫公卿,听闻这个惊悚噩耗之后,人人如热锅里的蚂蚁。

  原本已经因病辞官的坦坦翁不得不重新参与大小朝会,这才人心稍定。

  隆冬时节,天寒地冻人心凉。

  一辆马车缓缓驶出桓府,来到只隔着一条街的某座破败府邸,匾额早已摘去,成了无主之地。

  老人提着两壶酒走下马车,拾阶而上,伸手去撕掉贴在大门上的封条。

  藏在阴暗处的几名赵勾谍子,虽然品秩极高,却皆是识趣地视而不见。

  老人将两壶酒抱在口,一只手十分吃力地推开大门。

  老人路地绕廊过栋,直接来到那间书房,有些书籍已经搬走,有些书籍还留下,搬走的留下的,其实都是吃灰尘罢了,无非是换个地方而已。

  书房内依旧只搁放有一张椅子。

  遥想当年,朝野上下,除了赵礼赵惇两任离君王,恐怕就只有他桓温能够在此大大咧咧落座,心安理得地鸠占鹊巢。

  桓温绕过那张空的书案,将两壶酒搁置桌上,用袖子擦去厚重灰尘,这才缓缓落座,若是往年,那位紫髯碧眼儿就会站在窗口位置了。

  坦坦翁望向窗口那边,轻声道:“碧眼儿,你瞧瞧,你撂挑子一走了事,没换来你心目中的太平盛世,结果只换来这么个乌烟瘴气的狗时局,你就不愧疚吗?你啊,也亏得早死了,要不然悔也悔死你!”

  老人冷哼一声,“也就是你不在,要不然我真恨不得一巴掌摔在你脑壳上,我可真打,绝不是吓唬你。”

  老人陷入沉默。

  广陵道节度使卢白颉生死不知,倒是经略使王雄贵不知为何竟然被驱逐出境,无论是性命还是名声,都逃过一劫,最终在卢升象派兵护送下,即将返回京城。

  在回王雄贵入京这件事情上,太安城朝会还有争执的闲情逸致,原本以王雄贵的张庐继承人、前任户部尚书以及现任一道经略使的三重身份,

  礼部尚书司马朴华出城接,理所当然,只是广陵道沦陷,导致半壁江山糜烂不堪,王雄贵落魄至极,就算活着回到太安城,以后的日子是何等惨淡光景,可想而知,礼部衙门在离朝廷的地位越来越高,如今仅次于天官殷茂的吏部,司马朴华担心京城风评受损,更怕被王雄贵连累为年轻天子迁怒,自然不乐意亲自接手王雄贵这颗烫手芋头,礼部二把手晋兰亭更是多次在士林诗会上,公然痛骂王雄贵贻误朝局,更是绝不会出城接,所以就又轮到可怜的右侍郎蒋永乐出马了,事实上新近在庙堂崛起的辽东士子集团,对于向来与江南士子亲近的经略使大人,打定主意要痛打落水狗,在太安城大肆宣扬王雄贵的不堪重任。若非齐龙一锤定音,阻止了愈演愈烈的讨伐风,恐怕接王雄贵的就不是礼部右侍郎,而是携带枷锁的刑部官吏了。

  桓温见惯了宦海的落,对此谈不上有多少感触,只是有些灰心罢了。

  太平盛世,文臣言语过,就像永徽年间对人屠徐骁的评点,无伤大雅,那个远在西北的徐瘸子也懒得计较。

  可如今不比当年啊,不可同而语。

  桓温没来由想起那个年轻人,碧眼儿的幼子张边关,那个被说成是京城身份最显贵却无品的官宦子弟,被说成连欺男霸女都不敢的窝囊废,高不成低不就,年轻人两头不靠,所以谁都不,疏密有序地向南驰骋。

  他终于点了点头,缓缓道:“我可以擅作主张,准许你带着少量骑军跟我南下,一百骑。多一人,我杀一人。”

  那位玉蟾州军镇骑将虽然有些遗憾,但更多还是庆幸不已。

  此人也是行事果决之辈,抬臂挥挥手,只留下九十多骑跟随他笔直南下,其余骑军果真在一里之外的两侧地带,继续向前疾驰。

  在那个貂覆额小女孩身边,三百骑的包围圈不知何时稍稍向外扩展了五十步,三名贴身扈从则并排站在女孩身后。

  看到这一幕的董家骑军耶律斜轸眯了眯眼,不动声

  在追杀骑军那支百人队伍中,三名看似胡乱策马奔走的骑士,偶尔会下马仔细观察草地,还会拔起一棵草放在鼻尖嗅一嗅,沿着那个圆形骑阵的边缘渐渐向南,最后翻身上马,三人视线汇后,其中一人对军镇骑将摇了摇头。

  耶律宣平表情复杂,不知是失望还是轻松,在小心翼翼数次用眼角余光打量了一眼那个小女孩后,对身边不远处的董家骑将抱拳感激道:“不管如何,末将谢过耶律将军!”

  两名骑将姓氏相同而且官职相当,只不过自称末将的那位,晓得他与对方没法子。

  耶律斜轸平静道:“辛苦你们了。”

  那支如同草原秋狩的骑军继续南下追捕猎物。

  在骑军消失在视野后,策马来到小女孩身边的耶律斜轸高坐马背,他早已伸手按住刀柄,死死盯住南方不远处的草地。

  与此同时,三名武道宗师全部转身,指玄境界扈从完全挡住小女孩的身影,其余两人相隔十数步。

  正是陶武的小女孩探出一颗小脑袋,轻轻喊道:“你出来吧。”

  没有丝毫动静。

  她提高嗓音,善意提醒道:“你再躲下去也没用啊。”

  终于,草地稍稍松动,然后砰然炸裂,一道异常魁梧的身形迅猛-撞向陶武这边,两条壮锁链牵引出来的虹光,分别刺向小女孩左右两名扈从口。

  小女孩急忙喊道:“不许杀人!”

  哪怕再晚上片刻,恐怕那名刺客就要被指玄境界扈从拧断脖子。

  这名扈从已经来到刺客身前,左手五指握住那人脖子,右手握拳,距离刺客的心口只有寸余。

  陶武左右两位扈从,则各自攥紧一条从刺客双肩透出的锁链,这端铁链尽头悬有两柄巨大短刀。

  小女孩想要上前,耶律斜轸第一次出焦急神色,翻身下马,蹲下身挡在她身前,眼神坚定却嗓音温柔道:“小公主,不可靠近!”

  陶武嗯了一声,然后对那个老人喊道:“白头发爷爷,我叫陶武,我不会伤害你的,而且,而且…你马上就要死了。”

  白发老人双眼绽放出光,“小闺女,你说你叫什么?!再说一遍!”

  陶武大声喊道:“我叫陶武!”

  然后她说了句耶律斜轸在内所有人都听不懂的话,“我认识那个人!”

  老人沙哑低声笑,没有半点人之将死的悲怆,只有莫名的快意,“好好好!好一个天无绝人之路!老天爷,就当我姓楚的欠你一次!”

  陶武扯了扯耶律斜轸的袖口,认真道:“斜轸大哥,我可以跟白头发爷爷说几句话吗?放心,我知道他不会伤害我,不骗你!”

  耶律斜轸是唯一知晓小女孩那份天赋的存在,亲昵地摸了摸她的小脑袋,“但是我和三位长辈都要跟在你身边,好不好?”

  天真无的小丫头使劲点头,小啄米一般,惹人怜爱。

  她快步向前,耶律斜轸和两名扈从紧跟其后。

  陶武在距离那名魁梧老人和指玄境扈从五六步外,她突然一股坐在地上,盘腿而坐,然后抬头说道:“有什么事情,老爷爷你说吧,如果我能帮忙,一定帮你!”

  哭笑不得的耶律斜轸用眼神示意那名宗师松开五指,后者言又止,终于还是松手收拳,横移三步,给小主人让出足够视野,哪怕知道这名刺客已到了油尽灯枯、气机干涸的凄惨地步,那名指玄境高手仍是不敢有任何掉以轻心。

  披头散发的老人也跟着小姑娘盘腿而坐,斜眼瞥了一下那名指玄境高手,冷哼道:“换做平时,老子一只手杀你!”

  其实老人原本已经放弃逃出生天的打算,之所以用尽最后的气神隐藏此地,无非是想要给自己留下一个相对体面的死法而已。

  天大地大,竟然能够偏偏遇到这个叫陶武的小丫头,恐怕只能用天意来解释了。

  老人低头大口息,宽阔膛剧烈起伏,气机稍微平缓之后,望向那个小姑娘缓缓开口道:“小丫头,我听那个人说起过你,但我很奇怪的是你怎么认得我?”

  陶武没有任何隐瞒,嗓音清脆道:“之前我只知道应该往这边走,但其实不知道会遇到什么。也只知道老爷爷你不会伤害我…而且我能看到某些别人看不到的东西…”

  小女孩想了想,很快伸出双手,在空中看似随意的圈圈画画,十分潦草杂乱。

  老人啧啧称奇道:“这般天赋异禀,当真是闻所未闻!跟他分别前,我听他无意中提起过你,知道北莽有个叫陶武的小丫头…”

  陶武眨了眨那双灵气十足的眼眸,光溢彩。

  她眼眸最深处,藏着些高兴,又有些伤感。

  老人咳嗽起来,双手握拳撑在膝盖上,沉声道:“我本是公主坟大念头的…罢了,这些事就不多说了,总之我在离开北凉前是想着去中原江湖的,却得到另一个老头子的密信,说是敦煌城那边有玄机,希望我能最后做件事,只可惜我只做成了一半…陶武,你记住,尽快让那个人知道,越快越好!让他知道他在北边不止有个女人,更重要的是那个女人,给他生了个孩子!”

  陶武微微张大嘴巴,显然有些不知所措。

  老人苦笑道:“顾不得你这丫头会不会帮忙了,说句良心话,不帮也是情理之中,不管怎么说,我总算死得安心些。”

  说完这句话,老人艰难伸手入袖,这个动作吓得耶律斜轸和三名扈从都如临大敌。

  不过老人只是拿出一本并不厚的泛黄书籍,轻轻抛给小姑娘,自嘲道:“他送给我的一部刀谱,后来他自己也添加过一些招式,我大致看得懂,可惜全都学不会,小丫头,送你了。”

  陶武双手接过那部刀谱,捧在怀中,眼眶润。

  她知道,老人是真的要走了。

  老人伸出大拇指,指了指自己,笑道:“小丫头,记住喽,白头发老爷爷我啊,叫楚狂奴。是那个人一生当中,见到的第一位绝世高手!”

  老人扯了扯嘴角,闭上眼睛,自言自语道:“给那湖水泡过的鸡腿,狗的…竟然还真好吃…”

  陶武擦了擦眼泪,对着死去的老人大声许诺道:“我答应你!我一定会跟他说的!”

  ——

  继坦坦翁桓温、理学宗师姚白峰和三人之后,刘怀在不惑之年担任国子监左祭酒,之后三十年,整整三十年,没有转任别处馆阁衙门,最终死于国子监左祭酒任上。

  期间这位离历史上最年轻的左祭酒,一次又一次拒绝了离新帝的招徕,不去做礼部尚书,不去做翰林院掌院学士。

  古稀之年的老人最后一次在国子监授课,不合常理地专门为堂北凉读书人讲学。

  老人手中拎着一壶绿蚁酒,为那些正襟危坐的衣冠士子开课授业之前,举起手臂,轻轻摇晃酒壶,笑道:“知道在祥符四年,这壶酒卖多少银子吗?你们肯定猜不到,如今这壶酒哪怕已是最上等佳酿的绿蚁,也不过六十文而已。记得在那个祥符四年的初大晚上,我头回喝酒,就是咱们北凉道的绿蚁酒,那叫一个贵啊,某人只给我剩下小半壶的三口酒,就收了我足足六两银子!当时还真没觉得好喝,只觉得喉咙滚烫,如果不是当时身无分文,加上是糊里糊涂赊账才喝上的酒,早就把那一口绿蚁酒吐了。而这个某人呢,还大言不惭说是看在北凉同乡的份上,三两银子的酒卖我六两了,你们说这家伙心黑不心黑?”

  在国子监求学的年轻士子们顿时哄堂大笑。

  老人微笑道:“的确很黑心对不对?嗯,这个家伙你们其实不陌生,曾经短暂担任过咱们国子监右祭酒,所幸很快就卷铺盖滚蛋了。他姓孙名寅,你们没猜错,正是咱们太安城的那位‘孙老五’,把尚书省六部衙门除了兵部之外,担任过五部尚书的孙寅孙大人!”

  北凉士子们先是下意识噤若寒蝉,但是很快就又哈哈大笑起来。

  若说别的官员,别说什么位列中枢的正二品尚书大人,就是一部侍郎郎中,也绝不敢如此公然大笑。

  可孙老尚书不一样,用他老人家的话说就是“你们小辈,只要不欺负我气力不济当场揍我,那就都没事,当面暗中骂我都无妨,我孙寅自从当上大官后,就从不骂比自己官小的人了,为啥?反正看不顺眼,就直接让他滚蛋,还骂他作甚?只有当官比我大的,嗓门比我的,我才只能骂一骂,过过干瘾罢了。”

  孙寅不是脾气好,反而脾气奇差,可偏偏是这么个家伙,要么对他痛恨畏惧至极,要么敬佩得五体投地,少有中立之人。

  要知道就连皇帝陛下都曾笑言:“孙老儿每次在朝会上指着鼻子跳脚骂人,不管当下朕觉得有理无理,绝不忙着下定论,每次都先装在耳朵里,等彻底回过味儿,才决定是回骂他一通,还是赏他几壶好酒。”

  先后辗转尚书省五座衙门且都当上尚书的孙寅,与前朝重臣坦坦翁,似乎很像,可又很不像。

  大概当世唯一能够在骂人一事上稳稳过孙寅的家伙,就只有那位一生之中仅仅入京三次的北凉道老经略使,天底下担任经略使一职最久的封疆大吏,陈锡亮!就只有他了。

  半辈子的经略使,半甲子的左祭酒。

  如今离朝廷专门用以形容官场上某人的长久不挪窝。

  前者是指陈锡亮,后者便是说刘怀。

  老人等到众人恢复平静,沉声道:“你们这一辈的北凉读书人,大概无法想象当年的情景,我至今记忆犹新,在我动身赴京赶考的那年,是永徽末年,入京是祥符元年,我在当时的太安城,就碰到一帮别地士子,衣衫鲜亮,持扇玉,风倜傥。嗯,你们如今好像也差不多嘛…那会儿,有两人知道我是北凉人氏后,便怪气地一问一答,一个问‘离科举重经义,轻诗赋。按理说,北凉穷书生是占了天大便宜的,为何仍是年年会试颗粒无收?奇了怪哉!?’一个便大声回答‘因为那北凉蛮子莫说经义文章,就连诗赋也作得狗不通嘛!’”

  老人望向那些年轻的脸庞,大多是愤懑神色,也有风水轮转后的坦然和反讽,自然也有些是全然无动于衷置身事外的,老人见多了风风雨雨,都不奇怪。

  老人只是淡然说道:“我当时没能口而出那句‘我去你娘的奇了怪哉!’不是不敢,只是怕更加坐实了外人眼中我们北凉读书人的鄙印象。你们如今,应该是没这种机会了。换做你们如此讥讽别地士子还差不多,比如当了很多年过街老鼠的南疆道读书人。”

  老人没有对南疆道读书人的命运如何慷慨直言,老人早已明白,公道只在心中,从不在别人嘴上。

  刘怀只是重回正题,缓缓说道:“我刘怀自认喝酒第一,授业第二,下棋第三,文章第四,脸皮第五,吵架第六,当官最末。世人笑骂国子监刘老儿居心叵测,是想做那文坛霸主士林宗师,手握一国文柄,最终朝黄紫,岂不尽是我刘怀之门生弟子?”

  堂北凉士子寂静无声。

  老人哈哈大笑道:“谬矣!”

  老人突然间神情坚毅,极具威严,不输那些品秩更高权柄更重的中枢大佬,沉声而言,皆是老人积攒了大半辈子的肺腑之言。

  “我及冠之年入京城,便有个愿望,那就是有朝一若能跻身庙堂,必不让我刘怀在京求学之困境窘态,在后辈北凉士子身上重蹈覆辙!”

  “刘怀必不让北凉士子买书买笔之时,所耗银钱便要更多!”

  “刘怀必不让北凉士子与人言语之时,因乡音而惹人白眼!”

  “刘怀必不让庙堂之上,无北凉士子为国发声,为民请命!”

  这位国子监左祭酒脸色发红,停顿许久,冷笑道:“如今世人畏我凉齐心,骂我凉跋扈,尤其恨我凉骨头最硬!”

  凉这个说法,在离朝廷上,向来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没谁敢直接挑明,不曾想倒是被视为凉中坚大佬之一的刘怀,在今天亲自诉诸于口!

  “在我刘怀心中,有凉,老一辈当中,只说跟我差不多岁数的,有的已经走了,有的还在世,例如老首辅陈望,有老尚书省孙寅,有老翰林严池集,都是!京城之外,寇江淮,谢西陲,陈锡亮,曹嵬,郁鸾刀,李翰林,陆丞清,皇甫枰,宋岩,常遂,洪新甲,曹小蛟,汪植,洪书文,洪骠等等,他们皆是!”老人哈哈大笑,自问自答道:“这么多后要名垂青史的大人物,皆是我们凉成员,你们怕不怕?我自己都怕啊!”老人挑了挑眉头,脸鄙夷道:“啥?你们说我好像忘了那位?那个很早就躲去江南道隐居的老侍郎老学士?因为他啊,根本就不是个东西嘛,当然了,我骂他不是个东西,已经骂了很多年了。不过你们可能不清楚一件事,这个老东西在晚年也是试图想要以北凉人氏自居的,只可惜他晋兰亭一门心思想要认祖归宗,可咱们当老祖宗的,根本就不乐意认这个孙子嘛。”

  老祭酒之前自称吵架第六,仅在当官之前,只是听这些骂人不带脏字的言语,这个所谓的第六,分量十足啊。

  老人骤然高声道:“离兵部,先后三任尚书七侍郎,寇江淮!曹嵬!郁鸾刀!之外七位正三品侍郎,皆出自当年北凉边军!”

  “四十年,武将美谥,半出北凉!”

  “何其壮哉!”

  “我北凉!何其壮哉!”

  “你们不要忘记,你们今之衣冠大袖,你们的玉琅琅,你们的高谈阔论,是祥符初整整四年,北凉铁骑先后以战死三十二万人的代价换来的!是昔年那座北凉王府、如今的经略使府,用那里的清凉山三十二万块有名字的石碑,换来的今天!”

  “别地读书人如何想,我管不着,也懒得管。但是你们这些出身北凉的读书人,我刘怀只要在世一天,就希望你们能够牢记一天!”

  “最后,我最后说一句,你们记住那个人。”

  “他姓徐!”

  已是极其口无遮拦的老人,到今天最后,老人都没有喝一口绿蚁酒,而那仅剩一句话,也始终没有说出口。

  这句话太过忌讳,也太过沉重。

  无他无中原。

  ——

  祥符四年末。

  雨润如酥。

  大学士府,一座临湖小榭,檐下挂落精致玲珑。

  两位同龄人并肩而立,一位是年纪轻轻的国舅爷严池集,一位是在兵部衙门任职的孔镇戎,当年是狐朋狗友,如今仍是至好友。

  孔镇戎沉声道:“兵部刚得到消息,北莽大军在拒北城外折损严重,但是龙州的粮草兵力增援,始终没有中断。拒北城打得惨,怀关那边更是惨烈,凉莽这场仗,最少还得拖上两三个月。”

  严池集趴在窗栏上,笑道:“咱们京城如今自顾不暇,估计也就你对这些消息上心了。”

  孔镇戎双臂环,咧嘴笑道:“李翰林这家伙真是了不得,越战越勇,成了北凉关外硕果仅存的白马校尉之后,尤其是在去年的老妪山战役结束后,他与郁鸾刀曹嵬以及王京崇三部骑军,配合寇江淮谢西陲两位州正副将军,打得北莽姑州在内的南朝兵马哭爹喊娘,听说他们神出鬼没,完全牵扯住了北莽那仅剩两支野战主力,其中有三次大摇大摆绕过南朝西京城,就跟遛狗似的。这么一来,整座北莽南朝除了龙州向北一线,都给打成了四面漏风的筛子。”

  严池集下意识下巴上的胡茬子,似乎愈发扎手了。遥想当年,四人当中,孔武痴长得最老成,最早有了胡子,而李翰林经常笑话他严池集是个小白脸,可惜就是丑了些,比年哥儿差了十万八千里,所以就算去卖股也卖不了几个铜板。

  严池集问道:“你说如果我们留在北凉,会怎么样?”

  孔镇戎显然早就想过这种问题,毫不犹豫道:“你如何不好说,要么在清凉山在宋明手底下做个刀笔吏,要么就是在拒北城当那白衣身份的军机幕僚郎,可我就不一样了,最不济也能跟李翰林一样,当个白马校尉!”

  严池集笑骂道:“德!也就是他们两个不在,你才能这么嚣张。早年有他们在场的时候,你孔武痴哪次不是乖乖当个闷葫芦。”

  孔镇戎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当年在北凉道,孔镇戎除了武痴这个绰号,在青楼勾栏更是有个鼎鼎有名的绰号,孔大善人!因为每次四人结伴喝花酒,唯有这位傻大个特立独行,绝对不喊什么貌美如花的花魁清倌儿,开门见山就要跟老鸨来一句“把你们楼里头最长时间没有接客的姑娘喊出来陪酒”孔大善人不但每次点名要那些容貌比较长得口味刁钻的女子,每次赏钱绝对不少,而且喊来身边落座了,他虽然不动手动脚,估计也确实下不去那个手,可也绝不冷落她们,孔镇戎这种救苦救难的活菩萨,当年名声响彻北凉道花丛场,不比喜好一掷千金的世子殿下名声逊多少。以至于孔镇戎他爹当时都慌了,生怕家里这棵独苗将来娶了个相貌能够辟的姑娘进家门,到时候岂不是沦为整个北凉道官场的笑谈?

  所以当年那北凉四害的老爹们,心态各异,老凉王徐骁是心大,根本不在意。老学究严杰溪那是心疼自己儿子的名声,铁公李功德则是心疼白花花的银子,孔镇戎他爹最惨,只怕未来儿媳妇是个不能走夜路的闺女,否则板上钉钉能吓死人啊。

  严池集感慨道:“李翰林他姐,好像一直没有成亲。”

  孔镇戎没好气撇嘴道:“李负真这娘们从小眼睛就长在脑门上,对谁都没好脸色,反正我是最看不惯她的。记得她最喜欢骂我是胚,还敢骂年哥儿是胚,李翰林是她弟弟,李负真倒是没舍得怎么骂,而你是咱们当中读书最多的,挨骂也少些…至于你姐,嗯,比李负真好点。”

  严池集有些无奈。

  徐凤年,李翰林,严池集,孔镇戎。李负真,严东吴。

  当年六人。

  三人在北凉,三人在太安。

  三人留在家乡,三人远赴他乡。

  雨绵绵,湖面上涟漪阵阵。

  孔镇戎想起一事,缓缓说道:“听说那个来自幽州胭脂郡的寒士,本该闱夺魁的,是被某位大人物故意针对,寻了个经不起推敲的由头给了下去,莫说会元,差点连殿试资格都没了。尤其是这次殿试,他被皇帝陛下钦点为探花郎后,更是被翻出旧账,京城上下沸沸扬扬,有人说是担任此次科举房师之一的右侍郎晋兰亭,也有人说是座师司马朴华从中作梗,有意提拔后来夺得会元头衔、却在殿试里只得了最末等同进士出身的秦观海,如今连我父亲都为其打抱不平,说探花刘怀若非在闱里头给人穿了小鞋,指不定这次就要摘下一甲头名,加上刘怀本就是北凉道乡试头名解元,那可就是我朝科举前无古人的连中三元了!就我爹那几子打不出半个的好脾气,这些天也是念叨无数次,府上的酒都快不够喝了。”

  离科举,秋闱即地方乡试,闱是京师会试,所以有官场“小秋再大,鲤鱼跳龙门”的说法。北凉寒士刘怀其实成名于闱之前,当时此人在国子监门外抄写碑文,竟是能够让衍圣公府的当代张家圣人为其帮忙抄书,当时数千国子监学子闻讯蜂拥而至,到头来刘怀竟是最后一个知晓那名中年儒士尊贵至极的身份,此事轰动京城!只是当时囊中羞涩沦落到借住一处小道观的刘怀,拒绝了无数达官显贵的千金买经文,也拒绝了一些人更换住址的邀请,听说好几些个京城世族都想招他为婿,也被刘怀一并拒绝了。当时京城有不少声音都说此人无非是沽名钓誉,待价而沽,一切只在“养望”二字而已。随着刘怀一举夺得探花,会试殿试的文章逐渐传朝野,这些怪气的言语才悄悄消失。

  随着刘怀跃入朝堂视野,太安城好事者才知晓一些内幕,参与秋闱会试的北凉士子其实有五人,但是其余四人都自己放弃了资格,一同返回家乡,只将所剩银钱全部赠给留京的刘怀一人。

  而孔镇戎的父亲孔大山,当年被离朝廷“招安”选择离开北凉道,主要还是因为他那个经商多年的兄长两个女儿,错地都嫁入江南道豪阀,别看孔家男子大多相貌砺,女子倒是个个如花似玉。而那两个江南世族在太安城官场还算吃香,加上他本人与当时的骑军主帅怀化大将军钟洪武政见不合,就来到太安城,只在兵部捞了个不大不小的官衔,才正四品,还是去年末刚升上来的,估计过不了几年就要被儿子赶上。孔大山举家入京以后,想来没少受白眼排挤,不过孔大山虽是地地道道的北凉将种出身,性格却颇为豁达,否则当年凭借儿子孔镇戎和世子殿下的关系,怎么也不至于沦落到离开北凉的地步。而且孔大山自己是大老,却是北凉中少有对读书人公然持有钦佩态度的武将,早年别说对李翰林看不上眼,就连对玩世不恭的世子殿下徐凤年也不冷不热,只有对读书种子严池集,不苟言笑的孔大山在家里瞧见了,才会难得热络起来。

  所以北凉士子刘怀在太安城的境遇,孔大山如何能够不愤懑怀。

  原本懒散趴在围栏上的严池集站起身,沉声道:“闱的确有些内幕,只不过身为座师的司马朴华,有意提携同乡晚辈秦观海一事,是真,却并无打刘怀之举。而作为刘怀房师的礼部左侍郎晋兰亭,阅卷之时,非但没有贬低刘怀的文章,反而大为赞赏,考卷之上,可谓篇溢美。”

  孔镇戎有些绕不过来了,一头雾水,礼部尚书侍郎,两人分别担任正副总裁官,难道还能有人对之对抗?

  孔镇戎猛然醒悟,脸匪夷所思。

  严池集点了点头,“是之前拒绝担任座师一职的陈少保,对刘怀的文章摇了摇头,说了几句褒少贬多的点评。”

  孔镇戎使劲摇头道:“我不信!陈少保的为人,我虽没有真正接触过,但绝对信得过!陈少保绝不是这般人物,更不屑作此小人行径!没有必要!”

  那位陈少保的朝堂声望,只需要从孔镇戎的言语之中,就知道是何等冠绝京城。

  严池集苦笑道:“一开始我也不信,可这是皇帝陛下亲口所说,而且当时陈少保也在场。”

  孔镇戎呆若木,伸手拍了一下额头,“难怪年哥儿当年说读书人的事,搞不懂拎不清!”

  严池集眼神深邃,轻声道:“总之,陛下钦点刘怀为探花,且没有给他状元榜眼,未尝不是一种‘两全其美’。”

  孔镇戎叹了口气,“想不通的事情就不要多想,走不通的路就绕过,这是年哥儿教我的,我觉得很有道理。”

  严池集笑道:“年哥儿还说啦,遇上打不过的爷爷,咱就先当孙子,以后总有爷爷教训孙子的一天。”

  孔镇戎咧嘴笑,笑得久久合不拢嘴。

  严池集沉默许久,等到孔镇戎终于不笑了,再次趴在栏杆上,轻声道:“你和李翰林都觉得我读书最多,只是年哥儿天生聪明,才比我更会讲道理,其实不对。我是很后面才想明白,其实当时我们家暗中离开北凉,其实年哥儿很早就知道了,所以最后一次相聚,他才会独自跟我说着那番醉话,他说那书上说,天下无不散的宴席。别怕,书上还说了,人生何处不相逢,一桌宴席撤去,总有摆下一桌宴席的机会。”

  孔镇戎无言以对。

  想说什么,说不出口。

  想喝酒,也无酒可喝。

  严池集转过头,脸泪水,望向孔武痴,“我知道,我们四个,再加上我姐和李负真,我们六人,这辈子都不会再有聚在一起的机会了。”

  孔镇戎点了点头。

  严池集像个犯错的孩子一般,泣道:“年哥儿他骗我!”

  孔镇戎还是没有说话,只是缓缓抬起手臂,按在这个年轻人的脑袋上,轻轻

  就像当年徐凤年对待严池集一样。

  ——

  很多很多年后,不仅祥符年号成了过眼云烟,连新年号都换了两个。

  离新帝刚刚登基。

  依旧是在这座临水小榭,依旧是春天的黄昏小雨。

  刚刚婉拒新君挽留、卸任门下省左仆的迟暮老人,在含饴孙后,独自来到这里,在宦海生涯中是权臣,未来在青史上更是名臣的年迈读书人,不知为何,默默流泪,白发苍苍的老人神色算不得如何悲怆,就是偏偏止不住眼泪。

  被朝野上下誉为坦坦翁第二的老人,也不去擦拭。

  就像一个孩子,不小心丢了某样可爱物件,先是嚎啕大哭,然后过了几天,伤心没那么重了,可记起来的时候,还是会鼻子。

  枯肠三碗浇,清风生两腋。

  春风拂霜鬓,老翁忆少年。

  很多很多年前,外江南的陵州,如今早已无人提及的最后一位北凉王,还是荒诞不经无忧无虑的世子殿下。在那些年里,经常能够看到深更半夜,四位少年郎一起醉醺醺走出青楼,身脂粉气,还没有投军关外杀敌的李翰林,更没有当上白马校尉的李翰林,也就是没有当上征西大将军的李翰林,那会儿,肯定是脸的胭脂印。只不过这家伙最为狡猾,酒量不行,酒品更不行,次次暗中让花魁清倌儿帮着兑水不说,貌似豪迈喝酒的同时,便偷偷摸摸摔酒出杯,掩饰得天衣无,所以他每次打道回府,都还能跟花魁老鸨们嘻嘻哈哈,绝不耽误事后再揩油一番,权当收些利息。而又当了一爷大善人的孔武痴,酒量好扛不住酒品好,何况那两三位很久没生意开张便格外感激涕零的姑娘,哪里肯答应这位身材魁梧的好心年轻人不喝酒?所以他每次还远远不如姓李的王八蛋来得清醒。不过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孔武痴醉了,李翰林醒着,当然就要后者背着。用世子殿下的话说,就是我背小两百斤重的孔武痴?到底你李翰林是世子殿下,还是我是啊?而当年仍是被取绰号为严吃的年轻读书人,早已不怕什么回家后被父亲责骂了,往往是每次走入青楼之前,暗暗给自己鼓气,今晚这次一定要摸一摸某位小娘子的脯,要不然就壮着胆子亲个小嘴儿也好?总之怎么都不能再让那兄弟三人笑话自己有贼心没贼胆了!只是每一次离开莺歌燕语的温柔乡,年轻读书人都会醉得不省人事,告诉自己,没关系,下下次再尝试一下,真真正正爷们一回!

  身材纤弱的少年李翰林,背着身材壮硕的少年孔武痴,步履蹒跚。

  而少年世子殿下,背着不重的少年严池集,当然轻松些。

  最早,李翰林不是没有疑惑,为啥不干脆让扈从背着孔武痴严吃回马车啊?

  世子殿下说了,咱们才是兄弟啊。

  四位少年郎,当时都觉得天底下,好像没有比这更有道理的事了。

  那一刻,老人哽咽道:“年哥儿,你骗人。”

  那个人,答应过离王朝,或者说答应过天下人,此生都不会再入太安城了。

  可就在此时,一只温暖手掌,轻柔搁在老人的脑袋上。

  有无论过了多少年还是那般熟悉的调侃笑声响起,“呦,严吃,哭鼻子啦!是你爹不准你跟我玩耍啊,还是你姐又说我坏话啦?多大事儿,年哥儿我带你喝花酒去!老规矩,李翰林出钱,孔武痴牵马!走着!”

  老人没有抬头,唯恐是梦。

  按住严池集脑袋的那只手掌,轻轻抬起,然后轻轻拍下。

  那人气笑道:“严吃,读书读傻了?!咱哥仨,可都等着你呢!”

  严池集缓缓转身,竭尽全力瞪大眼睛,嘴颤抖。

  这个位列离新朝十二殿阁学士之首的武英殿大学士,这个被誉为“每逢大事,以严学士静气最多”的很老老人,泪水过那张干瘦脸颊上纵横错的沟壑,他胡乱抹了把脸,又哭又笑,轻声道:“年哥儿,我很想你。”

  他对面那个仅是双鬓微微霜白的家伙,出一个一如当年仍似少年的灿烂笑脸,抬起袖子,帮严池集擦拭泪花,嘴上说着:“知道啦,知道啦。”

  不远处,有两人看似窃窃私语,嗓门却不小。

  “瞧瞧,孔武痴,我早就说了,严吃这家伙中意咱们年哥儿,当年就是跨不出那一步而已。”

  “咦?瞅着还真是啊,以前没觉着,这次信了!”

  “孔武痴,你说严吃这都一把年纪了,是不是晚了些?”

  “唉,严吃这人大毛病没有,就是脸皮薄,要换成我,早个六七十年就跟年哥儿直说了。”

  “滚!那会儿你姓孔的,就已经从娘胎里爬出来啦?”

  如今有些耳背却绝对没有耳聋的严池集顿时大怒,没有半点读书人风范了,“李翰林,孔镇戎!滚一边凉快去!”

  李翰林作抬头望月状,孔镇戎作左右探望模样,娴熟至极,炉火纯青。

  不管如何,严池集始终紧紧握住身前那个人的手,不愿松开。

  徐凤年看着严池集,然后转头看了看咧嘴笑的李翰林和孔镇戎,柔声道:“都还在,都没变。真好。”

  ——

  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上一章   雪中悍刀行   下一章 ( → )
雪中悍刀行是知名作家烽火戏诸侯力作,是一本文笔与情节俱佳的武侠小说,优雅小说网免费提供雪中悍刀行最新章节阅读,希望您能优雅的在优雅小说网上阅读。烽火戏诸侯撰写的雪中悍刀行最新章节免费在线阅读,雪中悍刀行为虚构作品,请理性阅读勿模仿故事情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