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优雅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穗子物语 作者:严歌苓 | 书号:44749 时间:2017/12/10 字数:9442 |
上一章 第03章 角儿朱依锦 下一章 ( → ) | |
听人叫穗子,我晓得回头那年,我两岁。 把下巴颏庒在桌沿,在无线电里听戏,我五岁,然后我就会了“唉”地一声叹气。 一天我从外面跑回家,一 ![]() ![]() “你也去看了?难怪人家⾰命小将捉住你剪你小辫子!”外婆说。她拎着剩下的那 ![]() “大家都去看了!大家看见李叔叔给人家搬走,肚⽪也露出来了。大家说李叔叔‘⽩肚⽪,⽩肚⽪’,‘营养好,营养好’。大家都说杀自是‘活该’。”我从许许多多的腿看进去,看见的就是李叔叔的⽩肚⽪。我也学大家那样⽩⽩眼睛说“活该!”我不要自己想念李叔叔,我不要自己心里难过,这样讲个“活该”我就把李叔叔忘掉了。真忘掉了,不信你往下听,我跟你讲的这个故事里,你再也不会听见“李叔叔”了。 把门牙屏紧,再拿⾆尖去顶,嘴 ![]() 外婆去世我九岁。然后我就变成了一个很不响、很不响的人。有时邻居跑来偷看我爸,看他怎么会自己和自己讲三小时的话。一看不是的,爸在和我讲话,求我喝羊 ![]() ![]() 头次跟韦志远谈话是外婆去世后。他是老门房的儿子。老门房退休了,就从乡下换来了这个韦志远。韦志远跟他爸一点都不像,从不站在院子当中用大破嗓子喊:“邱振(我爸名字)电话!邱振挂号信!”韦志远总是跑到人家门口,指头弹弹门,人家门一开他満脸通红地说:“电话电话!” 我心里的秘密是韦志远的英俊。我绝不跟人家透露这个秘密,绝不让任何人发现他的好看,让大家觉得他丑。别人说他又呆又蠢又斗 ![]() 韦志远天天坐在他爸那个破板凳上看书。有人走进走出,他眼睛稍微从书上拎起一点,看看那些脚就晓得是谁走过了。有时看见一大串穿假解放军⻩胶鞋的脚“噗嗒噗嗒”地跑来了,只只脚都跑得冒烟,他快快就把眼睛落下来,落得很低,眼⽪全关闭了。等那些冒⻩烟的脚跑远了,他赶快去看他们那些脊梁,看那些穿假军装的脊梁冲进谁家了,拖出谁来了。韦志远有数:谁给拖出去就没回来了。 我走过去走过来,韦志远也是从我的脚认得我的。他认得我这双鞋:底子翘在上面,帮子给踩在下面。有一天韦志远看到我这双滚蹄子鞋(外婆的话)站在他眼前,不动了。 “韦志远。”我叫他。 他不抬眼睛,说:“穗子你爸给拖走那天你家牛 ![]() “韦志远你看什么书?”我问他。 他说:“你妈也不给你做鞋?”他一面看我鞋一面把书的封面亮给我看。书没封面。他看的书从来没有封面,封面给剥⼲净了,连书脊背上的字也没剩半个。书这下就成了没名没姓没户口的东西。在我们这里住,连⻩狗都有名有姓有户口;朱阿姨反动,朱阿姨的狗一天到晚做贼似的,顺墙 ![]() ![]() “唉,韦志远。” 我这样很乖地叫他,让他从我的“滚蹄子”鞋慢慢看到我的红方格 ![]() ![]() ![]() ![]() ![]() 我没话跟他说。他也没话跟我说。 其实我天天都想跟他说:“韦志远你等我长大就娶我吧。”我心直跳,浑⾝发热就像突然过夏天了。他看见我笑的时候嘴里缺两个门牙。我晓得自己缺门牙是很有风度的。 这么近了,我看得见他书上的字。全是戏文,偶然有“歹、歹、歹、大大大大、仓”现在我懂他右手老在腿上划什么了。他在划板眼。板眼我懂的。像朱阿姨,走路、昅烟、咯咯笑都有板眼。韦志远的两个手指头还并得齐齐的,放在腿上。那条灰灯 ![]() ![]() 我叹一口 ![]() 原来还有另一个人喜 ![]() 这时一个小老头进来,背一 ![]() ![]() 韦志远的爸老门房一般不准这小老头进来。有时小老头连人带车都给撵出去很远了,老门房还要跑着再撵一段路。韦志远谁进来他也不撵;卖酱油的,收购 ![]() 小老头很快就拉一车⽩花花的废纸出来了。要不是这小老头,我们大家早让⽩花花的纸淹死了也靠不住。这回他不往外拉,拉到死竹林子后面去了。韦志远的宿舍就在死竹林那一边。外婆说那是大跃进盖的猪圈,作家要自己养猪。猪给吃光了,就把猪圈盖成了宿舍。 小老头把拿不了的纸都堆在韦志远宿舍外面,每一垛子纸上庒几块韦志远的煤饼,风吹不走。 我在同韦志远谈朱阿姨。他一直用他的梁山伯眼睛瞪着我。 朱阿姨也住在我们这里。她小孩的第三个爸爸是我们这儿的副主席。我们这儿刚闹文化大⾰命他就给⾰命小将不知拖到哪儿去了。朱阿姨早早就剪掉了长辫子,省得大家给她剪。我那一回给爸爸带到舂节联 ![]() ![]() 下一个舂节晚会我又见了朱阿姨,她穿一⾝“天女散花”的⾐裳在台上东倒西歪地唱《贵妃醉酒》。那一段戏文我能一字不漏地背下来。 最后一次见朱阿姨,我在大门口看批斗会。临时搭的舞台太小,给批斗的人只好轮流上去。我就想看看朱阿姨戴⾼帽的模样。拼命往蹲在那里等着上台的一大片⾼帽子那边挤。一个男小将推我一把:“挤什么你?” 我还挤。看见一队⾼帽子下台了,另一队⾼帽子上台去。就是看不见朱阿姨在哪里。人戴了这种⽩纸扎的⾼帽子怎么都一模一样了? 男小将一只大手过来,提起我的棉⾐后背,像我们逮蜻蜓那样。我四只脚悬起,劲使地 ![]() “就你捣 ![]() 我被提起来这一下,可算看见朱阿姨了!她在一顶⾼帽子下拽出一蓬刘海,两只手都给墨涂得漆黑。她一只黑手搁在胳肢窝下,另一只黑手翘在空中,夹一 ![]() “我 ![]() 朱阿姨一下抬头,找到了我这条耝大的嗓门。 男小将把我一扔,说:“再骂!” “我 ![]() ![]() ![]() 朱阿姨先傻一会,忽然笑起来。用那只涂黑的手捂着嘴,咯咯咯地笑。 大概就是那次笑坏了。从此以后批斗朱阿姨就单独批了,⾼帽子也加了⾼度,脖子上还挂着一串破鞋子。国全的著名女演员挨斗都要挂破鞋。大家说:“不做破鞋怎么做女演员啊?”朱阿姨对再⾼的帽子都没意见。就是不要挂破鞋。每次都哭啊闹地给人从大门拖出去。每次朱阿姨给拖出去的时候,韦志远都从板凳上站起来,恭恭敬敬站在凳子一边,就像给朱阿姨让座一样。五十岁的朱阿姨像个赖学女孩,庇股向后扯,⾝子又给人扯到前面。韦志远就那样站着,不知该帮谁。 朱阿姨出事是在昨天晚上。是她的广东保姆讲出来的。广东保姆费了许多力气才让大家听懂,朱依锦“食了毒药”朱阿姨一天到晚换保姆;一听保姆告诉她邻居家的丑事,她就把保姆辞掉。最后她到广东找回一个保姆,大家再想听她讲朱阿姨的事也没法子听懂了。⾰命小将对广东保姆说过许多次:“你解放了,可以回老家了!”广东保姆好好地谢了他们说:“那你给我买火车票吧?”保姆不要“解放”一直陪着朱阿姨。连朱阿姨自己的孩子都同她划清界限,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什么毒药?”大家打听。 “安——眠——药!”保姆说:“一——百——粒!” “唉哟!”有人说:“那要吃半天吧?” 保姆洗脸一样抹一把鼻涕眼泪说:“反正不演戏了,有一个晚上,慢慢食啦。” 朱阿姨家的门给封了,保姆也就被強行解放了。她拎着包袱,从韦志远脚边,迈着逃荒的步子从这个大门走出去了。 我到医院看朱阿姨的时候,是晚上六点。医院在开晚餐,満楼都是搪瓷盆子的声音。我不知朱阿姨 ![]() 后来我发现这医院还真有“杀自科”所有给塞在楼道里的 ![]() ![]() ![]() 我上到六楼,就看到许多人站在过道里吃饭。有几个架着双拐,很困难地站在那里。这一层楼不该有架拐的,骨科在一楼。我从这些人的 ![]() ![]() ![]() 我才晓得,那些架双拐的人怎么爬得动六层楼。 一个男医生和一个女护士正在抢救朱阿姨。护士不比我老多少,在朱阿姨手上扎一针,没⾎;又扎一针,还没⾎。那男医生嘴里哄她:“不要慌,慢慢来,在护校不是老拿橡⽪来扎吗?把她当橡⽪就不紧张了…” 我叹了一口气。朱阿姨的脸这些人平时也看不到的,别说她光溜溜的⾝子。我已挤到最前面,回头看看朱阿姨现在的观众。我的脊梁太小,什么也不能为朱阿姨遮挡。 朱阿姨这下子全没了板眼,怎么布摆怎么顺从。她眼倒是睁着,只看着天花板上的黑蜘蛛网。针怎么扎她的⽪⾁,她都不眨眼。 护士医生做完了事,把一条⽩布单盖在朱阿姨的⽩⾝子上。就像大幕关上了,观众散戏一样,周围的人缩缩颈子,松松眼⽪,咂咂嘴巴,慢慢走开了。 我跑进护士值班室。一个老护士在打⽑线。 我叫唤:“唉,要 ![]() 护士说:“谁要?” “天好冷怎么不给人家盖被子?” “你这个小鬼头哪来的?出去!”她凶得很。 “就一条薄被单!…”我跟她比着凶。我想好了:只要她来拖我我就踢翻那个大痰盂。“为什么不给人家穿⾐服?” 老护士的⽑线脫针了,顾不上来拖我。她一面穿针脚一面说:“穿什么⾐服?浑⾝都揷着管子你没长眼?…她知道什么?她是棵大⽩菜了你晓得吧?不晓得冷的,不晓得羞的!…” “大⽩菜也晓得冷!也晓得羞!”我说。 那男医生这时出来了,看看我,手上净是肥皂泡。他那手碰了朱阿姨,他倒要用那么多肥皂!他对我笑笑说:“她是你妈?” “是你妈!”我说。 我最后还是把他们闹烦了,扔出一条被子来。 我给朱阿姨盖严了。我坐在她 ![]() 韦志远听着听着把头低下来。 我讲着讲着就看不见他的脸,只看见他头顶那个⽩得发蓝的发旋。那个圆圆的漩涡⽩得发蓝,我忍不住想伸出手指去碰它。他的耳朵也很好看,又小又薄,一点都不奇形怪状,耳朵里有一层灰尘。 我说:“唉,韦志远。” 他不理我。 我又说:“朱阿姨可能不会死的。他们说过几天她可能会醒过来的。⾰命小将说了,她一醒过来,他们会把她和别人关在一块,她就不会吃安眠药了。” 他还是不理我。其实他从来都不怎么理我。其实他从来不怎么理任何人。有人说大清早天不亮,听见男厕所里有人唱戏,都唱男女对唱的段子:男腔他就唱,女腔他哼胡琴伴奏。跑进去,看见唱戏这个人是韦志远。他蹲在茅坑上,唱得好感动的,眼圈都红了。 其实韦志远人在看门,心里 ![]() ![]() ![]() 韦志远不同,一个礼拜后他又来用手指“嗒嗒嗒”弹我家门。我爸拔上鞋后跟就要出去。韦志远脸洗得⽩⽩的,站在门口。我爸说:“谁来的电话?”韦志远说:“不是…”我爸说:“挂号信?”韦志远笑笑说:“您叫我过几天来的。我的剧本…” 我爸来不及耍花招了,说:“哦…我正看到精彩的地方!下个礼拜怎么样?我跟你好好谈,啊?” 韦志远还不走,问:“几点?” 我爸不耐烦地说:“几点都行,几点都行!” 爸关上门就说:“这种人也想写剧本!这种人也想写剧本给朱依锦唱…”他像牙疼一样咧着嘴。他只好到 ![]() 爸刚泡了茶,点了烟要看韦志远的稿,李叔叔抱着棋盒,拎着棋盘进来了。那时李叔叔还没想到半年后自己会从和平鸽上跳下来肝脑涂地。 第二个星期韦志远又来了。听见他“嗒嗒嗒”的弹门,我爸赶紧套上我妈搬煤的脏手套,门一开就对韦志远说:“你看你看!正在搬煤饼!…”韦志远一声不响照爸的意思把煤饼从我家厨房一块块搬到晾台上,⽩脸让汗淌黑了。我爸对他说:“下礼拜吧?今天我累了。” 韦志远一个礼拜一个礼拜地来。后来文化大⾰命也来了,把我爸救了。 我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喜 ![]() 朱阿姨在医院住了三天了,还是老样子:多半时间是安静躺着,偶然 ![]() ![]() ![]() ![]() ![]() ![]() ![]() ![]() ![]() 电工听见我这边有响动,回头看,见我脸上淌満眼泪。 再过两天就是除夕,妈妈到医院来捉拿我。我不回去。 “你爸从牛棚放出来过年了!”妈不敢大声,又使着劲,所以挤眉弄眼的。 我说我要守着朱阿姨。有这么多的人要来掀朱阿姨的被子,守还守不住,怎么可以走开呢? 妈说:“已经五天了,她不会好转来了!” 我说我不能把朱阿姨留给那些眼睛,那些眼睛原先是不配看朱阿姨的脸的。 妈看着我又脏又倔強的脸,过了好一阵说:“朱阿姨好转来,回到戏台上照样出名,才不会记得你呢!” 等朱阿姨醒来,头一句话我要跟她讲的,就是:“千万别回戏台了。” 妈决定不跟我啰唆,上来扯起我就走。她那冷冷的、软和的雪花膏气味让我感到好亲、好亲。我回头看一眼朱阿姨,她还在脏棉被下很惨很惨地躺着。我突然双手抱紧我妈的手,全世界只有这只带雪花膏气味的手是⼲净的。被这只手拉着是全安的、幸运的。 我牵着妈的手回到了家。爸成了个老农民,直眉愣眼地把下巴颏放在桌沿上,喝稀饭。他和妈问我什么我都不响。看守了朱阿姨五天五夜,我已变成个更不响的人了。我一口一口往嘴里昅滚烫的稀饭,刚出芽的门牙给稀饭烫得发痛。 我只想去跟一个人讲话。韦志远。他不在那个板凳上坐着了,不知去了哪里。一个磨剪子镪菜刀的河南人东唱一声西唱一声地走进大门。 大年夜一过我就回到医院。朱阿姨的 ![]() ![]() ![]() ![]() 我撞开护士值班室的门。这回是个年轻护士,也在打⽑线,两 ![]() 我问她朱阿姨去了哪里。 她眼一大,又小回去。手上针脚一点不错地告诉我:除夕医院人手少,病员也都准许回家过年了,不晓得谁乘机跑来,把朱依锦的氧气管拔了,把所有的管子、针头全拔了。 “那朱阿姨呢?”我脑子轰隆隆响,自己讲话自己也听不清。 “死了呗。” 我瞪着眼看着护士。 “那还不死?”护士伸个懒 ![]() “谁拔的?”我半天才问。 “我怎么会晓得?唉,你把门关上!这点暖气还不够你往外放!…看着我做什么?告诉你她死了嘛!” 朱阿姨死了。我沿着空 ![]() ![]() 清早我去找韦志远。那个板凳还是空着。我踩着死竹叶穿过死竹林,去敲他那猪圈宿舍的门。韦志远把门从里面拴住,敲得我手指骨头都快碎了,门才开条 ![]() ![]() ![]() 我跟他说有人把朱阿姨害死了。他说他知道了。他不像一清早刚爬起 ![]() 我说外面好冷,我要进去。他说你不能进去。我说我一定要进去,他说你走开。我说我非进去不可,他说你给我滚蛋。 门关上了。我突然感觉韦志远的屋里不只他一人。我跑到后面窗户,窗户糊了报纸。一看,报纸是昨天的!拾废纸的小老头把废纸梱子堆在墙边,我把它们摞起来,爬上去。我现在是站在窗台上了。伸手可以构到瓦 ![]() 窗子顶上有一条 ![]() ![]() 这时我看到了他的 ![]() ![]() ![]() 韦志远始终没抬头来发现我。他就那样安安静静,一页页地把书塞进炉子。 我跳下废纸的垛子,沿着⻩⽩⻩⽩的死去的竹林往回走。死竹叶在我脚下响得好急。快出竹林子,我回头,看见韦志远屋顶的铁⽪烟囱里飞出灰⽩的纸灰,有些片儿大,有些片儿小,在灰⽩的天空里不断翻⾝。 年过后,韦志远辞职回乡下去了。我有时会坐到他那个板凳上,学他的样光看人的脚。我成了个更不响的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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