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优雅小说网 > 军事小说 > 历史的天空  作者:徐贵祥 书号:44732  时间:2017/12/10  字数:177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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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梁必达和陈墨涵等人四处逃窜之际,张普景却在D市远郊的一家军队医院里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他的手不能动了,左臂瘫痪,右手腕严重骨折。

  张普景没有死,但是已经成了一个活着的死人,除了他自己和江古碑等极少数人,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人知道在某某某陆军医院里还有这么一个前中国人民解放军某军的第一副政治委员。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张普景的夫人汪成华和女儿张原则,四处打听,杳无音信。

  那一次从批斗现场下来之后,张普景就被“坚壁清野”了,藏匿在这所团级医院的一个角落里。最初,他有九平方米的空间自由和二十个小时的时间自由,还有四个小时的不自由——江古碑几乎每天都要亲自来或者派人来审问他。

  江古碑想要他手里的东西。

  早在凹凸山时期,张普景就不屈不挠地研究杨庭辉、王兰田、姜家湖、梁必达、窦玉泉、江古碑等人的历史和现实问题。川陕肃反的时候他积极,苏区整整风的时候他积极“纯洁运动”的时候他积极“三反五反”的时候他积极,反军事教条主义他积极“反右”的时候他积极。一言以蔽之,只要是上面有号召,他都积极,忠贞不渝。那时候,他就是窦玉泉说的那种开快车的人。可是,如今,他却不肯把他的研究成果拿出来。十几个运动此起彼伏,所有的人似乎都有问题,没有问题的也似乎应该有了问题,但所有的问题都似是而非云遮雾罩。就差那一毫米,他再也无法前进了。他没有证据。只要拿不出他们的错误和罪行证据,他们就依然是同志——这就是张普景的作风。

  可是,在今天,在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中,张普景却发现了自己的问题,而且有人居然有了他的证据。他终于发现了一个纯粹的布尔什维克不是那么好当的,也发现了他对布尔什维克并不了解,布尔什维克对他儿就不屑一顾。于是他不怀疑起来了,难道张普景同志做错了吗?难道张普景同志真的是反革命?张普景同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当反革命的呢?答案很快就有了。

  在最初的审讯中,江古碑就是这样告诉他的:张普景你是一个混进内军内的历史反革命,是无产阶级不共戴天的敌人。

  肃反的时候,你执行某某某错误路线,在部队大搞供讯,致使不少红军干部屈打成招含冤被杀。此反革命罪行之一。抗战初期,你议论过某某某用不正当的手段削弱了某某某的指挥权,说某某某有某某某问题证据不足。此反革命罪行之二。整整风的时候,你不向内错误思想开火,却把矛头指向某某某首长,而该首长现在是某某某级领导。此反革命罪行之三。在凹凸山根据地,尤其是李文彬被俘之后,你在每个团以上干部的身边几乎都安排了特殊的“保护”人员,监视自己的同志。此反革命罪行之四。全国解放后,伙同陈耀涵、梁必达等人,就日本战争赔款问题向发起猖狂进攻。此反革命罪行之五。一九五九年,说某某某忧国忧民,不应该受到那样的对待,替某某某和杨庭辉鸣冤叫屈。此反革命罪行之六。某某某某年,说全国学习某某某没有必要造那么大的声势,部队还是要把主要精力放在准备打仗上,简直是明目张胆地同对着干。此反革命罪行之七

  …还有反革命罪行之八之九之十,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张普景在那一瞬间犹如霹雳击顶。再看江古碑的时候,他才发现,这个失去了军籍而又重新穿起了军装的革命者原来他并不认识,只有这个叫江古碑的人才是毋庸置疑的革命者,而他张普景原来是这样一个人,是一个每时每刻都在向进攻、向同志下手的人民的敌人。他无法辩解和抗争。江古碑所列的罪行或者说事实,那些言论或行为在他身上确实存在,可是…可是,那正是因为捍卫革命的纯洁,正是响应的号召,正是为了革命事业的需要啊。可是…如今想起来,那些言行不是反革命又是什么呢?

  一夜之间,张普景成了历史和现实的双料反革命。

  “张普景,你不要再伪装下去了,你是个彻头彻尾表里如一的历史反革命加现行反革命。你的表演已经到了该收场的时候了。的政策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首恶必办,胁从不问。我再给你一个机会,只要你反戈一击,出你掌握的王兰田、梁必达、姜家湖在凹凸山同刘汉英和汉暗中易的材料,就可以将功补罪,可以恢复自由,可以改善你的医疗条件,至少可以保证你的生命安全。”

  是的,他是曾经调查过王兰田、梁必达等人与刘汉英暗送秋波以及同汉易的材料,但因为终究没有搞到真凭实据而不了了之。江古碑要这些材料干什么呢?打倒王兰田、梁必达他没有意见,只要证据确凿。可是,他不能把他个人的猜测和主观臆断作为证据交给江古碑。

  不能,绝不能。

  在数十次的审讯和拷问中,张普景一言不发。先后被打断了眼镜、手腕、表带、手指、鼻梁骨,胃出血了,视力模糊,一只耳朵失聪,一条胳膊再也无法举动了。

  但是,他没有死。

  随着王兰田、梁必达、姜家湖和陈墨涵等人被纷纷遣散外地,随着对一些人的处理,也随着运动的进一步开展,江古碑又有了更重要的目标,再也不可能同时也没有必要经常地来“看望”他了,而是把他交给了当地的造反组织,从此他开始了不是囚犯的囚犯生活。

  江古碑和他的上级知道,这个人不是轻易可以杀的,当然也不是可以随便放的,他张普景反而又成了革命的一道难题,那么,就只好继续把他秘密囚在这里,等候派上用场。后来,张普景不仅有了九平方米的空间自由,而且还差不多有了二十四小时的时间自由。他所享受的待遇不能说不高,有人送饭喂饭,有人提桶,有人给他读报纸传单,有人记录他口述的“回忆录”有阳光的时候他追逐阳光,没有阳光的时候他面壁入定。

  终于有一天,他的“警卫员”发现他的目光是直的,他说的话里病句子多了,条理不清楚了,语无伦次了。“警卫员”把这个奇怪的发现报告了江古碑,江古碑派医生来一看,这个人疯了。

  第二十三章

  二

  这是个上午,看样子天气不错。狭窄的窗里斜斜地挤进几缕阳光,像一些细细的丝线,一端挂在窗户上,一端粘在糙的水泥地面上。

  丝线绷得很直,像是古筝上的琴弦。

  张普景于是歪起脑袋,把眼皮眯起来,饶有兴致地端详这些琴弦。看着看着就笑了,笑得很开心,一头白发也跟着笑,嘴角还着哈喇子。然后就从上爬下去,挪到那些落在地面的阳光里,佝偻瘦小的身影将阳光挡得支离破碎,琴弦也就作一团。他想把右臂抬起来,去抠地面上阳光落下的叶子,可是又觉得不对头,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扯着他的臂,扯着臂里的骨头,扯得生疼,就歇住手,蹲了下去,一动不动地看那地斑驳的叶子。嗯,很好。这东西很好。有点像地图。有点像世界地图。这一块像好望角,那一块像坦桑尼亚,上面这块像社会主义明灯阿尔巴尼亚,下面这块像英勇不屈的越南。嗯,很好。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风雷。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子在川上,逝者如斯夫。

  可是…洛安州呢?凹凸山呢?哦,在这里,雄一唱天下白,凹凸山在伟大祖国的肚子里,胃部,嗉子。不,应该是肺叶的边上。

  山野大佐你个儿子完蛋了,刘汉英你个儿子完蛋了,赫鲁晓夫你个儿子完蛋了,梁大牙你个儿子完蛋了,高岗饶漱石你个儿子完蛋了,李文彬你个儿子完蛋了,窦玉泉你个儿子完蛋了,蒋文肇你个儿子完蛋了,杨庭辉你个儿子完蛋了,宋上大你个儿子完蛋了,吉哈天你个儿子完蛋了,座山雕你个儿子完蛋了,姜家湖你个儿子完蛋了。

  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你们统统完蛋了,只有我,张普景,忠诚的布尔什维克,一身正气两袖清风三心二意四脚朝天五体投地六六大顺七七事变八仙过海九州方圆十全十美。哈哈,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是炸油条。无产阶级把你们这些牛鬼蛇神统统专政了。

  哦,还有这里,刚果,古巴,阿尔及利亚,印度支那,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起来,饥寒迫的人们,起来,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要为真理而斗争…哈哈,梁大牙你个儿子完蛋了,马克思他老人家不会相信你的,你算老几?你狗的心思挖空坏事做绝,老子手里有你的材料,证据?老子就是证据。你到蓝桥埠给汉维持会长拜寿,还跟水蛇睡了半夜。什么?你说你没有陷害李文彬?李文彬你自己说说,你到崔家集的事都有谁知

  道,梁大牙不是说要消灭你吗?朱一刀你个儿子,你把我的赵金柱到哪里去啦?牺牲了?哄鬼。他是我发展的员,是我让他监视你这个投机分子的。你狗的借刀杀人。有种的冲我来。王兰田你个儿子,我找到证据了,蔡兴武没有失踪,他还活着。你狗的说让他跑你掩护,可你倒好,一不发,让他把敌人引开,你狗的好阴险。刘汉英你个儿子,你通敌,你向山野大佐卑躬屈膝,你向他提供八路军的情报,你狗的坐山观

  虎斗,人民不会饶恕你。陶三河你个儿子,你说你没嫖娼,可你在逍遥楼里住了半夜,半夜时间你们都做什么去了?梁大牙你个儿子,你说高秋江手里的材料是不是在你手里?你狗的歹毒啊,连我的辫子也抓,分局首长的历史你都调查。可是你狗的能把我打倒吗?那件事不是我做的,你没有证据。老子光明正大谁也不怕。哈哈,你大烟,我有证据。你出卖民族,让山野大佐吃掉了刘汉英的两个连,我也有证据。啊,雨停了,天晴了,我们要做天下的主人,打倒美帝国主义,打倒苏联修正主义,打倒国民反动派,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打倒梁大牙,打倒江古碑…终于,张普景又引吭高歌起来——“旧世界打个落花水,让我们起来起来起来,一旦把他们消灭干净,鲜红的太阳照遍全球…”

  已经无法统计他这是第几第几十次发作了。

  江古碑来了,同他一起来的还有窦玉泉。

  窦玉泉一看张普景这个样子,脸色十分阴沉:“老江,太过分了。你这样做很危险。”

  江古碑冷笑一声,说:“我记得有一年,在处理梁大牙的时候,有一个人在节骨眼上让我帮他认一个字,患难的患,也是后患的患祸患的患。就是那天,我学到了一条斗争经验,放虎归山终为患,打蛇不死随上。”

  窦玉泉的脸色顿时就变了,仰起头来,避开江古碑的视线,木然地把目光投向张普景。

  江古碑笑笑,笑得意味深长,绕过话题说:“革命就是这样,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张普景这个人,已经彻底堕落成革命的叛徒了,连梁必达这样的反革命他都包庇,他再也没有原则立场了,死有余辜。”

  窦玉泉愣了半天,眼望着张普景在地上爬来爬去,去抓一只虫子,不住喊了一声:“老张!”

  张普景抬起头来,看了看窦玉泉,又看了看江古碑,怪里怪气地笑了:“江古碑,你这个懦夫,赫鲁晓夫。叛徒。你经不起鬼子的老虎凳,你出卖了情报,你是姚葫芦的走狗。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窦玉泉,你这个混进革命队伍的特务,我有证据了,我的材料就是你送给江淮军区的,阴谋迫害同志。设计除掉李文彬,杀了刘铁锁,你说,是不是你干的?反正我有证据了。哈哈,人民不会放过你们的。梁大牙不会放过你们的。刘汉英不会放过你们的。”

  江古碑大怒:“张普景,你嚣张什么?还想尝尝人民专政的铁拳啊。”

  窦玉泉的脸却变了颜色:“老江,不对吧,他真的疯了吗?我看有问题。”

  江古碑说:“疯,我看他是真疯了,不过时好时坏。就算他没疯,河沟里的泥鳅也难以兴风作了。拿他简直没办法,就是杀了,也是一条疯狗,吃都不能吃。”

  窦玉泉怔了半天,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老江,听我一句话,积三十多年革命斗争经验,这样的运动,我看我们还是小心点为好。”

  江古碑说:“怎么,你怀疑文化大革命?我们要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我们就是要把他打倒在地,叫他永世不得翻身。”

  这边江古碑还在慷慨昂,那边张普景又放声高唱:“贼鸠山,要密件,任你搜,任你查,你就是上天入地搜查遍,密电码也到不了你手边。革命人…甘洒热血献秋…誓把那反动派一扫光…”

  窦玉泉皱着眉头沉思良久,说:“老江,我看你也别费心思了,他不可能出你要的东西。反正他也是没用的人了,不如把他交给我,到我的农场里治治病,给他一个生路,好歹也是战友一场啊。”

  江古碑愕然。想了一阵,说:“这样也好。不过要保密。我随时找你要人。如果你玩什么花招,放虎归山,那就是破坏文化大革命了。”

  窦玉泉苦苦一笑,说:“人都成这个样子了,我放了他他也不是虎了。我跟你讲良心话,我的确是于心不忍啊。”

  第二十三章

  三

  有情况!哪里来的声?是崔家集的还是洛安州的?

  张普景打了一个灵,从上坐了起来——准确地说是滚到了地下,大喊:“梁大牙,鬼子来了!警卫员,拿来!”喊了一阵子,没有动静,张普景想站起来,却无论如何办不到。这时候,一支有力的胳膊出现了,架起了他瘦骨嶙峋的胳肢窝,一股暖暖的感觉传进了他的身体。

  张普景扭过脸来:“窦玉泉,你这个汉,你打死我我也不说!共产员硬骨头,敢把牢底来坐穿。我号召全体共产员共青团员,考验我们的时候到了。尽我们的最后一滴热血,坚决守住阵地,寸土不让。”

  “老张,坐起来,咱们晒晒太阳。”

  “敌人呢?山野大佐的秋季攻势开始了。全国武装的军民们,抗战的一天来到了,抗战的一天来到了,前面有工农的子弟兵,后面有全国的老百姓…窦玉泉,是你把鬼子引来的吗?”

  窦玉泉温和地笑笑:“不是,是李文彬。梁大牙同志率分区主力在黄垭口设伏,歼敌大部,其余逃窜,我凹凸山军民安然无恙。你放心吧。”

  “梁大牙为什么没回来?查查他,是不是到逍遥楼去了?”

  “报告张政委,经查,梁大牙未去逍遥楼。梁大牙现在正在张二家喝酒吃狗。”

  “都是哪些人去了?是不是小集团?查查他,是不是姜家湖、朱预道和杨庭辉。”

  “报告张政委,经查,上述人员均未在场,梁大牙是和张二在一起。”

  “哈哈,梁大牙他怕了。我们共产能把石头炼成钢,未必改造不了一个梁大牙?”张普景笑了,是胜利者的笑容,晃动头白发,天真而又灿烂,像个少年。

  “朱疆在哪里,查查他,是不是又跟黑帮勾结上了?”

  “报告张政委,经查,朱疆没有跟黑帮勾结。朱疆同志在朝鲜战场上牺牲了。”

  “窦玉泉在哪里?查查他,是不是他向李文彬开的黑?”

  “报告张政委,经查,不是窦玉泉向李文彬开的黑,窦玉泉同志是个好同志。是高秋江奉命锄干掉了李文彬。”

  “张学良来了没有?查查他,为什么把蒋介石放了?”

  “报告张政委,经查,放蒋介石是我为了抗大局,力劝张学良所为。”

  “杨庭辉到哪里去了?查查他,是不是跟张国焘跑了?”

  “报告张政委,经查,杨庭辉没有跟张国焘跑,杨庭辉到三线工厂去了。”

  “杜聿明来了没有?查查他,为什么执行不抵抗政策?”

  “报告张政委,杜聿明改正了错误,抗表现不错。”

  “赫鲁晓夫来了没有?查查他,为什么把支援中国的专家撤走?”

  “报告张政委,赫鲁晓夫十恶不赦,委决定把他打倒。”

  张普景认真了:“委什么时候做的决定?我怎么不知道?没有表决,不能算数。”

  窦玉泉只得赔着笑脸:“是是是,不能算数。”

  “刘汉英到哪里去了?查查他,有没有化公为私,贪污战士的伙食费。”

  “报告张政委,经查,刘汉英确实贪污过战士的伙食费。此案正在进一步调查。”

  “唔,很好,要深入调查,人赃俱在。陈墨涵来了没有?查查他,有没有同台湾方面联系?”

  “报告张政委,经查,陈墨涵同台湾方面有勾结,驾机出逃,被我击落。”

  “他架的是什么飞机,给国家带来多少损失?江古碑呢?为什么不严密监视?江古碑要写检查。王兰田在哪里?查查他,是不是在搞小集团。”

  “报告张政委,经查,王兰田是在搞小集团,小集团成员有杨庭辉、山野大佐、张普景、梁大牙、东方闻音、朱预道、李文彬、姜家湖、窦玉泉、刘汉英、江古碑、朱疆、陶三河、曲歪嘴…”

  如此这般,滔滔不绝,胡搅蛮,没完没了。

  一个上午下来,窦玉泉累得疲力竭。可是,不能烦,不能气,不能耍态度,他还得不厌其烦地同张普景扯皮,回答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这是在距离D市一百二十公里处的白湖农场。农场地处平原,初季节,麦苗疯长,原野一马平川碧绿一片。桃花开了,柳树枝头绽了芽。从院墙的菱形小孔望出去,外面的世界已是意盎然。

  张普景现在的身份是农场场长窦玉泉的表兄,一身老农装束浑然天成。他住在一个隐蔽的小院里,生活上的一切均由窦玉泉亲自料理。

  窦玉泉很为自己的遭遇庆幸,他完全得益于丰寓的运动经验,左右逢源,纵横斡旋,虽然也被拉下下了马,但是同梁必达、张普景和陈墨涵等人相比,这里就算天上人间了。按照他的一贯思路,在最得意的时候想想曾经有过的不得意,在最不得意的时候想想曾经有过的得意,心态就永远不会失衡。这里面蕴含着卓越的政治智慧和人生哲学。即使身处运动的高xdx,他窦玉泉也不会轻易热血沸腾。他的原则是低姿匍匐前进,保持重心下移,从而能够在风中站稳脚跟。现在,虽然被降了职,但是,他毕竟还拥有一个相对稳定的栖身之地。农场的官兵都知道这个上了年纪的新场长不是一般人物,乃是赫赫有名的窦副军长。加之他一贯有好脾气好人缘,方方面面都有人关照,在这里日子过得轻闲,俨然世外桃源。

  窦玉泉把张普景保护在这里,不能不说是深谋远虑的一步高棋,于公于私都是利大于弊。运动他经历得多了,虽然这次“文化大革命”声势浩大超过了以往任何运动,但凭经验他判断,凡是运动,都不可能永远搞下去。运动就是这样,搞起来轰轰烈烈飞狗跳,但用不了多久,该平静的还是要平静,该恢复秩序的还是要恢复秩序,该甄别的还是要甄别。他料定江古碑最终要倒霉,就算梁必达张普景真的永世不得翻身,江古碑的最后下

  场也必然是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所以他要保护张普景。这里面还不仅仅是个感情问题后路问题。张普景看起来是疯疯癫癫的了,可是在那些疯疯癫癫的话语里,还是能够捕捉到一些事实真相的蛛丝马迹,或许,有些情况还是能够派上用场的,三十年河东河西,这个世道,谁能预料还会有什么样的变化呢?

  窦玉泉对于张普景“疯了”一说始终心存疑窦:问题恐怕没那么简单,因此他才耐心地同他漫无边际地胡扯。譬如他把“王兰田的小集团”成员里加上了山野大佐、刘汉英、李文彬和江古碑,甚至还有张普景本人,就是要看看张普景会不会反驳。可是张普景却表现得麻木不仁,并且还说,李文彬是个好同志,李文彬是凹凸山最有斗争精神和最能坚持原则的同志。这种测试的结果让窦玉泉颇费猜详。说他没疯吧,他独自一人也是叽叽咕

  咕,想到哪里说到哪里,语无伦次杂乱无章,令人啼笑皆非。你说他疯了吧,有时候他说话又让你心惊跳。譬如他背诵主席语录,或者唱歌,尤其是进入下达命令或者开会做报告的状态,能一口气讲上十几分钟,思路清晰逻辑严密,看不出太大的破绽。

  窦玉泉想来想去,答案无非两个,一个是张普景真疯了,一个是这个人把自己的灵魂隐藏得更深了。那么,无论是哪一种答案成立,窦玉泉都觉得应该精心照顾张普景。

  张普景又在大喊大叫了:“现在,我口述命令,第一,牛要煮了吃,必须放盐。第二,帽子必须戴在头上,鞋子只许穿在脚上。第三,击前必须装子弹,击完毕必须擦。第四,早晨起必须洗脸刷牙,不许用报纸擦股。第五,说王兰田和窦玉泉贪生怕死临阵逃,必须证据确凿。第六,组织生活必须坚持,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此通知下发全军团以上单位,军直军后,七六五医院,教导大队,亮马河农场…”

  第二十三章

  四

  有一天,窦玉泉给张普景送来一摞报纸,头版头条都是大红黑体,某某省又揪出一批叛徒特务走资派,某某某地区“文化大革命”形势大好,某某某发表严正声明…均如此类。张普景对那些报纸无动于衷,独自坐在太阳底下,一如既往口中念念有词——

  你们要关心国家大事,要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革命就是斗争,你死我活的斗争。假典型坚决镇。找到梁大牙卖国的证据毙他。狗的小日本就是要赔款。世界上有四分之三的人民水深火热。梁大牙投机革命。梁大牙是汉。梁大牙才是真正的革命者。梁大牙是好人中的坏人坏人中的好人。杨庭辉是敌人中的同志同志中的敌人。

  然后又唱——我是一个兵,来自老百姓,打败了日本狗强盗,我成了反革命。我是一个兵,来自老百姓,的恩情抚育了我,死了没人问——这就不像真疯了,好像是在很清醒地闹着真实的情绪。

  窦玉泉双手呈上一张报纸说:“报告张政委,上级来了命令,我部立即出发,奔赴江南抗前线。”

  张普景瞥了报纸一眼,笑了:“哈哈,窦玉泉你这个托洛茨基分子,你别制造假情况。日本天皇宣布无条件投降了,抗战早就胜利了。”

  窦玉泉大骇——天啦,这老兄没疯?

  可是,接下来的事情就让窦玉泉再度困惑了。

  “什么xx巴革命委员会,这是哪家的小集团?张普景呢,杨庭辉呢,梁大牙呢,窦玉泉呢?主席台上这些王八蛋都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查查他们的历史。一个,两个,三个…十个,二十个,五十个,七十六个,李文彬呢?李文彬是个好同志,哦,李文彬被俘了。都说作者痴,谁解其中味,找不到证据,一把辛酸泪。李文彬这个人没有斗争经验。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梁大牙这个人有斗争经验。梁大牙成了。成则为王,败则为

  寇。革命是反右,革命是反左,革命是吃肚子,革命是钓鱼,革命是土改。革命是暴力行动。革命是造反,造反有理。有理个蛋。踢开委闹革命好,就是好来就是好。梁大牙狗委书记指挥不灵了。革命就是要把这些牛鬼蛇神拉下马来,想把谁拉下马就把谁拉下马。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走。需要高于一切。今天是错误的,明天是正确的。林黛玉不是资产阶级,是革命的敌人。贾宝玉是叛徒,一打就招。贾政是镇革命的刽

  子手。窦玉泉也是。梁大牙是歪打正着的革命者,革命需要歪打正着。正打正着的是神手。李文彬不被俘,就要坐主席台。第二排。前排没有他的位置。革命是委员会。把这七十六个人统统拉下去,查查他们的历史,坐老虎凳,用火烧,看他坦白不坦白。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前排是张普景和杨庭辉,梁大牙没资格,窦玉泉没资格,王兰田没资格。今天是错的。明天是对的。你的是错的。他的是对的。要从战争中学习战争。窦玉泉这个人是个臭棋篓子。不坦白的可以坐主席台前排。向前进向前进,战士的责任重,妇女的冤仇深。革命不能忘记妇女,妇女是半边天。饿,我饿,饥饿的饿。饿,小米小米南瓜小米,我的好兄弟,我对不起你啊,我不知道你的粮袋是纸屑啊,我坦白,我有罪,我是叛徒,我是反革命,我是牛鬼蛇神,打倒张普景,打倒反

  动派,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张普景边唱边喊,时而大笑,时而大哭,笑的时候龇牙咧嘴,哭的时候泪面。

  窦玉泉静静地注视着张普景的一系列丑恶表演,还是拿不准,这狗的到底是真疯还是假疯?

  第二十三章

  五

  随着运动的进一步深入开展,连窦玉泉这样沉稳的人也不住怀疑起来了。这一次运动经久不衰,而且调子越来越高,难道真的要水远搞下去吗?什么都了,交通了,生产了,教育了,外了,医疗了,连军队也

  这算什么革命?还是大革命,对革命一词纵使有千条万条理解,但是也不能啊。

  对于张普景的治疗,窦玉泉可以说费煞苦心。在白湖农场住了一段时间之后,他觉得老是这样让张普景叫胡言语不是个办法,不管他是真疯假疯,还是送到医院比较稳妥。

  于

  是便联系到地方的精神病院。可是医院也在闹命,权威都被去当牛鬼蛇神去了,造反派不仅夺了领导权,还夺了处方权,简直是开生命玩笑。

  百般无奈,窦玉泉决定冒个险,驱车二百公里,到某团卫生队去找下放在这里的军医院前院长安雪梅,请她想办法。安雪梅一听张普景还活着,大喜过望,第一个反应就是要通知梁必达。

  窦玉泉说:“这个不用急,还得保密。造反派现在是暂时把老张忘记了,别走了风声节外生枝。当务之急是想办法治病。你看他那个样子,鬼话连篇,要是落到造反派手里,就再也没有活路了。”

  安雪梅愁眉苦脸地想了一阵,说:“如果真是精神病,还真不好治。目前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同家人团聚,感情治疗。小原原和她妈妈也不相信张政委死了,上天入地地找,心都哭碎了。让他们夫妇父女见个面,刺一下,说不定哪筋就转过来了。当然,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窦玉泉反复权衡,觉得安雪梅言之有理,的确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倘若此举成功,那就是天大的功德了。于是,如此这般,依计而行。

  可是,待张普景夫人汪成华和女儿张原则出现在张普景面前的时候,母女二人哭得死去活来,张普景居然无动于衷,反而还在那里胡说八道,什么祖祖辈辈打豺狼,打不尽豺狼绝不下战场啦,什么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啦,什么现在是你们的将来是我们的啦,什么世界上有四分之三的人民水深火热他有责任啦,等等,其疯癫之状让亲朋好友无不心酸。

  汪成华和张原则一边一个架着张普景,一个说:“孩子他爸,你怎么成这个样子了啊?咱们什么也不干了,不斗争了,不革命了,咱们回家吧?咱们活着吧?”一个说:“爸爸,你清醒清醒啊,我是你的女儿啊,你跟着我们走吧,回家吧回家吧。”

  谁也没想到,张普景那只抬不起来的胳膊居然抬起来了,居然摇摇晃晃地给了夫人一巴掌,并且咆哮:“我哪里也不去。共产员四海为家,革命者马革裹尸壮志凌云。谁不让我革命谁就是反革命。来人啦,把这个反革命捆起来,毙了!”

  窦玉泉除了跟着落泪,别无良策。

  最后还是安雪梅灵机一动:“报告张政委,军委定于三月十八号召开训练誓师大会,梁必达同志请你立即返回军部,主持会议。”

  张普景似乎听明白了,慢慢地转过头去,仰起脸,睁开一双混沌的眼睛,狐疑地看了看安雪梅,又看了看窦玉泉,再看看老伴和女儿,突然态度十分坚决地说:“不行,梁大牙好大喜功主张树假典型,瞒上欺下,祸国殃民,他的检讨避重就轻,不过关,他没有资格参加这样的会议。”说完,又恶狠狠地盯着窦玉泉:“还有你!”

  窦玉泉赶紧说:“是是是,我们一定要认真反省,深刻检讨。”

  第二十三章

  六

  令安雪梅始料不及的是,她的灵机一动,竟然会带来那么大的麻烦。

  以后出现的情况是,张普景顺从地接受了窦玉泉和安雪梅的安排,秘密回到D市,虽然原来的房子已经被抄了家并贴了封条,临时住在军部修理厂一个废旧的车间里,但是,张普景并没有在意。只是在着装上出了问题。张普景一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找他的军装,找来找去都是一堆擦机器用的破烂抹布。张普景犹如困兽,大喊大叫。

  没有办法,张原则只好找战友借了一套型号差不多的男式军装,把自己的领章帽徽扒下来给老爹缀上。

  旧的问题解决了,新的问题又出现了。张普景穿上那身勉强合体的军装,反复照了几遍镜子,然后就吵吵闹闹地要下部队,要开会。那几天安雪梅和窦玉泉也各自找借口留在军部,想方设法搪,均告无效。

  只好继续糊。安雪梅说:“离开会还有半个月时间,张政委先休息休息再说。”

  张普景暴怒:“胡说,三月十八号,就是明天。”

  窦玉泉和安雪梅顿时傻眼了,这一谎真是撒得无比糟糕,你说他神志不清吧,他清清楚楚地记得开会是三月十八号,而且就是明天。

  “司令部和政治部的人是干什么吃的?为什么不准备好!什么工作作风!”张普景怒上加怒,一脚把面前的小桌子踢翻了,开水瓶和茶杯滚了一地。

  汪成华再也绷不住劲了,抱着安雪梅一把眼泪一把鼻涕:“这是怎么回事啊?这个样子,可叫人怎么活啊?”

  女儿一边收拾破碎的东西,一边暗自饮泣。这边刚刚收拾利落,那边张普景又把镜子砸了:“敌人,汉寇,蒋匪帮,都给我滚!你们这些饭桶,会议材料在哪里?为什么不布置好会场?为什么不能按时开会?我撤了你们!”

  没有人再说话了,任凭张普景大刀阔斧地搞破坏。

  那天,窦玉泉在张普景的家里一共了四烟,最后他决定去找主持工作的代理军长朱预道谈一次。

  会见是在绝密状态下进行的,张普景的老伴汪成华和女儿张原则以及安雪梅也参加了。先是汪成华泪面地介绍张普景的情况,安雪梅补充,朱预道铁青着脸,一言不发。最后是窦玉泉发言。

  窦玉泉说:“大家都是老战友,我们靠了边,就你能帮忙了。

  我看老张问题严重了,这个会不让他开,大家是没法安生了。也许,这是个契机,让他做一次报告,没准他能清醒过来。”

  朱预道说:“老窦,请你体谅我的难处,现在是文化大革命,我要是安排这个会,他一通胡言语攻击文化大革命,让上面知道了,我死罪难逃。”

  窦玉泉说:“我们希望你做的,就是把大礼堂借一个上午。”

  朱预道说:“你说得轻巧,既然要开会,下面总得有人吧?总得有灯光吧?总得有麦克风吧?总得布置主席台吧?这么轰轰烈烈地一搞,这里的事情还没完,那边造反派就来扒我的皮了。这事万万做不得。”

  窦玉泉有成竹地说:“老朱你想得太复杂了。他是一个精神病患者,开这个会只不过是想稳定一下他的情绪,当然也不排除有奇迹发生的希望…现在,别的我们还有什么办法呢?他既然神经失常,我们也就用不着按正常思维进行。会场上可以没有一个听众,他眼睛不好,看不见,灯光只打在主席台上,给他演空城计。麦克风可以摆几个,可以不接电源。但是,掌声要有,从过去开大会的录音带里剪辑,到时候看我的手势,我竖起一个指头,鼓掌,我竖两个指头,热烈鼓掌,我竖三个指头,长时间热烈鼓掌。不能让电影队手,管灯光扩音的,另外安排人。

  老朱你打电话安排梁尚武、陈晓俞、俞晓陈、窦进、窦前进、岳子影他们几个速回D市探亲。张原则已经在家了,东方红和姜晓燕也尽量赶回来,会场上的一切活动由他们保障,实在不行了还可以坐在主席台后排蒙蔽老张。”

  窦玉泉列出的这个名单,都是原凹凸山分区和原二师主要领导的孩子,现在多数在K军服役。梁尚武和陈墨涵的儿子陈晓俞、窦玉泉的一对双胞胎女儿窦进和窦前进在六十年代末当了兵,如今陈晓俞已经是连长了,梁尚武在团里当参谋,窦进在二师医院当军医,窦前进在二师通信营当技师。梁尚武的妹妹东方红和陈晓俞的弟弟俞晓陈以及张原则——她最终选择了梁必达叔叔给她取的名字——也于七十年代初参军,俞晓陈在下面部队当副指导员,东方红和张原则以及姜家湖的女儿姜晓燕都在上海某军医大学读书。岳子影是朱预道的女儿“文化大革命”开始不久,因为种种原因,岳秀英同朱预道分居了,而且武断地将女儿的名字由朱子影改为岳子影。现在,老的老了,倒的倒了,跑的跑了,还有几个在台上,也是苟延残,大的行动,是该动用这些后备力量了。

  但是,朱预道却坚决不同意,说:“孩子们本身已经抬不起头了,大家都在忙着划清界限说清楚,还让他们参与这件事情,太不理智了。”

  窦玉泉说:“老朱你搞清楚了,这里也有我的孩子,而且是两个。跟谁划清界限?跟我们这些人划清界限就是革命啦?混账逻辑。就是要让他们来,看看运动搞成了什么。”

  朱预道仍然抵制,说:“不行,这样太冒险了,我不能因为老张犯了精神病,我也跟着犯精神病。这简直是开玩笑。”

  窦玉泉严肃地说:“这不是开玩笑,这是挽救同志。朱预道同志,我跟你说,你同意得同意,不同意也得同意。我们反正是下台干部了,赤脚的不怕穿鞋的,你要是不同意,我也能把你拉下来,大家一起当反革命算球了。”

  朱预道火了:“你这是什么意思?威胁我?别忘了,我身上也有五处伤疤。我怕什么?”

  窦玉泉冷笑:“可是你好了伤疤忘了疼。”

  安雪梅和汪成华一看两个人吵了起来,赶快和稀泥。汪成华说:“算了算了,老朱也有他的难处,老窦你别坚持了,不要因为疯子疯话坏了大事。”

  窦玉泉阴沉着脸说:“你们回避,我单独同朱副军长——朱代军长涉。”

  汪成华还想说什么,窦玉泉不耐烦了,摆摆手说:“你们到里屋去,我们谈工作。”

  女人们都退出了。

  僵持。对峙。

  “老窦,你想怎么样?”

  “无他,就是要借你的——也是我们的大礼堂。”

  “非如此不可吗?”

  “非如止匕不可。”

  “你也神经了吗?”

  “没有,我很清醒。我清醒地提醒你,对局势要有个正确的认识。山不转水转啊。”

  “这话是什么意思?”

  “老朱,”窦玉泉站起身,背起手,踱了两圈,看着朱预道“老朱,我们共事

  三十多年了,今天我跟你掏心掏肺地说一句话吧。对于这场运动,你陷得太深了。这三十多年来,我参加过各种运动,挨过整,也整过人,人家整我有整对的,也有整错的。我整人家,也是有对有错。可是,运动不可能永远搞下去,过了今天,还

  有明天。想当初,在凹凸山的时候,你和梁必达也是九死一生,可是你们活下来了,李文彬却死了。李文彬是怎么被俘的,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天不知地不知,还是你知我知。老张疯了都知道,成则为王,败则为寇,今天高高在上,也许明天就一落千丈。凡事得把握个分寸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啊…”这番话听得朱预道冷汗淋漓:“老窦…你…”窦玉泉摆摆手,接着说了下去:“在对待同志的问题上,你是有不光彩的行为的…你别激动,我讲完了你可以驳斥。梁必达和陈墨涵被发配,张普景疯了,几个师长政委七零八落,这个时候,只有你一个人还在耀武扬威。你说,一起闹革命的那么多人,难道就只剩下你一个人是惟一的正确路线的代表?滑天下之大稽。喝口凉水冷静地想一想,这些人都倒了,你的江山能坐得稳吗?你是坐在火山口上哦同志哥。你就不怕明天又是一场新的运动,你就不怕梁必达东山再起?这绝不是没有可能。何必呢,与其跟江古碑搅在一起过这种众叛亲离提心吊胆的日子,还不如种田轻闲。当然,我不是说叫你撂挑子。这个大礼堂你今天借了,我拿我三十年斗争经验保证,惹不出祸。我把话说得浅薄一点吧,借,你是在大家最困难的时候做了一件最了不起的事,在张普景这里,在梁必达那里,在我们这些老同志面前,这件事是你的一笔积累。不借,你就是我们全体的敌人。我今天说

  这些话,是做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的,你可以把它整理出来交给江古碑,看他能把我怎么样,我——无所谓!”

  朱预道的防线彻底崩溃了。这一瞬间,他想了很多,他想到了凹凸山的月亮,看见了一片血火硝烟,听见了夜半声。良久,他抬起头来,双眼离:“老窦,你安排吧,我…我尽最大的努力保护。”

  第二十三章

  七

  张普景梦寐以求的“训练动员誓师大会”如期召开。

  走向主席台的时候,跟在后面的窦玉泉注意到了,在一片掌声中,张普景目不斜视,昂首,步履如常,缓慢沉稳,右臂还煞有介事地夹着公文包,两只手虽然不灵便了,但仍然一如既往地一上一下地轻轻拍打,侧脸向会场扫视,矜持而又庄重,尽管他什么也没有看见。

  虽然有梁尚武等人坐在主席台后排充数,但张普景根本就不在意他们的存在——这是他的一贯作风,在这样的场合他绝不会东张西望,更不用说点头哈跟谁寒暄了。

  尤其令人惊疑的是,张普景准确地走向了前排右侧第二个位置上,从容落座。这个位置过去一直是他的——左右第一个位置是给军区和总部首长预备的,如果没有更高的首长,那两个位置就撤掉,由梁必达和主持工作的第一副政委张普景分踞左右核心位置。

  现在,窦玉泉和朱预道分坐在张普景的两边。窦玉泉像过去那样,向张普景侧过身子说:“人到齐了。”

  张普景面无表情地问:“梁必达同志呢?”

  窦玉泉回答:“总部临时来了个电话,梁军长接电话去了,由朱预道同志主持。”

  “哦,”张普景哦了一声,微微偏了一下脸,说:“他没有资格。”

  然后就面前麦克风的脖颈子,习惯性地举起右手,用食指和中指弹了弹麦克风,又侧耳听了听:“嗯,怎么没声音?电影队!”

  窦玉泉赶紧向后做了个手势,张普景又敲了敲,这回听见回响了,便欠了欠股,推了推公文包,先隆重地咳嗽一声,然后对着麦克风,庄严地宣布:“同志们,现在开会…”

  这套程序完全是张普景过去的正常风格,看得众人莫不心惊跳。

  “今天这个会,我想谈一个问题,就是关于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问题。文化大革命,很有必要。同志们要深刻理解文化大革命的意义。第一,它是无产阶级的文化大革命而不是资产阶级的文化大革命。什么叫无产阶级呢,就是一无所有的阶级。但是,并不是说一无所有就是无产阶级。无产阶级有两层涵义。一是客观上的,没有资产,一穷二白。二是主观上的,没有私心,有共产主义远大理想。朱元璋是个叫花子,一裆清风,乞讨糊口,但是他最后成了皇帝,骑在人民的头上作威作福,所以他不是无产阶级。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当然也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有无缘无故的恨,无缘无故也是缘故。恩格斯是资本家出身,但是他信仰共产主义,他革了剥削阶级的命,所以他是无产阶级。我们的队伍也是这样,有的同志不懂得革命的大道理,但是他走向了革命队伍,为革命做了贡献,他就是革命者。梁必达同志就是这样成长起来的。梁大牙来了没有?”

  窦玉泉立马回答:“梁必达同志在接电话。”

  “嗯,”张普景不再理会窦玉泉,接着自己的思路往下说:“伟大领袖主席教导我们说,读书是学习,使用也是学习,而且是更重要的学习。从战争中学习战争——这是我们的重要方法。没有进学校机会的人,仍然可以学习战争,就是从战争中学习。在战争中有些人成长起来了,不是无产阶级出身的人也成了无产阶级运动的骨干力量,我们要向这些同志学习,不断地改造自己的世界观,狠斗私字一闪念,使自己成为一个高尚的、对人民有益的、离了低级趣味的、纯粹的无产阶级先进分子,把我们的事业推向前进。”

  窦玉泉竖起一指头。

  鼓掌。空旷的礼堂里,掌声响起来。

  张普景抬起右臂,举在空中,向幻觉中黑的人头挥了挥,示意安静。

  “下面讲第二个问题,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关键就是文化革命。要砸烂一切腐朽的封建的文化和资产阶级文化,要建立无产阶级的文化。落实到我们军队,就是随时准备打仗。没有文化的军队是愚蠢的,只有封建阶级文化和资产阶级文化的军队更是愚蠢的。我们要学习先进的战争理论,学习主席的军事原理,学习《论持久战》,学习《关于中国革命战争的战略问题》,学学透,用科学的军事理论武装我们的头脑,使我们从装备到战术技术都强大起来,随时准备消灭一切敢于来犯之敌,打他个落花水。”

  窦玉泉竖起了两指头,接着又加了一

  热烈鼓掌。

  长时间热烈鼓掌。

  “下面讲第三个问题。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它的落脚点还是革命。什么是革命,对这个问题,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认识,同一个人在不同的时间里也会有不同的认识。我也是走过弯路的。对这个问题,一定要有正确的认识,否则就要犯错误,犯大错误。什么是革命,我的理解就是实现共产主义,就是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不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那个革命就是假的,就是官僚主义、机会主义、资本主义。无产阶级只有解放全人类,才能最后解放自己。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应该是革命最基本的目标。老百姓过不上好日子,革命就没有意义,不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什么主义都是扯毯蛋。革命就是要把敌人搞,搞得他惶恐不安,搞得他,搞得他如丧家之犬,搞得他死无葬身之地。但是革命不能把军队搞了,军队要打仗,打仗也是革命。帝国主义亡我之心不死。我们不能马放南山刀入库,我们要大力开展练兵运动,保卫我们的国家和人民,让他们在太阳下面幸福的生活和劳动。捍卫人民的利益是我们革命的最高追求。以上我说的这几点,大家要认真学习,各级委都要认真学习。当然,不当之处,可以讨论,可以反驳。我的发言完了。”

  张普景讲完,轻车路地把麦克风移到一边,端起面前的茶杯,喝了几口水,然后,拿起打火机,啪的一声揿着了,燃了一支香烟。

  从这一系列演讲和举止当中,虽然内容的味道变了,但是,除了个别地方反常以外,总体来看,还是严谨有序的,甚至还有一定的思辨色彩。如果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演讲,不一定马上就能听得出这是一个疯子的胡言语。

  窦玉泉怔怔地愣了半晌才回过神来,这一次不是竖起一个指头两个指头,也不是竖起三个指头,而是高高地举起了巴掌,五个指头一起耸向空中。

  录音带又开始转动了。顿时,掌声哗哗掀起,长时间经久不息,水一般一高过一,涌向礼堂的每个角落,撞击着回着盘旋着。

  还是窦玉泉最先发现了异常——就在这一片掌声中,张普景的身体微微后仰,靠在椅背上,对扑面而来的奔腾的热完全无动于衷,静若雕像,嘴角边凝固着一丝轻微的苦笑。在这副躯体上,惟一还有动感的是那支刚刚点燃并且只了一口的香烟,它被紧紧地夹在张普景左手的食指和中指之间,丝丝缕缕的青烟袅袅上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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