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优雅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霸王别姬(李碧华) 作者:李碧华 | 书号:44697 时间:2017/12/10 字数:8078 |
上一章 第八章 君王意气尽 贱妾何聊生(上) 下一章 ( → ) | |
不知道是小楼讲错了一句话,世上才有文化大⾰命?抑或有了文化大⾰命,世上人人都曾经讲错了话? 总之,用⽑泽东思想武装起来的⾰命文艺工作者,以顽強的斗志,顶恶风,战黑浪,在他们脚底下,但凡出言不逊,都成了“刘少奇的同伙” 打倒! 打倒! 打倒! 一切封建余孽,旧文化,旧习惯,旧风俗,旧传统破四旧,立四新。 这时,广播声震撼汹涌,播音员播送文化大⾰命的纲领,淹没每个人的心跳,淹没每个人的心声。连记书也惊愕地抬头,他对别人的批斗才刚开始,他的权利初掌,新鲜而庄重,但,一场浩大的运动,难道连他也淹没吗? 蝶⾐和小楼异常仓促地对望以下,不寒而栗。他们都再没机会自辩了。 ⾰命不是请客吃饭, 不是作文章, 不是绘画绣花, 不能那样雅致, 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 那样温良恭俭让, ⾰命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烈行动 广播很响亮,诵读⽑语录的小伙子是个材料,嗓子很好。 国中历来注重音响效果。 太平盛世有敲击乐,英雄末路四面是楚歌,运动展开了,便依仗大喇叭来收“一统天下”的奇效。 建国以来,最深⼊民间最不可抗拒的传播工具,便是大喇叭,它们永不言倦,坚决不下班。发出一种声音,永垂不朽。 即使民人的听觉训练有素,有时,亦半个字也听不清。它轰天动地价响着,妖媚,強悍,阿谀,积极,慷慨,哀伤,亢奋百感 ![]() “做⽑主席的好生学!” “永远跟着⽑主席走!” 都是⾰命小将呢。 年岁稍长的,成了反⾰命。孩子才是⾰命派。孩子不上课了,一伙一伙,忙于抄家,批斗真是新鲜好玩的事,而且又光荣,谁不想沾沾边儿? 领头的都是十来岁的红卫兵,不管是京北本土的,或是省外来的,随时随意,把人们家当砸 ![]() 黑帮被整,黑帮家属扫街去。 如果你没有亲⾝经历过这么多人的场面,永远不相信“人”是那末的令人吃惊。他们甚至是不言不动,不带任何表情,光瞪着你,也是可怕的。人海是可怕的。即使全都是小孩,小到像每个被斗者家中的小儿女。 这些小将,被背后的大人重新换⾎,才懂得以“十六条”为指针,才敢于斗争。 一切是如何发生呢? 大家都懵然不知,据说只不过是某一天,清华大学附属中学的墙报栏上,张贴了张小字报,说出“造反精神万岁!”这样的话,整个的国中,便开始造反了。连 ![]() 历史的长河浪涛滔滔,各条战线莺歌燕舞作为旧社会坐科出⾝的戏子,他们 ![]() 现在,又是一个宁静的夜晚。他们⽇间被批判,夜里要检讨。检讨得差不多,便罚抄⽑主席的诗词。 钟山风雨起苍⻩, 百万雄师过大江, 虎踞龙盘今胜昔, 天翻地覆慨而慷, 宜将剩勇追穷寇, 不可沽名学霸王, 天若有情天亦老, 人间正道是沧桑。 蝶⾐对整阕的词儿不求甚解。只见“霸王”二字,是他最亲热的字。 钢笔在耝劣的纸上沙沙地刮着,发出令人不舒服的声音。他在罚抄,小楼夜在罚抄。 只要菊仙不在,他马上忘记了这女人的脸,他但愿她没出现过。如果世上没有她,他便放心。 像今晚。 学校因生学全跑去⾰命了,空置出来,被征用作“坦⽩室” 他向自己坦⽩。若一切净化了,种种不快由它成为沉淀的渣滓。他享受此刻:段小楼,谁也别想得到他!嘿嘿! 小楼四十九岁了。 他已是一个迟暮的霸王。在蝶⾐心中,他永远是一个样儿,他把他整个凝在盛年了。永远不算迟。 他们在抄,在写,在 ![]() 稍一分神,便被背后的小孩子又打又踢,喝道:“写!写你们怎么反⾰命!老老实实 ![]() ![]() “行游耍猴去!起来起来!” 一时兴到,红卫兵把他们揪出来,敲锣打鼓游街去。 “三开艺人”:⽇治期,国民 ![]() ![]() 一九六六年,这个人人永志不忘的年份。 正是八月暑天,游街的行列中,有生,旦,净,末,丑。像演着一台热热闹闹的戏。 被揪出来的首先得集体粉墨扮戏,全都擦上红红⽩⽩的颜⾊,夸张,丑化,现出“牛鬼蛇神”的原形。 小楼的手和笔尖在颤抖着,勾出不成形的霸王脸,黑⽩是非都混沌。蝶⾐呢,他又登场了,⽩油彩,红胭脂,眉是眉,眼是眼,眯虚着,眼窝拿两片黑影儿,就像桃叶,捂住他,不让他把眼睛张开。 他敏感的手,明⽩自己的⽪肤没弹 ![]() 但只见他走一定神,仍是如花似⽟。他没有欺场,是戏,就得做⾜。 他在人群里,牛鬼蛇神影影绰绰中,如穿帘如分⽔,伸手取过小楼的笔儿: “给你勾最后一下。” 跟很久很久很久之前一样。 他的断眉。 都是⽪相。 小楼呆住了。 但游街马上开始了。每个穿着戏服的小丑,千古风流荟萃。关公,貂禅,吕布,秦香莲,李逵,⾼登,⽩素贞,许仙,包青天,孙悟空,武松,红娘还有霸王和虞姬。 一辆宣传车开路,红卫兵押送着,锣鼓夹攻。走不了两步,必被喝令: “扭呀!不然砸断你的狗腿!” “翘起兰花手来瞧瞧!臭美!” “拉腔呀!扮牛叫!哞!哞!” 炎 ![]() “打倒文艺毒草!” “连 ![]() “文化大⾰命万岁!” “⽑主席万岁!” “⽑主席万岁!” 还没喊完,忽闻前面人声鼎沸,不久轰然巨响,一个女人跳楼了。她的一条腿折断,弹跳至墙角,生生地止步。脑袋破裂,地上糊了些浆汁,像⾖腐一样。⾎⾁横飞,模糊一片。有些物体溅到蝶⾐脚下,也许是一只牙齿,也许是一节断指。他十分的疲累,所以无从深究。 是这样的:京北女十五中的红卫兵小将查抄一个小说作家的老窝,已是第三遭,就在清查“赃物”搜集反动罪证时,这个平⽇温文尔雅的好好先生,气力仅⾜以提起笔杆的写作人,蓦地抄起一把菜刀,疯狗似的扑过来,见人便砍,见人便砍。接着冲下楼梯,连人带刀仆在一个十二岁的⾰命小将⾝上。 他们的女领队,狂喊一声。 “敌人行凶了!战友们,冲呀!” 是的,他们以⽑泽东思想的精神武器,面对一切反抗的力量。英勇上前,活活把他一双手臂都拗断了,发出嘎嘎嘎的声音。 作家的老婆歇斯底里,又抡起一 ![]() ![]() 蝶⾐和小楼,木然地注视这台戏。 “古人”们在⾚⽇下,人人步履慌 ![]() 小楼轻喟: “唉,此乃天亡我楚,非战之罪也。” 蝶⾐悄道: “兵家胜败,乃是常情,何⾜挂虑?” 红卫兵见二人 ![]() 他只下意识伸手去拾。手背马上被踩一脚。几个女将向他脸上吐口⽔唾沫,骂: “妖孽!走!不准拾!” 小楼见状,一时情急,欺⾝上前挡一挡,唾沫给溅到他脸上去了,如流。他用臂拭去污物,用力了一点,此举触怒了红卫兵,一齐把他双臂反剪,拳打脚踢。 蝶⾐忘形: “师哥!” 小楼忙用眼⾊止住他,示意别多事,便忍疼承受了孩子的拳脚。蝶⾐恐怖地看着那批红卫兵,都是⺟生⽗养,却如兽。 也许是被弃掉的一群,当初那个⾎娃娃,他死了,轮回再来,长大后,一心整治他。是其中一个?面目看不清楚,但整治小楼,等于双倍对付他。蝶⾐挤过去,硬是接了几下,一个踉跄趴倒在地。 尊严用来扫了地。 他几乎,就差一点点,沾到珠钗的影儿,它被踩烂了。 傍晚。 门外飞跑进来菊仙,她还挂着“反⾰命黑帮家属”的大牌子,扫完街,手中的扫帚也忘了放下。 进门就喊: “哎呀——小楼!” 赶忙帮他褪汗衫,却被⾎黏住,凝成一块黯红的狗⽪膏似地,得用剪子,一绺绺慢慢的剪开来。不能用強,因为伤口连布纠结了,热⽔拭了拭,菊仙心疼,泪汪汪。滴进热⽔中。 小楼迄自強忍,还道: “这点⽪⾁,倒没伤着我。可恨是拿人不当人,寻开心,连蝶⾐这样。手无缚 ![]() “你呀,这是弹打出头鸟!”菊仙恨:“招翻了,惹得起吗?” 末了,一定得问个究竟。 “就只晓得为他?有没有想过,要真往死里打了,撇下我一个!” 说着用力一揩,小楼急疼攻心。菊仙不忍,按 ![]() “要不是想想你在,真会拼掉他两三个算了!” “千万别——” 正耳语着,不知人间何世。外面冲来一群红⾊小将,哗啦撞开了门。 其实,夜⾊未合,拍门撞门声已经此起彼落了,不管轮到谁,都跑不掉。到处有狰狞的怒斥,他们捣毁,砸烂,撕碎最后烧焚,是必然的功课——除非见到中意的,就抄走,由造反派分了。 红卫兵抄家来了。 先封锁门窗,然后齐拿起语录本。为首的一个,看来不过十四五,凶悍坚定,目露精光。领了一众念语录: “凡是反动的东西,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 他吩咐: “来!同志们!我们来扫!” 于是翻箱倒柜。见什么毁什么。 最痛快是击碎玻璃,声⾊俱厉,铿锵而奏效,镇住不甘心的阶级敌人。 这一家,没字画,没古董,没书,没信这是一个空架子。也得砸! 小楼紧捏着菊仙的手,二人并肩呆立着。他另一只手,握拳透爪。 咦? 一把剑。 一个红卫兵见到那把剑。 它挂在墙上。 ⽑主席像旁边。 所有人刷地转头仇视着段小楼。本来怅怅落空的脸重新燃烧起来,他们抓到把柄了,好不奋兴。像饿了四五天的人忽地挟着一块⾁骨头,生生按捺了 ![]() 怪笑: “啊哈,这剑是谁的?” 未及作答。 夜更深沉了。如无底的潭。 京城中没一个能够好好 ![]() 黑暗 ![]() 蝶⾐被逮来了。 三个人,被命令并排而立。 冷汗在各人⾝上冒涌淋漓,都呆立不动。掂量着该怎么应付? 首领怒问: “说!这剑分明是反⾰命罪证,大伙瞧着了,搁在伟大领袖⽑主席⾝畔,伺机千斩万剐——” 小楼一瞥菊仙,蝶⾐看住它,三个人脸⾊陡地苍⽩,在荒黯的夜晚,⽩得更⽩,如僵死的蚕,暴毙的蜈蚣,再多的內⾜,都走不了—— 这可是滔天之罪呀。 “不!”菊仙尖叫着。 “是谁的剑?” 菊仙为了保护她的男人,在自己的屋子立,搜出反⾰命罪证,小楼怎么担戴?他已经一⾝里外的伤了。菊仙一点也没迟疑,直指蝶⾐: “这剑是他的!” 她悲鸣呻昑: “不是小楼的!是他的!” 小楼一听,心情很 ![]() ![]() 菊仙急了,心中像有猫在抓,泪溅当场。她哀求着: “小楼,咱们要那把剑⼲什么?有它在,就没好⽇子过!” 一个红卫兵上来打了她一记耳光。她没有退避。她忘了这点屈辱,转向蝶⾐,又一个劲儿哀求: “蝶⾐,你别害你师哥,别害我们一家子!” 她毫不犹豫,没有三思,在非常危难,首先想到的是袒护自己人。油煎火燎,人 ![]() 蝶⾐两眼斜睨着这个嘴 ![]() ![]() ![]() “什么一家子?” 蝶⾐瞥瞥那历尽人情沧桑的宝剑,冷笑一声: “送师哥剑的那会儿,都不知你在哪里?” 蝶⾐转脸怔怔向着红卫兵们说: “送是我送的。挂,是她挂的。” 他一手指向菊仙,坚定地。 小楼拦 ![]() “你俩都不要吵,是我的就是我的!” “哦?”一个红卫兵抬起下颚:“你硬?” 有人抬来几大块砖头。又把小楼推跌。 “黑材料上说,这楚霸王呀,嗓子响,骨头硬,小时侯的绝活是拍砖头呢。” “好,就看谁硬!” 首领拎起砖头,猛一劲使,朝小楼额上拍下去。菊仙惨叫:“小楼!不不不!是我——” 蝶⾐惊恐莫名。 他年岁大了,不是铜头铁骨,快五十的人,蝶⾐热泪盈眶。他不再是天桥初遇,那什么人事都没经历过的,从石头里钻出来的,一块小石头。风吹雨打呀。 只见小楼吃这一下,茫然失神的脸上,先是静止,仿似安然,隔了一阵,才淌下一股殷红的鲜⾎ 砖头完整无缺。小楼強撑,不吭一声—— 但, 他老了。英雄已迟暮了。终于头破了。 本来傲慢坚持的蝶⾐,陡地跪倒地上。 菊仙屏息。小楼用⾎污所遮的双目看他。他连自尊都不要?下跪?于此关头,只有哀恳? “我认了!请⾰命小将放过段小楼。” 蝶⾐跪前,借着取剑,挲摩一下。然后把心一横,闭目,猛地扔在地上: “是我的错!” 菊仙愕然望向蝶⾐。他望向小楼。 蝶⾐只觉万念俱灰。但为了他。他终别过脸去,一⾝抖索,非常不舍。 他既承担了,菊仙衷心地如释重负,也许人 ![]() “蝶⾐,谢谢你!” 蝶⾐凄然划清界线,并无再看她一眼。目光流散至遥远,只对半空说道: “我是为他,可不是为你。” 小楼 ![]() “你们为什么要胡说!欺骗 ![]() 他不要倒下。 还是要当“英雄” 动作一大,鲜⾎又自口子汩汩流了一脸。他像嗜⾎的动物,嚎叫: “我这就跟你们走!” 他背影是负伤的佝偻,离开自己的家。 何去何从? 如同所有 ![]() 又是主角了。 一代武生坐在一把木椅子上,舞台的央中,寂寞而森严。两盏聚光灯 ![]() ![]() ![]() 审问者的声音坚冷如锋刃,发自头顶,上方,仿似天帝的盘诘。 问的不止一人。 轮着班。每回都是新鲜壮悍的声音。小楼一个对付一众。自科班起,旧社会的陋习,嫖 ![]() ![]() 记不清的小事,得一一 ![]() 经一道手,剥一层⽪。 小楼的个 ![]() 到了第三天。 聚光灯又移得更近。小楼脸上已煞⽩。 “你说过要把路八怎么怎么的话没有?” “没有。” “好好想一想。” “没有,想不起来。” “你说过要打路八军么?” “一定没有!肯定没有!” “你就爱称霸,当英雄,怎么肯那么顺⽑?” “解放了是咱们的福气。” “那你⼲嘛处处跟⽑主席作对?” “我怎么敢” “你攻击样板戏!搞个人英雄主义!还用破剑来 ![]() “——我没——” 突然数十盏聚光灯齐开,四面八方如 ![]() ![]() 几个,或十几个黑影子,人形的物体,拳打脚踢,⽪鞭狂菗,一个拎来一块木板,横加他 ![]() ![]() ![]() “好好 ![]() “” “不招?” 小楼不成人形了。 从来不曾倒下的霸王——孩提时代,⽇治时代,国民 ![]() ![]() 他什么也认了: “是!我是毒草,牛鬼蛇神,我思想犯了错误,对不起 ![]() 急得双眼突出,耗尽力气来践踏自己: “我是人模狗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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