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优雅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霸王别姬(李碧华) 作者:李碧华 | 书号:44697 时间:2017/12/10 字数:870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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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班散了,像国中——惨胜!喜乐背后是痛楚。 菊仙拎着一个蓝布袋,里头盛了银元。徒儿们,最大不过十三四,最小,便是那八九岁的,排成一行,一个挨一个,来到段小楼跟前。他以长者⾝份,细意叮咛: “科班散了,以后好好做人!” 分给每人两块银元。孩子接过,一一道: “谢谢!” 也许可以过一阵子,但以后呢? 小楼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又叮咛: “好好做人!” 眼前细雨凄 ![]() 孩子们抬头看天⾊。空气清明如洗,各人心头粘粘答答。师⽗在,再不堪,会有落脚处,天掉下来有人担戴,大树好遮荫,不必 ![]() ![]() 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一个个各奔前程,前程是什么? 此时,一柄紫竹油纸伞撑过来,打在小楼头上。 是蝶⾐。 伞默默地遮挡着雨。 两个人,又共用一伞。大师哥的影儿回来了,他仍是当头儿的料,他是他主子。彼此谅有,一切冰释。什么也没发生过。 真像是梦里的洪荒世界。 菊仙蓝布袋中的银元分完了。布袋一下子瘪掉。她摸摸微隆的肚⽪,妒恨和不悦一闪而过。只觉危机重重,惊心动魄,心里很不安宁,又说不出所以然。 小楼冲蝶⾐和菊仙叹喟: “看,一家人一样了,不容易呀,熬过这场仗。还是一块吧。” 蝶⾐満⾜地又向菊仙一笑。 菊仙赶紧展示对肚中孩子的期待: “对了,将来孩子下地,该喊你什么?” 挨近她丈夫,声音又软又腻: “你说说看,该喊蝶⾐叔叔呢?还是⼲爹?” 小楼一想,道: “就喊⼲爹。我这师弟呀,打小时候起就想养一个孩子了!” 菊仙胜意地点点头,——她为了点明他的⾝份和 ![]() “真的?那蝶⾐⽇后‘成家’了,一定养一大堆。” 又很体己地一笑: “你就是艺⾼人登样,等闲也看不上。” 一场仗结束了,另一场仗私下要打。她的头轰轰地疼。 ⽇本天皇的“⽟音放送”广播周知:战争结束了,⽇本是战败国,开始撤军。… 一九四五年,低沉的语调被衬托出⾼昂的士气,但这只是表面。 戏园子门楼氏原来有对联儿: 功名富费尽空花⽟带乌纱回头了千秋事业 离合悲 ![]() ![]() 炮火和烟尘令它们蒙污。 经理在旁,照应着下人把顶上悬着的⽇本太 ![]() ![]() ⽇本人投降后,市面很 ![]() 生学们又闹罢课,街上天天有行游队伍,他们对一切都感觉悬空、失重,不知为了什么,也不知应⼲些什么,天天放火烧东西,威示。 国民 ![]() ![]() 很多班全看上座不好。便把戏班散了改了跳舞厅。了是市面亡的橱窗,出现厂他们平沽的戏⾐,凤冠蟒袍,绣花罗裙。 无论⽇子过得怎么佯,蝶⾐都不肯把他的戏⾐拿出来,人吃得半 ![]() 还是坚持要唱。窝在北平,有一顿唱一顿。 戏园子上座的人多,买票的少。 舞台两侧,除开国民 ![]() “慰问军国!” “ ![]() ![]() “向士兵致意!” 全是惊叹语,是劫偶余生一种不得已的 ![]() 来了—群混混,他们之中,有流氓地痞,也有伤兵,全都是无家可归的男人。睡在澡堂和小饭馆外,也联群结 ![]() ![]() 有个在一角静静流泪“不知如何”也不知为谁。 仍是《霸王别姬》的唱段。又从头把恩爱细唱一遍。 那哭过的伤兵,只剩一条腿,不断用拐杖拍击来发怈。 忽然一道手电筒的光芒照向台上虞姬的脸。吃这一闪,又晃的头昏目眩,蝶⾐几乎立⾜不稳。 “别唱了,打吧!狠狠地打吧!” 苦闷变成哀嚎,一池座子在失重状态。 一个瞎了一只眼的很猥琐地怪叫: “虞姬怎么不济事了?来经月吧?” 蝶⾐气得⾊变,又羞又怒。 満堂哄笑。 小楼马上停了唱,忙上前解围,双手抱拳,向伤兵鞠了一躬。 “诸位,戏园子没有拿手电筒照人的规矩,你们请回座儿上看——” 话没了,猛听得穷吼怪叫: “老子抗战八年!没老子打鬼子,你他妈的能在这儿唱!兔崽子!你还活不了呐!” 都乘机发怈,更凶: “‘前方吃紧,后方紧吃’,你们下三滥戏子扛过 ![]() 一个手电筒扔上来,把小楼砸中了。 没来由地受辱,他一怒之下,把砌末推倒,向伤兵们扔去。 一众哗然,混混们也推波助澜。 小楼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自台上打到台下,蝶⾐见状,也奋不顾⾝捍卫,他哪是这料子?被当 ![]() 小楼抓住那人的脑袋,用自己的头去顶撞。古人和今人簇拥成堆,打将起来,一如九里山项羽力战群雄。 人多势众,又有拐杖板凳作武器。眼瞅着一记自他背心 ![]() 菊仙也不细想,即时冲出,以⾝相护,代小楼挡这—记。慌 ![]() 菊仙疼极倒地。 冷不提防,只听见小楼惨叫: “菊仙!” ⾎自她腿间流出。 如刀绞,如剜心,她也惨叫: “哎——” 全⾝蜷缩,一动,⾎流得更凶。 小楼如愤怒的狂狮,狂疯还击。他歇斯底理,失去常 ![]() “我的孩子!菊仙!我的孩子!” 大伙眼看不妙,喊: “出人命了!” “快走!快走!” 小楼狂势止不住。 蝶⾐捂着流⾎的额角。他没有为小楼牺牲过。他恨不得那失⾎昏 ![]() ![]() 啊,终于没有孩子横亘在中间。 拔掉另一颗眼中钉! 蝶⾐只觉是报应,心凉。只要再踹上一脚…他的⾎缓流,遮住眼角。菊仙的痛苦比他大多了。——但这又是师哥最亲的人。瞧小楼伤心悲嚎,不忍呀。 蝶⾐掩耳闭目。 一地碎玻璃,映照惶惶的脸。——国中人,连听场戏吃个饭,都以流⾎告终。 察警来了,人声鼎沸,抓人。 抓的竟是汉奷! 为⽇本人服务过哈过 ![]() 菊仙在昏 ![]() 一天夜一,她终于醒过来。孩子流产了。 小楼陪伴在病榻旁,眼⽪倦得有千斤重。浑⾝像散了架,伤势不要紧,从小打到大,致命伤是失去了孩子,还有,师弟又被抓,以“汉奷”⼊罪。此罪可大可小,经一道手,剥一层⽪。府政最恨这种人。一下子不好便 ![]() 小楼是两边皆忧患。 见菊仙终于醒过来,脸⾊苍⽩如洗,命保住了,人是陡地瘦下去——是肚中另一个人也失掉了,⾎⾁一下子去了一半,菊仙如自噩梦中惊醒,狞厉一叫: “——小楼!” 他楼着她,相依为命的当儿,他竟又菗⾝他去,营救蝶⾐。 “…”菊仙气极“小楼你…叫那假虞姬给你生孩子去!” “得去想法子呀,他们是说拿便绑,说绑便杀。汉奷哪!也是人命!” “蝶⾐他是有⼲过这事,大概罚罚他,关一阵子就给放出来。你跟他们是说不清的。” 菊仙不想他走,在一个自己最需要的当儿,他为另一个人奔走!这人,台下是兄弟,台上是夫 ![]() ![]() “他没杀人,不曾落了两手⾎。”菊仙道“一定从轻发落的,你能帮上什么?” “那回是为了我,才一个人到鬼子的堂会。他们怀疑他通敌!” “吓?”菊仙一听,才知事态严重。 她当然记得那一宗“ ![]() 是对是错,她已赔上一个孩子了。真是报应。也许双方扯平了。 但菊仙太清楚了,如果三个人再纠 ![]() 菊仙拉住小楼,道: “我和你一道去!” 小楼望着她。 “咱们去求一个人。救出来了,也就从此不欠他了。” 她挣扎着要起来: “那把剑让我带去。” 蝶⾐在法院被告栏上受审。他很倔傲,只觉给⽇本人唱戏出堂会不是错。——他的错在“痴”不愿记得不想提起,心硬嘴硬,坚决地答辩: “没有人 ![]() 完全理直气壮,一⾝担戴,如苏三的鱼枷。 不是为了谁。 ![]() 这样的不懂求情, ![]() 菊仙重新打扮,擦⽩⽔粉,上胭脂、腮红。棉纸把嘴 ![]() ![]() ![]() 她抱着那把剑,伴着小楼面见袁四爷。 她知道蝶⾐这剑打哪儿来。袁四爷见了剑,一定勾起一段情谊。把东西还给原主,说是怕钱不够,押上了作营救蝶⾐的费用,骨子里,连人带剑都 ![]() 菊仙设想得美,不止一石二鸟,而且一石三鸟。 她弱质纤纤,万种温柔。仿佛回到当年盛世,花満楼的红人。旧戏新演。 袁四爷还着实地摆⾜架子,羞聇了段小楼一顿,以惩他个不识抢举。小楼都忍了。 ——谁知—切奔走求效都不必了。 意外地,在法院中,蝶⾐毋须经过任何程序,被土兵带走。 到什么地方去? 无罪,但又不放。 所有人都疑惑起来。全场哗然。———这个人 ![]() 其实他又去了堂会。国民 ![]() ![]() ![]() —时间“程蝶⾐”三个字,又逃出生天了。他的唱词。仍是《游园》、《惊梦》、《皂罗袍》: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赏心乐事谁家院。 朝飞暮卷, 云霞翠轩, 雨丝风片, 烟波画船。 锦屏人忒看得这韶光 ![]() 百年不易的词儿,诉说着得失成败,朝代兴衰。国民 ![]() 菊仙一番铺排,帐然落空,如同掉进冰窖里。小楼⾝边硬是多了一个人。 菊仙的⾝子一直好不过来,成天卧 ![]() 蝶⾐倒是前事完全不提,见二人各有所失,只得相安无事。 这天见小楼喂药,他对菊仙那么的关怀备至,一脸胡碴子。失去孩子,更心疼大人。蝶⾐很矛盾地,把一网兜 ![]() 四抓药去。蝶⾐表示了心意,言语上却不肯饶。他也关怀地嘘问: “算了,这时局,孩子若下地,也过的苦⽇子,你还是歇着吧。” 又不怀好意: “不然病沉了,就难好。怕是痨病呢。怎么着?” 菊仙倒是冲小楼抿着嘴儿俏俏一笑,眉梢挑起战意: “往后,我还是要给你生个⽩胖娃娃!” 有意让蝶⾐听得: “唉,‘女人’,左右也不过这么回事!” 非常強调自己是个“女人” 蝶⾐附和: “谁说不是呢。” 小楼道: “药都凉了,还吃不吃?” “你这堂堂段老板伺候我吃药,岂不是绣花被面补 ![]() “对呀。可 ![]() 贫 ![]() ![]() 幸好小四回来了。 他依旧提着那—网兜的金圆券进门。蝶⾐乘机解围: “药买着了?” 小四把钞票一扔,气道: “裕泰那老板说,这钱是昨儿的行情。今儿,不够了。” 小楼一巴掌把钞票打翻,票子満屋子 ![]() “xx巴央中钞票!不如擦庇股纸,真是‘盼央中,想央中,央中来了更遭殃’!” 气都出在小四⾝上。 小四快十九了,无⽗无⺟,跟了关师⽗,夹磨长大,—直受气。后来跟了蝶⾐,说是贴⾝侍儿,当的也是跟班跑腿事儿,他倾慕他,乐于看他脸⾊,讨他 ![]() 他立在原地,望着一地的几乎无用的钞票,克制住。走出去?更不堪。还是忍,⾐食⾜,然后知荣辱。吃不 ![]() 小四又环顾小楼屋子里,看有值钱的东西能进当铺? 没有。 忽见那把剑,悬在墙上。它已回来了。一样甩也甩不掉的信物。 所有人都发现那剑了。它值钱! 菊仙望向小楼,蝶⾐又望向小楼,他一想,马上道: “这家伙不能卖!” 蝶⾐方吁一口气。 菊仙只想把它扔到天脚底,⻩泉下。眼中闪过一丝不悦。小楼已然动⾝,骂骂咧咧: “我去给裕泰说说看,妈的,救急活命的药店子,怎能如此不近人倩?” 大步出去,牢 ![]() 蝶⾐乘机也去了: “师哥——我这儿还有点零的。” 菊仙朝小楼背影扯着嗓子: “小楼,你快点回家,别又 ![]() 本来温馨平和的平凡夫 ![]() 市面很 ![]() 一个女人刚买了一包烧饼,待要回家去,马上被⾐衫槛楼的汉子抢去,一边跑,一边吃,狼呑虎咽。女人在后头嚷嚷: “抢东西呀:抢东西呀!” 没人搭理。追上了,那饥饿的汉子已经全盘⼲掉,塞了満嘴,⼲哽。 ⻩包车上的老爷子牢牢抱着一枕头袋的金圆券,不知上哪儿去,买什么好,又不敢下车。 “吉祥戏园”早改成跳舞厅了。但谁跳舞去?都到粮油店前排着长队,人挤人,吵嚷不堪,全是老百姓恐惧的脸。 “给我一斤!二十万!” “我等了老半天哪!” “银元?银元收吧?” 店子一一关上门了。店主都拒客: “不卖了!卖了买不回呀!” 路边总是有人急于把金圆券脫手: “一箱子!整一箱子!换两个光洋!” ——没有人信任钞票了。 老人饿得半昏,他快死了,只晓得呻昑: “我饿呀!我饿呀!” 说说已经死去,谁也没工夫发觉。 远处来了—小伙人,生学们又威示了。 “要主民,不要独裁!” “反內战!” “反饥饿!” “国中人不打国中人!” 国民 ![]() ![]() ![]() 如抓了共产 ![]() ![]() 久末踏⾜人间的蝶⾐,吓得死命扯住小楼,从人堆中挤出去。逃离 ![]() 拐到街道另一边,才算动后余生。 二人⾐衫也遭⽔龙头溅 ![]() 见到角落有个寂寞的烟贩摊子,路天摆着。—个老人,満头银霜,如一条倦蚕似地蹲在旁边。老得要变成不动的蛹了。没有知觉。小楼把一叠 ![]() 蝶⾐一瞥,怔往。 这老得不成样子的烟贩子,好生眼 ![]() “您?您老还认得我们么?” 他曾是他抱在怀中的小虞姬呀!” 倪老公抬起花浊的老眼,瞅瞅二人。 他只坚决地摇头摇,垂眼不答。 “您府上唱堂会时,我们还小,给您唱过《霸王别姬》。” 倪老公前尘不记,旧人不认: “不认得!没办过堂会!” 他落泊了。只颤危危地把洋火卖给小楼。 此时,一群溃散的生学急急奔逃,把摊子撞翻,香烟洋火散了一地。倪老公更趁此时机,低头收拾,不要见人。 他沉昑自语,—生又过去: “満人好歹坐了三百年天下,完了。这民国才三十来年,也完了。共产 ![]() ![]() 蝶⾐和小楼默然。 二人缓步离去,—阵空⽩。 蝶⾐抬头,见天空又飞过—只风筝。是蜈蚣,⾜⾜数丈长呀,它仍在浮游俯瞅,自由自在。儿时所见的回魂。 小楼只忐忑地,又率直地问: “师弟,你说,‘共产 ![]() ![]() 蝶⾐望望他,没回话,再抬头,咦?蜈蚣风筝不见了。他唏嘘。 “怎么没影儿了?” “什么?” “没什么。”蝶⾐又自语“要来就来吧。共产 ![]() 抗战才胜利,接着又是国共內战,烽火连天,一般老百姓,只要求吃一碗饭,管谁当皇帝?但唱戏的,老吃北平已经不成了。就是梅兰芳的《天女散花》,也不能老在一个地方散呀! 段小楼和程蝶⾐再跑码头去了。这回跑码头,完全是钗贬洛 ![]() ![]() 不久。此地便解放了。 然后一地一地地解放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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