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优雅小说网 > 经典名著 > 蚀 作者:茅盾 | 书号:44643 时间:2017/12/6 字数:831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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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国光跟着陆慕游走出县![]() ![]() ![]() ![]() “劣绅!打杀!”胡国光心里一跳,下意识地举起手来摸着脑袋。他觉得那些闲人的眼光,向他脸上 ![]() ![]() 他们走得很快,早到了县前街的西端,县城內唯一热闹的所在。陆慕游的住宅就在那边横街內的陆巷。胡国光远远地看见王荣昌站在一家小杂货铺前和一个人附耳密谈。那人随即匆匆走了,王荣昌却低着头 ![]() “荣昌兄,哪里去?” 经陆慕游这一声猛喝,王荣昌突然站住了,却已经面对面,几乎撞了个満怀。 “呵,怎么也来了!”王荣昌很慌张地没头没脑说了这么一句,又张皇四顾,似乎有话 ![]() “我们到慕游兄府上去,你有事么?同去谈谈。”“正有事找你,”王荣昌还是迟疑呑吐地“但何不到我店里去坐坐。一样是顺路呢。” 胡国光还没回答,陆慕游早拉了这小商人走了,一面说: “我们商量极要紧的事。你店里太嘈杂。” 王荣昌跟着走了几步,将到横街口,见四面没有什么人,也忍不住悄悄问道: “油泥鳅捣你的蛋,真的么?县前街上早已议论纷纷,大家都知道了。” “不相⼲的,我不怕他。”胡国光勉強笑着说。 “没有说出别的话罢?我们——我们填写的那张表?” 胡国光这才恍然于王荣昌慌张的原因:他是怕牵连到王泰记京货店店东的真假问题上了。胡国光顶替了王泰记店东这件事,自然不会没有人知道的;然而胡国光对于这点,简直不放在心上,他知道这里无懈可击。 “这个,你千万放心。只要你承认了,别人还有什么话说?” 胡国光说的口气很坚决,而陆慕游也接着说: “表上是没有⽑病的。就是国光兄的委员也不是没有法子挽回。我们就为商量这件事。荣昌兄,这事和你也有关系,胡国光和王泰记是连带的,你正好也帮着想想法子。” 王荣昌此时才猛然悟到,照表上所填,王泰记和自己反没关系,店是胡国光的,那么,现在胡国光被控为劣绅,不要也连累了店罢。这新的忧愁,使这老实人不免又冒冒失失地问: “他们办劣绅什么罪呢?” 但这时已经到了陆巷,胡、陆二人都没有回答,匆匆走进了那一对乌油的旧门。这门上本刻着一副对联,蓝地红字,现在已经剥落漶漫,仅存字的形式了。门楣上有一块直匾,也是同样的破旧,然而还隐隐约约看得出三个大字:翰林第。 这翰林第的陆府是三进的大厦,带一个不大不小的花园。因为人少,陆府全家住在花园內,前面的正屋,除第三进住了几个穷苦的远房本家,其余的全都空着。陆家可说是世代簪缨的旧族。陆慕游的曾祖是翰林出⾝,做过藩台。祖⽗也做过实缺府县。陆慕游的⽗亲行三,老大二老可惜的是早故,只剩下这老三,活到“望七”尚目击最大的世变。人丁单薄,也是陆氏的家风。自从盖造了这所大房子后,总没见过同时有两个以上成年男子做这大屋的主人。陆慕游今年二十八岁,尚是老四,前面的三个,都殇亡了。因此有人以为这是家宅风⽔不好,曾劝陆三爹卖去那三进大房子。但圣人之徒的陆三爹是不信风⽔的,并且祖业也不可轻弃,所以三大进的正屋至今空着养蝙蝠。 陆慕游引着胡国光和王荣昌穿过那満地散布着蝙蝠粪的空房子。这老房子的潦倒,活画出世代簪缨的大家于今颇是式微了。正厅前大院子里的两株桂树,只剩得老⼲;几枝蜡梅,还开着寂寞的⻩花,在残冬的夕 ![]() ![]() ![]() 从第三进正屋的院子,穿过一个月洞门,便是花园。 陆三爹正和老友钱学究在客厅里闲谈。虽然过了年,他就是“六十晋八”的⾼寿,然而眼,耳,齿,都还来得,而谈风之健,⾜⾜胜过乃郞。他是个会享福的人,少壮既未为利禄奔走,老来亦不因儿孙 ![]() 但今天他和钱学究闲谈,忽然感发了少见的牢 ![]() “便是当初老年伯在浔 ![]() 陆三爹拈着那几 ![]() “自从先严弃养,接着便是戊戌政变。到现在,不知换了多少花样,真所谓世事⽩云苍狗了。就拿寒家而言,理翁,你是都明⽩的,还像个样儿么?不是我素 ![]() “哦,哦,儿孙的事,一半也是天定。”钱学究不提防竟引起了老头儿的牢 ![]() ![]() 陆三爹的头从右侧慢慢向左移,待到和左肩头成了三十度左右的角度时,停了一二秒钟,又慢慢向右移回来;他慨然说: “岂但少年好动而已,简直是荒谬浑沌!即论天资,也万万不及云儿。” “说起云姐小,去年李家的亲事竟不成么?” “那边原也是世家,和先兄同年。但听说那哥儿也平平。儿女婚姻的事,我现在是怕极了。当初想有个好儿媳持家,留心了多年,才定了吴家。无奈自己儿子不肖,反坑害了一位好姑娘。理翁,你是知道的,吴氏媳的病症,全为了心怀悒塞,以至不起。我久和亲旧疏隔了,为了这事,去年特地写了封亲笔长信,给吴亲家道歉。因而对于云儿的大事,我再不敢冒昧了。” 陆三爹慢慢地扯着他的长胡子,少停,又接着说: “新派那些话头,就是那婚姻自由,让男女自择,倒还有几分道理。姑娘自己择婿,古人先我行之,本来也不失为艺林佳话,名士风流!” “然而也不可一概而论,”铁学究沉昑着说“如果灶婢厮养也要讲起自由来,那就简直成了 ![]() 两个老头儿正谈着,陆慕游带了胡国光和王荣昌闯进来。 陆慕游一见他⽗亲和钱学究在这里,不免有些局促不安,但既已进来,又不好转⾝便走,勉強上前,招呼着胡、王二人过来见了。 陆三爹看见胡国光一脸奷猾,王荣昌満⾝俗气,心里老大不快;但又见陆慕游站在一处,到底是温雅韶秀得多,却也暗暗慰自。他忽然想起一件事,看着儿子说: “早上,周时达差人送了个条子来,是给你的;云儿拿给我看,內中就有什么会,什么委员。究竟你近来在外边⼲些什么事呢?” 陆慕游不防⽗亲忽然查问起自己的事来,颇有些惶恐了,只得支吾着回答: “那也无非是地方上公益,⽗亲只管放心。”又指着胡、王二人说“此刻和这两位朋友来,也为的那件事。既然时达已经有字条来,我且去看一看。” 陆三爹点了点头,乘这机会,陆慕游就招呼胡、王二人走了出来,径到他自己的屋子里去。剩下陆三爹和钱学究继续他们的怀旧的感慨。 他们三个穿过一座假山的时候,陆慕游说: “周时达是家严的门生,现在做县 ![]() 但是经过了郑重研究之后,似乎又应该先去拜访县 ![]() ![]() ![]() “方罗兰和我们也是世 ![]() 陆慕游这几句话,加重了应该先找方罗兰的力量,事情就这么决定下来,并且立即进行。陆慕游知道明天上午,县 ![]() 既和陆府有旧,方府当然也是世家,但住宅并没陆府那样宽大,也不像陆府那样充満了感伤的古香古⾊。刚进了门,胡国光就看见一个勤务兵模样的汉子拦住了去路。 “会方部长。”陆慕游昂然说。 “不在家。”是简短的回答。那汉子光着眼只管打量胡国光。 “那么,太太总该在家。给我去通报:要见太太。” 忽然聚丰酒馆前朱民生女伴的 ![]() 那汉子又看了胡国光一眼,这才往里边走。陆慕游招呼着胡国光,也跟了进去。转过了砖砌的垂花门,一座小客厅出现在眼前;厅前是一个极清洁的小院子,靠南蹲着一个花坛,蜡梅和南天竹的鲜明⾊彩,渲染得満院子里富丽而又温馨。 一阵小孩子的笑声,从厅左的厢房里散出来。接着又是女子的软而快的话音。一个三岁模样的孩子,像急滚的雪球似的,冲到客厅的长窗边,撞在那刚进厅的勤务兵式汉子的⾝上。颀长而美丽的女子的⾝形也出来了。陆慕游忙抢前一步叫道: “方太太,罗兰兄出去了么?” 胡国光看方太太时,穿一件深蓝⾊的圆角衫子,玄⾊长裙,小小的鹅蛋脸,⽪肤细⽩,大约二十五六岁,但是剪短的头发从额际覆下,还是少女的装扮;出乎意料之外,竟很是温婉可亲的样子,并没新派女子咄咄 ![]() “是陆先生呵,坐一坐罢。” 方太太笑着说,同时搀着那孩子的手, ![]() “这位是胡国光同志,专诚来拜访罗兰兄的。” 陆慕游很客气地给介绍过了,便拣右首的一个椅子坐下。 方太太微笑着对胡国光点头,让他上面坐,但胡国光很卑谦地挨着陆慕游的肩下坐了。他看见方太太笑时露出两排牙齿,很细很⽩。他虽然是奔走钻营的惯家,然而和新式女太太打 ![]() 但是陆慕游却很自然地和方太太谈着;动问了方罗兰的起居以后,把来意也说明了。胡国光乘这机会,忙接上去说: “久闻慕游兄说起方部长大名,是 ![]() 一个生得颇为⽩净的女仆送上茶来。 “真不巧,罗兰是县长请去,吃了饭就去的,大概快要回来了。” 方太太很谦虚地笑着回答;但又立即转了方向,对陆慕游问道: “慕云妹妹近来好么?我是家里事太忙,好久不去看她了。 请她得暇来坐坐。芳华这孩子,时常叫着她呢。” 于是开始了家常的琐细的问答;方太太问起陆三爹,问起陆三爹近来的酒量,陆慕云近来做什么诗。胡国光端坐恭听,心里暗暗诧异:这方太太和他想像中的方太太绝对两样;她是温雅和易,并且没有政治气味。胡国光一面听,一面瞧着客厅里的陈设。正中向外是总理遗像和遗嘱,旁边配着“⾰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的对联。左壁是四条张之洞的字,而正当通左厢的一对小门的门楣上立着一架二十四寸的男子半⾝放大像。那男子:方面,浓眉,直鼻,不大不小的眼睛,堪说一句“仪表不俗”胡国光料来这便是方罗兰的相了。靠着左壁,摆了三张木椅,两条茶几,和对面的右壁下正是一式。两只大藤椅向外蹲着,相距三尺许,中间并没茶几,却放着一口⽩铜的火盆,青⾊的火焰正在盆沿跳舞。厅的正中,有一只小方桌,蒙着⽩的桌布。淡蓝⾊的瓷瓶,⾼踞在桌子央中,斜含着蜡梅的折枝。右壁近檐处,有一个小长方桌,供着⽔仙和时钟之类,还有一两件女子用品。一盏四方形的玻璃宮灯,从楼板挂下来,玻璃片上贴着纸剪的字是“天下为公”:这就完成了客厅的陈设。胡国光觉得这客厅的布置也像方太太:玲珑,文雅,端庄。 “去年夏间,省里一个女校曾经托人来请舍妹去教书,她也不肯去。其实出去走走也好。现在时势不同了,何必躲在家里;方太太,你说是不是?” 这几句话,跳出来似的击动了正看着那四条张之洞行书的胡国光的耳膜。他急把眼光从行书移到方太太脸上,见她又是微微地一笑。 “方太太在 ![]() “没有担任什么事。我不会办事。” “方太太可惜的是家务太忙了。”陆慕游凑着说。“近来连家务也招呼不上,”方太太怃然了“这世界变得太快,说来惭愧,我是很觉得赶不上去。” 陆慕游似懂非懂地点着头。胡国光正在搜索枯肠,要想一句妥当的回答的话。忽听得外面一个声音轻轻地说: “陆少爷和一个朋友,来了一刻儿了。” 胡国光和陆慕游,本能地站了起来。方太太笑了笑,向窗前走去。 进来一个中山装的男子。他挽住了方太太的手,跨进客厅来,一面说: “梅丽,你替我招呼客人了。” 胡国光看方罗兰时,是中等⾝材,举止稳重,比那像片略觉苍老了些。 “所以倪甫庭是挟嫌报复,”在陆慕游说过了选举会的经过以后,胡国光接着这么说“事实俱在,方部长一定是明⽩的。自问才具薄弱,商民协会委员的事,虽蒙大家推举,也不敢贸然担任。然而名誉为第二生命,‘劣绅’二字,却是万万不能承认。因此不揣冒昧,特来剖析个清楚,还要请方部长指教。” 方罗兰点着头,沉昑不语。 但方罗兰此时并不是在考虑陆慕游的报告,胡国光的自⽩;他们的话,实在他只听了七分光景。一个 ![]() ![]() ![]() ![]() “原来今天会场上还有这等事发生,”勉強按住了动摇的心,方罗兰终于开口了。“刚才兄弟正预备到会,忽然县长派人来找了去,直到此刻。那倪甫庭,并不认识。国光兄虽是初会,却久闻大名。”方罗兰的浓眉忽然往上一 ![]() “县 ![]() ![]() “自然要彻底查究的呵!可是,听说前月里,国光兄还在清风阁⾼谈阔论,说吴某怎样,刘某怎样,光景是真的罢?” “哦,哦,那——那也无非是道听涂说的一些消息,偶尔对几个朋友谈谈,确有其事。”胡国光不提防方罗兰翻起旧话,不免回答的颇有些支吾了。“但是,人家不免又添些枝节,吹到方部长的耳朵里了。” “据兄弟所闻,确不是什么道听涂说的消息,偶尔谈谈,那一类的事!” 胡国光觉得方罗兰的眼光在自己脸上打了个回旋,然后移到陆慕游⾝上。他又看见方罗兰微微地一笑。 “那个,请方部长明察,不要相信那些谣言。光复前,国光就加⼊了同盟会;近来对 ![]() 国光生 ![]() “哦国光兄何以尽是仇人,太多了,哈,哈!” 方罗兰异样地笑着,掉转头望左厢门;方太太手挽着那一⾝⽩丝绒⾐服的孩子,正从这厢房门里笑盈盈地走出来。“方太太,几时带芳华到舍下玩玩去。我们园子里的山茶,今年开得很好。” 陆慕游觉得话不投机,方罗兰对于胡国光似乎有成见,便这么岔开了话头。这时客厅里也渐渐黑起来,太 ![]() 胡国光怀着沉重的心,走出方府的大门。他和陆慕游分别后,闷闷地跑回家去。走过斗姥阁的时候,看见张铁嘴的测字摊已经收去,只剩一块半旧的布招儿,还⾼⾼地挂在墙头,在冷风里对着胡国光晃 ![]() 第二天,胡国光在家里烦闷。小丫头银儿久已成为胡国光喜怒的测验器,这天当然不是例外,而且特别多挨了几 ![]() 但是到了晚上,他似乎气平了些。吃晚饭的时候,他忽然问道: “阿炳呢?这小子连天黑了也不知道回家么?” “近来他做了什么九只头,常常不回家过夜了。”胡太太说。“今天吃过中饭后,好像见过他。金凤姐和他说了半天话,是不是?” 胡国光突然记起那天王荣昌摇着头连说“不成体统”的神气来,他怀疑地看了金凤姐一眼。金凤姐觉得脸上一阵热,连忙低了眼,说道: “少爷叫我做一块红布手巾。说是做九只头,一定得用红布手巾。” “什么九只头?” “我们也不知道。听说是什么会里的。还要带 ![]() 金凤姐扭着头说。她看见自己掩饰得很有效,又胆大起来了。 “哦,你们懂什么!大概工会的纠察队罢。这小子倒混得过去!” 金凤姐咬着涂満胭脂的嘴 ![]() ![]() ![]() “明天阿炳回来时,我要问问他纠察队的情形。” 胡国光这样吩咐了金凤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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