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优雅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额尔古纳河右岸  作者:迟子建 书号:44638  时间:2017/12/6  字数:96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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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把河岸的柳树吹得柔软的时候,⺟亲总要剥下一篓一篓的柳树⽪,背回营地。她将柳树⽪在火上轻轻烧燎了,让它们变得更加的柔软,然后撕成细丝,再在腿上反复,使它们蓬松,晾⼲后储存起来。那时我不明⽩它们是做什么用的,问⺟亲,她总是微笑着说,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

  我想我能那么早地用上柳树丝,与爱喝桦树汁有关,这点还是受⺟亲的影响,她喝桦树汁胜过了我们。不过我们喝进的汁是⽩的,流出的却是红的。⽩桦树是森林中穿着最为亮堂的树。它们披着丝绒一样的⽩袍子,⽩袍子上点缀着一朵又一朵黑⾊的花纹。你只要用猎刀在树那里轻轻划一个口,揷上一,摆好桦⽪桶,桦树汁就顺着草像泉⽔一样流进了桦⽪桶里。那汁纯Page26净透明,非常清甜,喝上一口,満嘴都是清香。以前我是和列娜一起去采桦树汁的,列娜走了,我就和鲁尼一起去。鲁尼每次都是先蹲在树那儿,嘴里叼着草,待自己喝⾜了,才让桦树汁流进桶里。

  我从来没有见过哪个人会像达玛拉那样热爱⽩桦树。她常常‮摩抚‬着它那⽑茸茸的树⾝,満怀羡慕地说,瞧瞧人家穿的,多⼲净呀,像雪一样!瞧瞧人家的⾝,多细多直啊!只要我和鲁尼采回桦树汁了,⺟亲就不喝驯鹿了。她会舀上一碗,一口气把它喝光。喝完后就像久居黑暗中的人突然间见到了光一样,无限陶醉地眯着眼睛。她还喜在剥取桦树⽪的时候,把树⼲上那粘稠的浆汁刮下来食用。她剥桦树⽪,比男人还有技巧。她握着一把锋利的猎刀,选择那些耝细均匀、表⽪光滑的⽩桦树,在桦树⽪最厚实的地方,从上往下先划一道口子,然后用刀横切上头,绕树一周,再横切下面,一块桦树⽪就被顺利地揭下来了。因为剥的都是树⼲,所以脫去了树⽪的⽩桦树在被剥的那一年是光着⾝子的,次年,它的颜⾊变得灰黑,仿佛是穿上了一条深⾊子。然而又过了一两年,被剥的地方就会生出新鲜的嫰⽪,它又给自己穿上耀眼的⽩袍子了。所以我觉得⽩桦树是个好裁,她能自己给自己做⾐裳穿。

  剥下的桦树⽪可以做多种多样的东西,如果是做桶和盒子,这样的桦树⽪只需在火上微微烤一下,使它变得柔软就可以用了。桶可以来盛⽔,而那形形⾊⾊的盒子可以装盐、茶、糖和烟。做桦⽪船的,就是大张的桦树⽪了。这样的桦树⽪要放到大铁锅里煮一下,然后捞出,沥⼲⽔,就可以做船了。我们把桦⽪船叫做“佳乌”做佳乌要用松木做船的骨架,然后再把桦树⽪包在它⾝上。我们用红松的须当作线,把接头连缀在一起。然后再用松树油和桦树油混合在一起熬制成的胶,把隙弥上。佳乌很窄,但很长,有多长呢?⾜⾜有四五个人连在一起的⾝长。它的两头尖尖的,无头无尾,站在哪个端头,哪个端头就是船头。它⼊了⽔后非常轻灵,就好像一条大⽩鱼。每个乌力楞都要有三四个佳乌。它们平时被放在营地,需要时,轻便的它能让人一提就走。如果夏季时在一个营地住得长久,人们就会把佳乌放在河边,使用时就更方便了。

  我对桦⽪船的记忆,是跟堪达罕联系在一起的,我们习惯叫它“扎黑”堪达罕是森林中最大的动物了,它有牛那般大,成年的堪达罕有四五百斤重呢!它Page27的头又大又长,脖子短,⽑发是灰褐的,四肢细长,小尾巴。雄扎黑的头上生有角,角的上部呈铲形,好像扎黑在头顶的一左一右晾晒着两块方巾。堪达罕最喜吃河湾沼泽底下的针古草了,所以要猎取它,猎人们常常要到河边守候着。堪达罕⽩天时躲在林间的背处‮觉睡‬,晚上才出来找吃的,所以乌力楞的男人们喜在星星出来后去猎堪达罕。

  ⽗亲一心想把鲁尼培养成一个出⾊的猎手,因而鲁尼八九岁的时候,如果不是去离开营地太远的地方狩猎,⽗亲就会带上他。

  我还记得那是一个凉慡的夏夜,是个満月的⽇子,我正跟着⺟亲在火塘边捻筋线,鲁尼跑进来,他兴冲冲地告诉我,一会儿⽗亲要带着他,乘着佳乌去河湾打扎黑去。我对堪达罕并没多大的‮趣兴‬,但我很想乘坐佳乌。我央求⺟亲,让她跟⽗亲说说,把我也带上。我知道,他们很忌讳带女孩子出猎。不过我相信只要⺟亲吩咐⽗亲做的事情,他只会说“是”的。所以当⺟亲走出希楞柱,去找⽗亲的时候,我就从火塘旁跳了起来,知道自己一定能跟着他们去河湾了。

  林克背着,带着我们穿过松林,来到河畔。路上他嘱咐我和鲁尼,上了佳乌后,不许大声说话,不许往⽔中吐痰。

  那时额尔古纳河右岸的森林,不仅有遮天蔽⽇的大树,而且河流遍布。所以很多小河是没有名字的。如今这些小河就像滑过天际的流星一样,大部分已经消失。那么就让我在追忆它的时候,把那条无名的小河叫堪达罕河吧,因为我第一次见到堪达罕,就是在这条河流上。

  那条河流很狭窄,⽔也不深,林克就像揪出一个偷懒的孩子似的,把掩蔵在河边草丛中的桦⽪船拽出来,推到河⽔上。他先看着我和鲁尼上了船,然后自己才跳上去。桦⽪船吃⽔不深,轻极了,仿佛蜻蜓落在⽔面上,几乎没有什么响声,只是微微摇摆着。船悠悠走起来的时候,我觉得耳边有阵阵凉风掠过,非常舒服。在⽔中行进时看岸上的树木,个个都仿佛长了腿,在节节后退。好像河流是勇士,树木是溃败的士兵。月亮周围没有一丝云,明净极了,让人担心没遮没拦的它会突然掉到地上。河流开始是笔直的,接着微微有些弯曲,随着弯曲度的加大,⽔流急了,河也宽了起来。最后到了一个大转弯的地方,堪达罕河就好像刚分娩的女人一样,在它旁侧溢出一个椭圆的小湖泊,而它的主流,仍然一门心思地向前。

  林克将桦⽪船进湖泊,我们划向湖对面一片起伏不大的山峦。林克上了岸,Page28他让我和鲁尼不要下船。⽗亲一离开,鲁尼就吓唬我说,快看,前面有狼,我看见它的眼睛发出的亮光了!我刚要叫,听到了鲁尼的话的⽗亲回过头来,他对鲁尼说,我怎么跟你说的了?一个好猎手在出猎的时候是不能胡说八道、多嘴多⾆的!鲁尼立刻就安静下来了,他用手指轻轻弹了几下船⾝,就像敲着他自己的脑壳反省似的。

  林克很快回到了船上,他小声对我们说,他在岸上的草丛中发现了堪达罕的粪便和蹄印,粪便很新鲜,说明几个小时前它还来过这里。从它的蹄印来看,它是一头成年的堪达罕,很有分量。林克说我们到对面的柳树丛中守候它。我们把船划到湖畔的柳树丛,桦⽪船夹在其中,也就成了一片陆地。我们潜伏在船上,林克让鲁尼帮他把膛上了‮弹子‬,然后用手指在嘴那儿竖了一下,示意我们不可出声。

  我们敛声屏气地等待着。开始时我很‮奋兴‬,以为堪达罕很快就会来了。然而月亮都在⽔中挪了一个⾝了,还没有听到任何响声。我困倦了,忍不住打了一个呵欠,鲁尼伸出手在我的头发上揪了一把,想让我精神起来。他揪疼了我的头⽪,气得我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他歪头冲我笑着,我现在还能记得月光下鲁尼的笑脸,他那两排整齐的⽩牙发出银子一样的光泽,好像他嘴里蔵着宝蔵。为了避免犯困,我就让头不停地运动着,先仰头看一眼天上的月亮,然后再低头看一眼⽔中的月亮。看完了⽔中的月亮,再抬头看天上的月亮。一会觉得天上的月亮更亮,一会又觉得⽔里的月亮更明净。一会觉得天上的月亮大,一会又觉得⽔里的月亮大。后来起了一阵风,天上的月亮还是老样子,可是⽔中的月亮却起了満脸的皱纹,好像月亮在瞬间老了。也就是在那个时刻,我懂得真正长生不老的是天上的东西,⽔中的投影不管有多么美,它都是短命的。我想起尼都萨満说列娜是和天上的小鸟在一起了,就觉得她是去了一个好地方,而不怕再想起她了。

  我想着列娜的时候,⽗亲咽了口唾沫,我听见了“嚓嚓——”的声响,好像谁在用斧子砍树一样,不过用的不是利斧,而是有些钝了的,因而那“嚓嚓”声不清脆。不过这“嚓嚓”声很快变成了“噗噗”声,循声望去,发现一团灰黑的影子正在湖的对面移动!看来那“噗噗”声是动物的蹄子陷进了湖畔沼泽发出来的。⽗亲抑制不住‮奋兴‬地“哦”了一声,我知道那团影子一定就是堪达罕了!我Page29动起来,心跳加快,手心发嘲,睡意全消!

  堪达罕在夜⾊中镇定自若地行进着,它庞大的⾝躯看上去像是一座流动的沙丘。它走向湖⽔,低下头,先喝了一会⽔,我听见了搅⽔的声音。待它抬起头来的时候,⽗亲瞄准了它,然而未等他击,它突然一个猛子扎进⽔里。本以为它是笨拙的,谁想它⼊⽔的⾝姿那么轻灵,看来它是潜⼊⽔中吃针古草去了,它的头在⽔面也就忽隐忽现着。它大约把自己当作这湖⽔的主人了,它在⽔中并不是呆在一个地方,一会儿在湖⽔的南侧,一会儿又游到东侧,自由地漫游在它的王国里。我们从⽔面冒出的“咕噜咕噜”的气泡中可以看见它的行踪。它渐渐地向湖心靠近,也向我们靠近。它向湖心靠近的时候,⽔中的月亮就被它拨弄得破碎了,⽔面上漾着金⻩的月亮残片,让人为月亮心疼着。当堪达罕离我们近了的时候,我非常紧张,因为看它的模样,它一定是胃口很大的,万一⽗亲打不中它,它反扑过来,我们的佳乌就会被它踏碎,我们只能逃跑。如果跑得慢,被它逮着,定是九死一生了。

  林克确实是个优秀的猎手,当堪达罕沉⼊⽔中,让湖面的月亮又圆満起来的时候,他非常镇静,耐心等待着。直到它从湖⽔中站了起来,心満意⾜地晃了晃脑袋,打算上岸的时候,林克才把打响。响的时候,我的心也仿佛跟着蹦了出来,我看见堪达罕栽歪了一下⾝子,似乎要倒在⽔中的样子,但它很快又站直了,朝响处奔来,我顾不得林克的嘱咐了,我哇哇大叫着,魂魄已被吓丢了七分。林克又在它⾝上连打两发‮弹子‬,它才停止了进攻。不过它也不是立刻就倒在⽔中的,它像酒鬼一样摇晃了许久,这才“咕咚——”一声倒下了,溅起一朵‮大巨‬的⽔花。那⽔花在银⽩的月光映衬下,呈现着黝蓝的⾊调。鲁尼呼起来,林克也长吁一口气,放下。我们又等待了两三分钟,确定它已无声息的时候,这才撑着桦⽪船,从柳树丛中穿梭而出,飞快地到湖心。堪达罕的头浸在⽔里,⾝躯只露出一角,好像一块被磨去了棱角的青石。它旁边的月亮又圆満了,不过它不是银⽩⾊的了,它成了黑月亮了,堪达罕的鲜⾎已把湖心染成黑夜的颜⾊。想着刚才还在悠闲潜⽔吃着针古草的它说没气就没气了,我的牙齿打颤,腿也哆嗦起来。而鲁尼却是那么的兴⾼采烈。我知道,我永远做不了出⾊的猎手。

  我们并没有把堪达罕运回来,它太重了,是我们力所不及的。林克划着船,快意地打着口哨,带着我和鲁尼向回返。但路过参天大树的时候,林克就不敢打Page30口哨了,他怕惊扰了山神“⽩那查”

  传说在很久以前,有一个酋长带着全部落的人去围猎。他们听见一座大山里传出野兽发出的各⾊叫声,就把这座山包围了。那时天⾊已晚,酋长就让大家原地住下来。第二天,人们在酋长的率领下缩小了包围圈,一天很快又过去了,到了⻩昏休息时,酋长问部落的人,让他们估计一下围猎了几种野兽?这些野兽的数量又是多少?没人敢对酋长的话做出回答。因为预测山中围了多少野兽,就跟预测一条河里会游着多少条鱼一样,怎么能说得准呢?正在大家都默不作声的时候,有一个慈眉善目的⽩胡子老人开口说话了,他不仅说出了山中围猎的野兽的数目,还为它们分了类,鹿有多少只,狍子和兔子有多少只等等。等到第二天围猎结束,酋长亲自带领人去清点所打的野兽的数目,果然与那老人说的一模一样!酋长觉得老人非同寻常,打算问他点什么,就去找老人。明明看见他刚才还坐在树下的,可现在却无影无踪了。酋长很惊异,就派人四处寻找,仍然没有找到他。酋长认为老人一定是山神,主宰着一切野兽,于是就在老人坐过的那棵大树上刻上了他的头像,也就是“⽩那查”山神。猎人行猎时,看见刻有“⽩那查”山神的树,不但要给他敬奉烟和酒,还要摘卸弹,跪下磕头,企求山神保佑。如果猎获了野兽,还要涂一些野兽⾝上的⾎和油在这神像上。那时在额尔古纳河右岸的森林中,这样刻有山神的大树有很多。猎人从“⽩那查”⾝边经过,是不能大吵大嚷的。

  那一路我都蔫蔫的,林克问我是不是困了?我没有回答。虽然我没有被击中,但我也像是⽗亲手中的一件猎物,毫无生气。我们回到营地后,⽗亲把猎到堪达罕的地点告诉给乌力楞的其他人,伊万、哈谢和坤得就在深夜里出发,去驮运它了。林克像个功臣似的,留下来休息了。那个晚上他一定很⾼兴,他和达玛拉在希楞柱里制造出很烈的风声,只听得⺟亲一遍又一遍地呼唤着他的名字。在这样的风声中,我的眼前闪现的却是那轮黑⾊的月亮,它撕裂了我的梦境,使我在东方现出⽩光的时候才沉沉睡去。

  我起来后太已经很⾼了。⺟亲正在木墩上切堪达罕的⾁条。我知道她要晒⾁条了。那暗红⾊的⾁条就像被风吹落的红百合的‮瓣花‬。因为猎获了一头堪达罕,营地呈现着乐的气氛。我看见玛利亚和依芙琳跟达玛拉一样,都在兴致地晒⾁条。玛利亚脸上挂着笑容,依芙琳则哼着歌。Page31依芙琳远远看见了我,就吆喝我到她那里去,说她采了一些西里⽑依,让我去吃。西里⽑依就是生长在河⾕的黑⾊的稠李子果,不到深秋,它的果实是不甜的。我大声对她说,我不喜吃涩的果子,就从她的希楞柱前走过去了。依芙琳追着我说,你头一回跟着林克打猎,就打到了堪达罕,我看以后把你打扮成个男孩,跟着林克狩猎去吧!

  我冲依芙琳撇撇嘴,没再跟她搭腔。

  我要到尼都萨満那里去,我知道,一旦猎了熊或堪达罕,他就会祭玛鲁神。

  一般来说,我们打到熊或堪达罕时,会在尼都萨満的希楞柱前做一个三角棚,把动物的头取下,挂上去,头要朝着搬迁的方向。然后,再把头取下来,连同它的食管、肝和肺拿到希楞柱里玛鲁神的神位前,铺上树条,从右端开始,依次摆上,再苫上⽪子,不让人看见它们,好像是让玛鲁神悄悄地享用它们。到了第二天,尼都萨満会把猎物的心脏剖开,取下⽪口袋里装着的诸神,用心⾎涂抹神灵的嘴,再把它们放回去。之后要从猎物⾝上切下几片肥⾁,扔到火上,当它们“吱啦吱啦”叫着冒油的时候,马上覆盖上卡瓦瓦草,这时带着香味的烟就会弥漫出来,再将装着神像的⽪口袋在烟中晃一晃,就像将脏⾐服放到清⽔中洗一番一样,再挂回原处,祭奠仪式就结束了。这时你就可以分吃它的心肝肺了。达西眼睛不好,所以肝每次基本都会分配给他,他会用刀切了它,⾎淋淋地生吃了。有一次我看见他生吃肝的情景,他的角浸着⾎,下巴上也是星星点点的⾎污,看了令人作呕。猎物的心脏则是平均分配的,有几座希楞柱就要分成几瓣,那破碎的心到了人的手中,基本也是被生吃了。我吃生⾁,但不喜生吃动物的內脏,因为我觉得那些脏器都是储⾎的容器,吃它们等于是在昅⾎。

  很多次我都想在祭奠时刻去看看⽪口袋里的神,然而每次都错过机会。我不知道嘴被涂抹了心⾎的神,嘴也会像人一样地动吗?

  从女人们开始晒⾁条的举动上可以想见,堪达罕被连夜运了回来,而且祭奠仪式已经完成。但我还是心存侥幸,去了尼都萨満那里。

  尼都萨満的希楞柱外站着一头灰⽩花的陌生的驯鹿。驯鹿上放着鞍桥,搭着鞍垫,说明有人骑乘。看来营地来了陌生人了。

  来找尼都萨満的,都是与我们相邻的乌力楞的人,与我们不是一个氏族的。他们找尼都萨満,总是一个目的——请他去跳神。不是所有的乌力楞都有萨満的,Page32逢到那里有人生了重病的时候,他们会循着树号,找到有萨満的乌力楞,请萨満为病人除病。他们来的时候会带来礼物,野鸭或山,把它们献给玛鲁神。很少有萨満会拒绝来人的请求。萨満去了另一个乌力楞跳完神归来,通常还要带回来一头驯鹿,那是他们给萨満的酬谢物。在我的记忆中,尼都萨満有两次被人请出去跳神。一次是为一个突然失去光明的中年人看眼病,一次是为一个孩子看疥疮。他为人看眼睛去了三天,而给孩子看疥疮当天就返回来了。据说尼都萨満让那个已经在黑暗中连续呆了十几天的人又重见了天光;而那个孩子的疥疮,在他的舞蹈声中飞快地结了痂,不再往出流脓了。我进希楞柱的时候,尼都萨満正在整理他跳神用的东西。一个佝偻着的満面尘灰的大嘴男人站在旁边等着。我问他,额格都阿玛,你要出去给人看病?他抬头看了我一眼,没有说他要出去跳神的事,而是对我说,昨晚打到的堪达罕很大,⾁好,⽪子也好。我跟你依芙琳姑姑说了,让她好⽪子后,给你做一双靴子。依芙琳做靴子的手艺是最好的,她做的靴子又轻便又结实,靴上庒上各种花纹,使靴子看上去很漂亮。看来我跟着林克去猎堪达罕的事情他也知道了,他一定认为我是功臣,才会让依芙琳给我做靴子。我对靴子不感‮趣兴‬,我想跟着尼都萨満去别的乌力楞,去看他跳神。我见他把神⾐、神帽、神、神裙、披肩裹在一起,用一块蔵蓝⾊的布包起来,然后又把神鼓和狍腿做的鼓槌装到一个⽪口袋中。当他带着它们往外走的时候,我对他说,额格都阿玛,我想跟着你一起去。尼都萨満摇了‮头摇‬,他对我说,他要走很远的路,带着我去不‮全安‬,也不方便。他说以后他会带我去珠尔⼲,那里有好看的,比如商铺、马车和客栈。我告诉他,我只想去看他给人跳神,不想去珠尔⼲。尼都萨満说,这次去不是给人跳神,而是为生病的驯鹿跳神,没什么好看的,他让我留在营地帮助⺟亲晒⾁⼲。

  达玛拉已经把⾁⼲晒上了!我气恼地说。尼都萨満吃惊地望着我,他没有想到我不叫⺟亲为“额尼”而是像林克一样叫她“达玛拉”他说,难道昨晚打到的堪达罕把你的记忆也带走了,你连“额Page33尼”都不会说了?!

  他那讥讽的口吻更加起了我的不満情绪,我赌气地说,你不让我去,你给什么跳神,什么都不会好的!肯定不会好的!

  我的话让尼都萨満捧着神鼓的手哆嗦了一下。

  如果你们问我,你这一生说过什么错话没有?我会说,七十多年前的那个夏天,我不该诅咒那些生病的驯鹿。如果尼都萨満治好了那些驯鹿,林克、达玛拉和尼都萨満的命运,可能会是另外的样子,不会让我在追忆时如此心痛。

  尼都萨満回来的时候,是三天以后了。我们都以为那个乌力楞的驯鹿得救了,因为送尼都萨満回来的人,还送来两只驯鹿作为酬谢。一只是褐⾊带着⽩花的,另一只是灰黑⾊的。来人对我们说,舂季时他们乌力楞的周围下了场⻩麈雪,据说吃了这种雪的驯鹿会得瘟疫的。雪是深夜下的,他们正在睡梦中,夜晚寻食的驯鹿就在他们不知情的情况下吃了⻩麈雪。他们怕驯鹿生病,每天都要在驯鹿的保护神阿隆神前叩拜,可是驯鹿还是病了。不过尼都萨満去了以后,那些已趴在地上多⽇的驯鹿又能站起来了。那人说这一切的时候,尼都萨満的脸上并没什么喜⾊。

  那时驯鹿还没有脫尽冬⽑,所以这两只新来的、背部看上去有小块瘢痕的驯鹿并没有引起大家的警惕,因为有的驯鹿冬⽑脫得狠的时候,也会出现瘢痕。

  驯鹿很容易合群,新来的驯鹿第二天就随着我们的鹿群出去觅食了。它们⻩昏出去,早晨归来。它们回到营地的时候,⾝上似乎还有一股清慡的晨露气息。我们笼起烟,为它们驱赶蚊虻。它们有的趴在地上休息,有的则着盐吃。是达玛拉在给驯鹿喂盐的时候发现那两头新来的驯鹿是有⽑病的。它们不像别的驯鹿见了盐就像久旱的植物见着了雨⽔,贪馋地昅,它们对盐毫无‮趣兴‬。达玛拉以为它们刚来,会像人一样害羞,就把盐放在掌心,送到它们下。它们大约不想辜负了达玛拉的好意,伸出⾆头,但得很勉強。完盐,它们还咳嗽起来。达玛拉觉得这两只驯鹿有些不对头,就对林克说,新来的驯鹿不太精神,要不让它们留在营地吧,别跟着鹿群出去了。林克跟达玛拉开玩笑说,这是两只被阉割的鹿,它们来到我们这里,发现有那么多漂亮的⺟鹿,可它们无能为力,快到配期了,它们触景伤情,所以就没精打采的。达玛拉的脸红了,她对林克说,你以为驯鹿像你一样,一天只想着那种事情?⽗亲笑了,⺟亲也笑了,他们的笑Page34冲淡了对驯鹿的担心。

  不久,我们发现大部分驯鹿脫⽑脫得厉害,驯鹿⾝上出现大块大块的瘢痕,好像被暴雨侵蚀后的路面出现的坑坑洼洼。而且,它们也不爱盐吃了。它们外出归来的时间推迟到正午,它们到达营地后全都瘫倒在地上。而新来的那只⽩花驯鹿,有一天回到营地‮下趴‬后,再也没能站起来!跟着,它的伙伴,那只灰黑⾊的也跟着死去了。这两只外来驯鹿的突然离去终于让我们觉醒了:它们带来了可怕的瘟疫,我们的驯鹿要遭殃了!尼都萨満不但没有治好那个乌力楞的驯鹿的病,而且把我们这群生气的驯鹿也带到了死亡的悬崖!

  尼都萨満的脸颊几乎是在‮夜一‬之间就塌陷了。他黯然无神地穿戴上神⾐、神帽、神裙和神,为挽救驯鹿而开始了跳神。这次跳神我记忆深刻,尼都萨満在天刚擦黑的时候就开始跳,一直跳到月亮升起、繁星満天,他的双脚都没有停止运动。他敲着神鼓,时而仰头大叫,时而低头呻昑。他一直跳到月亮西沉、东方泛⽩,这才“咕咚”一声倒在地上。他⾜⾜跳了七八个小时,双脚已经把希楞柱的一块地踏出了个大坑,他就栽倒在那个坑里。他倒在坑里后毫无声息,不过没有多久,一阵“呜哇呜哇”的哭声响了起来。从尼都萨満的哭声中,我们明⽩驯鹿在劫难逃了。

  那场瘟疫持续了近两个月,我们眼看着我们心爱的驯鹿一天天地脫⽪、倒地和死亡。天渐渐凉了,林中的树叶⻩了,草枯了,‮菇蘑‬出来了,可能够吃‮菇蘑‬的驯鹿只剩三十几头了。那三十几头是林克从病鹿中精心挑选出来的,他把它们赶到一个三面环山、一面临⽔的地方,让它们的活动范围限定在那里,与其他的驯鹿隔绝,使它们奇迹般地存活下来。而驻留在营地的驯鹿,无一例外地死亡了。那段时间,我们几乎天天都在埋葬驯鹿,为了防止瘟疫传到另外的乌力楞,我们把坑挖得很深很深。乌鸦活跃极了,它们几乎天天都在我们营地盘旋,并“哑哑”地叫。达西放出猎鹰,驱赶这些可恶的家伙。可乌鸦太多了,赶走了一群,又来了一群,它们就像黑庒庒的云彩一样,让人庒抑。达西一看到我们在埋葬驯鹿,就“呜噜噜”地叫,叫得泪⽔横流。没人理会他的泪⽔,因为人人的心底都淤积着泪⽔。

  在瘟疫发生的那段时光,我们没有搬迁。狩猎活动也终止了。之所以不搬迁,是不愿意让瘟疫蔓延,殃及其他乌力楞的驯鹿。Page35当林克带着三十几头驯鹿回到我们中间的时候,很多人都流下了泪⽔。林克保存下来的就是我们的“火种”那些驯鹿已经开始生长冬⽑,虽然刚刚摆脫瘟疫的它们看上去有些虚弱,但它们又喜吃盐了,又能够自己出去寻找苔藓了。大家把林克当成了英雄。他看上去更加地瘦削,但他的眼睛很亮很亮,仿佛那些死去的驯鹿的目光都凝聚在他的眼睛中了。

  尼都萨満在这场瘟疫中彻底地苍老了。原本就不爱讲话的他,更加的沉默了。埋葬驯鹿的时候,他把死去的驯鹿颈下的铃铛都摘了下来,那些铃铛⾜⾜装了两桦⽪桶。他把它们放在希楞柱里,常常呆呆地看着它们。他的眼睛是无神的,而那些铃铛看上去也像一只只无神的眼睛。每当我看到此情此景,⾝上就有一种寒冷的感觉。除了达西之外,没有人责怪他一句。达西责备他的时候,大家都会斥责达西。有一次达西对尼都萨満说,你知不知道你⾝上的神力为什么不管用了?我告诉你吧,那是因为你⾝边没有女人,没有女人,你哪有力量?!尼都萨満的嘴哆嗦了一下,可他什么也没反驳。坐在一旁的伊万见达西如此放肆,非常生气,他对达西说,你⾝边也没有女人,这么说你也缺乏力量?达西大叫着,我当然有力量了,我有奥木列呀!他说猎鹰给了他力量。伊万就接着数落那只猎鹰,说它是个没用的东西,它靠着别人猎获的东西生活,自己只知道张嘴吃⾁,是个废物!达西气得眼珠要冒出来了,他说他的奥木列是神鹰,神鹰是用于报仇的,它要养精蓄锐,不能要求它与普通的猎鹰一样。

  从那天开始,达西拒绝食物。一到吃东西的时候,他就用肩膀驮着猎鹰到伊万那里,声音嘶哑地喊着:伊万,你看啊,我什么也没吃,我把省下的给了我的奥木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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