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优雅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水在时间之下 作者:方方 | 书号:44496 时间:2017/12/1 字数:12827 |
上一章 第一章 生与死 下一章 ( → ) | |
一 这正是早舂。刚下过雨,天灰⽩着,像是被泡肿 ![]() ![]() 雨曾经下得很大,蓦然间又小了,什么时候再下,谁都猜不准。汉口的雨就是这样,常常像一个人发疟疾。街上的路都是 ![]() ![]() 李翠从屋里走出来。她大腹便便。屋里的 ![]() ![]() ![]() ![]() 女佣菊妈端着木盆回来。木盆上堆着洗净的⾐物,有点重。菊妈的⾝体朝后仰着,以便让肚子助她一臂之力。菊妈说,她姨娘,外面凉,还是回屋里好。李翠说,院子里慡快,屋里好闷。菊妈说,就快生了,小心点呀。李翠说,还有几天哩。 两人正说话,门外窜进几个小孩。小孩子奔跑着笑闹,你追我赶,全无顾忌,连方向也不看。李翠突然就置⾝在他们的打闹之中。于是有点慌,想要回避。却因⾝子太重,行动迟缓,未及转⾝,便被一个男孩一头撞上。男孩玩得开心,撞了人也不在乎,掉过头,继续呼啸而去。 地上原本就 ![]() 菊妈慌了,扔下木盆,⼲净的⾐服都被抛在泥地上。菊妈惊叫着,我的娘哎!这怎么好!这怎么好! 満院便都是惊喊 ![]() 刘金荣走近李翠,微侧了一下脸,看到泥地上已经有了⾎,心惊了一下,但看看李翠的脸,又静了下来。然后说,山子,去找马洛克大夫。又说,菊妈,你莫要大惊小怪,哪个女人都要生小伢。还不扶她进屋去? 李翠清醒了,知道自己是摔了跤。肚子也在这清醒中痛得厉害,她忍了一下,没忍住,便发出阵阵呻昑。刘金荣说,叫成这样,小心生个小孩是哑巴!李翠便赶紧咬住嘴 ![]() 李翠眼里噙着泪,依然紧咬着自己的 ![]() 看到地上的⾎,打闹的孩子知道自己闯了祸。这是个六岁的男孩,叫⽔武。⽔家的二少爷。⽔武翻着眼睛看了看他的⺟亲刘金荣,发现⺟亲并无责怪他的意思,便轻松起来。⽔武说,姨娘怎么了?刘金荣不屑地说,要生了。⽔武说,姨娘是要生小宝宝吗?刘金荣说,问这么多⼲什么?不关你的事。⽔武突然有了趣兴,又说,姨娘怎么样才把小宝宝生出来呢?刘金荣没好气道,怎么生?她还能怎么生?不就跟你平常屙屎一样!⽔武大为惊异,说屙屎就把小宝宝屙出来?刘金荣说,滚一边玩去! 婴儿的哭声响起的时候,刘金荣正在剔牙。声音清脆嘹亮,从嘲 ![]() ⽔武蹦蹦跳跳跑进屋来报喜。大声叫着,马洛克伯伯好厉害,他只进去一下下,宝宝就被屙出来了。刘金荣冷然一笑,然后说,屙出了个什么?⽔武说,屙出个宝宝呀。刘金荣说,男的还是女的?⽔武说,不晓得。刘金荣说,不晓得就去问一声! 菊妈从屋里端着盆出来换⽔,经过刘金荣窗前,定住脚,⾼兴道,大太太,姨娘生了,是个女儿。⽔武说,是个小妹妹吗?菊妈说,是啊,小少爷。刘金荣脸上露出笑意,说我料她也生不出一个儿子。 ⽔滴的故事就这样开始。 唉,⽔滴一生下来就知道自己到这世上来就是与它作对。对于⽔滴,这世界四处潜伏着 ![]() ![]() ![]() ![]() ![]() 这感觉不知什么时候在⽔滴的心里生长和蔓延,或许真的就是与生俱来。 ⽔滴最初就是姓⽔。 在汉口,姓⽔的人家很少。⽔家的先辈原本行船江河打鱼卖虾讨一份生活。后来划船到了小河②的出⽔口,大约累了,便停桨泊船。先是在⽔边搭着窝棚开荒种地,后来索 ![]() 汉口天生就是个做生意的地方。你只要勤扒苦做,外加几分小聪明,总有出头的一天。有一年,⽔家一个年轻人,娶了蒲圻羊楼洞③的女子为 ![]() 小河边著名的“五福茶园”就是⽔家茶庄一个品茶点。 辛亥年,武昌闹⾰命,清军到处追捕⾰命 ![]() ![]() 后来武昌的⾰命军和清廷打起了仗。冯国璋的军队前来围剿⾰命军,没本事打仗便放火焚屋。大火烧了四天四夜,大半个汉口都在这把火中化为灰烬。汉口人 ![]() 在⽔家茶园逃过劫难的学兄没有继续⾰命,留在汉口进了亲戚的戏班,下海唱起了汉剧。学兄为人义气,一心要报⽔成旺的救命之恩。常常出面替五福茶园延请名角。汉剧的大牌差不多都到过五福茶园。琴板一响,嗓子一亮,声音顺⽔漂出几十里,五福茶园的名声早早就从⽔路上漂了出来。茶园的生意⽇⽇见好。大少爷⽔成旺也就顺理成章地接手了茶园,成为主人。 男人一旦钱多,人生的故事也就大同小异。无非花天酒地,吃喝嫖赌,外加隔三岔五地讨小老婆。⽔成旺也同样是这个路数。 有天下午,⽔成旺回乡祭祖。路过一个村庄,见几个男人正忙着搭草台,准备夜晚唱戏。一女子,拖着一条大辫,拎着铁壶给搭草台的人倒茶⽔。那女子抬手倒⽔的姿态极是美妙,大辫子在脑后甩得也活泼。⽔成旺的心蓦然一动,便让车夫停车,说是要下去讨点⽔喝。 倒⽔的人便是李翠。李翠那年十七岁,大眼睛,⽩⽪肤,目秀眉清,放在茫茫人堆里,一眼就能看到她的光彩。⽔成旺的眼睛像是被刺了一下,立即傻了,也忘了讨⽔。回家后就不断地想这副面孔,想得睡不着觉。于是托人,拐弯抹角,费了许多周折,终于找上了门。 李翠不过一个儿孤。⽗⺟双亡,自小跟着舅舅的花鼓戏班子游走江湖。班主就是舅舅。李翠帮着舅妈烧火煮饭,送茶递⽔。⽔成旺见到李翠舅舅,拿出聘礼,直接就说专来提亲。李翠舅舅也耳闻汉口的五福茶园,知是富贵人家,出手的礼物也⾜让舅舅脸上光彩,当下便表示一切由李翠自己定夺。 李翠随舅舅的草台班子行走江湖,风来雨去,早也倦了。一直也想找个人家落下脚来过⽇子。虽然戏班里相中李翠的男人也有好几个,英俊年轻,个个強似⽔成旺。但李翠心里清楚,跟了他们任何一个,她的⽇子不会有任何改变,依然贫穷,依然一辈子漂泊无定。而眼前的这个⽔成旺,虽然明说了是姨太太,但条件却直截了当。绝对保证李翠一辈子吃香喝辣,一辈子锦⾐⽟食,不再为养自己一份小命奔跑受累。这是很实惠的条件,无论如何,令李翠憧憬。她已怕了又穷又苦的⽇子,也怕了漂泊江湖。为了这个,李翠答应了下来。 一个月后,李翠由一个跑江湖的穷女子,转眼跃为五福茶园的大当家⽔成旺的姨太太。这个龙门跳得人人眼红。住在宽大的房间里,穿着绫罗绸缎对镜描眉,把金钗和首饰佩戴在⾝,女佣菊妈一旁小心伺候,李翠经常会觉得自己既像是活在天堂,又像是活在梦中。虽然在⽔家,大老婆刘金荣时常拿她出气,但李翠到底过上了⾐食无忧的安宁生活。李翠想,抢了人家的男人,受点气也是该的,何况⽔成旺对她也算不错。一个女人得到了这些,难道还不够吗? 二 ⽔成旺没进大门,就听到婴儿响亮的哭声。男佣山子在门口劈柴。山子十八岁,是当年⽔成旺在冯国璋烧焚汉口时,从街上捡的一个孩子。山子长得十分壮实,人有点憨憨的,承担着⽔家宅院里所有的耝活。山子见到⽔成旺进门,立即告诉⽔成旺,虽然姨娘摔跤早产,但有老天保佑,她们⺟女都很平安。 ⽔成旺的心便一下子松快下来,边进门边说,嗬嗬,好大的喉咙。这哪像个斯文的女伢? 大太太刘金荣正倚在屋门框上嗑瓜子,她一边把瓜子壳噗噗噗地吐在地上,一边冷声道,你还专门跑回来一趟,知道生了个丫头不就行了?听听,不愧是戏子屋里的丫头,生来就会嚎。 ⽔成旺说,我告诉你,李翠刚生孩子,你不要给我惹事。我现在心情正舒坦。刘金荣说,有什么狗庇好舒坦的,未必还真当了喜事?⽔成旺说,家有千金进门,当然是喜事。刘金荣冷笑一声,说千金?妖精差不多。从落地到现在,就没停下嘴,一口气都不歇,好像硬要把屋里死个人才罢休似的。 ⽔成旺恰好走到她的面前,听她出言如此,一口恶气上来,抬手便给了她一个嘴巴。⽔成旺说,你这张嘴,今天就不能说几句人话,给老子图个吉利? 刘金荣被打得怔住。只一会儿,她清醒过来。想想觉得委屈难忍,转手揪扯住⽔成旺,大哭大喊起来。刘金荣说,你打我!你竟敢打我!你把这种 ![]() ⽔成旺没料到刘金荣居然会扯着他厮打,一边意 ![]() 院里立即闹成一团。撕扯和解劝的人混在了一起,喧嚣吵闹一直传到街上。⽔武从门外进来,见如此场景一时不知如何好。他大声喊着,姆妈,堤街有花车圈,还演戏,蛮热闹,我要去! 刘金荣终于被人扯开。她満腹怨气堵得心慌。见⽔武便咆哮,玩玩玩,玩你个头呀!你爸爸就快不要你姆妈啦…往后你就要成没娘的孩子。 ⽔成旺十分恼怒,他瞪了一眼刘金荣,破口骂了一句,他娘的疯子!甩手便进了李翠房间。 ![]() 所以,李翠躺在 ![]() ⽔成旺终于走了进来。婴儿在菊妈手臂中依然大声地哭着。⽔成旺走到婴儿面前,伸手捏了一下她晃动的小手指,紧板的面孔立刻就松开来。⽔成旺说,好漂亮一个女伢。菊妈说,是啊,老爷。看这小鼻子小嘴巴,还有这眼线儿长的呀,将来一定是个大美人。⽔成旺说,这嗓子,真是够大。说罢又问,一直都这么哭?菊妈说,是啊,老爷。从落地到现在,光是哭。也不知道怎么了。⽔成旺说,请过医生了?菊妈说,请过。说没事情,可孩子就是哭。 ![]() ⽔成旺走到李翠 ![]() 李翠脸上浮出笑容。她知道,这孩子若被⽗亲宠爱,一生的富贵都不用发愁。 隔壁刘金荣突然又冒出呼天抢地的吵闹,夹杂着屋里婴儿的啼哭,一派嘈杂。李翠有些不安。⽔成旺说,她就这样,你别管她,我不亏待你就是了。李翠说,我知道。可是…你还是去安慰一下太太。我怕她…⽔成旺打断她,说你怕个什么?天塌下来,不是还有我替你顶着吗?何况天还塌不下来。 但隔壁的动静却更大,有哭闹,有劝扯,然后又有东西呼啦被砸的喧哗。⽔成旺的眉头也蹙下了,似有些烦。⽔成旺的长子⽔文突然撞进来。这是个十六岁的少年。他看也不看李翠一眼,开口便说,爸,姆妈很难受,说是要寻死,你还是过去看看吧。你不能只顾姨娘,不顾自己的结发老婆。 ⽔成旺望了⽔文一眼,似乎想发脾气,但终是没有发,只是轻叹一口气,说这个屋里可真热闹得像唱大戏一样。说罢便走了出去。 ⽔成旺出了门,却并没有走到隔壁正喧闹着的房间。他走进院子,站在那儿,仰头望着那一树没有发芽的枝条,想着什么。小儿子⽔武见到他,扑过去,抱着他的腿大,说爸爸,堤街正在游花车,还要演大戏,带我去看好不好?我们里份的三⽑和贵生已经都去了。 没等⽔成旺说话,⽔文对他的弟弟斥道,⽔武,你少扯⽪,家里正有重要事情,爸爸脫不开⾝。 ⽔成旺听了⽔文的话,突然转脸问⽔文,你姆妈隔不几天就闹一场,也算重要的事?⽔文说,姆妈很伤心,说要去死。⽔成旺说,好哇,我这回要看看她到底死不死。小武子,走,爸爸带你上街看热闹! ⽔武一蹦三尺⾼, ![]() 说话间,⽔成旺便被⽔武拖出了大门。只留一个⽔文茫然地望着他们已然消失的背影。 三 ![]() ![]() ![]() ⽔武⾼声地叫了起来,爸爸,看,还有踩⾼跷的! 堤街就在眼前了。 堤街是汉口的一条老街。以前是堤,现在是街。 很久以前,长江、汉⽔和后湖三大⽔域曾经将汉口环抱在怀。⽔灾对于汉口人来说,恍若招手即来。汉口人便在星罗棋布的土墩上修垸筑圩,以保家园。明朝崇祯八年,汉 ![]() ![]() 整条堤街都响着锣鼓和唢呐。花车在前,⾼跷在后。围观的人群只留出一条路 ![]() ![]() 红喜人说,拿绝活加钱吗?一街的观众都回喊,加! ![]() 杂耍班子的班主叫陈一大,见周家如此放话,知道这回有得赚,于是喜笑颜开。早早就给班里的几个角儿打了招呼,说今天闹个开心,大家有什么要求,尽量満⾜。他们开了心,周家就开了心,给的钱只多不少。 踩在⾼跷上的红喜人最是人来疯,见街边喊叫得猛,立即亢奋。他大声说,拿家伙来!便有人扔给他三个红薯。红喜人便踩着⾼跷一派潇洒地将三个红薯抛向空中。一双手有如舞蹈,一接一抛,十分漂亮。喝彩声便又⾼涨。有人喊,换 ![]() ![]() ![]() ![]() ![]() ⽔武坐在⽔成旺的肩上,奋兴得手舞⾜蹈。⽔成旺也被红喜人的绝活昅引,一边看热闹一边随着众人大声喝彩。正看得起劲,肩上的⽔武突然说,爸爸,我要屙尿。⽔成旺赶紧挤出人群,带着⽔武来到墙边。⽔武撒完尿,⽔成旺见他脚上的布袜已经缩进了鞋里,便屈下⾝,替他把袜子扯上。⽔成旺从来没有替孩子做过琐事,这是头一回。 踩着⾼跷的红喜人万没料到他手上的铁矛竟会脫手。他已经甩了好几十回合,准备再换别的。因为又有人叫喊换帽子。在他还没来得及更换时,周家大门口响起了炮仗。街边围观的小孩立即被炮仗昅引,一起朝那边蜂拥奔跑。他们穿越⾼跷队伍,意 ![]() ![]() 铁矛在几声惊人的尖叫中,一直飚向街边的墙 ![]() 人们朝他这里围了过来。有人喊,赶紧送医院。另有人拨了一下⽔成旺,说来不及了,已经没了一点气。 ⽔武看着⽔成旺背上立着的铁矛,看着⾎⽔还在从矛头处咕嘟咕嘟朝外涌动。鲜⾎顺着⽔成旺的背,流到地上,然后流到⽔武的脚边,浸 ![]() ⽔家院子里,大家的耳朵刚开始⿇木小婴儿一刻不停的哭声。哭了这么久,她的嗓子依然清脆。山子在院里劈柴,菊妈在墙 ![]() 刘金荣躺在木榻上昅着大烟。怎么菗都止不住她的心烦意 ![]() ⽔文想劝⺟亲消气,想对⺟亲说,男人就是这样,但这个家终归你还是老大,姨娘算不了什么。⽔文未及说出口来,远远地响起一阵炮仗。炮仗过后,一片安静。只有隔壁的婴儿一声一声地啼哭。⽔文说,她怎么还在哭?刘金荣说,晦气。别提她。⽔文说,姆妈,算了。别惹爸爸不⾼兴。刘金荣说,唉,这是命。你爸爸我也指望不上了。看人家堤街周家太婆真是有福。将来我的寿宴你也得给我这样 ![]() ![]() 云厚了一点,天更显得 ![]() 刘金荣未及说话,突然听到山子在院子里惊恐地暴喊,小少爷,你怎么啦——太太,不得了啦! ⽔文立即从屋里奔出,刘金荣⾐衫不整,跟着也跑了出来。山子已经抱起了⽔武。说是⽔武进门一句话没说,就倒在地上。⽔文一眼看到⽔武⾝上有⾎,惊叫道,⾎,怎么会有⾎?弟弟⾝上有⾎!刘金荣慌了,喊道,小武儿受伤了吗?快,快,叫马车——马车——送医院。他爸呢? 抱着⽔武的山子还没有出门,后面拥来好几十人。人人都在惊恐地叫喊,不好啦!⽔老板被打死啦!⽔老板被玩杂耍的打死了!刘金荣吓得腿一软,瘫坐在地,长叫一声,天啦! ⽔家上上下下,顿时炸了锅似的响起混 ![]() ![]() 四 只一天工夫,汉口的察警都晓得,他们的“仁义大爷”刘汉宗的侄女婿被一个杂耍的小丑杀死了。没等刘汉宗下令抓人,便已有察警在找寻凶手。 刘汉宗是稽查处处长。他在汉口的势力,没几个人能与之相比。他三十岁进⼊湖北警界,在黎元洪手上被提为少将,汉口的几家店酒,他都是大股东。汉口的红道黑道⻩道,他条条通畅。刘汉宗眼光锐利,出手凶猛,再加上他背景強大, ![]() 然而他的亲戚竟然被一个走江湖的杂耍小丑打死。 红喜人获知⽔成旺的⾝份,吓得上下牙齿哆嗦不停,一句话也讲不全,当即便躲进了西商跑马场的马厩里。他的表兄在这里为英国人养马。 班主陈一大找到他时,他的眼睛几乎肿成桃子,而且已有两天不曾吃饭。陈一大摸出两张大饼,強行让红喜人吃下。说是赶紧吃,吃完后夜里就跟他走。红喜人依然在哭。且哭且说,到哪里去?陈一大说,逃跑呀。被察警抓着,你还有命? 天黑时又开始下雨。红喜人的表兄找了一辆马车,让陈一大带走了红喜人。马车直奔江边。那里有一艘小火轮载満了货,正 ![]() 船长接过钱,望了望陈一大和红喜人,说客气个什么,都是兄弟。一会儿船开,让他进舱就是。我会 ![]() 陈一大一巴掌掴在他的脸上,厉声道,人家命都没了,尸⾝躺在街上,⾎流一地,你还想红?苦主的老婆没了男人,孩子没有⽗亲,你还想红?就算察警不抓你,人家苦主的儿孙还不剁你成⾁酱?你丢下这个烂庇股,我还不晓得要掏多少银钱才能揩得⼲净哩!你还只记得红? 红喜人哭得说不出话来,便跪下来给陈一大磕了一个响头。陈一大冷冷地看着他,片刻又说,万不可在外说是我托人带你逃的。班里的弟兄们还要在汉口混饭吃。你若卖了我,大家的饭碗也都得砸。苦主是刘汉宗的亲戚,这你也晓得。他们刘家我们惹不起。红喜人哽咽道,我知道。班主是在救我。今生今世,我绝对不会出卖班主。如果有朝一⽇,我红喜人发迹了,定会报班主的大恩。 船开的时候,陈一大站在暗黑的江边,看着小火轮离开。他有点难过。红喜人七岁跟他走江湖,十几年都在眼边转悠。他心知红喜人是那种得意就嚣张,遇事就瘫腔④的人,但毕竟也像儿子一样跟了他多年,就算有⽑病也还是深情难舍。 刘家在汉口的地位,陈一大很清楚。“仁义大爷”刘汉宗虽然既非青帮,亦非洪帮,但却是武汉稽查处处长,比青洪帮更有权势和霸气。陈一大的杂耍班子除非将来不进汉口,倘要还想在此立⾜,他必须登门谢罪。 ⽔成旺死于非命,是大凶之死。⽔家为他做七天道场。以⽩布搭成的布棚,从⽔家大门,一个挨着一个,一直拉到大马路。门前的空地上,用椅子摞成塔状,搭成“刀山火海”做法事的老道士,将串在剑上的纸钱点燃,猛然扬手挥剑,将纸钱抛向空中。飞舞的纸张烧得像火球一样,随风飘散,然后落下。老道士便在这落下的火球中,舞动宝剑,喃喃念咒。院子里,又有和尚分成六排,盘腿席地而坐,嘴里不停念经,为⽔成旺超度。⻩昏时节,⾝着⽩⿇的⽔家大小十几人,在道士的引领下一趟又一趟地爬刀山过火海。院里院外,呜咽的哭泣几乎没有停止过。 陈一大带了徒弟红笑人、红乐人两个,捧着厚礼,前去吊唁。⽔家的亲戚闻知此人即是凶手的班主,轰然围上。这阵势让陈一大有些腿软。他战战兢兢走进⽔成旺的灵堂,在⽔成旺的遗像前不停地磕头,心想,⽔老板,这不关我的事,你若有灵,就显一下。你保佑了我,我心里一定年年念你的好。 陈一大磕完头,想跟⽔家人表示一下歉意,却见灵堂外闹哄哄有一堆围观者,却无一个⽔家的人。陈一大正不知如何是好,佣人山子过来拉了他一下,说请留步,我家大少爷有话跟你说。 跟着陈一大一起去的徒弟红笑人、红乐人担心出事,两人不约而同地伸手拦住陈一大。陈一大想了想,大声说,⽔家是知书达理人家,他们做事会有分寸。大少爷找我是为了谈事情。他的声音传到门外, ![]() ![]() 陈一大跟着山子绕到院后的一间屋子,山子说,请进吧,我家大少爷在里面。 陈一大有些心虚,担心门两边出来打手。跨门槛时,心里哆嗦,于是腿也哆嗦。抬了好几下,才跨过去。刚一进门,便听到一个声音说,放心吧,我不会在祖宗面前闯祸。 陈一大镇静着自己,力图让自己保持从容。他抬起头来,突然看到,这房间里,供着⽔家好几个祖宗的牌位。最下面的一排,空出一个位置,陈一大知道,这就是⽔成旺的归宿。陈一大⾝不由己地就地一趴,给⽔家祖宗磕了三个头。刚磕完,有人伸手拉起了他。陈一大起⾝时,眼里看到的是一个英俊的年轻人。年轻人说,我叫⽔文,是⽔家的大少爷。 尽管心知⽔家大少爷年龄不大,但陈一大还是吃了一惊,脫口而出,说想不到大少爷这么年轻。⽔文说,年轻是因为有⽗亲顶着天,现在⽗亲没了,⽔家不再有年轻的大少爷了。陈一大说,对不起,大少爷…⽔文冷然一笑,打断他的话,说这时候说对不起还有用吗?对不起三个字能让我爸爸死而复生吗? 陈一大怔了怔,心里涌出几分惊慌,但只几秒,他很快让自己镇定,他面对的只是一个少年,这个少年还不⾜以威胁得了他。陈一大说,大少爷找我是要…⽔文又一次打断他的话。⽔文说,你别怕,我找你是想送你一笔钱。陈一大顿时愕然,心里迅速揣测着⽔文的意图。⽔文不等他发问,接着说,这钱当然也不会⽩给。 他说着从⾐袋里拿出一叠钱朝陈一大递去。陈一大没有接钱,只是作平静状地问道,这得有个说头。⽔文说,你徒弟红喜人打死了我⽗亲,这仇我们⽔家一定要报。你作为班主,教导无方,也要承担责任。不过,我并不想太为难你。只是想请陈班主一旦闻知红喜人的消息,马上告诉我。这钱是赏钱,我先给你头一笔,抓到红喜人,还会有第二笔。 陈一大定神望了望⽔文,心想这个大少爷,如此年轻,却又如此了得!将来在汉口,绝对也会成呼风唤雨的人物。这样的人,非但不能得罪,甚至是必须巴结的。陈一大想定,便伸手推开⽔文递到面前来的钱。 ⽔文板下面孔,冷冷地说,怎么?不愿意?还是嫌少?陈一大淡淡地笑一笑,说大少爷误会了。兄弟我在江湖上为讨口饭吃,奔波数年,虽说不是什么好人,可总算也还知道一个“义”字。红喜人这个混蛋尽管是失手打死你⽗亲,但他却在汉口大大败坏了我陈家班子的名声。所以,大少爷,你不需要拿一分钱,我自会派人打听红喜人的行踪。不是为了⽔家,而是为了我自己。 ⽔文盯着他的脸,好几十秒后,才反问道,那⽔家的仇呢?陈一大说,今天大少爷既然找到我,引领我在祖宗牌位前说话,想必是有一番用心。我陈一大在这里也给大少爷做个保证,只要有红喜人的消息,我第一个就来告诉你。你拿住了人,怎么报仇都是你们⽔家的事,我陈一大绝对不闻不问。 ⽔文的脸⾊变得和善起来,说陈班主说话当真?陈一大说,信得过你就信,信不过我也没办法。我要说了假话,就算你放过了我,你家上上下下的一列祖宗大概不肯放过我。再说了,我要在汉口混,我敢得罪你娘老的刘家吗? ⽔文想了想,说这个我倒是信。你如果有半句假话,你不死在⽔家的 ![]() ![]() 相随陈一大去⽔家的红笑人、红乐人守在⽔家门外,不知班主凶吉,正急得大汗淋漓。突然看到陈一大张皇而出,心里的紧张方才松弛。陈一大一言未发,只是疾步而行。红笑人、红乐人亦不敢问,忙贴着他的脚步朝前走,一直走到远远的街上,连道士的声音都听不见了,方舒缓下来。 陈一大说,⽔家这个大少爷,将来可不得了呀。红笑人说,班主,他们把你怎么了?陈一大说,他们能把我怎么样?这是红喜人的事,跟班子无关,跟我也无关。红乐人说,那就好。刚才我还吓得够呛,生怕师傅有事。陈一大说,人家没为难我们,但我们也不能当什么事没发生。我们也得讲点良心。万一刘汉宗丢一句话下来,我们在汉口没了立⾜之地,还不苦了大家?红笑人说,班主的意思是… 陈一大叹口气,说这也没办法。红乐人,红笑人,你两个平常也给我多多打听一下红喜人的下落,让我对⽔家有个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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