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优雅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这一半(孤岛、上海往事)  作者:毕飞宇 书号:44258  时间:2017/11/23  字数:121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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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胖子进逍遥城之前我正站在后台。我在练习打火机。我已经玩得很好了,可以说点火我已经十拿九稳。打火机真是一件很好玩的东西,小轮子转来转去,就能把火转出来了,真是很有意思。我喜欢打火机里头的汽油味,很好闻,深一口真是过瘾。我站在小金宝的衣橱房边,一遍又一遍玩打火机。我注意到大厅里许多大人都在玩打火机。漂亮,有派头。我要是有了钱,长大之后可也是要吸烟的,烟好不好在其次,我只喜爱点烟的样子。等我开了豆腐店,出完了豆腐,我会倚在门框上,慢慢掏出打火机,啪地一声点上了,真是帅气,处处是大上海留下的气派。

  小金宝坐在那面干净的镜子面前,用膏细细修理她的。我只能从镜子当中看见她的半张脸。她的那半张脸,让她自己挡住了。这个女人几乎每天都在修理自己。我望着她的背影,手里机械地拨动打火机,我并没有料到我已经闯下大祸了。我手里的火苗早已爬上了小金宝的一件粉旗袍。一团火焰眨眼间变大了,如一朵荷花,开放在小金宝的粉旗袍上。

  我慌忙吹灭火苗,一把用手摁住。我挪开巴掌之后发现,旗袍的前襟开了。一个比鸡蛋还大的。我张罗了两眼,小金宝早站起身子了。她自己的身体挡住了她自己的目光。我收起打火机,悄悄把旗袍拿下来,顺了衣架卷好,放进了衣橱。

  这时候小侧门外突然冲进来一个四十开外的女人。四十开外的女人慌慌张张地说:"小姐,老爷来了,快,老爷来了。"

  小金宝侧过脸,疑疑惑惑地问:"他怎么来了?"

  女人说:"来了好几个,说是陪余胖子听歌来了。老爷让你上《花好月圆》,小姐你快点换衣服。"

  小金宝并不急。她把手背到身后,一边解衣服一边撇了嘴骂道:"那个老鬼!"小金宝从头上取下一只蝴蝶发夹,咬在嘴里,无打采地说:"臭蛋,给我把那件粉旗袍拿来。"

  我心里咯噔一下,看一眼那个女人,打开了橱门,装出认真寻找的样子。我翻了两下,把那件旗袍到下层,挑了一件紫道袍式样的东西,托在手上,小心捧到她的面前。"小姐。"我说。

  小金宝伸手抓了一把。她的头回都没回。我看见她的修长指头在衣服上捻了一把,猛地把衣服摔到我的脸上,大声说:"是旗袍,乡巴佬,你以为老爷到这儿出家来了!"

  女人倒是眼尖,几乎没费神就从衣堆里头找到了那件衣裳,嘴里不停地说:"小姐,别急,老爷他们在说话呢,就好,这就好。"

  女人给小金宝套上旗袍,她把衣架顺手放在了梳妆台边。我屏住呼吸,严重关注着小金宝脸上的表情变化。小金宝懒散的目光在镜子中游移,如只猫,突然就发现了一只老鼠。我盯着她的眼睛,小金宝的懒散目光在见到那只糊之后瞳孔由一条竖线变成了一个圆!她嘴边的胡须贲张开来,大声说:"怎么回事,怎么会有这个?"女人摇着头,紧张得说不出话来。小金宝低下头对我吼道:"怎么回事?"

  事到如此我反而不紧张了。我望着她的样子心中一下子了冰淇淋。"我不知道。"我说。说完话我挂下眼皮,望着她的鞋尖。我的脑海里想像起她的模样,口红和胭脂一起气急败坏。

  小金宝顺手起衣架向了我的脑门。我甚至没有回过神来,没有来得及感受到疼,额上的血顺了我的眉骨爬了下来。血进了我的眼眶,它使小金宝染上了一层鲜红,在血泊里头活蹦跳。

  逍遥城的四壁响起了《花好月圆》,小金宝随了音乐的节奏款款登台。台下一片雷动。我捂着伤口,看见老爷慢慢鼓起了两只瘦巴掌。他的笑容皱在一起,像一块旧布又脏又皱。小金宝走到台边狠狠瞪了我一眼,随即转过脸去,她一转脸脸上立即风景无限,散发出卖媚笑。我注意到老爷、宋约翰和郑大个子中间夹了一个大胖子。我猜得出他就是电话那头的"余老板"。余老板衔了一支雪茄,青色烟雾后头的眼睛一直盯着小金宝。他的眼睛极凸,和他的嘴一样十分形象又十分地鼓在外头,像著名的金鱼水泡眼。余胖子坐得很正,用肃穆的神情对着小金宝无限专注。

  郑大个子端了一只酒杯,不苟言笑。

  宋约翰只瞟了台上一眼,立即把目光挪开了。他的眼睛里大上海静然不动,如一只鳄鱼静卧在水下。

  余胖子把两片猪肝就到老爷的耳边,说了一句什么。老爷听后便大笑,两只手摸着光头,连声说:"彼此彼此,彼此彼此。"

  小金宝的含情脉脉带了很浓的表演质,她半睁半闭的眼睛一直望着这边,像墙上年画里的人物,每个人都觉得她只是在看自己。唐老爷以为小金宝拿了眼睛与自己恩爱了,来了兴致,对余胖子大声说:"余老板,这声音听起来怎么样?"

  余胖子笑着说:"看在眼里比听在耳朵里有意思。"

  小金宝唱道:"浮云散,明月照人来。团圆美满今朝醉。清浅池塘鸳鸯戏水,红裳翠盖并蒂莲开…"

  老爷挠了头说:"唱来唱去,我就爱她唱这一段。上海滩会唱这个的到处都是,可她一唱就不一样,你听,你听听,拐来拐去的,像用鹅掏你耳朵。"

  余胖子大而凸的眼睛失神了,目光里长出了指头。那些纷的指头在小金宝的身上握来去。宋约翰利用这个机会走进了舞池。他的舞步庄重典雅,两条正对了皮鞋鞋尖,在舞步节奏中既风倜傥又极见分寸。他的脸上挂了一层笑,目光沉着自如,只在转体的过程中迅疾地朝台上一瞥。小金宝的目光在远处默契地捕捉到他的转体,恶作剧的幸福感贮了心,小金宝心花盛开,歌中的气息发。这样的气息感染了老爷,感染了余胖子,只有郑大个子木然不动,他端了一杯酒,看起来忧心忡忡。

  从小金宝上台的那一刻起,我就瞄好了她最喜爱的那条花子。他们正开心。我悄悄打开衣橱,掏出打火机,熟练地点着了,在股那一块烧了个,随后换了个位置,在对称的地方又烧了一个。小金宝的子上立即戴上了一副眼镜。

  做完这一切我的心跳得很厉害。我尽量收住我自己,吧台上的冰块那样不动声

  小金宝从台上下来后那边进入了正题。四个人围在一张桌子旁,陷入了正式对话之前的短暂沉默。老爷首先打破了僵局,老爷的动了几下,说了一句什么。余胖子的雪茄早就自灭了,他了两口,嘴里没能出东西。宋约翰从桌子上拿起打火机,送上去一火苗。余老板依然在目送小金宝。小金宝转身前回过头来,恰巧看到宋约翰给余胖子点烟,脸上顿时不顺了,掉过了头去。她的掉头动作看起来过于用力,过于生硬。余老板没有看宋约翰送过来的火苗,平静地接过打火机,自己点上了。余胖子微笑着吐出一口浓烟,嘴也动了一下。他们的说话声极小,我什么都没能听见。他们的话不多,句子也不长,就几个字,但从脸上看过去,话里头的分量都不轻。老爷和余胖子都只说了有限的几句,宋约翰欠了欠上身,说了半句话。他的话还没有说完老爷的巴掌就伸出来了,叉开指头挡在半空,宋约翰望着这只瘦巴巴的巴掌,把后半句话咽下了肚子,我注意到老爷的脸色就是在伸出巴掌之后变得难看的。他又说了一句什么,然后用一种期待的神态注意着余胖子。余胖子耷拉下上眼皮,沉默良久,尔后从嘴里取下雪茄放到烟缸里头,站起身,只留下了几个字,三个甚至是两个字,兀自走了。这是一个姿态,一个强硬的姿态,一个有成竹的人才有的姿态,随着余胖子的起立另两张桌子旁分别站起来两个大汉,贴着余胖子一同出去。我回头望了望坐在镜子前的小金宝,又望了望老爷他们几个,眼前的一切扑朔离。眼前的一切那样不真切,没有底,带有浓郁的大上海质。

  老爷习惯性站起了身子。他站得极慢。他的送客姿态都没有做好余胖子就走出三四步了。老爷没有跟上去,只瞟了余胖子的背影一眼,然后就望着烟缸里的那半雪茄。雪茄腾起一缕孤直的青烟,老爷重新抬起的脸上凭空而来一股杀气,如烟缸里的雪茄,燎起森森的冷蓝色雾霭。但他的眼睛依旧在笑。他抬起的目光与宋约翰和郑大个子的眼睛不期而遇了。六只眼睛开始了绝密会议。会议只用了几秒钟,就地开幕,就地解散。没有人说一句话。几秒钟之后一切进入了逍遥城的常态。但会议的内容隆重巨大,会议一致通过,"做"掉余胖子。

  后来岁月里我终于明白,老爷把余胖子约到逍遥城里头,不只是给宋约翰擦一擦股,还有一笔账,是一笔大账。唐老爷想做掉余胖子,绝对不是余胖子不肯放过宋约翰,不肯给老爷这点面子,而是老爷的心里头有了隐患,在煤球生意上。老爷不担心刘鸿生,这个后来成为煤炭大王的人物与唐老爷一个吃河水,一个吃井水,犯不上。老爷警惕着余胖子,他不能答应让余胖子进来。老爷闻得到煤炭生意里头银子的气味,但老爷丢不开现在手头的"这碗饭","这碗饭"是他成为"虎头帮"掌门时师傅亲手交给他的。"虎头帮"的香火他断不得。煤炭这口烟我唐某可以不,你姓余的也不能。你要我就做掉你。这是规矩,不讲理的规矩,大上海的规矩。

  老爷就想靠近余胖子,闻一闻他。你姓余的到底有没有和英国佬热乎上,想把手到煤炭里去。老爷不在乎别人怎么说,就相信自己闻一闻。你抬哪一条腿,他就知道你放什么,闻错了怎么办?——"当然有闻错的时候,"老爷曾慢声慢气地说,"杀错了不要紧,但不能放错了。"

  唐老爷望着余胖子走出逍遥城的背景,闻出东西来了。不过这一回他的确闻错了。但到底是谁让他闻错了的?是姓余的。当然要"做"掉他。

  上海滩就要死人了。

  小金宝起通常在午饭时刻,夏日里也就是午眠时分。小金宝从来不午睡的。她一觉醒来时大上海的太阳正悬挂在中天。夏日的太阳凶猛锐利,大上海也就是这一刻能安稳几分钟,四处皆静。小金宝的后院的草坪全是刺眼的炎。天井的地砖烤白了,反出懒洋洋的光,后院的草坪上几只白色的木凳不醒目了,显眼的倒是凳子底下的黑色阴影。那些阴影如几只黑狗,静卧在草坪的四周。

  小金宝在马脸女佣的安排下洗漱完毕,静坐在大厅里吃早饭了。她刚刚洗完脸,脸上隐隐有一种青色光芒。她早晨的胃口历来不好,景泰蓝小碗与调羹在她的手里发出一些碰撞,又孤楚又悠扬。她的左前方有一盆花,五六朵鲜的玫瑰富贵而又喜气。小金宝没有上妆,她的脸色在玫瑰面前出枯败痕迹。小金宝看了看窗外门前的大太阳,突然心血来,关照女佣说:"把冬天的衣服拿出来曝曝。"

  小金宝的衣服真多。这也是每一个风尘女子共有的特征。马脸女佣进进出出,不一会儿天井里就铺得红红绿绿。我帮着马脸女佣接接拿拿,但小金宝马上把我止住了。她看了看我的手,嫌我的手汗渍多,"太卤"。我只能斜站在门框旁边,看天井里的那株大芭蕉。那株大芭蕉在正午的炎下闪烁着油光,被阳光得又妖娆又吃力。它的巨大叶片在水泥与砖头之间显得缺乏应有的呼应,从进门的那一天起,我总觉得这株芭蕉与小金宝之间有某种相似,纷絮茂盛底下隐藏了一种易于忽略的孤寂。

  马脸女佣开始往后院的草坪上运衣裳。整个后院开始弥漫出樟脑丸的古怪气息。这股气味越来越浓郁。小金宝夹了烟,我走上去打火,她半天都没有点,却把烟放下了自语说:"多香,多好闻的气味。"我知道她说的是樟脑。我不懂她怎么这样痴这种气味。她的脑门上有一种梦的颜色,在夏日午时松软地绵延。我觉得她有一种类似于梦的东西被樟脑的气味拉长了,了,得四处纷飞。小金宝这样的神情渲染了我,我追忆起我的家乡,我的小柳河,我的桑树林。我望着小金宝,就这么走神了。小金宝突然注意到了我的打量,无打采地说:"看什么?我又不是西洋镜!"小金宝哼了一声,走到了条台面前。她趿了一双拖鞋,她的走动伴随了拖鞋与地毯的磨擦声,听上去拖沓而又慵懒。她拿起一张胶木唱片,放到手摇唱机上去,摇了两下,却又把唱片拿下来了。她的手又伸到了矿石机的开关上去,奥斯邦电台里头正播送小金宝的歌。小金宝听了两句,好像对自己极为厌烦,转开了。另一家电台里是日本仁丹和南洋香烟广告。小金宝转了一气,听来听去总是无聊,顺手又关了。

  我侧过脸打量起后院,秋千也被马脸女佣用上了。秋千上卧了一件方格子呢大衣,呢大衣被太阳晒出了热焰,在秋千上像被烧着了,有一种无无形的火苗在静静晃动。小金宝点上烟。她的烟得极深,吐得却很慢,很轻。大口大口的浓烟里有一种难以言传的焦虑与郁闷,随后淡了,随后淡成为虚空。

  这天就这样无聊,就这样无所事事。就是这样的无聊中我却惹下了大祸。

  傍晚时分马脸女佣开始收衣物。小金宝说:"臭蛋,洗洗手,帮着收东西。"我洗好手,小金宝拿出一包樟脑丸和一叠小方纸,关照我把樟脑丸一颗一颗包好,待会儿到衣服的口袋里去。依照小金宝的吩咐,我先得在所有木箱的四只角落好白纸团。我托着一只盘子走进了小金宝的卧室。她的卧室极考究,放了各式小盒子小瓶子和剔透的小玩意。小金宝不在卧室里头,但我尽量蹑手蹑脚,不出半点声音:我知道这个女人对樟脑气味的病态热爱,能放的地方我都给她放上了。

  事情最终发生在一双棉鞋上,这双老式两片瓦棉鞋放在一张橱子的底部,被一块布挡着。这样的棉鞋我非常熟悉,这样的棉鞋充了冬季里的乡村,但在小金宝的卧房里见到我反而好奇。我拿起鞋,鞋没有穿过,没分出左右。我把手伸进去,夏日里把手伸到棉鞋的深处有一种异样的归家感受。我进一只樟脑丸,随后拿起了另一只。

  另一只鞋里头有只小盒子,一只极普通的纸盒。我打开来,里头装了塑胶口袋,口袋里头是一个圆,像一只大耳环,也可以说像一只小手镯,软软的。我拿在手上,回头看了一眼小金宝,小金宝正在修指甲,没留意我这头。出于一种神秘的暗示,小金宝恰恰就在这时抬头看了我一眼,她看见了棉鞋。她的整个身子抖了一下,像给刀子戳着了。小金宝无比迅猛地冲进来猛推了我一把,抱过了棉鞋。她把所有的东西都了进去。她的这次凶猛举动使我十分错愕。她捂住棉鞋,脸上了颜色。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样,那又不是金子。那么软,能值什么钱?

  "你看见什么了?"好半天她这么厉声问。

  "…没有。"我说。

  她咬了牙撕着我的耳朵问:"你刚才看见的是什么?

  "我不知道。"我老老实实地说。

  小金宝一时反而无话了。她稳了稳自己,却没有再说什么。她把棉鞋顺手扔进一只箱子里去,把我拉到客厅,叼好烟,对我小声说:

  "给我点烟。"

  我不知道她要干什么,给她点完烟,小心地立在她的身边。

  马脸女佣恰巧走进客厅,她抱了一大箱子衣物,却被小金宝叫住了。"柳妈,"小金宝躺到一张躺椅上,"让我看看我的小乖乖。"

  马脸女佣没有立即离开,她放下衣物,却把目光移向了我。她的眼神让我不踏实。她就那么用生硬冰凉的目光叉住我,直到我挂下上眼皮。我再一次抬起眼皮的时候马脸女佣已经离开了,她从怀里取出一只铜钥匙,从后门拐到左边去。随后就没了下文。

  小金宝的香烟掉三分之一时马脸女佣回来了。怀里抱了一只大圆桶。圆桶上罩了一层厚厚的黑布。小金宝夹了烟,用夹烟的那只手指了指地上的圆桶,对我说:"臭蛋,把布掀开。"我走上去,悄悄提起一只布角,不清黑布下面是什么。我拉开那张布,拉开布我就吓呆了,一条眼镜蛇几乎在同时竖起了它的脖子,对着我吐出它的蛇信子。蛇盘在一只极大的玻璃缸里,它的糙皮肤在玻璃的透明中纤毫毕现。马脸女佣用一块玻璃住缸口,小金宝蹲到玻璃缸边,尖尖的指头华丽地抚过玻璃壁,对蛇说:"小乖乖,你真乖,是在乡下好还是在我这儿好?"小金宝一边自问一边自答了:"呵,在我这儿好,你可要乖,在我这儿你可别动,说,哑巴的舌头不乖,哑巴的舌头就没有了,对不对?"马脸女佣正站在我的对面,我看见马脸女佣的两只手紧叉在一处,两只大拇指不住地上下转动。她的一只牙齿龇在外头,两道目光痴痴地望着我。我的手凉了,我闻到了马脸女佣嘴里的一股浓臭。我低下头,听懂了小金宝话里的话,可我不明白什么地方又得罪她了。我只是觉得手上冰凉,好像那条蛇从我的身上游了过去。

  小金宝歪了下巴让马脸女佣抱走玻璃缸,走上来摸了摸我的头。我把注意力全部放到了舌头上。我用牙咬住了舌尖,对舌头说:"你可要乖,在我这儿别动,说。"

  小金宝突然对我好些了。这让我很意外。我不懂究竟因为什么。她甚至上街买线这样的事也让我陪她了。她买回了一盒子英国线,米,摸在手里茸茸的,两只指头一捏就没了,松开指头它们又恢复了原样。小金宝买完线情绪特别地好,还主动让我摸了一把,问我说:"好不好?"我想了想,连忙说"好"。

  午后小金宝打线的兴趣说来就来了,她让我坐在她的对面,胳膊做成一张架子,帮她绕线团。小金宝绕到第三只线团时门外响起了刹车声,小金宝有些意外地抬起头,进门的却是给老爷开车的瘦猴。瘦猴走到小金宝的面前,叫过一声小姐,一双眼只管对我张罗。瘦猴对我说:"臭蛋,老爷叫你。"我有些恍惚,没有听明白他的话。小金宝放下米英国线团,疑疑惑惑地说:"叫他做什么?老爷怎么会叫他?"瘦猴说:"回小姐话,我不知道,老爷叫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小金宝望着我,突然笑起来,说:"怎么又傻了,老爷叫你,还不快去!"我望着她的笑脸,怎么看她也不像小金宝。这女人真是好本事,刚刚是眼镜蛇,掉过股就是大姐姐了。

  我做梦也想不到老爷会让我坐他的小汽车。老爷的汽车在下午开进了四马路,四马路热闹非凡,两边的建筑装潢呈现出中西迥异的矛盾格局。车子开得很慢,小广寒、也是楼、鸿运楼、中和馆、一品、青莲阁以轿车的速度次第往后退却,各式人等在路两侧闲逛,西装革履的洋场阔少与身穿黑亮烤绸短衫的帮闲占了多数。老爷的车在"聚丰园"门前停住,我从汽车的反光镜里看见老爷正对着自己微笑。老爷说:"臭蛋,四马路可是个好地方,要吃有吃,要玩有玩。"

  下午三点钟正是餐馆的闲时。聚丰园的二楼上冷冷清清,干净漂亮的二楼客厅只有两三个闲人在喝闲酒。老爷上了楼,四处张了眼看,窗前一个三十五六岁的客人端坐在圆桌前。他坐在室内,却戴了副墨镜,正对着窗下四处打量。我注意到他的面前只放了一碟花生米,一壶酒,一只酒盅。老爷缓缓向那人走过去,那人看见老爷过去,把老爷上下打量了一眼,拿起筷子横放在酒盅和盘子之间。

  跑堂的伙计走上来,对老爷鞠过躬,弯了说:"先生要点什么?"

  老爷指了指墨镜面前,说:"跟他一样。"

  伙计转过身后老爷抱起了拳头,往后退了一步,说:"老大是门槛中人?"

  墨镜回过头,摘下了眼镜,起身离了坐位,拱起手说:

  "不敢沾祖师爷灵光。"

  我发现墨镜摘下眼镜后是一个白白净净的人,两只眼睛很小,很长,长长的一条

  老爷和墨镜相向而坐,坐下后老爷发话说:

  "帮是哪一帮?"

  墨镜说:"江淮四帮。"

  "贵前人领哪一个字?"

  "父在外,徒不敢言师——敝家先师头顶二十路香,手烧二十一路香,讳一个'铁'字。老大领哪一个字?"

  "头顶念一世,身背念二世,脚踏念三世。"

  老爷和墨镜便再次拱手,一同会心一笑。

  "兄弟找上门,是寻口霸、开桃源还是开条子劈堂?"墨镜说。

  伙计上来放下酒菜,老爷森森地盯着墨镜,好半天说出两个字:

  "劈堂。"

  "野猫头还是钻地鼠?"

  老爷说:"野猫头。"

  "几条地龙?"

  老爷伸出三指头。

  墨镜笑笑,摇摇头,说:"长价了,这个价只够卸两条腿。"

  老爷夹住一只大拇指,把食指也放出去了。

  "我要全打开。"

  "老兄口子太大。"老爷的脸上有点不高兴。

  "兄弟我靠这个吃饭,向来万无一失。"

  老爷没吱声,半晌把指头伸到酒杯里去,眼睛看着四周,在案板上写下一行字。老爷从口袋里掏出一面小镜子,镜面对着对面的墨镜。老爷把镜子从面前的一行字上匀速拉过去。墨镜看着镜子,读通了,轻轻点头。老爷把镜子收进袋中,端起酒把那行字浇了,呼出一口气,神情松动了些。老爷拱起手,说:"我和贵前人有过一面,照这边的码头规矩,兄弟今晚为老兄接风。"

  墨镜当天晚上死在逍遥城里谁也没有料到。宋约翰这件事干得真是漂亮。这么多年了,墨镜死的样子我还记得。宋约翰怎么会让一个职业杀手去做余胖子?怎么也不会。他要是那么傻他哪里还配叫宋约翰?他等着"虎头帮"的人自己去做余胖子,然后把事情挑大,职业杀手那么利索,余胖子死得又有什么意思,宋约翰不会让他死得那么干净,死得那么快。余胖子他还用得着,余胖子早早下土了,他一个人哪里能和姓唐的。墨镜真是个冤鬼,给虎头帮请来了,又让虎头帮给做了。他做梦也想不到"虎头帮"里头会出这样的事。

  墨镜进逍遥城已经很晚了,可能是在接风晚宴过后。宋约翰和郑大个子陪着他。两个主人的脸上都有些酒意,但墨镜没有喝,我在后来的岁月里见到过数位职业杀手,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特征:滴酒不沾。

  照道理墨镜是不该在这种时候到逍遥城里来的。宋约翰能把他过来真的不容易。墨镜的身份一直没有显,真正知道他该做什么的其实只有老爷和他自己。老爷没有说,宋约翰也没有问。宋约翰只知道墨镜姓"王",到上海来做"棉纱生意"。这是墨镜亲口对他说的。但是,不管他姓什么,做哪一路的生意,宋约翰的天罗地网在逍遥城是给他布下了。

  墨镜进入逍遥城四下张罗过一遍,选择了靠墙角的一张座号。逍遥城里有些燠热,生意也比前些日子清淡了。宋约翰进门时小金宝正坐在吧台前和两个客人说笑,小金宝似乎喝多了,但是没醉。这个女人天生是个喝酒的料,喝多少都不醉,越喝笑容越亮堂。这样的时刻小金宝的眼神有一种迷糊,显得更有风韵。小金宝的一只手正搭在一个男人的肩膀上,说了一句什么好笑的话。她只笑了一半眼睛就和宋约翰郑大个子他们碰上了。她拍了拍那人的肩,走到了宋约翰的面前。

  "贵客来了。"

  宋约翰点头一笑,让墨镜走到小金宝面前笑着说:"这可是上海滩上最有名的歌舞皇后。"

  郑大个子向来对小金宝都是直呼其名的,他夹了雪茄,大声说:"小金宝,大哥不在,也别《花好月圆》了,我就想听'假正经,做人何必假正经'。"

  小金宝对他抛个媚眼:"你才是假正经!"

  宋约翰笑着说:"你别说,郑兄说得不错,我倒是也想听。"

  小金宝早就不听他们啰嗦了,直勾勾地望着墨镜。墨镜极不习惯与女人面对面地对视,一双眼只是想躲。他的眼角有些吊,有一种天成的风态。"这位是——"

  "敝姓王。"

  小金宝一眼就知道他是女人面前的新手,来了精神,故意坐到墨镜的对面,说:"姓王的都是我朋友——拿酒来,我们喝一杯。"

  "我只喝水,从不喝酒。"墨镜客客气气地说。

  酒已经送来了,小金宝端起一只杯子,斜了眼对墨镜说:"你喝一杯,我给你唱一首。"

  郑大个子望了望墨镜的酒杯,大声说:"还不喝?"

  宋约翰说:"王兄一晚上可是都没喝。"

  "那是什么时候?"小金宝半闭着眼睛瞄了他一眼,"现在是什么时候?"

  墨镜有些窘迫地说:"我真的从来不喝。"

  郑大个子伸手捧起墨镜的酒杯,痛快地说:"我替你喝!"

  小金宝伸出手,大拇指和食指夹住了郑大个子的巴掌,后头的三只指头翘在半空,袅袅娜娜的样儿。"我就不信我这点面子都没有。"

  墨镜为难地拿起酒杯,看一眼小金宝,喝了,把空杯口对着小金宝。

  小金宝粲然一笑,放下酒杯,起身说:"我去换衣裳。"一直站在吧台内侧的男侍阿化走了上来,他托捧了一只金属盘站在宋约翰的身后。阿化的上衣雪白,在逍遥城的灯光里不停地变换各种颜色。阿化长得臂长腿长,天生一副好身子骨。阿化在宋约翰面前弓下,墨镜正捂了嘴一阵咳嗽。郑大个子拍了拍他的背,说:"王兄真的是不能喝。"

  宋约翰回头盯住了阿化,他的双眼一只眼像叉子一只眼像刀,有一种急于吃掉什么东西的热烈倾向。宋约翰命令阿化说:"给我一杯苦艾酒。"

  阿化听清楚了。阿化听见宋约翰清清楚楚对他说:"给我一杯苦艾酒。"阿化迅速看一眼墨镜,墨镜正用无名指在眼窝里擦泪水。阿化躬下轻声对宋约翰说:"是,先生。"

  宋约翰要喝"苦艾酒"就是要死人。至少死一个。

  乐池里的音乐是在一段相对安静里轰然而起的。小金宝没有唱,她跳起了踢踏舞,她的踢踏散发出一股热烈的酒气。节奏狂漫,动作夸张,卷动着。她的一双脚在木质地板上踩踢出金属与木质的混响,小金宝知道有人在看她,知道自己的峰之上聚集了男人的焦躁目光。小金宝谁也不看,她依靠天才的空间感受能判断出男人们的空间位置。逍遥城里安静了,小金宝的鞋底在四处狂奔。她的头发散开了,黑色水藻那样前呼后拥。

  墨镜在踢踏舞的尾声走向了卫生间。卫生间的路通过吧台前沿。墨镜在一个女招待的指引下一个人悄悄向后走去。郑大个子从来没有见过小金宝还有这么一腿,下巴挂在那儿。小金宝远远地看见宋约翰那边的坐位上空了一个人,她着气,用了好大的力气才明白过来是那个姓王的离开了。台下一片喝彩,所有的手都在半空飞舞。只有吧台里的阿化低了头,静静地擦一样东西。阿化手里拿了一块很大的布。是在擦他的指头,一只,又一只。这家伙总是那么爱干净,手上一点东西都不能沾。

  墨镜从远处的过道上出现了。他扶着墙,他的手指几乎像壁虎一样张了开来,附在壁面上。逍遥城里恢复了平静,人们没有注意这个额外细节。这时候有一个半醉的男人往卫生间走去,他走到墨镜的面前,说:"你醉了。"墨镜张大了嘴巴,一把扑住了他。他的手沾鲜血。半醉的男人看着他的手想了好半天,突然大叫道:

  "血,血,杀人啦!杀人啦!"

  逍遥城的混乱随墨镜的倒地全面爆发。逃生的人们向所有的墙面寻求门窗。桌椅散得一地。整个逍遥城只有三块地方是静的:吧台、舞台和宋约翰的座号。郑大个子扔下香烟立即冲到了墨镜的面前。小金宝立在台上,站姿麻木得近于处惊不变。她的眼里飘起了烟。那股浓烟飘散出来,弥漫了宋约翰和郑大个子。她不懂身边发生了什么。她的身边死过无数的人,她惟一能知道的仅仅是又死人了。

  "怎么回事?"郑大个子问。

  宋约翰没说话,了一张脸,好半天才叹口气说:"天知道。大上海才太平了几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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