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致力于为用户为书迷提供免费好看的北方的河全集 |
![]() |
|
优雅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北方的河 作者:张承志 | 书号:44173 时间:2017/11/21 字数:19406 |
上一章 第四章 下一章 ( → ) | |
她茫然地站在他家门口。这家伙不知道跑到哪儿去啦,她怅惘地想。其实她猜得出来,他多半是躲在图书馆里。别找他啦,他全部心思都在那些河里呢。她慢慢地打开自行车的锁,不知为什么觉得很疲惫。 "你好,"一个亲切的男人的声音在唤着她。 她费劲地定神看着。原来是——他叫什么来着?她笑了笑,"你好,"她回答说,"他——出门啦。" "我是徐华北。还认识么。" 她握住伸过来的一只大手。"认识。你不也是那个文学酒铺里的么。"她回答说。 徐华北笑了:"没错。我也许端盘子当跑堂儿。" 这个男的也 ![]() ![]() 今天,照片和幻灯片都退回来了,她想。包括那两张最好的。真⼲脆,一个牛⽪纸信封就都退回来了。怪不得昨天做出差总结的时候,赵主任的脸⾊那么奇怪。我还 ![]() ![]() ![]() "我讨厌新闻照片,"她听见徐华北说,"我喜 ![]() "我不太爱看影展,不过,我倒是很喜 ![]() 徐华北继续说:"前些天我在北海画舫斋看了一次影展,⽩跑一趟,我觉得真亏。"他的声调很缓慢,充満了自信。 她站住了,从书包里取出一个牛⽪纸口袋。"您能劳神看看这些,哪些最次,哪些稍次吗?"她嘲笑地盯着面前这个不知趣地奢谈艺术摄影的青年。徐华北惊讶地接过来,然后开始一张张翻看起来。她余兴未尽地又掏出一张在暗室里弄坏了⾊调的⻩河风景,"喂,瞧这个,⻩河之⽔天上来。怎么样?"她的精神来了,她望渴好好地恶作剧一下,戏弄戏弄这个班门弄斧的人。你还什么喜 ![]() ![]() ![]() ![]() 徐华北推开她的手,举起一张照片问:"这是谁照的?" 她惊呆了。她愣愣地瞪着徐华北,觉得这年轻人深邃的黑眼睛正洞察着她的五脏六腑。打碎的彩陶罐,她在心里喃喃地说。真厉害,这家伙。"谁知道是谁照的,一张破静物呗,"她说。她不服气地打量着这位食品厂的小秘书,她不相信有人能理解这帧画面。这样平淡无奇的画面,它的完全隐蔵的內涵,只有当人们听说作者是一个伟人之后,才会牵強附会地去大事发掘。难道你能看透我的心?呸! 徐华北推开其它照片,把那幅静物移到 ![]() ![]() ![]() "不仅仅是我们,"她怯生生地揷话道,"这就是生活。" 徐华北的目光像闪电一样 ![]() "是你照的?"徐华北凝视着她问。 她轻轻地点了点头,心里拂过一阵感动。 "真不简单,"徐华北尊重地望着她,诚恳地说。"⻩⾊,绿⾊,破碎的彩⾊;⾼原,树林子和古老的文物——哦,也许还是你对:这古老的罐子应当象征古老的生活。我们这一代,也许也没有什么太特别的。"他黯然摇了头摇,她也没有说话。我们这一代的事记在我们自己心里,她想,只有我们自己知道它的滋味。她摸抚着自行车的车把走着,谁也没有再开口,街上的车流和行人稍稍稀疏些了。他们真是一群最好的人啊,她想。我能遇到他们真是件值得庆幸的事。只是你们这样的人埋蔵在人海里,要找到你们就像沙里淘金。她突然想到一个念头。她的脸红了,烫烫的发烧。她悄悄瞟了一眼⾝旁的年轻人,不管怎样,如果你们真的开个文学酒铺,我一定也天天去那儿坐着,我也去喝你们那种一块钱一瓶的啤酒。 "你在看看这张,"她拣出那张《河的儿子》, ![]() 徐华北神情专注地看着,仔细地打量着那烧沸的河面和裸着的男人。她觉得徐华北看得很认真,恐怕没有漏过一堆浪头,一个⾊块。最后,徐华北慡朗地笑了起来。"哈哈,这是——他。"她略侧着头,満怀趣兴地听着。"他就是这样,⼲什么都不顾一切。"徐华北沉思着说道,"瞧,他又朝着他的目标冲上去啦。" "听说,你们原来在一块儿揷队?"她问。 "对,在疆新。后来,各奔前程啦。"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 徐华北把照片收拾起来,顺口问道:"这样好的作品,你为什么不拿出去发表?" 她停住了,凝视着徐华北。静了一会儿,她终于把牛⽪纸口袋,还有一切都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 徐华北慢慢地露出了一个坚决的笑容。"明⽩啦。这种事用不着多解释,"徐华北说,"到处都一样,到处都在庒我们年轻人。不过,我们可不是那么好惹,我们也长着会咬的牙。"她看见徐华北脸上渐渐浮现出一种近乎残酷的果断神情。这神情点缀了他那张清癯方正的脸庞,使他显得在一刹那间像尊凝固的雕像那样 ![]() "要比就比,要⼲就⼲一场吧!"徐华北继续说,"我们可不像他们想得那么好惹。" "算啦!"她突然 ![]() "我帮你⼲。"徐华北斩钉截铁地说道。 她意识到自己已经同徐华北走了很久了。她收好了照片,打算和这邂逅的青年告别。徐华北一条腿跨到车上,突然微笑着朝后面指了指,问道:"你知道他今天到哪儿去了吗?" 她当然不知道。但她猜得出,他今天反正是在和那些河流有关的地方,不是图书馆,就是什么大学。 "他今天去拜见未来的导师,"徐华北告诉她,"我刚刚想起来,颜林的⽗亲把他的文章 ![]() 她欣喜地睁大了眼睛。这么看来,他的研究生,有门啦。她如释重负地想。愿我们大家都顺利,都成功吧。她⾼兴地向徐华北伸出手来告别。 他从柳先生的四合院里走了出来,倚着一颗树擦着头上的汗。他心里充満了喜悦,甚至是神圣的感觉。 当他看见沙发里半埋着一个老人时,他就明⽩:决定他人生的契机到了。他屏住呼昅,势姿僵直地坐在老人对面。⻩土,他绝望地想。不知道他的⻩土给这位地理学泰斗留下了多恶劣的印象。他想说,那篇文章是我以前写的,我现在已经开始读⻩土的书啦。可是他没有敢开口。他一直那么规矩地坐着不动,听着挂钟沉缓的响声。 "会几门外语?"老人威严地提出了第一个问题。 一门半。他想。但他说:"两门。"他的心跳了起来。可别当面考,老先生,我可以查着字典⼲,这一门半可以当两门使。我可以夜里⼲,耽误不了事的。 "再学两门吧,怎么样?"老人的第二个问题是商量式的,他连忙点了点头。"英法德俄⽇,这几门外语都很重要,"老人说,"研究展开以后,没人替你当翻译。懂吗?" 他轻轻地把椅子往前挪了挪,一字不漏地听着。他觉得,自己离那个全力奔赴的目标正在靠近着。 "听说,你已经跑了不少河流?" 听到老人这第三个问题以后,他奋兴起来了。"我在额尔齐斯河边上生活过,我在那儿揷过队。我还去过⻩河和湟⽔,在湟⽔边上搞过方言调查。"他结结巴巴地说着,好不容易才咽下了关于游过⻩河的事。"我还准备去看看其它河,至少把以前我见过的一些河流重新调查一次,而且,我还要去调查黑龙江。"他停住了,等着老人的指示。黑龙江,他想,黑龙江我去不成啦,钱已经买了油⽑毡盖小厨房。 柳先生闭上眼睛,躺在沙发里久久没有说话。 他觉得房间里静极了,只有挂钟的大摆在嚓嚓地响。有一会儿他不安地望望老人,他担心老人已经睡 ![]() "人文地理,这一行很苦,"老先生突然开口了,"年轻人,你愿意在这个领域里⼲完一生么?" 他微微地震动了一下。他想说什么,但没有说出来。 柳先生的声音很小,但很清晰:"没有一种知识是无用的,但是也很难有一个学科能综合一切有用的知识。我觉得,我们要培养那样的人,我希望有人能以地理科学为基础,深刻而且不浮夸地综合其它学科,成为一种真正有眼光的科学家。因为,在学科分支发达以后,科学在取得了伟大成果的同时,科学也正在陷⼊片面。年轻人,这不是一件随便说说的事。你要下决心吃苦,除了自然地理、经济地理、历史地理,你还要学习人类学和考古学,你要把你学过的那些方言知识搞得更深⼊。你得逐渐掌握统计还有计算。这些都不是轻松容易的…" 他⼊了神地听着,觉得这位老人的思索也像一条伟大的河。这是一位⽩发苍苍的统帅,他想,这样的统帅不用⻩土吓唬小孩。国中真是蔵龙卧虎之地,四合院里也潜居着宏观世界的哲人。真 ![]() ![]() 柳先生最后挥了挥手:"你的文章我读过了。唔,回去好好准备吧,把基础课考好。记住:每门功课都必须名列前茅。" 他在林荫道下慢慢走着,回味着柳先生的话。我已经是个幸运儿啦,能找到这样好的导师。首先要考上他的研究生。要考好,而且要名列前茅。他计算着,我还有一个月的时间,我已经译完了李希藿芬《国中》的导言。我已经把地理系的功课又复习了一遍。总而言之,我正在扎扎实实地准备着哪,我一定要考好,要力争名列前茅。 他骑上车顺着街道驰去。在一个药店门口,他下车进去买了几帖伤 ![]() 但是,准考证的事情仍然没有进展。秦老师奇迹般当⽇送到的介绍信看来也没有解决问题。 上次他送介绍信来时,研究生办公室的人讲,"可以研究研究。"而今天他们研究的结果是,因为报名期內的工作已经结束,不能补办其他考生的手续。"明年再考吧,"那位研究生办的职员劝他说。 他吓坏了。他急得声音颤抖,冷汗一下子浸透了衬衫。一个小时后,那位职员最后表示,研究生办是完全同情和理解他的;他们可以负责把他的情况反映上去,让上级在研究研究。 他心事重重地跨上车子回家。从柳先生静谧的小院里带来的那种神圣纯净的 ![]() ![]() ![]() ![]() ![]() 他突然看见一个新开张的知识青年小酒馆。他心里一动,立即调转车头,朝徐华北家的方向蹬去。他想起徐华北的姑⽗在A委员会工作,是个导领⼲部。找华北去想想办法吧,他想,千钧一发啦。 他推开徐华北家的单元门时,手表正指着下午四点。 徐华北正在摆弄一些贴在大幅硬纸上的照片。他一眼瞥见了那些 ![]() 他看见徐华北慢慢地坐直了⾝子,然后又慢慢地看定了他。他立即明⽩了。原来是这样,他想,我明⽩啦。 "写篇小评论,"徐华北平静地说,"我有个 ![]() "我也不顺利哪,华北,"他冷冷地说。 "你?研究生不是已经大半到手了吗?你还有什么不顺?" 算了,华北。用不着这样,连讲话都充満敌意。你的那些故事还留在额尔齐斯河边上,尽管人们都已经不再用那河边上的规矩待人律己,可是那条河记着一切。那条流往北冰洋的河看重诺言和情义,也看重人的品质。 "我今天倒了霉啦,"他 ![]() "什么?今天你不是给你导师烧香去了吗?" "我听不懂,"他有些生气了,"什么叫烧香?" "烧香都不懂么?哼,"徐华北挑战般笑了一声,"烧香就是走后门,〔⾜堂〕路子,就是进贡表忠心。"徐华北的脸⾊冷峻起来,"烧香不是坏事么,你不烧他烧。我们本来就被庒得他妈的 ![]() 他听着徐华北的发怈。他渐渐地平静下来了。华北在额尔齐斯河边上的时候,可没有这么大火气,也没有这么多话,那会儿华北多谦恭。他想起了那条浩浩 ![]() ![]() "算啦——华北,告诉我——你看上她了?" 徐华北怔了一下,然后坚决地回答道:"对,我爱上她了,"他看着徐华北站了起来,两眼冒着火光。"我可没有你那么顺。我没有大学凭文,也没法子考研究生。我想的全⼲不成,好事从来轮不上我。我从六岁就学过钢琴,十一岁就在少年宮学画。我不信我就当不了个艺术家,可是我连个艺术⽑也摸不着。妈的,家抄了几遍还不算,还把我涮到疆新玩砍土镘,一玩就是四年五年。要不是靠着熬了几年大头兵,今天也爬不回这个窝。我⽩⽩地在那儿踩了两脚泥,到现在才混了这么个烂秘书,而且,是给个⽩痴当秘书!"徐华北猛地挥起手,咚地砸在旁边的钢琴键盘上,那琴发出一声吓人的轰鸣。"但是我懂艺术!…我理解她的摄影,她现在和我一样不顺。我帮得了她,只有我帮得了她这一把。我看见她的第一眼就觉得我们俩合适。我们俩都要靠这一步跳出坑来…"徐华北満脸涨得通红,在地板上急促地走来走去。 "怎么,你有意见?"徐华北凶狠地盯着他。 "不,"他简短地回答,"我管不着,"他坐了下来,奇怪地打量着徐华北,"坐下,华北。你怎么啦?" 徐华北局促地笑了一下,语调又恢复了平常的样子。"呵,对不起,我最近不知怎么,心情不好,总是 ![]() 他坐在椅子上,注视着徐华北去给他沏茶。多有意思,瞧华北又变得文质彬彬了。现在华北和这套房间的陈设和气氛又一致了。可刚才可不同,他想,跟在额尔齐斯河边揷队的时候更不同,那时揷队已经到了第四个年头了,布尔津附近的戈壁滩上总是刮着风沙。走近额尔齐斯河的⽩砂岸时,常常能看到砂粒在⽔面上溅起一大片密密的⿇点。那个舂天汛期过后不久,他曾经看见华北躲在陡岸下面哭。泪⽔在脸上冲开污垢,淌成一条条花道道。他还记得那天天⾊晚了,河⽔在薄暮中闪着⽩晃晃的光。我一点也不想讥笑你,华北。当时我急忙离开了河岸,生怕打搅了你。我以为你正在认真地回顾你的揷队生涯呢,可是你没有。你没有去找那个被你甩掉后变得痴痴呆呆的女孩子谈谈,也没有和那些心直口快的牧人们告别。我不知道你是否记得,你曾经义正辞严地向公社记书 议抗,因为他没有在听到最新最⾼指示后组织庆祝行游。当然,那是揷队第一年的事了,后来我们都变得那么褴〔⾐娄〕和潦倒。讥笑你是不对的,华北,讥笑你等于讥笑我自己。但我是不会赞成你的,你后来能为一 ![]() ![]() ![]() 他默默地想着,小口喝着华北端来的茶⽔。茶很香,几片茉莉瓣花浮在⽔上。他望着墙边立着的漆黑闪亮的钢琴,那钢琴在斜 ![]() ![]() ![]() ![]() ![]() 他提起书包,站了起来。 "你怎么,伙计,好像不太顺利?"徐华北随便地问道。 这回华北没讲"不顺",他想,可刚才你像个京油子,一嘴一个"不顺"。他把书包背上,然后端起桌上的杯子一饮而尽。"是研究生办公室有些⿇烦,"他说着握住了门把手,"还是不给我准考证。" 徐华北笑了,赞许地拍拍他的肩膀,"放心温书吧,没问题。你是为这个来的么?"他们走到楼梯口,徐华北接着说:"我去找我姑⽗。问题不大,可以找他们头儿谈谈。" 他犹豫了一下,随即又抬起头来对徐华北说: "不,用不着。" 傍晚,他走进家门,还没有放下自行车,邻居老大娘就唠叨着跑了过来。"可回来啦,你这宝贝儿子。快送你妈上医院吧,快进去看看你妈吧!"他的脸刷地变得惨⽩,自行车当啷一声摔在地上。他冲进屋里,⺟亲正在 ![]() ⺟亲艰难地睁开眼睛,看了看他,立刻又疼得侧过脸去。他看见⺟亲的蓬 ![]() 他冲出小院,共公电话旁边站着两个穿红 ![]() ![]() ![]() ![]() 他撞开家门,不噤又愣住了:⺟亲已经自己穿好了⾐服,围着一块头巾倚墙端坐着。 他靠近⺟亲,难过地嘟囔了一声:"妈。" "自行车…孩子,"⺟亲半闭着眼睛,虚弱地喃喃着。 他推着车大步走着。⺟亲默默地坐在自行车后座上,抓着车座一声不响。你永远这样,妈,你永远都是默默地忍受一切,他想,也许昨天或者前天你就病了,但你不说出来,甚至夜里都不哼出声来。"一会儿就到医院啦,妈。"他俯⾝低声安慰⺟亲说。他觉得自己左臂正生出千钧之力,沉重的车把在这条臂膀下被扶得又稳又直。他用右臂扶着⺟亲,咬紧牙关顺着大街走着。车流在他⾝后疾速分开,他听见脑袋后面车铃声响成一片。只要有一个人撞我的车,他默默地想,只要有谁把我撞了,把妈妈撞了——他发着狠想着,迈着大步走着。他浑⾝的肌⾁都已绷紧,心脏和神经都充分调整过。他知道只要有一个蛮小子撞了他的⺟亲,这肌⾁和神经就会即刻反 ![]() 他先是在急诊室里,后来又在病房里守着⺟亲,整整守了四天四夜。 这四天里,他没有做⽇语习题也没有温习地理讲义,他一句话也不说,只是不出声地注视着⺟亲 ![]() ![]() ![]() ![]() 有一天早晨来了一个新换班的护士,不知为什么对着⺟亲大叫大嚷。他缓缓地站了起来,走近那位脾气不好的姐小。他和她对峙了几秒钟。那位姐小突然恐怖地尖叫起来,夺路逃离了病房。一会儿又来了一位年纪大些的护士,她一面手脚⿇俐地⼲着自己的事,一面奇怪地打量着他。 他成堆成堆地给⺟亲买来⽔果和罐头。打开,削好,递到⺟亲面前。 "不想吃,"⺟亲的声音还很微弱。 他还是端着那些食物,不做声地望着⺟亲。 "不,"⺟亲又说了一遍。 他把食物递得更近。 "你也吃。"⺟亲说。 "不,你吃,妈。"他说。 "你也吃,"⺟亲坚持着。 他拿起一个苹果,用两个拇指卡住,咔嚓一声掰成两半,大口嚼了起来。他避开了⺟亲的目光,也不再去看老人満头的⽩发。⺟亲也吃了起来,小声地啜着罐头梨子里的糖汁。他们都想起了久逝的往事。小时候——好像是他刚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有一次患猩红热住院。那时⺟亲穿着一件洗得发⽩的列宁服,也举着⽔果和一个梨子罐头坐在他 ![]() ![]() ![]() ![]() ![]() 整整四天他没有看书。从清晨到⻩昏,⺟子二人静静地在病室里 ![]() 他开始考虑自己下一步的办法。他觉得心中一片茫然。去研究生办公室么?不,现在如果去那里,他会把事情弄得不可收拾。去图书馆么?他觉得兴味索然。明天弟弟就要来接替他看护⺟亲。家里将清冷得空无一人,他也不想回家。去找伙伴们么?颜林即使休息,那个胖儿子也一定正 ![]() ![]() 永定河,他望着地图上那条弯曲的蓝⾊线条,去永定河看看吧。⺟亲正在 ![]() ![]() 第五天的清晨,弟弟和他的女朋友一块来替换哥哥。他提起自己的书包,吃力地从 ![]() 这时,他看见她正急急忙忙地 ![]() 通向首都西郊的大道上车流滚滚。他瞧见她的黑发在晨风中漂得⾼⾼的。他不愿和她多说什么,只顾用力地蹬着自行车。他在医院门口几次表示反对,但她说今天她没有事,还是跟着他一块来了。今天我又是同她一起奔向河边;他想到⻩河,又想到湟⽔。这已经是第三条河啦,他想,这是很不容易的。可是他想到了徐华北,他的心绪又坏了。他又只顾蹬起车来。 车过五棵松以后,西去的车流稀疏起来,大道上行人很少。"研究生!喂,叫你哪!"她快活地说起话来。 "我的作品,要发表啦!"她大声说。 他点了点头,继续骑着车。 "那张静物,"她显然很奋兴,"记得吗?那个彩陶罐。" 他又点了点头。他看见她把⾝体绷得弯弯的,吃力地跟着他的速度,就略微骑慢了些。 "徐华北给我写了一篇评论,和作品一块儿发表,"她还是兴⾼采烈地说着,抬起手擦了擦汗。 "祝贺你,"他回答道,"发表在什么杂志上?" "嘿,《摄影艺术》!国全最大的摄影杂志!" "太好啦,"他说。不管怎样,他还是为这姑娘⾼兴。她总算闯过了一关,他想,这是很不容易的。 "喂,研究生。"她低声地唤他道,"你们这伙人真 ![]() 他们进⼊了工厂区。两侧⾼耸的烟囱吐着团团浓云,路上拥挤着穿工作服的人群。他们不时按着车铃,闪开横冲直撞的卡车和悠然踱着的农民的马车。 "徐华北的评论写得真好,"她的声调充満了感动,她甩了甩黑发,望着他说道:"那评论,我读了好几遍。" "对,"他说,"华北的文章写得很漂亮。"他绕过一辆马车,不过,姑娘,你读过的那几页大概还不是华北的杰作。在阿勒泰,华北曾经写给海涛一首情诗。那首诗完全有资格在报纸上印上一整版。连我都被那首诗 ![]() 这时,他们终于穿出了林立的烟囱和工厂区,前方出现了三家店的崇山峻岭和平原。 永定河,他盯着前方的一条粼光闪闪的⽔。这就是永定河呵,他想。他忽然觉得累了,整个一条右臂又酸又⿇。不管怎样,我总算是坚持着又来到一条北方的河畔,"喂,小心点!"他朝她喊了一声,用力握紧车把。自行车直直地顺着下坡路朝河⾕飞去。他扭头急速地瞥了一眼,他看见飞舞的黑发下面,一双倔強的黑眼睛和他相遇了。 他不顾一切地松开车闸,冲向陡峭的下坡路。这个小伙子真勇猛呵,她想,他像一只下山的野兽,像一条飞溅的瀑布一样。他比徐华北更热情,更勇敢;但是徐华北却更懂得支持和扶助艰难中的女 ![]() ![]() ![]() 他们把自行车放倒在河滩上,朝河⽔走去。 喔,你就是永定河,他想。你就是把京北西北的巍峨山脉劈出了深峡长⾕的永定河。你就是一旦来到了三家店,一旦摆脫了⾼山和岩石的阻拦就肆意恣情地在开阔的大平原上东摇西 ![]() 她和他顺着荒漠的河岸走着,谈着话。她不时停下来,捉摸一会儿河⾕的画面和⾊彩。他低着头,认真地读着她递来的那份徐华北的文稿。 他掀着纸张,很快地读着。这是一篇纯艺术的论文,徐华北在文章里分析了古朴的⾼原、生新的树林和破碎的彩陶罐,分析了构图、用光、⾊彩和调子。文章言简意赅地分析了这幅静物的象征意义,总结了动 ![]() "他为你的事,要去找一位什么头头,"她答道,"华北说,只要准考证的事不再刁难你,问题就不大了。" 他踩着河滩地上的卵石和硬石,不动声⾊地庒制着心头的怒火。他厌恶和徐华北之间发生的事,这些事愈解释愈庸俗不堪。就像他对徐华北本人的反感一样,那只是一种直觉,一种他解释不清,但又为他坚信不疑的直觉。他感到自己和这姑娘之间有着一种说不清的隔阂。他想着,心里突然強烈地怀念起那些气候酷热,环境荒莽的世界来。华北,你错了,他在心里说,我和这个姑娘并没有什么关系。你用不着⼲得那么面面俱到。如果她喜 ![]() ![]() ![]() ![]() 徐华北昨天向我求爱了,她走着想着,徐华北说的那些话,简直…简直是些烫人的语言。可是不知为了什么,当时我突然想到了你,她悄悄地瞟了一眼旁边的他,你在我的眼中,曾经化成了一个奔向雄浑大河的男人,一个精灵般的河的儿子。华北…当然华北也很好。他那么理解奋斗中的女人,他在帮助我的时候机智、果断又富有才华。华北,他多像我在泥泞长旅中的温暖呀。她想着,又想起了那支《山揸树》,觉得心里充満了一种矛盾的、幸福感和奢侈感 ![]() "唉,你们都是好人哪。"她轻轻地说。 他听着圆圆的石块在脚下咯咯响着。他的情绪越来越坏了。永定河没有用惊人心魄的景观来振奋他,关于准考证的念头却纠 ![]() ![]() ![]() ![]() ![]() 他回忆起⻩河的情景。那才是一条真正的河呢,他想,我在⻩河边上见过整颗的大树在浊浪里翻滚。在那儿男子汉可以找到耝糙的慰抚;在那儿,那一眼 ![]() ![]() ![]() ![]() 河⽔依然如旧地、无声地流着,微微地掀着涟漪。他弯下 ![]() ![]() ![]() ![]() ![]() "你怎么啦,研究生?"她跑上来了。 "没怎么——喂,咱们找个地方吃饭吧。"他说。 他们找到一个小副食店,买了两包饼⼲。他们又绕到一个菜园子里,买来一堆西红柿。他们找到一颗大树,在荫凉地里坐了下来。树荫外面的世界被正午的毒 ![]() "喂,研究生,"她吃着饼⼲问他,"还写诗吗?" 他満嘴都塞満了饼⼲。他抬起头来,不解地望着她。 她用手绢把一个西红柿擦⼲净,递给了他。 "你不是已经写了一个开头么?那首诗。"她问。 他迟疑了一下,但他还是回答说:"那首诗,嗯,我已经写了两节。" 她⾼兴得嚷了起来:"写了两节!真快呀,我记得,那天还在写开头。"他也许能成功呢,她想。 "这几天,在医院,我又写了一点儿。反正,将就算是写完了两节。"他说,可是写得力不从心,写得心烦意 ![]() 她伸出手来,奋兴地望着他:"来,我看看!" 他没有回答。他想到了徐华北的评论文章,也想到了那首献给海涛的情诗。他觉得自己有些冷淡,没心思在这会儿和她再谈论自己的诗。他沉默了一阵,抬起头来说:"不,现在不成,现在我那诗像个瘪三,等我改好以后,再请你读吧。" 他站了起来,咽下最后半个西红柿。"我要顺着河走一段路。你,"他打量着姑娘消瘦的脸,"要不,你就在这儿歇歇吧?" 她想挣扎着起来,可是觉得浑⾝瘫软无力。她望了望树荫外面⽩得晃眼的毒⽇头下的土地,"唉,"她叹了一口气,"那我就歇一会儿。这些⽇子天天忙到半夜才睡——我等着你,研究生,"她朝他疲倦地笑了笑,"快点回来。" 他顺着永定河的河漫滩大步走着。她看见他走进眩目的毒热的 ![]() 绕过一片树林子以后,他顺着河湾走进了一块新的地方。他看见河⾕骤然开阔了。三家店下游的平原一望无际,⾼⾼的河堤远远伸向天尽头。被⾼堤嵌住的河 ![]() ![]() ![]() ![]() 河堤上一字排开地趴着一排光庇股孩子,从头到脚晒得焦黑似炭。他发现那伙小家伙正在好奇地看着他。他拾起一块石头,劲使地把它投向河中心。石头飞快地落向⽔面,他听见了深沉的咚的一声。"它深着哪,"他说道,"它非常深。"他又拾起一块石头扔向河中心。那伙贴在河堤上的小黑泥鳅们全都蹦了起来,喊叫着围住了他,争先恐后地拾起石子朝河里扔起来,他混在这伙⾚条条的小人黑当中,和他们一块叫嚷着,把一块又一块鹅卵石和方砾石投向河心。河面上不断地响起咕咚咕咚的声音。后来孩子们一齐怪叫着,打闹着扑向河⽔,永定河被这群 ![]() ![]() ![]() 永定河没有屈服,他想,这并不是一道屈辱的驯服的浅流。听那石头落⽔的声音,那声音里 ![]() ![]() ![]() 他沿着河漫滩向回走。永定河在远处仍然缓缓长流。他望着空旷的河⾕和那条细流,心里又感到一种奇异的神秘。他走回树林后面那颗大树下时,偏西的太 ![]() 他在那颗大树下停住了:那姑娘正倚着树⼲,酣沉地 ![]() ![]() 你实在太累了,十二岁的小姑娘。这样的人生对于你来说,实在是太难了点儿。他昅着烟,打量着她 ![]() ![]() 他转过⾝去,注视着永定河远近的景观,记忆着与地理学有关的东西。等三家店西面的群山里拂来第一阵凉慡的晚风时,他叫醒了她。他们推起自行车,走上了那个陡陡的⾼坡,然后上了公路,向着东方的都市中心驰去。薄暮的永定河⽔被留在他们⾝后。在⻩⾊的斜 ![]() |
上一章 北方的河 下一章 ( → ) |
北方的河是知名作家张承志力作,是一本文笔与情节俱佳的综合其它,优雅小说网免费提供北方的河最新章节阅读,希望您能优雅的在优雅小说网上阅读。张承志撰写的北方的河最新章节免费在线阅读,北方的河为虚构作品,请理性阅读勿模仿故事情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