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优雅小说网 > 经典名著 > 沈从文集-小说卷4 作者:沈从文 | 书号:43684 时间:2017/11/10 字数:1462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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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有一个穿青⾐服的女人,常到住处来,见到桌上的一个旧式煤油灯,擦得非常清洁,想知道这灯被主人重视的理由,屋主人就告给这青⾐女人关于这个灯的故事。 两年前我就住到这里,在××教了一点书,仍然是这样两间小房子,前面办事后面觉睡,一个人住下来。那时正是五月间,不知为什么,住处的灯总非常容易失职。一到了晚间,或者刚刚把饭碗筷子摆上桌子,认清楚了菜蔬,灯忽然一熄,晚饭就吃不成了。 有时是饭后正预备开始做一点事或看看书的时节,有时是有客人拿了什么问题同我来讨论的时节,就像有意捣 ![]() 这事情发生几几乎有半个月。有人责问过电灯公司,公司方面的答复,放到当地报纸上登载出来,情形仿佛完全由于天气,并不是公司的过失。所以小换钱铺子的洋烛,每包便忽然比上月贵了五个铜子。洋烛涨价这件事,是从照料我饮食的厨子方面知道的。 这当家人对于海上商人故意居奇的行为,每到晚上为我把饭菜拿来,唯恐电灯熄灭,在预先就点上一枝烛的情形下,总要同我说一次。 我的厨子是个非常忠诚的中年人。年纪很青的时节,就随同我的⽗亲到过西北东北,去过蒙古,上过四川。他一个人又走过云南广西,在家乡,又看守过我祖⽗的坟墓,很有些年月。上年随了北伐军队过山东,在济南眼见⽇本军队对于平民所施的暴行,那时他在七十一团一个连上作司务长,一个晚上被机关 ![]() ![]() 到后人当真就来了。初次见到,一⾝灰⾊中山布军服,⾐服又小又旧,好象还是三年前国民⾰命军初过湖南时节 ![]() 一 个巍然峨然的⾝体,就拘束到这军服中间,另外随⾝的就只一个小小包袱,一个热⽔瓶,一把牙刷,一双⻩杨木筷子。 热⽔瓶象千里镜那么佩到⾝边,牙刷是放在⾐袋里,筷子仿照军营中老规矩揷在包袱外面,所以我能够一望而知。这真是我⽇夜做梦的伙计!这个人,一切都使我満意,一切外表以及隐蔵在这样外表下的一颗单纯优良的心,我不必和他说话也就全部都清楚了。 既来到了我这里,我们要谈的话可多了。从我祖⽗谈起,一直到我⽗亲同他说过的还未出世的孙子,他都想在一个时节里和我说到。他对于我家里的事永远不至于说厌,对于他自己的经历又永远不会说完。实在太动人了。请想想,一个差不多用脚走过半个国中的五十岁的人,看过庚子的变 ![]() ![]() 因为平常时节我的饮食是委托了房东娘姨包办的,十六块钱一个月,每天两顿,菜蔬总是任凭这江北妇人意思安排。 这妇人看透了我的 ![]() 从我手上拿了十块钱后,先是不告我这钱的用处。到下午,把一切吃饭用的东西通统买来了。这事在先我一点不知道,一直到应当吃晚饭时节,这老兵,仍然是老兵打扮,恭恭敬敬的把所有由自己两手做成的饭菜,放到我那做事桌上来,笑眯眯的说这是自己试做的,而且声明以后也将这样做下去。从那人的风味上,从那菜饭的风味上,都使我对于军营生活生出一种眷念,就一面吃饭一面同他谈队部上事情。把饭吃过后,这司务长收拾了碗筷,回到灶房去。过不多久,我正坐在桌边凭借一支烛光看改从学校方面携回的卷子,忽然门一开,这老兵闪进来了,像本来原知道这不是军营,但因为电灯熄灭,房中代替的是烛光,坐在桌边的我,还不缺少一个连长的风度。这人恢复了童心,对我取了军中上士的规矩,喊了一声“报告”站在门边不动。“什么事情?”听我问他了,才走近我⾝边来,呈上一个单子,写了一篇⽇用账。原来这人是同我来算火食账的!我当时几几乎要生气骂他,可是望到这人的脸,想起司务长的职务,却只有笑了。“怎么这样同我⿇烦?”“我要弄明⽩好一点。我要你知道,自己做,我们两个人每月都用不到十六块钱。别人每天把你蚌壳吃,每天是过夜的饭,你还送十六块!”“这样你不是太累了吗?”“累!煮饭做菜难道是下河抬石头?你真是少爷!”望到这好人的脸,我无话可说了。我不答应是不行的。所以到后做饭做菜就派归这个老兵。 这老兵,到这都会上来,因为⾐服太不相称,我预备为他 ![]() ![]() 我说:“你到这地方何必穿这个?你不是现役军官,也正象我一样,穿长还方便些。” “我永远是军人。” 我有一个军官厨子,这句话的来源是这样发生的。 电灯的熄灭,在先还只少许时间,一会儿就恢复了光明;到后来越加不成样子,所以每次吃饭都少不了一枝烛。于是这老兵,不知从什么地方又买来了一个旧灯,擦得罩子非常清洁,把灯头剪成圆形,放到我桌子上来了。我明⽩了他的脾气,也不大好意思说海上用灯是愚蠢事情。电灯既然不大称职,有这个灯也真给了我不少方便。因为不愿意受那电灯时明时灭的作弄,索 ![]() ![]() ![]() ![]() ![]() 似乎我因为教了点文学课,就必得负一种义务,随时来报告作家们的轶事,文坛消息。 他们似乎就听点这些空话,就算了解文学了。从学校返回家里,坐到満是稿件和新书新杂志的桌前,很努力的把桌面匀出一点空间,放下从学校带回的一束文章,一行一行的来过目。第一篇,五个“心灵儿为爱所碎”第二篇有了七个,第三篇是⾰命的了,有泪有⾎,仍然不缺少“爱”把一堆文章看过一小部分,看看天气有夜下来的样子。弄堂对过王寡妇家中三个年青女儿,到时候照例把话匣子一开,意大利情歌一唱,我忽然感到小小冤屈,什么事也不能做了。觉得自己究竟还是从农村培养长大的人,现在所处的世界,仍然不是自己所习惯的世界。都会生活的厌倦,生存的厌倦,愿意同这世界一切好处离开,愿意再去做十四吊钱的屠税收捐员,坐到团防局,听为雨⽔汇成小潭的院中青蛙叫嚷,用夺金标笔写索靖《出师颂》同钟繇《宣示表》了。但是当我对到这煤油灯,当我在煤油灯不定安的光度下,望到那安详的和平的老兵的脸,望到那古典的家乡风味的略显弯曲的上⾝,我忘记了⽩⽇的辛苦,忘记了当前的混 ![]() “怎么样?是不是懂得军歌呢?”我这样问他,同他开一点小小玩笑。 他就说:“怎么军人不懂军歌?我不懂洋歌。” “不懂也很好。山歌懂不懂?” “那看什么山歌。” “难道山歌有两样山歌吗?‘天上起云云重云’,‘天上起云云起花’,①全是好山歌,我小时不明⽩。后来在游击支队司令杨处做小兵,生活太放肆了,每天吃我们说过的那种狗⾁,唱我们现在说的这种山歌,真是小神仙。”①是两首凤皇山歌的第一句。 “杨嘛,一群专门欺庒老百姓的土匪,什么小神仙!我们可不好意思唱那种山歌。 一 个正派⾰命军人,这样撒野,算是犯罪。“ “那我简直是罪恶滔天了。可是我很挂念家乡那些年青小伙子,新从⽗⺟⾝边盘养大,不知这时节在这样好天气下,还会不会唱这种好听的山歌?” “什么督办长省一来,好的都完了!好人同好风俗,都被一个不认识的运气带走了。 就象这个灯,我上年同老爷到乡下去住,就全是用这样的灯。只有走路时还用粑粑灯。“ 老兵在这些事情上,因为清油灯的消灭,有了使我们常常见到的乡绅一般的感慨了。 我们这样谈着,凭了这 ![]() ![]() ![]() ![]() 因为当着我面前,这个老兵以他五十年吓人丰富的生活经验,消化⼊他的脑中,同我谈及一切,平常时节,对于用农村社会来写成的短篇小说,是我永远不缺少兴味的工作;但如今想要写一个短篇的短篇,也象是不好下笔了。我有什么方法可以把这个人的纯朴优美的灵魂,来安排到这纸上?望到这人的颜⾊,听到这人的声音,我感到我过去另外一时所写作的人生的平凡。我实在懂得太少了。单是那眼睛,带一点儿忧愁,同时或不缺少对于未来作一种极信托的乐观,看人时总象有什么言语要从那无睫⽑的微褐的眼眶內流出,望着他一句话不说,或者是我们正谈到那些家乡战争,那些把好人家房子一把火烧掉,牵了农人⺟牛奏凯回营的战事,这老兵忽然想起了什么,不再说话了。我猜想他是要说一些话的,但言语在这老兵头脑中,好象不大够用,一到这些事情上,他便哑口了。他只望着我。或者他也能够明⽩我对于他的同意,所以后来他总是很温柔的也很媚妩的一笑,把头点点,就转移了一个方向,唱了一个四句头的山歌。他哪里料得到我在这些情形下所感到的动摇!我望着这老兵每个动作,就觉得看到了国中那些多数陌生朋友。他们是那么纯厚,同时又是那么正直。好象是把那最东方的古民族和平灵魂,为时代所带走,安置到这毫不相称的战 ![]() 有时,就因为这些感觉扰 ![]() ![]() ![]() ![]() ![]() 仿佛先是不好意思劝我喝,听我说起酒,于是忙匆匆的走下楼去,把那个酒瓶拿来,用小杯子倒了半杯⽩酒“你喝一点点,莫多吃。”本来不能喝酒不想喝酒的我,也不好意思拒绝这件事了。把酒喝下,接过了杯子,他自己又倒了小半杯,向口中一灌,抿抿嘴,对我笑了一会儿,一句话不说,又拿着瓶子下楼去了。第二天还是 ![]() ![]() 学校的事这老兵士象是漠不关心的。他问我那些大生学将来做些什么事,是不是每人都去做县长。他又问我学校每月应当送我多少钱,这薪⽔是不是象军队请饷一样,一起了战争就受影响。他是另有用意的。他想知道生学是不是都去做县长,因为要明⽩我有多少门生是将来的知事老爷。他问欠薪不欠薪,因为要明⽩我究竟钱够不够用。他最关心的是我的生活。这好人,越来越不守本分,对于我的生活,先还是事事赞同,到后来,好象找出了许多责任,不拘是我愿不愿意,只要有机会,总就要谈到了。即或不象一些不懂事故的长辈那种偏见的批评,但对于那些问题,他的笑,他的无言语的轻轻叹息,都代表了他的态度,使我感受不安。我当然不好生他的气,我既不能把他踢下楼梯去,也不好意思骂他。他实在又并不加上多少意见,对于我的生活,他就只是反抗,就只是否认。对于我这样年龄,还不打量找寻一个太太,他比任何人皆感觉到不平。在先我只装做不懂他的意思,尽他去自言自语,每天只同他去讨论军中生活,以及各地各不相同的风俗习惯。到后他简直有点⿇烦人了。并且那⿇烦,又永远使人感到他是忠诚的。 所以我只得告他,我是对于这件事实在毫无办法,因为做绅士的方便,我得不到,做生学的方便,我也得不到,目下不能注意这些空事情。我还以为同他这样明⽩一说,自然就凡事谅解,此后就再也不会受他的批评了。谁知因此一来更糟了。他仿佛把责任完全放在他自己⾝上去,从此对于和我来往的女人,都被他所注意了。每一个来我住处的女人,或者是朋友,或者是生学,在客人谈话中间,不待我的呼唤,总忽然见到他买了一些⽔果,把一个盘子装来,非常恭敬的送上,到后就站到门外楼梯口来听我们谈话。待我送客人下楼时,常常又见他故意装成在梯边找寻什么东西神情,目送客人出门。客人走去后,又装成无意思的样子,从我口中探寻这女人一切,且窥探我的意思。他并且不忘记对这客人的风度言语加以一种批评,常常引用他所知道的《⿇⾐相法》,论及什么女人多子,什么女人聪明贤惠,若不是看出我的厌烦,决不轻易把问题移开。他虽然这样关心这件事情,暗示了我什么女人多福,什么女人多寿,但他总还以为他用的计策非常⾼明。他以为这些关心是永远不会为我明⽩的。他并不是不懂得到他的地位。这些事在先我实在也是不曾注意到,不过稍稍长久一点,我可就看出这好管闲事的人,是如何把同我来往的女人加以分析了。对于这种行为,我既不能恨他,又不能向他解释,又不能同他好好商量,只有少同他谈到这些事情为好。 这老兵,在那单纯的正直的脑中,还不知为我设了多少法,出了多少主意,尽了帮助我得到一个女人的多少设计义务!他那 ![]() ![]() ![]() ![]() ![]() 我在这样一个人面前,感到忧郁,也十分感到羞惭。因为那仿佛由自己脑中成立的海市蜃楼,而又在这奇幻景致中对于海市中人物的我的生活加以纯然天真的信仰,我不好意思把这老兵的梦戳破,也好象缺少那戳破这梦的权力了。 可是我将怎么来同这老兵安安静静生活下去?我做的事太同我这老家人的梦离远了。 我简直怕见他了。我只告他,现在做点文章教点书,社会上对我如何好;在他那方面,又总是常常看到体面的有⾝分朋友同我来往,还有那更体面的精致如酥如 ![]() 这个人,他还同意我的气概,以为这只是一个从军籍中出⾝才有的好气概!凡是这些他是在另一时用口用眼睛用行动都表示到了的。许多时候当在这个人面前时节,我觉得无一句话可说,若是必须要做些什么事,最相宜的,倒真是痛痛的打他一顿为好。 那时到我处来往次数最多的,是一个穿蓝⾐服的女孩子,好象一年四季这人都是穿蓝颜⾊,也只有蓝⾊同这女人相称。 这是我一个最 ![]() 我不好对于他这种兴味加以阻碍,自然同女人谈到他的生活,谈到他为人的正直,以及生活经验的丰富等等事情。渐渐的,时间一长,女人对于他自然也发生一种友谊了。 可是这样一来,当他同我两个人在一块时,这老兵,这行伍中风霜冰雪死亡饥饿打就的结实的心,到我婚姻问题上,完全柔软如蜡了。他觉得我若是不打量同那蓝⾐女人同住,简直就是一种罪过。他把这些意见带着了责备样子,很庄严的来同我讨论。 这老兵先是还不大好意思同女人谈话,女人问到这样那样,象请他学故事那么把生活经验告给她听时,这老兵,总还用着略略拘束的神气,又似乎有点害羞,非常矜持的来同女人谈话。到后因为一 ![]() 把话说完,看看女人,仿佛看清楚了女人已经为他一番话所动摇,把责任已尽,这人就非常満意,同我飞了一个眼风,奏凯似的橐橐走下楼预备点心⽔果去了。 他见我写信回到乡下去,总要问我,是不是告给了老太太有一个非常…的女人。 他意思是非常“要好”非常“相称”这一类形容词。当发现我⽑眉一皱,这老兵,就“肂、肂”的低低喊着,带着“这是笑话,也是好意,不要见怪”的要求神气,赶忙站远了一点,占据到屋角一隅去,好象怕我会要生气,当真动手攫了墨⽔瓶抛掷到他头上去。 然而另外任何时节,他是不会忘记谈到那蓝⾐女子的。 在这些事上我有什么办法?我既然不能像我的弟弟那样,处置多嘴的副兵用马粪填口,又不能像我的⽗亲,用废话去支使他走路。我一见了这老兵就只有苦笑,听他谈到他自己生活同谈到我的希望,都完全是这个样子。这人并不是可以请求就能缄默的。就是口哑了,但那一举一动,他总不忘记使你看出他是在用一副善良的心为你打算一切。 他不缺少一个戏子的天才,他的技巧,使我见到只有感动。 有一天,那个穿蓝⾐的女人又来到我的住处,第一次我不在家,老兵同女人说了许多话。(从后来他的神气上,我知道他在和女人谈话时节,一定是用了一个对主人的恭敬而又亲切的态度应答着的。)因为恐怕我不能即刻回家,就走了。 我回来时,老兵正同我讨论到女人,女人又来了。那时因为还没有吃晚饭,这老兵听说要招待这个女客了,显然十分⾼兴,走下楼去。到吃饭时,菜蔬排列到桌上,却有料想不到的丰盛。不知从什么地方学得了规矩,知道了女客不吃辣子,平素最 ![]() 把饭吃过,这老兵不待呼唤,又去把苹果拿来,把茶杯倒満了,从酒精炉子烧好的开⽔,一切布置妥贴了,趑趄了好一会才走出去。他到楼下喝酒去了。他觉得非常快乐。 他的梦展开在他眼前,一个主人,一个主妇,在酒杯中,他一定还看到他的小主人,穿了陆军制服,象在马路上所常常见到的小洋人,走路 ![]() “大叔,今天你喝多了。你怎么忽然有这样好菜?客人说从没有吃过这样菜。”本来要笑的他,听到这个话,样子更象猫儿了。他说“今天我快乐。” 我说:“你应当快乐。” 他分辩,同我故意争持“怎么叫做应当?我不明⽩!我从来没有今天快乐!我喝了半瓶⽩酒了!” “明天又去买,多买一瓶存放⾝边,你到这里别的不有,酒总是应当要让你喝够量。” “这样喝酒我从不曾有过。你说,我应当快乐,为什么应当!我常常是不快乐的! 我想起老太爷,那种运气,快乐不来了。我想起大少爷,那种体格,也不能快乐了。我想起三少爷,我听人说到他一点儿,一个豹子,一个金钱豹,一个有脾气有作为的人,我要跟到他去⾰命打仗,我要跟他去冲锋,捏了 ![]() ![]() 但同他们在一处的都烂了,都埋成一堆。我听到人家说,四期⻩埔军官在龙潭作战的,下级军官都烂了,都埋成一堆。两个月从那里过⾝,还有使人作呕臭气味。三少爷好运气,仍然能够骑马到⻩罗寨打他的野猪,一个英雄!我不快乐,因为想起了他不作师长。你呢,我也不快乐。你⾝体多坏。你为什么不——“ “早睡点好不好?我要做点事情,我心里不大⾼兴。” “你瞒我。你把我当外人。我耳朵是老马耳朵,听得懂得,我知道我要吃喜酒,你这些事都不愿意同我说,我明天回去了。” “你究竟听到什么?有什么事说我瞒你?” “我懂我懂,我求你——你还不知道我这时的心里,搞成一团象什么样子!” 说到这里,这老兵哭了。那么一个中年人,一个老军人,一个…他真象一个小孩子哭了。但我知道这哭是为 ![]() ![]() 一 切事皆使我哭笑两难。我不能打他骂他,他实在又不是完全吃醉了酒的人。他只顽固的相信我对于这事情不应当瞒他;还劝我打一个电报,把这件好事即刻通知七千里外的几个家中人。他称赞那女人,他告我⽩天就同女人谈了一些话,很懂得这女人一定会是老太太所 ![]() 我不得不把一切实真,在一种极安静的态度下为他说明。 他望到我,把口张大着,听完我的解释,信任了我的话。后来看到他那颜⾊惨沮的样子,我不得不谎了他一下,又告他我另外有了一个女人,像貌 ![]() 可是这老兵,只愿意相信我前面那一段说明,对于后一段,明⽩是我的谎话。我把话谈到末了,他毫不做声,那⻩⻩的小眼睛里,酿了満満的一泡眼泪,他又哭了。本来是非常強健的⾝体,到这时显出万分衰弱的神情了。 楼廊下的钟已经响了十点。 “你睡去,明天我们再谈好不好?” 听到我的请求,这老兵,忽然又像觉悟了自己的冒失,装成笑样子,自责似的说自己喝多点酒,就象颠子,且赌咒以后一定要戒酒。又问我明天 ![]() 他懂得我心里难过处。他望到桌上那一个建漆盘子里面的苹果⽪,拿了盘子,又取了鱼的溜势,溜了出去,悄悄的把门拉拢,一步一步走下楼梯去了。听到那衰弱的脚踏着楼梯的声音,我觉得非常悲哀。这老年人给我的一切印象,都使我对于人生多一个反省的机会,且使我感觉到人类的关系,在某一情况下,所谓人情的认识,全是酸辛,全是难于措置的纠葛。这人走后,听到响过十二点钟,我还没有觉睡,正思索到这些琐碎人情,失去了心上的平衡。忽然听到楼梯上有一种极轻的声音,走到了门口,我猜得着这必定是他又来扰我了。他一定是因为我的不觉睡,所以来督促我上 ![]() 经过这一次喜剧的排场,老兵 ![]() 我们互相了解得多一点。我仍然是那么保持到一种同世界绝缘的寂寞生活,并不因为气候时间有所不同。在老兵那一方面,由于从我这里,他得到了一些本来不必得到的认识,那些破灭的梦,永远无法再用一个理由把它重新拚合成为全圆,老兵的寂寞,比我更可怜了。关于光明生活的估计,从前完全由他提出,我虽加以否认,也毫无办法挫折他的勇气。 但后来,反而需要我来为他说明那些梦的 ![]() 但是那蓝⾐女人,预备过北平结婚去了,到我住处来辞行。老兵听到女人又要到此吃饭,却只在平常饭菜上加了一样素菜,而且把菜拿来时节那种样子,真是使人不 ![]() 这情形只有我明⽩。不知为什么,我那时反而不缺少一点愉快,因为我看到这老兵,在他⾝上哀乐的认真。一些情感上的固执,绝对不放松,本来应当可怜他,也应当可怜自己;但本来就没有对那女人作另外打算,因为老兵胡涂的梦,几几乎把我也引到烦恼里去,如今看到这难堪的脸嘴,我好象报了小小的仇,忘记自己应当同情他了。 从此蓝⾐女人在我的书房绝了踪迹。而且更坏的是,两个青年男女,到天津都被捕了。我没有把这件事告过老兵,那老兵也从不曾问起过。我明⽩他不但有点恨那女人,而且也似乎有点恨我的。 本来答应同我在七月暑假时节,一块儿转回乡下去,因为我已经有八年不曾看过我那地方的天空,踹过我那地方的泥土,他也有了六年没有回去了。可是到仅仅只有十八天要放假的六月初,福建方面起了战事,他要我送他点路费,说想到南京去玩玩。我看他脾气越来越沉静,不能使他快乐一点,并且每天到灶间去做菜做饭,又间或因为房东娘姨 ![]() ![]() ![]() 这就是我桌上有这样一盏灯的理由了。我 ![]() ![]() 故事说完时,穿青⾐服的女人,低低的叹了一声气,走到那桌子边旁去,用纤柔的手去摩娑那盏小灯。女人稍稍吃惊了,怎么两年来还有油?但主人是说过了的,因为在晚上,把灯燃好,就可在灯光下看到那个老行伍的声音颜⾊。女人好奇似的说到晚上要来试试看,是不是也可以看得出那司务长。显然的事,女人对于主人所说的那老兵,是完全中意了。 到了晚上,房间里,那旧洋灯果然放了薄薄光明。火头微微的动摇,发出低微的滋滋声音。用惯了五十枝烛光的人,在这灯光下是自然会感到一种不同情调的。主人同穿青⾐来客,把⾝体搁在两个小小圈椅里。主人又说起了那盏灯,且告女人,什么地方是那老兵所站的地方,老兵说话时是如何神气,这灯罩子在老兵手下又擦得如何透明清澈,桌上那时是如何混 ![]() 听到这个话的穿青⾐女人,笑了笑,又复轻轻的叹着。过了好一会,忽然惋惜似的 说: “这人一定早死了!” 主人说“是的,这人或许早死了,在我那些 ![]() “很可惜我见不着这个人。” “他也应当很可惜不见你。” “我愿意认识他,愿意同他谈谈话,愿意…” “那有什么用处!不是因为见到,便反而会给许多人添⿇烦么?” 女人觉得话说得稍过了头,有些事情应当红脸了。 于是两人在灯光中沉默下来。 另外一个晚上,那穿青⾐的女人,忽然换了一件蓝⾊⾐服来了。主人懂得这是为凑成那故事而来的,非常 ![]() ![]() “是嫌电灯光线太強么?” “是要司务长看另外一个穿蓝⾐服的人在你房里的情形。” 听到这个俏⽪的言语,主人想下楼去取灯,女人问他: “放在楼下么?” “是在楼下的。” “为什么又放到楼下去?” “那是因为前晚上灯泡坏了不好做事,借他们楼下房东娘姨的。我再去拿来就是了。” “是娘姨的灯吗!” “不,我好象说过是一个老兵买的灯!”男子赶忙分辩,还说“你知道这灯是老兵买的!” “但那是你说的谎话!” “若谎话比实真美丽…并且,穿蓝⾐的人,如今不是有一个了么?” 女人承认“穿蓝⾐的虽有一个,但他将来也一定不让老兵快乐。” “我完全同意你这个话。倘若真有这个老兵,实在不应当好了他。” “真是一个坏人,原来说的全是空话!” “可是有一个很关心他的听差,而且仅仅只把这听差的神气样子告给别人,就使人对于那主人感到兴味,十分同情,这坏人实在是…” 女人忍不住笑了。他们于是约定下个礼拜到苏州去,到南京去,男子还答应了女人,这旅行为的是探听那个老司务长的下落。 1929年5月写成于吴淞 "zise" >zise "zise" >zise紫⾊梦搜刮最精彩的各类小说书籍。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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