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优雅小说网 > 经典名著 > 沈从文集-小说卷4 作者:沈从文 | 书号:43684 时间:2017/11/10 字数:1546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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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九三○年我住在武昌,因为我有个作军官的老弟,那时节也正来到武汉,理办些关于他们师部军械的公事,从他那方面我认识了好些少壮有为的军人。其中有个年龄已在五十左右的老军校,同我谈话时比较其余年青人更容易了解一点,我的兄弟走后,我同这老军校还继续过从,极其投契。这是一个品德学问在军官中都极其稀有罕见的人物,说到才具和资格,这种人作一军长而有余。但时代风气正奖励到一种恶德,执权者需要投机 ![]() ![]() “一个军人 ![]() ![]() 这少将独⾝住在汉口,我却住在武昌,我们住处间隔了一条长年是⻩⾊急流的大江。有时我过江去看他,两人就一同到一个四川馆子去吃⼲烧鲫鱼。有时他过江来看我,谈话忘了时候,无法再过江了,就留在我那里住下。我们便一面吃酒,一面继续那个未尽的谈话,听到了蛇山上驻军号兵天明时练习喇叭的声音,两人方横横的和⾐睡去。 有一次我过江去为一个同乡送行,在五码头各个小火轮趸船上,找寻那个朋友不着,后来在一趸船上却遇到了这少将,正在趸船客舱里,同一个妇人说话。妇人⾝边堆了许多⽪箱行李,照情形看来,他也是到此送行的。送走的是一男一女,男的大致只二十三四岁,一个长得英俊 ![]() 半点钟后,船已开行了,送客的陆续散尽了,我还见到这少将站在趸船头上,把手向空中 ![]() 于是我们见到了,我就告给他,我也是来送一个朋友的,且已经见到了他许久,因为不想妨碍他们的谈话,所以不曾招呼他一声。他听我说已经看见了那男子和妇人,就用责备我的口气说:“你这讲礼貌的人,真是当面错过了一种好机会!你这书呆子,怎么不叫我一声?我若早见到你就好了。见到你,我当为你们介绍一下!你应当悔恨你过分小心处,在今天已经作了一件错事,因为你若果能同刚才那女人谈谈,你就会明⽩你冒失一点也有一种冒失的好处。你得承认那是一个华丽少见的妇人,这个妇人她正想认识你!至于那个男子,他同你弟弟是要好的朋友,他更需要认识你!可惜他的眼睛看不清楚你的面目了,但握到你的手,听你说的话,也一定能够给他极大的快乐!” 我才明⽩那青年男子沉默微笑的理由了。我说“那体面男子是一个瞎子吗?”朋友承认了。我说“那美丽妇人是瞎子的太太吗?”朋友又承认了。 因为听到少将所说,又记起了这两夫妇保留到我印象上那副⾼贵模样,我当真悔恨我失去的那点机会了。我当时有点生自己的气,不再说话,同少将穿越了江边大路,走向法租界的九江路,过了一会,我才追问到船上那两个人从什么地方来,到什么地方去,以及其他旁的许多事情。原来男子是湘南××一个大地主的儿子,在广东⻩埔军校时,同我的兄弟在一队里生活过一些⽇子,女人则从前一些⽇子曾出过大名,现在人已老了,把旧的生活结束到这新的婚姻上,正预备一同返乡下去,打发此后的⽇子,以后恐不容易再见到了。少将说到这件事情时,夹了好些轻微叹息在內。我问他为什么那样一个年青人眼睛会瞎去,是不是受下那军人无意识的內战所赐,他只答复我“这是去年的事情”在他言语神⾊之间,好象还有许多话一时不能说到,又好象在那里有所计划,有所隐讳,不 ![]() 回到武昌时,我想起了今天船上那一对夫妇,那个女人在另一时我似乎还在什么地方看到过,总想不出在京北还是在海上。因为忘不掉少将所说的这两夫妇对于我的未识面的友谊,且知道这机会错过去后,将来除了我亲自到湘南去拜访他们时,已无从在另外什么机会上可以见到,故更为所错过的机会十分着恼。 过了两天是星期,学校方面无事情可作,天气极好,想过江去寻找少将过汉 ![]() ![]() 我自然仍得渡江过汉口去,找寻我那个少将朋友!我得告知他这件事情,我还有许多话要问他,我要那么一个年⾼有德善于解脫人生幻灭的人,用言语帮助到我,因为我觉得这件事使我受了一种不可忍受的打击。我心中十分悲哀,却不知我损失的是些什么。 上了岸,在路上我就很糊涂的想到:“假如我前天没有过江,也没有见到这两个人,也没有听到少将所说的一番话,我不会那么难受罢。”可是人事是不可推测的,我同这两人似乎已经相 ![]() 到了少将住处以后,才知道他已出去许久了。我在他那里,等了一会,留下了一个字条,又糊糊涂涂在街上走了几条马路。到后忽然又想“莫非他早已得到了消息,跑到我那儿去了?”于是才渡江回我的住处。回到住处,果然就见到了少将,见到他后我显得又快乐又忧愁。这人见了我递给他的报纸,就把我手紧紧的揿住握了许久。我们一句话都不说,我们简直互相对看的勇气也失掉了,因为我们都知道了这件事情,用不着再说了。 可是我的朋友到后来笑了,若果我的听觉是并不很坏的,我实在还听到他轻轻的在说:“死了是好的,这收场不恶。”我很觉得奇异,由于他的意外态度,引起了我说话的勇气。我问他这是怎么一回事。怎么一回事?只有天知道!这件事可以去追究它的证据和 ![]() 二 一九二七年左右时节,××师以一个最好的模范军誉,驻防到×地方的事,这名誉直到一九三○年还为人所称道。某一天师部来了四个年青男子,拿了他们军事学校教育长的介绍信,来谒见师长。这会见的事指派到参谋处来,一个上校参谋主任代替了师长,对于几个年青人的来意,口头上询问了一番,又从过去经验上各加以一种无拘束的思想学识的检察,到后来,四人之中三个皆委充中尉连附,分发到营上去了,其余一个就用上尉名义,留下在参谋处服务。这青年从大学校脫⾝而转到军校,对军事有了深的信仰,如其余许多年轻大生学一样,抱了牺牲决心而改图,出⾝膏腴,脸⽩⾝长,体魄壮健,思想正确,从相人术方法上看来,是一个具有毅力与正直的灵魂极合于理想的军人。年青人在时代兴味中,有他自己哲学同观念,即在⾰命队伍里,大众同志之间,见解也不免常常发生分歧,引起争持。即或是错误,但那种诚实无伪的纯洁处,正显得这种年青人灵魂的完美无疵。到了参谋处服务以后,不久他就同一些同志,为了意见不合,发了几次热诚的辩论。忍耐,诚实,服从,尽职,这些美德一个下级军官所不可缺少的,在这年青人方面皆完全无缺,再加上那种可以说是华贵的气度,使他在一般年青人之间,乃如群 ![]() ![]() 这年青人的⽇常办事程序,应受初来时节所见到的那个参谋主任的一切指导。这上校年纪约有五十岁左右,一定有了什么错误,这实在是安顿到大学校去应分比安顿在军队里还相宜的人物。这上校⽇本士官学校初期毕业的头衔,限制了他对于事业选择的自由,所以一面读了不少国中旧书,一面还得同一些军人混在一处。天生一种最难得的好 ![]() ![]() 为时不久,在这个年青人同老军官中间,便发生了一种极了解的友谊了,这友谊是维持在互相极端尊敬上面的。两人年份上相差约三十岁,却因为智慧与 ![]() ![]() ![]() 这地方虽属于⾼级军人所有,提倡发起这个俱乐部的,实为一个由行伍而出⾝的老将军,故取名为老兵俱乐部。老兵俱乐部在××还是一个极有名的地方,因为里面不谈政治,注重正当乐娱,乐娱中凡包含了不道德的行为,也不能容许存在。还有一样最合理的规矩,便是女子不能涉⾜。当初发起人是很得军界信仰的人,主张在这俱乐部里不许女人揷⾜,那意思不外乎以为女人常是祸⽔,对军人特别不相宜。这意见经其他几个人赞同,到后便成为规则了。由于规则的实行,如同军纪一样,毫不含糊,故这俱乐部在××地方倒很维持到一点令誉。这令誉恰恰就是其他那些用俱乐部名义组织的团体所缺少的东西。 不过到后来,因为使这俱乐部更道德一点,却有一个上校董事,主张用一个妇人来主持一切。当时把这个提议送到董事会时,那上校的确用的是“道德”名义,到后来这提议很希奇的通过了,且即刻就有一个中年妇人来到俱乐部了。据闻其中还保留到一种秘密,便是来到这里主持俱乐部的妇人,原来就是那个老兵将军的妇情。某将军死后,十分贫穷,妇人毫无着落,上校知道这件事,要大家想法来帮助那个妇人,妇人拒绝了金钱的接受,所以大家商量想了这样一种办法。但这种事知道的人皆在隐讳中,仅仅几个年老军官明⽩一切。妇人年龄已在三十五岁左右,尚保存一种少年风度, ![]() ×师上校参谋主任,对于这妇人过去一切,知道得却应比别的老军人更多一点。他就是那个向俱乐部董事会提议的人,老兵将军生时是他最好的朋友,老兵将军死时,便委托到他照料过这个秘密的妇情。 这妇人在民国初年间,曾出没于京北上层贵族社 ![]() 她是一个小家碧⽟,生小聪明,像貌俏丽,随了⺟亲往来于旗人贵家,以穿扎珠花, ![]() ![]() ![]() ![]() ![]() ![]() ![]() 但女人是那么年青,又那么寂寞,先前那个丈夫,很明显的既不曾正式结婚,就没有拘束她行动的权利,为时不久,她就又被养⽗一个年约四十岁左右的朋友引 ![]() ![]() ![]() ![]() 曹锟事议会贿案发觉时,牵连了多少名人要人,×总长逃到海上去了。一家过海上以后,×总长二姨太太进了门,一个实真从 ![]() 老外 ![]() ![]() 两人独自在海上单独生活下来,实际上,她就做了 ![]() ![]() 她踌躇了一些⽇子,决意离开了海上,到长江中部的×镇去,试试她的命运。那里她知道有的是大商人同大傻子,两者之中,她还可以得到机会,较从容的选取其一,自由的把终⾝ ![]() 人世幸福照例是孪生的,忧患也并不单独存在。在生活中我们常会为一只不能目睹的手所颠覆,也常会为一种不能意想的妒嫉所陷害。一切的境遇稍有头绪,一切刚在恢复时,一个大傻子同一个军籍中人,在她住处弄出了流⾎命案,这命案牵累到她,使她在一个军人法庭,受了严格的质问。这审判主席便是那个老兵将军,在她的供词里,她稍稍提到一点过去诡奇不经的命运。 命案结束后,这老兵将军成了她妆台旁一位服侍体贴的仆人。经过不久时期,她却成了老兵将军的秘密别室。倦于风尘的感觉,使她 ![]() ![]() 她为了一点预感,或者她看得出应当在某一时还得一个男子来补这个丈夫的空缺。但这个妇人外表虽然还并不失去引人注意的魔力,心情因为经过多少爱情的躏蹂,实在已经十分衰老不堪磨折了。她需要休息,需要安静,还需要一种节 ![]() ![]() ![]() 因此一来,她到了老兵俱乐部。新的职务恰恰同她的 ![]() ![]() 这一面到这时应当结束一下,因为她是在一种极有规则的朴素生活中,打发了一堆⽇子的。可是有一天,那个上校把他的少年体面朋友邀到老兵俱乐部去了,等到那上校稍稍感觉到这件事情作错了时,已经来不及了。 还只是那个上尉阶级的朋友,来到××二十天左右,×师的参谋主任,把他朋友邀进了老兵俱乐部。这俱乐部来往的大多数是上了点年纪的人物,少年军官既吓怕到上级军官,又实在无什么趣味,很少有见到那么英拔不群的年青人来此。 两人在俱乐部大厅僻静的角隅上,喝着最⾼贵的⽩铁酒同某种甜酒,说到些⾰命以来年青人思想行为所受的影响。那时节图书间有两个人在阅览报纸,大厅里有些年老军人在那里打牌,听到笑声同数筹码的声音以外,还没有什么人来此。两人喝了一会儿,只见一个女人,穿了件灰⾊绸缎青⽪作边缘的宽博袍子,披着略长的黑⾊光滑头发,手里拿了一束红花走过小餐厅去。那上校见了女人,忙站起⾝来打着招呼。女人也望到这边两个人了,点了一下头,一个微笑从那张俊俏的小小嘴角漾开去,到脸上同眼角散开了。那种尊贵的神气,使人想起这只有一个名角在台上时才有那么动人的丰仪。 那个青年上尉,显然为这种壮观的华贵的形体引起了惊讶,当他老友注意到了他,同他说第一句话时,他的矜持失常处,是不能隐瞒到他的老友那双眼睛的。 上校将杯略举,望到年青人把眉⽑稍稍一挤,做了一个记号,意思象是要说:“年青人,小心一点,凡是使你眼睛放光的,就常常能使你中毒,应当明⽩这点点!” 可是另一个有一点可笑的预感,却在那上校心中蕴蓄着,还同时混合了点轻微的妒嫉,他想到“也许,一个快要熄灭了的火把,同一个不曾点过的火把并在一处,会放出极大的光来。”这想象是离奇的,他就笑了。 过一刻,女人从原来那个门边过来了,拉着一处窗口的帷幕,指点给一个穿⽩⾐的侍者,嘱咐到侍者好些话,且向这一边望着。这顾盼从上尉看来,却是那么尊贵的,多情的。 “上校,⽇里好,公事不多罢。” 被称作上校的那一个说:“一切如原来样子,不好也不坏。 ‘受人尊敬的星子,天保佑你,长是那么快乐,那么美丽。’“后面两句话是这个人引用了几句书上话语的,因为那是一个绅士对贵妇的致⽩,应当显得谦逊而谄媚的,所以他也站了起来,把头低了一下。 女人就笑了。“上校是一个诗人,应当到大会场中去读××的诗,受群众的鼓掌!” “一切荣誉皆不如你一句称赞的话。” “真是一个在这种地方不容易见到的有学问的军官。” “谢谢奖语,因为从你这儿听来的话,即或是完全恶骂,也使人不易忘掉,觉得幸福。” 女人一面走到这边来,一面注目望到年青上尉,口上却说:“难道上校愿意人称为‘有严峻风格的某参谋’吗?” “不,严峻我是不配的,因为严峻也是一种天才。天才的⾝分,不是人人可以学到的!” “那么有学问的上校,今天是请客了罢?”女人还是望到那个上尉,似乎因为极其陌生“这位同志好象不到过这里。” 上校对他朋友看看,回答了女人“我应当来介绍介绍:这是我一个朋友,…郑同志,…这是老兵俱乐部主持人,××姐小。”两个被介绍过了的皆在微笑中把头点点。这介绍是那么得体的,但也似乎近于多余的,因为爱神并不先问清楚人的姓名,才 ![]() 那上校接着还说了两句谑不伤雅的笑话,意思想使大家自由一点,放肆一点,同时也许就自然一点。 女人望到上校微微的笑了一下,仿佛在说着:“上校,你这个朋友漂亮得很。” 但上校心里却俨然正回答着:“你咧,也是漂亮的。我担心你的漂亮是能发生危险的,而我朋友漂亮却能产生愚蠢的。”自然这些话他是不会说出口的。 女人以为年青军人是一个生学了,很随便的问:“是不是骑兵学校的?” 上校说:“怎么,难道我带了马夫来到这个地方吗?聪明绝顶的人,不要嘲笑这个没有严峻风度的军人到这样子!” 女人在这种笑话中,重新用那双很大的危险的眼睛,检察了一下桌前的上尉,那时节恰恰那个年青人也抬起头来,由于一点力量所制服,年青人在眼光相接以后,腼腆的垂了头,把目光逃遁了。女人快乐得如小孩子一样的说:“明⽩了,明⽩了,一个新从军校出来的人物,这派头我记起来了。” “一个军校生学,的确是有一种派头吗?”上校说时望到一下他的朋友,似乎要看出那个特点所在。 女人说:“一个小孩子害羞的派头!” 不知为什么原因,那上校却感到一点不祥兆象,已在开始扩大,以为女人的言语十分危险,此后不很容易安置。女人是见过无数⽇月星辰的人,在两个军人面前,那么随便洒脫,却不让一个生人看来觉得可以狎侮,加之,年龄已到了三十四五,应当不会给那年青朋友什么难堪了。但女人即或自己不知自己的危险,便应当明⽩一个对女人缺少经验的年青人,自持的能力却不怎么济事,很容易为她那点力量所 ![]() 但女人似乎还有其他事情等着,说了几句话却走了。 上校见到他的年青朋友,沉默着没有话说,他明⽩那个原因,且明⽩他的朋友是不愿意这时有谁来提到女人的,故一时也不曾作声。可是那年青朋友,并不为他所猜想的那么做作,却坦⽩的向他老朋友说:“这女人真不坏,应当用充満了鲜花的房间安顿她,应当在一种使一切年青人的头都为她而低下的生活里生活,为什么却放到这里来作女掌柜?” 上校不好怎么样告给他朋友女人所有过去的历史。不好说女人在十六年前就早已如何被人逢 ![]() 那年青上尉稍稍沉默了一下,象是在努力回想先一刻的某种情景,后来就问:“这女人那双眼睛,我好象很 ![]() 上校装作不大注意的样子,为他朋友倒了一杯甜酒,心里想说:“凡是男子对于他所中意的眼睛,总是那么说的。再者,这双眼睛,也许在五六年前出名的图画杂志上,就常常可以看到!” 后来谈了些别的话,年青人不知不觉尽望到女人去处那一方,上校那时已多喝了两杯,成见慢慢在酒力下解除了,轻轻的向他朋友说:“女人老了真是悲剧。”他指的是一般女人而言,却想试试看他的朋友是不是已注意到了先一时女人的年龄。 “这话我可不大同意。一个美人即或到了五十岁,也仍是一个美人!” 这大胆的论理,略略 ![]() 上校说:“不然,这实在是一个希见的创作,如果我是一个年青人,我或许将向她说:”老板,你真美!把你那双为上帝精心创造的手臂给了我罢。我的口为爱情而焦渴,把那张小小的樱桃小口给了我,让我从那里得到一点甘露罢。‘…“这笑话,在另一时应当使人大笑,这时节从年青上尉嘴角,却只见到一个微哂记号。他以为上校醉了,胡 ![]() 上校见到他年青朋友的情形,而且明⽩那种理由,所以把话说过后笑了一会。 “郑同志,好兄弟,我明⽩你。你刚才被人轻视了,心上难过,是不是?不要那么小气罢。一个有希望有精力的人,不能够在女子方面太苛刻。人家说你是小孩子。你可真…不要生气,不要分辩;拿破仑的事业不是分辩可以成功的,他给我们的是实真的历史。让我问你句话,你说罢,你过去爱过或现在爱过没有?” 年青上尉脸红了一会,并不作答。 “为什么用红脸来答复我?” “我红脸吗?” “你不红脸的,是不是?一个堂堂军人原无红脸事情。可是,许多年青人见了体面妇人都红过脸的。那种红脸等于说:别撩我,我投降了!但我要你明⽩,投降也不是容易事,因为世界上尽有不收容俘虏的女人。至于你,你自然是一个体面俘虏!” 年青上尉看得出他的老友醉了,不好怎么样解释,只说:“我并不想投降到这个女人面前,还没有一个女人可以俘虏我。” “吓,吓,好的,好的,”上校把大拇指翘起,咧咧嘴,做成“佩服⾼明同意⾼见”的神气,不再说什么话。等一会又说:“是那么的,女人是那么的。不过世界上假若有些女人还值得我们去作俘虏时,想方设法极勇敢的去投降,也并不是坏事。你不承认吗?一个好军人,在国难临⾝时,很勇敢的去打仗,但在另一时,很勇敢的去投降,不见得是可笑的!” 说着,女人恰恰又出来了,上校很亲昵的把手招着,请求女人过来:“来来,受人尊敬的主人,过来同我们谈谈。我正同这位体面朋友谈到俘虏,你一定⾼兴听听这个。” 女人已换了件紫⾊长袍,象是预备出去的模样,见上校同她说话,就一面走近桌边,一面说:“什么俘虏?”女人虽那么问着,却仿佛已明⽩那个意义了,就望到年青上尉说“凡是将军都爱讨论俘虏,因为这上面可以显出他们的功勋,是不是?” 年青上尉并不隐避那个问题的实真“不是,我们指的是那些为女人低头的…”女人站在桌旁不即坐下,注意的听着,同时又微笑着,等到上尉话说完后,似乎极同意的点着头“是的,我明⽩了。 原来这些将军常常说到的俘虏,只是这种意思!女人有那么大能力吗?我倒不相信。我自己是一个女人,倒不知道被人这样重视。我想来或者有许多聪明体面女子,懂得到她自己的魔力。一定有那种人。也有这种人,如象上校所说‘勇敢投降’的。“ 把话说完后,她坐到上校这一方,为得是好对了年青上尉的面说话。上校已喝了几杯,但他还明⽩一切事情,他懂得女人说话的意思,也懂得朋友所说的意思,这意思虽然都是隐蔵的,不露的,且常常和那正在提到的话相反的。 女人走后,上校望到他的年青朋友,眼睛中正闪耀一种光辉,他懂得那种光辉,是为什么而燃烧为什么而发亮的。回到师部时,同那个年青上尉分了手,他想起未来的事情,不知为什么觉得有点发愁。平常他并不那么为别的事情挂心,对于今天的事可不大放心得下。或者,他把酒吃多了一点也未可知。他睡后,就梦到那个老兵将军,同那个女人,象一对新婚夫妇,两人正想上火车去,醒来时间已夜了。 一 个平常人,活下地时他就十分平常,到老以后,一直死去,也不会遇到什么惊心骇目的事情。这种庸人也有他自己的好处,他的生活自己是很満意的。他没有幻想,不信奇迹,他照例在他那种沾沾自喜无热无光生命里十分幸福。另外一种人恰恰相反。他也许希望定安,羡慕平庸,但他却永远得不到它。一个一切品德境遇完美的人,却常常在爱情上有了缺口。一个命里注定旅行一生的人,在梦中他也只见到旅馆的牌子,同轮船火车。“把老兵俱乐部那一个同师部参谋处服务这一个,象两把火炬并在一起,看看是不是燃得更好点,”当这种想象还正在那个参谋主任心中并不十分认真那么打算时,上帝或魔鬼,两者必有其一,却先同意了这件事,让那次晤谈,在两个人印象上保留下一点拭擦不去的东西。这东西培养到一个相当时间的距离上,使各人在那点印象上扩大了对方的人格。这是自然的,生疏能增加爱情,寂寞能培养爱情,两人那么生疏,却又那么寂寞,各人看到对面最好的一点,在想象中发育了那种可爱的影子,于是,老兵俱乐部的主持人,离开了她退隐的事业,跑到上尉住处,重新休息到一个少壮热情的年青人 ![]() 当那个参谋上校从他朋友辞职呈文上,知道了这件事情时,他笑着走到他年青朋友新的住处去,用一个伯⽗的神气,嘲谑到他自己那么说:“这事我没有同意神却先同意了,让我来补救我的过失罢。”他为这两个人证了婚,请这两个人吃了酒,还另外为他的年青朋友介绍了一个工作,让这一对新人过武汉去。 “⽇子在那些有爱情的生活里照例过得是极快的,”少将对我说。“虽然我住在××,实在得过了他们很多的信,也给他们写了许多信。我从他们两人合写的信上,知道他们生活过得极好,我于是十分快乐,为了那个女子,为了她那种天生丽质十余年来所受的灾难,到中年后却遇到了那么一个年青,诚实,富有,一切完美无疵的男子,这份从磨折里取偿的报酬,使我相信了一些平时我决不相信的命运。 “女人把上尉看得同神话中的王子,女人近来的生活,使我把过去一时所担心的都忘掉了。至于那个没有同老友商量就作了这件冒险事情的上尉呢?不必他来信说到,我也相信,在他的生活里,所得到的体贴与柔情,应当比作驸马还幸福一点。因为照我想来,一个年纪十九岁的公主,在爱情上,在⾝体上,所能给男子的幸福,会比那个三十五岁的女人更好更多点,这理由我还找寻不出的。” 可是这个神话里的王子,在武汉地方,一个夜里,却忽然被人把眼睛用药 ![]() ![]() ![]() 武汉眼科医生,向女人宣布了这年青上尉,两只眼睛除了向施术者寻觅解药,已无可希望恢复原来的状态。女人却安慰到她的朋友,只告他这里医生已感到束手,海上还应当有较好医生,可以希望有方法能够复元。两人于是过海上去了。 整整的诊治了半年,结果就只是花了很多的钱还是得不到小小结果。两夫妇把海上眼科医生全问过了,皆不能在手术上有何效果。至于谋害者一方面的线索,时间一久自然更模糊了。两人听到大连有一个医生极好,又跑到大连住了两个月,还是毫无办法。 那双眼睛看来已绝对不能重见天⽇,两人决计回家了。他们从大连回到海上,转到武汉。又见到了那个老友,那个上校。那时节,上校已升任了少将一年零三个月。 三 上面那个故事,少将把它说完时,便接着问我:“你想想,这是不是一个离奇的事情?尤其是那女人,…”我说:“为什么眼睛会为一点药粉弄坏?为什么药粉会 ![]() ![]() “这谁明⽩?但照我最近听到一个广西军官说的话看来,瑶人用草木制成的毒药,它的力量是可惊的,一点点可以死人,一点点也可以失明。这朋友所受的毒,我疑心就是那方面得来的东西。因为汉口方面,直到这时还可以买到那古怪的野蛮的宝物。至于为什么被人暗算,你试想想,你不妨从较近的几个人去…”我实在就想不出什么人来。因为这上尉我并不 ![]() 少将在我耳边轻轻的说:“你为什么不疑心那个女人,因为爱她的男子,因为自己的渐渐老去,恐怕又复被弃,作出这件事情?” 我望到那少将许久说话不出,我这朋友的猜想,使我说话滞住了。“怎么,你以为会…”少将大声的说:“为什么不会?最初那一次,我在医院中念报纸上新闻时,我清清楚楚,看到她把手上的东西掉到地下去,神气惊惶失措。三天前在太平洋饭店见到了他们,我又无意中把我在汉口听人说‘可以从某处买瑶人毒药’的话告给两夫妇时,女人脸即刻变了⾊,虽勉強支持到,不至于即刻晕去,我却看得出‘毒药’这两个字同她如何有关系了。 一 个有了爱的人,什么都作得出,至于这个女人,她作这件事,是更合理而近情的!“ 我不能对我朋友的话加上什么议抗,因为一个军人照例不会说谎,而这个军人却更不至于说谎的。我虽然始终不大相信这件事情,就因为我只见到这个妇人一面。可是为什么这妇人给我的印象,总是那么新鲜,那么有力,一年来还不消灭?也许我所见到的妇人,都只象一只蚱蜢,一粒甲虫,生来小小的,伶便的,无思无虑的。大多数把气派较大,生活较宽, ![]() ![]() ![]() ![]() ![]() ![]() 那个妇人如一个光华炫目的流星,本体已向不可知的一个方向流去毁灭多⽇了,在我眼前只那一瞥,保留到我的印象上,就似乎比许多女人活到世界上还更实真一点。 一 九三二年舂暮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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