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优雅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务虚笔记 作者:史铁生 | 书号:43221 时间:2017/11/4 字数:20072 |
上一章 二十一、猜测 下一章 ( → ) | |
210 F医生的判断只是一家之言,对O的赴死之困仍是众说纷纭。不过,几乎所有认识她的人都相信:O已经不爱Z了。人们在这一点上毫不费力地取得共识:七年中,从崇拜到失望,从失望到不堪忍受,O对Z的爱情已不复存在。而且这样的共识,或是从语气里或是从表情上,似乎常常流露出一点儿先见之明的自得,不能说是快意——毕竟那是一件让人痛惜的事,但却很像似一道难题终于有了解,虽然是出乎意料地残酷。 但是 ![]() ![]() 比如O的遗书,谎言吗?“在这个世界上我只爱你,要是我有力量再爱一回,我还是要选择你。”O不是能说谎的人,尤其是在这样的时候。或者只是为了给Z一点儿安慰?还有,如果她不爱画家了,如果仅仅是不堪忍受那“服征”以及“寒冷的燃烧”了,她为什么不离婚?O绝不是那种被传统妇道(从一而终)束缚的女 ![]() 211 Z的同⺟异⽗的弟弟HJ说:“别人很难想象0曾经对我哥有多崇拜,简直…简直就像信徒对上帝。是不是T,我没夸张吧?”HJ笑着问⾝旁的T,同时指指T:“反正她从来没对我那样过。” 那是O去世不久,HJ和T从国外回来,据说是要在国內投资办一家欧洲风格餐馆。T还是出国前那么年轻,领着儿子。男孩儿会说汉语,但是一着急就是満口的外国话。 HJ说:O给HJ写信时不止一次说起,像Z这样才华、毅力兼备的人实在不可多得,才华毅力兼备而又贫寒不移、俗风不染的人就更少,至少在O的视野里没有第二个。 T说:有一次O给T写信说,她做梦也没想她会得到这么完美的爱情,她引了一句古诗“金凤⽟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她说“金凤⽟露”是有点儿俗,但“胜却人间无数”真是千古绝唱,她说诗人一定有过跟我现在一样的感受,否则不可能写出这样的诗来。当然那不光是 ![]() ![]() “我哥那个人,唉,怎么说他呢?”HJ头摇叹气,再说不出什么。 “他们两个的责任,依我看是他们两个人的责任,”T说“其实他们俩谁也不大懂爱情。” “T现在是爱情专家,我常常聆听教诲,”HJ变得比以前诙谐了。 T说:“他们俩,一个需要崇拜,一个需要被崇拜,需要崇拜的那一个忽然发现她的偶像不大对劲儿了…另一个呢,看吧,他或者再找到一个崇拜者,或者在自恋中发疯吧。” “你们呢,很平等?”我问。 “岂止平等?”HJ说“我们俩志同道合,都是女权主义者。” T也笑了:“我不过是比他泼辣…” “岂止岂止,您太谦虚了,是厉害!”HJ又转而问我“您可能听说过我的长跑史吧?” “曾有耳闻。” “在第十五章,您可以翻回去再看一下。到现在我还是那么跑着呢,威信已经全盘出卖,可一直也没从追求者的位置上跑出来。不不,别误会,这是我的自由选择。” “那是因为你太窝囊了,”T大笑着说“不过你一直都有你的自由,你不承认?我強迫你了吗?” “当然没有。我已经強调过了,我是一个自愿的女权主义之男 ![]() “您还是那么相信平等吗?”T问我“您不如相信自由。” 这时他们的小儿子问我:“你会武术吗?” “他觉得在国中,人人都必定会武术,”T说,脸上掠过一缕伤感。“唉,他也许注定是个外国人了,我们俩还是常常想回来,总有一天要彻底回来。” “可是,是从什么时候,O对Z的崇拜变成了失望?”我问。 “是从什么时候大概谁也说不清。最明显的是上一次我们回来,O跟我们说起了一件事…嘿,还是你说吧。”T让她的先生说。 “O也是从我爸那儿听来的,本来我妈不许我爸告诉别人,可是有一天我爸又喝醉了,我妈不在家,正好O去了,正听见我爸坐在屋里大骂我哥,说他竟然对人说我妈是我们家的保姆。” “怎么会呢?”我说。 HJ:“这事你最好别去问我爸,你除了听他大骂一场也听不到别的。是这么回事:我们的一个英国朋友来国中,这个英国人差不多算个画商,本人也是个艺术家,我希望他能去看看我哥的画。我跟他说起过我哥,他很感趣兴。我觉得我哥的画真是 ![]() ![]() HJ:“可是那次,Z,我哥,竟向我的那个英国朋友用英语介绍我妈说…说她是我们家的仆人…可我爸是懂英语的,尤其听得懂‘Servant’这个词,我爸几十年前就是在一个英国牧师家里当仆人的呀!” HJ:“那天,那个英国人正在我哥那儿看他的作品,我妈去了,给我哥送去刚蒸好的包子,因为那几天O不在家,好像是去了南方。真是难得那天我爸随后也去了。我爸刚要进门就听见屋里我哥的那句介绍,声音不大,但是那样的介绍对我爸来说真是太 ![]() T:“O对我们说这件事的时候,脸上毫无表情,一副疲惫的样子。” HJ:“我相信那是真的,我哥他⼲得出来。他这么个‘⾼贵的伟人’,怎么能有那样一个又老又邋遢光会蒸包子的⺟亲呢?尤其是在一位英国绅士面前。我妈早已经不是年青时的样子了,几十年的磨难,她完全像个没有文化的老太太了。你见过我哥画的一幅题为‘⺟亲’的画吗?对,那才是他要的。他希望⺟亲永远是那样,他梦里的⺟亲永远是那样,这我懂,这其实 ![]() ![]() T:“我先生还是去找Z说了这件事,骂了他,Z一言不发。” HJ:“别难为他,一言不发在他已经是极限了,他就是哭也绝不会让别人看见。这辈子我就骂过他这一回,从来都是他骂我。” T:“听说他后来给你妈道过歉,没有别人的时候,给你妈跪下了。” HJ:“是吗,我怎么不知道?” T:“O不让我跟人说,O哭着要我保证不跟任何人说。O说否则Z要恨死她的。当然,妈是原谅他了,妈肯定会原谅他的。” “O也原谅他了吗?”我问。 T摇头摇:“O什么也没说。我问O,你原谅Z吗?O毫无表示,一动不动坐了有半个钟头,然后就走了。” HJ:“可能就是这件事,让O对Z失望透了。就是从这以后,O给我们的信里常常谈起佛教。然后,在她死前的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再没收到过她的信。” 212 Z的继⽗仍然是那家小店酒里的常客,不过不拉二胡了,醉了就骂Z,似乎这比拉二胡要省事,而且过瘾。 “别跟我提Z,提他我就来气!”其实是他自己要提。 “那个混蛋,虽说不是我亲生的可是他妈的倒是像我一样坏,也像我一样娶了个好媳妇儿,可是他可不像我这么懂得自个儿的福气,放着好⽇子不过,作——!” 小店酒的门窗都换成了铝合金的,桌椅布摆得像是一节火车车厢,灯比过去亮得多,墙上贴了壁纸。常来喝酒的人里Z的继⽗当属元老,元老渐渐地少下去,少壮的正逐步老起来。戏也还是唱“样板戏”与“帝王将相才子佳人”一并成了古董,被怀念。唱戏之外是发牢 ![]() ![]() ![]() “我死都对不起Z他妈,这我明⽩。可她那个混蛋儿子,什么样的女人能跟他过得下去?我不过是喝喝酒,他呢?整天什么也不⼲光是画他那些神仙也看不懂的玩艺,看得懂的东西他就会画光庇股的女人,真人似的那么大一丝儿挂不,瞅着都冷。⻩⾊?顶他⻩!我就纳闷儿扫⻩怎么就不扫他?小摊儿上的⻩⾊挂历都给扫了,可也琊了——怎么他那些玩艺儿就能挂到美术馆去呢?男的女的还都去瞧,要我说还不如逛窑子去呢,画得再像也是假的不是?” 酒还是“二锅头”好,还是不紧不慢地喝,酒和骂都要有恰当的停顿,利于品味。下酒的菜呢,仍是花生米、松花蛋、猪头⾁而已,但无论哪样都不如过去,⽇子总是他妈的一天不如一天。这里边似乎隐含了这样一种心理准备:倘⽇子一天比一天好,就怕死的时候更劳牵挂。 “这下子踏实了吧?老婆走了,一甩手,走个⼲净。我早瞧他没那个福分!多好的媳妇儿呀,家里家外什么事儿不得靠她?眼瞅着她这几年都累老了。Z那小子什么也不⼲,厂子里的职位也给弄没了,几年都不上一天班,谁还侍候他这么个大爷?一个钱都不挣,倒让老婆养活着,他哪点儿像个男人?他妈的他⾼雅了,倒让个女人受苦受累供着他,除了画画就是听音乐,酒喝得比我的好,⾐裳穿得比我讲究,总这么着什么样的女人受得了哇?我要是让女人养着,我就没脸不让她去上别人的 ![]() ![]() 城墙早就没了,拆了,城墙的位置现在是环城路,终⽇车流如嘲。那条小街盼望着拆迁,盼得更加苍老了,所有的房子都已残破不堪甚至歪斜 ![]() HJ要找别太听他爸爸的话。“他又醉了。不过他现在老了,倒是总说起对不起我妈的话,一喝醉了就这么说,O死后他更是说得多,说我们家的女人都是好女人,我们家的男人没一个像男人。” 213 O,不管是因为Z令她过于失望,还是因为所谓“生命的终极意义”让她掉进了不解的 ![]() 诗人L说:是的,O已经不爱Z了,但她不愿意承认。她不愿意承认她为之付出全部心⾎的爱情不过是自己的虚拟。她不仅是口头上不愿意承认,她的意识里也拒绝承认,但是在梦里她会承认,在梦里她能看见一切实真。所以在第十九章她看着Z的那幅画时她感到无比的寒冷,因为,她孤独的心一无所依。 L说:“我想她一定常常做恶梦,当然这已经无从证实,O死了,只有Z知道,但是Z绝不会说。” L说:“关于O的死因,绝不要全听F的,这个医生中了哲学的魔,満脑子形而上。爱和死都不是那么形而上的,都是再情感化不过的事情,再有⾎有⾁不过的东西,再实真、具体不过的感受和处境。生,其实是非常有力量的。只要还有爱情,我是说具体的爱情,你就不会去死。博爱可能是我们的理想,它的可望而不可即有时候会让我们觉得活得荒唐,但是在这个世界上只要还有一块让我们感到亲近和诚坦的地方,我们就不会去死。你会为一个形而上的推理去死吗?你可能会因此想到死,但你不可能因此就去死。想死和去死之间,其实遥远得很哪。” 诗人说:O的这一次爱情其实早已经完结了,但是她不愿承认,她被Z的某种所谓魅力拿住了——你得承认Z的魅力,就像一个君王,一个君王他总是有其魅力的,但那不是爱情,那儿并没有心的贴近和心与心之间的自由。说O不愿承认,不如说她无能承认。可是,她是一个人,一个真确无比的人,一个感受到寒冷和孤独的人,像所有的人一样,她本能地望渴着温暖的依靠,她的心和肌肤都需要一个温暖而实在的怀抱。 诗人说:“我说过,梦不骗人,梦是承认一切实真的。我记得在第三章,在O的死亡序幕中她是喝了酒的,酒是不顾现世逻辑的,酒是直指人心的,是梦想的催化剂。因此她投⼊了另一个男人的怀抱,那是必然的趋向,虽然那可能是一个偶然的机会。那不是她的意志所使,而是情感的流怈,是酒神的作用,是梦想的驱动。” L说:但当那件事发生了之后,O发现,死的机会不期而至,她感到一切都可以结束了,一切都是这样荒唐,这么地说不清,唯有死变得 ![]() L说:“这就是那个死亡序幕的原因。O真是一个勇者,为我不及。” 214 女导演N说:“关于O杀自的具体原因,我一点儿也不知道。不过我倾向于诗人L的推测。” N说:一个那么狂热、果敢地爱过的女人,一个把爱情看得那么纯洁、崇⾼的女人,如果要去死,肯定,她是对男人失望透了。一个对她的爱人那么依重、那么崇拜、那么信任的女人,如果杀自了,原因是明摆着的。像F那么冷静,那么懂得进退之道的人很少,那样的女人就更少。女人一般不像男人那么理 ![]() N说:“我注意到,在第十八章里有这么几句话:‘ ![]() ![]() “不过在第十九章,Z已经向O解释了这一点。”我说“那不可能成为O杀自的原因。” N说:“但是Z说,‘那只是 ![]() “这有什么值得怀疑的吗?”我问。 “Z的两个不允诺是不一样的。”N说“先是对‘她们’不允诺,就是说对‘她们’仅止于 ![]() “你是说,他可能仍然有什么其他的 ![]() “他过去也很重视,所以是‘少为人知’,不是吗?可O不是那么狭隘的人,她不会对Z过去的行为耿耿于怀,至于他们婚后嘛…好吧,先不说这个。但是,你认为, ![]() ![]() ![]() ![]() ![]() ![]() “你有什么确凿的证据吗?关于Z,你都知道什么?” “不,我什么也不知道。我只知道,爱情的 ![]() ![]() 215 N当然不是指F,F医生是对N允诺过的,但是”山盟虽在,锦书难托”N已经很久没有F的音讯了。 那么N指的是谁呢? 写作之夜,与Z很像的人只能是WR。童年时代他们就曾在我的印象里重叠,现在,他们又要在“很重视自己的形象”上重叠了。写作之夜的原则依旧:谁一定就是谁,在此并不重要,因为说到底,写作之夜的男人和女人都不过是我的思绪。 那么就是说:很可能,N与WR有过一段恋情。而在写作之夜,一切可能都是实真,一切可能都与实真等量齐观。 WR的官运曾一度受阻,他好像是碰到过一个悖论:你是坚持你的政见而不惜遭到贬谪呢?还是为了升迁而放弃你(认为正确)的政见?任何一个⾼中生都能义正辞严地给你一个光彩的回答。可实际并不那么简单,WR的实际的悖论是:如果你被贬谪,你就无法推行你的政见;你若放弃你的政见呢,你要那升迁又有什么用处? 这悖论让WR苦恼不堪,甚至心灰意冷。这时候他才发现,并不是什么事都可以依仗权力的,权力首先就要有所依仗。这时候他才发现这个城市之大,以及其中的生活之纷繁丰富,他好像才回到人间,才从世界的隔壁回到人间的生活里来。他心里有了一种莫名的悲哀或者荒诞感。这时候他才看见,在这喧嚣的城市边缘,在离他家不远的地方,有一座寂静的古园。 有一天傍晚,他心事重重地走出家门。落⽇又红又大的时候,他漫不经心地走进了那园子,一下子便呆愣住不动了。不,树林他见得多了,比这更⾼更大;寂静和荒芜他也见得多了,比这更深更广。他望着祭坛,他看见了祭坛上的O。 O正走上祭坛,步履悠缓,⾐裙飘动,长长的影子倒在祭坛的石阶上。 WR的心一阵抖:怎么偏就碰上了她呢?好几年不见了,怎么偏偏在这时候她就来了?是她来了,还是我来了?于是WR明⽩,在悲哀和荒涎的这些⽇子里,他一直都在想念着什么了。而且,悲哀和荒诞未必全是因为那个悖论,在那个悖论之外他还听见一个声音在问他:你真的回来了吗?你是仍然在世界的隔壁,还是已经回到了人间? 他向那祭坛走去,拾级而上,直走到O的影子里才站下。这时他心里一凉:原来不是她,不是O,是一个陌生的女人。 这是N,WR以为是O。 N向他转过⾝来,定睛看了他一会儿。“您是…WR同志吗?” WR感到一阵眩晕:她怎么认识我?真的是O吗?她变得这么厉害了么? N做了自我介绍,然后说:“真是巧极了,在这儿碰上您。我去找过您,您很忙,都是您的秘书接待的。” “噢,”WR这才想起了自己的⾝份“您找我有什么事?” “您现在有空吗?”N问“您要是有别的事,我能不能跟您另约个时间?” “呵,没事儿,我随便走走。” WR不住地打量N,心里问自己:O有姐姐吗,或者妹妹?又一遍一遍地回答自己:不,没有,O是独生女,兄弟姐妹都没有。但是WR木由得很想多和这个陌生的女人攀谈几句,因为…因为毕竟连她的声音也这么像O。 “有什么事,您说吧。” “是关于一个剧本,嗯…我想拍的一部电影,我认为本子很不错,但是厂导领那儿通不过。我想请您看看。” “为什么?什么原因通不过?” “也许,仅仅就因为这个题材本⾝。” “什么题材?写的什么呢?” “写一个女知青,对,所谓‘老揷’,她现在已经回到城市了,可是她有一个孩子留在了她当年揷队的地方。” “为什么?” “是个私生子。” “噢,是吗?孩子的⽗亲呢?” “不知道。据说也是个老知青。不过,现在就连他的⺟亲也不知道这个⽗亲在哪儿。” “那,这个孩子现在跟着谁呢?” “当地的一个老人。孩子生下来就 ![]() “他的⺟亲呢,为什么不把他接来?” “她不承认有这么个孩子。” “有谁能证明这个孩子是她的吗?” “剧本作者。她是以第一人称写的。她也是个老知青,当年和孩子的⺟亲一起揷队,两个人同住一间屋子。孩子的⺟亲——就叫她A吧——当年带头上山下乡,被报纸宣传为‘知青典型’,在农村又是‘接受再教育的模范’,当过饲养员,当过妇女队长,当过民办小学教师,都当得好,多次被评为‘学⽑选积极分子’。A的家里大概经济上不宽裕,从不给她寄钱来,一切都要靠她自己,她很俭朴,攒下钱还给家里寄。A平时不大说笑,但是在‘学⽑选讲用会’上却是滔滔不绝,尤其对一些知青谈恋爱嗤之以鼻,您可以想象,当然会说那是资产阶级的什么什么,那时候就是这样,‘爱情’这个字眼儿差不多等于⻩⾊。谁也想不到A会有什么恋情。别说异 ![]() ![]() ![]() ![]() ![]() “我可以去找这个A,她叫什么?”WR问。 “找她?” “对,让她认这个孩子!”WR说“她应该把孩子接来,户口我可以帮助解决。” N惊讶地看着WR,笑出声来:“这是电影呵,WR同志。”N没想到这个WR同志竟这么天真、可爱,竟有这么一副女人似的软心肠。 216 这个A走进写作之夜,让我想起了Z的异⽗异⺟的姐姐M。M已经回到了这个城市,而且已经回到了天国。 这些年里M走过了很多地方,在很多地方居住,调换过很多次工作,最后终于回到家乡,回来时是独⾝一人。就像一首流行歌曲里唱的那样“我曾经豪情万丈,归来却空空的行囊”M回来了,快四十岁了,费了很多周折才在一所小学校里有了职位,托人送礼,又有了属于自己的一间小平房,看来可以安居乐业了。但是,好⽇子似乎刚刚来了,癌症也紧跟着来了。世界上就有这么苦命的人。或者是,世界上有很多这样的人,他们以M的形象走进了我的写作之夜。 M会个会就是那个A呢?也许是,也许不是。但无论如何,那个出生在荒原的孩子在我的印象里与M联系在一起了。是与不是都不值得猜想,因为这写作之夜,M便有了同A一样的揷队史。我有时想,M之所以不认远方的那个孩子,就是因为她的癌症提前到了。她听B说起那个孩子时之所以一言不发,是因为她知道自己活不久了,而一个在荒原上长大的孩子到这城市里来未必就是一件好事--她可能是这样想,而且她相信,那个养蜂的老人是她平生所见的最善良可靠的人。 不过N并不像我这样看,N相信那个剧本里讲的并不都是如此善良的人 ![]() 都是什么问题呢?不知道。那部电影终于没能开拍。 M死的时候,Z和Z的⺟亲一直守在她⾝旁。她含泪对Z说:“我早就知道你能做成大事。”她又含笑对Z的⺟亲说:“妈,您看我没说错吧?”画家Z痛哭失声。女教师O后来说过:Z如果真心爱过谁,那就是M。O还说过:所以,Z很少向人说起他的这个姐姐。 对此,女导演N说:“不不,绝不这么简单。Z有可能爱着M,但是他很少说起M,那更可能是因为M并不能为这位自命不凡的画家增添光彩,反而会有损Z的形象。想想真是很可笑,男人都是这样重视他们的形象,以为他们的事业必要配备一种虚伪的形象。” N当然又是在指WR。 217 WR对N是不是爱情,WR从未明确说过,是的,他不允诺。但是WR并不爱他的 ![]() 那是在北方的葵林里。 WR瞒着他的 ![]() ![]() ![]() ![]() ![]() 但是他们从葵林回到这座城市,热烈而狂疯的季节骤然结束。很多天,也许有两个多月,N一直找不到WR。他又忙起来,形势有了转机,那个悖论不再那么迫近了,仿佛有可能就此放弃WR了。 N终于又见到WR的时候,WR虽然变得冷静了,但还是希望N能经常来陪伴他,偶尔把他困苦的⽩天带进魂销的夜晚。WR说:“就这样,好吗?”WR说:“我们互相都不必允诺什么,不必想得太多太远,也许我们永远就这样,永远就这样倒是很好。”就是说,他不能与那个女人离婚。为什么不能,他没说,他只是说他不能放弃他的工作。不能离婚和不能放弃他的工作,这之间有什么逻辑关系吗? N却狂热地爱上了WR,给他打电话,写信,去他办公和开会的地方等他…蜚短流长,必定是这样,WR所在的机关里开始传说“WR同志 ![]() ![]() ![]() ![]() ![]() ![]() “N,我知道你会多么看不起我,我知道我的行为有多么丑陋,找不是要请你原谅,但是我想让你知道,我自己的一切几十年前就已经被诚实出卖了,我早就不属于找自己了…” “我猜,”N说“你一定是要提醒我‘注意影响’,还有,你是打的共用电话,对不对?” “毫无疑问,”WR在电话里苦笑了一下“你当然是把我看透了。这很好,也算是我没有欺骗你…”“说得真妙,永远都是光明正大!” “可是我骗过的人还有一个,她…她很像你,你们连声音都很像…而且我没法告诉她那都是因为什么,她⽩等了我十几年…” “谁?她是谁?” “但是我可以告诉你,我唯一的希望就是,不要再有什么人像我一样,因为我他们不会再像我一样…” “你太伟大了!”N挂掉了电话。 N和WR的故事到此结束,或者是N对某一个男人的暂短而狂疯的恋情到此结束。猜想在这儿结束。这样的猜想,在写作之夜走向O和Z,在我的印象里走向Z的少为人知的某一个女人,以及Z婚后少为人知的外遇… 218 N说:O错了,她大错了,她可以对一个男人失望,但不必对爱情失望。不管你对多少个男人失望了,你都没有理由对爱情失望。因为爱情本⾝就是希望,永远是生命的一种希望。爱情是你自己的品质,是你自己的心魂,是你自己的处境,与别人无关。爱情不是一个名词,而是动词,永远的动词,无穷动。 “你怀疑Z在婚后,仍然跟其他的什么人有 ![]() N说:“这我可不敢说。不过,那个死亡序幕真是令人费解。如果是个以牙还牙式的报复,那可真糟透了,我是说O。我总想不通,那个序幕,为什么发生在那么容易被Z发现的时间和地点?O应该知道,没有谁比她更应该知道,Z绝不是那种宽容的人呀。” 219 F说:“不不,也可能O和那个男人之间什么事都没有。所谓的越轨行为,那只是Z的猜疑,是他的愤怒所衍生出来的幻觉。” 那个男人是谁?F说:有两种可能。一种可能是O以前的恋人,另一种可能,是O的前夫。无论是谁,O与他并不见得有什么越轨行为。那不过是一次礼节 ![]() ![]() ![]() ![]() 但O不愿解释,她厌恶解释,解释是肮脏的,辩⽩是不洁的,这样猜疑已经是不堪忍受的了还要再说什么吗?而且她知道无论是Z,还是那个男人——不管是她以前的恋人还是她的前夫,他们听不懂她。 O不解释,这在无论三个男人中的哪一个看来都等于默认。我想,如果是她的前恋人,她的前恋人一定会劲使解释,他为O的不解释而气愤,然后他一走了之。正像N所说的那样,他不能为这样的事影响了他的前程,他的形象已经受了损害,他知道碰上了两个不明事理的人了,再说什么也没用,不如一走了之。如果是她的前夫呢,她的前夫就可能是仓惶而逃,因为“跳进⻩河也洗不清”但也许,这正是他的报复吧,呵——但愿不是这样,但愿不要是这样吧。Z呢?画家当然是气疯了,再难保持平素的⾼贵举止,这放在谁⾝上也是一样,更何况是他呢。Z一定是感到受了绝大的侮辱,于是暴怒,狂疯,不能自制…就在这一刻O看见了死的契机,她发现她很久以来就是在等这一天,这样的时刻,她可以了无牵挂地去死了。 O不解释可能还有一个原因:使她的死与Z无⼲,使世人理所当然地认为是她有罪,是她的不贞,一切都是因为她,她死有余辜,那样很快Z就可以找到充⾜的理由摆脫开这件事了。她之所以等待一个有别人在场的时机才去享用那条鱼,也是为了不给Z带来⿇烦。而在她,一切蜚短流长都无所谓了,她早就想死了。唯一让她担心的是Z,是Z能不能从中摆脫,这就是为什么她最后说“你不要,你千万不要…”她希望Z不要怎样呢?Z,你不要因为这件事而毁掉,死是我自己的事与你无关,Z你要好好地活下去…O也许想把一切都说个清楚:赴死之心为什么由来已久。但是晚了,来不及了,她的心魂已经走进另一种存在,来不及说清了,何况那是需要整整一生也许才能说得清的呀… 220 不过,T又说:“很可能O心里还是爱Z的。又爱他,又受不了他,O只是觉得自己没有力气了。” N也说:“是的,尤其是像O这样的女人,即便她会恨他,她也还是爱他。” T和N都提醒我们注意O给Z的那句遗言:在这世界上我只爱你,要是我有力量再爱一回,我还是要选择你。 T说:O在给她的信中曾经说过“我常常问自己,Z爱我吗?他到底是不是真的爱我这个人?每一次我都得到同样的回答,每一次我都相信,他是爱我的,Z还是爱我的。” N说:这是女人们典型的自欺,其实O只是每一次都相信她还是爱Z罢了。至于Z是不是爱她,O要是不怀疑,又何必这样问自己呢?尤其她问的是“他到底爱不爱我这个人”这里面有着明显的潜台词。其实在第十九章里O已经感觉到了,Z爱的是那座美丽房子里的女孩儿,甚至不是那女孩儿本人,而是由那女孩儿所能联想的一切,正像他说的,是崇拜和服征。Z希望那座美丽房子里的人承认:是那个女孩儿爱上了他,是他们的女儿追求了他们所看不起的那个“野孩子”O呢,有时甚至觉得自己真的就是那个女孩儿。 N说得不错,在我的印象里O好像一直对Z有着负罪感,好像Z不幸的童年都是因为O优越的童年造成的,Z的寒冷的那个冬夜,正是由于与此同时O的那个温暖的周末所致。O觉得那颗被冻僵的心就是由于她,由于那座美丽的房子(仿佛O真的就是那个女孩儿),是那个女孩儿的家人,是包括她在內的人们把一颗清洁的孩子的心弄伤的…是的,在⾚裸的夜晚,最难设防的时刻,Z不是终于问过O了吗:“你曾经住在哪儿?”在他要她的时候,昏眩的幻觉中,他的 ![]() ![]() 221 HJ说:“不不,我要为我哥说句公道话,他并不是像别人想象的那样,只爱他自己。” HJ说:他很小的时候,Z就给他听Z的⽗亲留下的那些唱片,听那个伊格尔王远征的故事。Z说:“你听,这就是我⽗亲的声音,是他走在无人之地时的脚步声。”HJ问:“那是哪儿?”Z说:“北方的流放地。”HJ永远记得Z那时的目光,望着窗外纷纷扬扬的大雪,眼睛里的颜⾊和那落雪的天空是一样的。Z说:“他肯定要回来的,因为这儿有咱妈。我要是他,我死也要回来的。” HJ说:“他恨我爸,不光是因为我爸是他的继⽗,而是因为我爸对我妈和我姐都太坏了。他恨我爸恨得毫无余地,本来他是最想出国的,但是他不去,因为那是我爸的关系,凡我爸爸的东西他碰也不碰。” HJ说:Z有一次对他说:“我再长大一点儿,我就要把你爸赶出去!”HJ问:“为什么?”z拍拍他的肩膀说:“等你再长大一点儿你就会明⽩。” HJ说:“他爱我妈。但是他讨厌那些张张扬扬地赞美着‘贫 ![]() ![]() ![]() ![]() ![]() ![]() ![]() ![]() ![]() ![]() HJ说:Z也是爱M的,不是姐弟之爱,其实Z是可以娶M的,他们没有⾎缘关系,青梅竹马,一直非常要好…是呀,屈辱和雪聇,是雪聇这两个字把Z的心咬伤了,就像Z总在画的那 ![]() ![]() ![]() N说:肯定,O非常希望Z能像那唯一的一次那样,把那个冬天的晚上向她诉说,把他受伤的心向她敞开,那样的话O相信——女人总是这样天真——她就能医治好他的创伤,使那雪聇的 ![]() 至于死之序幕,N和T同意这样的猜想:O赴死之心久已有之,但那件事是偶然的,无论发生了什么没有,死机不期而至。 222 WR说:“不不不,如果她仍然爱着,她是不会去死的。毫无疑问O已经不爱那个画家了,但她是不敢承认。因为她全部的生活內容差不多就是爱情,这爱情几乎成了她的一切,否定这爱情就等于否定了她自己的生命和历史,否定这爱情她就再也找不到精神依赖了。这种失落,或者绝望,是人最难以承受的…” WR说:很少有人能具备这样的勇气:不仅敢于追求,而且敢于放弃,敢于否定以往的 ![]() ![]() WR说:“O,她不敢承认旧的已经消逝,正如她不敢承认新的正已经到来。那序幕,无论发生了没有,无论发生了什么和到了什么程度,她的死都说明她不能摆脫旧的束缚,和无力 ![]() WR说:“我相信那个序幕是真的,并非偶然,那是人需要爱情和希望未来的本 ![]() WR说:“最可聇、可恨、可卑的是那个第三者。他如果不知道自己要⼲什么他就是个十⾜的傻瓜,他要是知道自己想⼲什么他就应该大胆地⼲,别怕被世人唾骂,否则他就十⾜是个坏蛋。是他的逃跑,最终把O送上了死路。与他相比,至少在这一点上,那个画家当初做的要漂亮得多,这正是O爱Z的原因之一,或许也是O‘仍然爱Z’的原因之一,也正是O轻蔑那个逃跑的家伙的原因。” 对WR的话,女导演N只是从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不说什么。 223 残疾人C倒是同意WR的某些看法,他说:“是的,爱着的人是不会杀自的,包括只爱自己的人。” 残疾人C又说:“F医生在古园里的那些想法不容忽视,真的,我想F医生说对了,对爱和对生命意义的彻底绝望,那才是O ![]() C说:那样的绝望,绝不会是因为一次具体的失恋。有些人,会因为一次具体的失恋去死,但O不会,她以往的经历可以证明她不会那样。能让O去死的,一定是对爱的形而上的绝望。如果爱的逻辑也不能战胜Z的理论,如果爱仍然是功利 ![]() ![]() C说:不管O愿不愿意承认,她分明是看见了这种 ![]() ![]() ![]() ![]() ![]() C认为: ![]() ![]() 那个死亡序幕,是哪一种呢? C说:“我想,那个序幕一定来得非常突然。但是它一出现,O就感到了,她宣布那种实真的机会来了。她曾胆怯地设想过这样的机会,现在它不期而至,它 ![]() ![]() ![]() ![]() C说:O在走向那个男人的时候,借着酒意,潜意识指引她去毁掉一个神圣的仪式,O的心里有一种毁掉那仪式的冲动,毁掉那虚假的宣告,毁掉那并不为Z所看重的爱,毁掉那依然是“优胜劣汰”的虚假的“圣洁”毁掉那依然是有些心魂被供奉有些心魂被抛弃的爱情,毁掉一切,因为存在注定是荒唐的心灵战争,光荣在欺骗,光荣在卑 ![]() C说:那便是死期的到来。当Z还没有发狂地举起拳头时,O已看见了死期的到来。在O的眼睛里,那也许是假期的到来,是平等的到来,是自由的到来。在那个世界里,不再有功利的纷争,不再有光荣和屈辱,不再有被轻视和被抛弃的心,不再有差别,那儿如果有爱,必是均匀地漫展,不要酬报,不要诉说,不要呐喊,不要崇拜也不要服征,她默默地存在着,真切而坦然,无处不在…那才是爱情,才称得上是爱情,才配有一种神圣的仪式。 C说:“当然,也可能是F医生说的对,那序幕中什么越轨的事情也没有。但是不管有没有,只要Z认为有那就等于有,只要种种迹象使Z相信有,那就是有。Z质问O的时候O并不解释,O的不解释在Z看来就是有,这样,O就仍然是做到了她所要做的告⽩。有和没有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O希望Z认为有,那样,O就终于等来了赴死的时机。” C说:但是当O看到Z那双 ![]() ![]() 所以C猜想:“可惜O已经死了,她那么急着就去死了。要是她没死,如果她被救活过来,也许她终于能看见,那永恒的爱的疑问即是爱的答案,那永恒的爱的追寻即是爱的归宿,那永恒的爱的 ![]() 224 F也请我们注意O的那句遗言:在这个世界上我只爱你,要是我有力量再爱一回,我还是选择你。 F強调的是“在这个世界上”強调的是“这个世界”強调的是“这个” 所以F说:“O是说,在这个世界上她没有力量爱了,但在另外的存在中她仍然在爱,仍然要爱。” C感动地看看F:“谢谢你,谢谢你F医生,谢谢你的这个解释。” F医生沉思良久,说:“可是,也许,并没有两个截然分离的世界。O,她就在我们周围,在我们不能发现的地方,司空见惯的地方…” C说:“爱,也是在这样的地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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务虚笔记是知名作家史铁生力作,是一本文笔与情节俱佳的综合其它,优雅小说网免费提供务虚笔记最新章节阅读,希望您能优雅的在优雅小说网上阅读。史铁生撰写的务虚笔记最新章节免费在线阅读,务虚笔记为虚构作品,请理性阅读勿模仿故事情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