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优雅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务虚笔记 作者:史铁生 | 书号:43221 时间:2017/11/4 字数:19734 |
上一章 十七、害怕 下一章 ( → ) | |
156 谁也都可能是C。 C,可以与我印象中的每一个人重叠、混淆。 并不单是说,谁都可能落⼊残疾的罗网。还是说,残疾人C,他可以有我印象中的每一个人的历史、心绪、 ![]() 因此C,可以是我写作之夜中的任何一个人。如果残疾被安排在爱情之前等候着一个人,那么不管这个人是谁,他都是C。 157 童年,C与Z,在一个融雪时节的下午重叠。在大片大片灰暗陈旧的房群中,小巷如网,一个男孩儿穿行其中,平生头一回独自去找一个朋友——一个同他一般年龄的女孩儿,九岁女人。那时这个男孩儿,他可以是Z,他也可能就是C。 积雪在路边收缩得枯瘪丑陋,在上百年的房檐上滴淌,在地上砸出一排小⽔洼。C怀着隐秘的热情,怀着甚至不为他自己觉察的 ![]() ![]() ![]() ![]() C小心翼翼走进那座美丽的房子。逆光的窗棂呈浅灰⾊,每一块玻璃上都是耀眼而柔和的⽔雾和冰凌的光芒。太 ![]() ![]() ![]() ![]() ![]() “嘿!你怎么来啦呀?”女孩儿惊喜地转过头来。“嗨!你怎么会来呢?路过我家吗?”C的漂亮的朋友跳出那洁⽩羽⽑飘动的影子,踩着地上的 ![]() ![]() ![]() ![]() ![]() ![]() ![]() 158 晚一些,C,也可以是L。 C没有一天不想去看看那个可爱的女孩儿,在她的房间里去听窗外的风声。十一或者十二岁,如果C想出了一条掩人耳目的妙计,那必定也是:长跑。想象力在一个少年纯洁的狡猾处被限制住,因而我印象里的爱恋初萌的少年,都跑在同一条路上,同一个时间里,同一种心绪。C与L难辨彼此。 以锻炼⾝体的名义长跑,朝着少年恋人的方向,那时的L,就是C。大约三公里,晨风与朝 ![]() 女孩儿已经变化:鲜明,文静,茁壮。女孩儿已经不是女孩儿,正走进少女。她坐在台阶上看书,看得⼊ ![]() “喂——”少年C在楼下喊“是‘当我幼年的时候’,还是‘在我幼年的时候’?” “是‘当’,”少女走出来,站在 ![]() “跑步。值吗?长跑。” “跑多远?” “从我家到你家。” “噢真的!你每天都要跑吗?” “当然!” 每天都跑。C仿佛知道,能够跑的⽇子已屈指可数。一辆轮椅正朝向他滚动,以一个青年为终点,在爱情的门前汇合。此前都与L一样,此前C就是L。托尔斯泰的那句名言或可衍伸为:幸福千篇一律,灾难各有千秋。灾难降临的地方,命运分道⼲条,坐上轮椅的那一个才清晰地是C。 159 与此同时,十一、二岁的C如果不是L,他也可能是我。 如果在一个学期之末,中午,C在老师的预备室里写板报,这时有一个少女走来与老师告别,少女的美丽昅引住C的目光,使他再次发现了世界的神奇和美妙,那么C,他也可以就是我。C生来就是个不安份的男孩儿。和我一样,C生来是一个胆怯的男孩儿,胆怯,但又 ![]() 那个期末的午后,C在街上又碰见过那个少女。C与她面对面走过,C心跳速加甚至步履不稳,时间仿佛密聚起来在耳边噪响,使C什么也听不见。我怕她会发觉我的倾慕之分,因为C还只是一个男孩儿,我怕她会把C看成一个很琐的男孩儿,我走过她⾝旁,但她什么也没有发现,甚至没有一点儿迹象表明她是否认出了C。在那个年代或者那个年龄,C可能就是我,我可以就是动少女带着习以为常的舒展和美而走过C。C转⾝看她,她没有回头,她穿一件蓝⾊的背带裙,飘动的蓝⾊渐渐变小,只占浩翰宇宙的一点,但那蓝⾊的飘动在无限的夏天里永不熄灭… C一直看着她,看她走进了那座桔⻩⾊如晚霞一般的楼房。C看着那个地方,那个方向,那一处空间,直到目光在煎熬的时间里变成F医生一样的眺望或者诗人L一样的远游… 160 直到有一天,镜子里,少男C⾚裸的⾝体有了关键的变迁。曾经小小的男人的标志,仿佛忽然想起要尽力表达什么,孤单地狂想并胆怯、惊奇、无措,欣喜又 ![]() ![]() ![]() ![]() 那时他像L一样问他的⺟亲:“妈妈,我是不是很坏?” “怎么啦?”⺟亲在窗外洗⾐裳。 C郁郁寡 ![]() ⺟亲甩甩手上的⽔,从窗口探进头来:“什么事?” 稚嫰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几下:“妈妈,我怎么…我怎么成天在想坏事?” ⺟亲看着他,双臂抱在 ![]() “没关系,”⺟亲说“那不一定是坏事。” “你知道我想什么啦?” “你这个年龄的男孩子都会有一些想法,只是这个年龄,你不能着急。” 但是一辆轮椅无情无义地向C走来,不可阻挡。如果那时C仔细去听,是否能听见那车轮触响的预言?但是听到了又能怎样? “我很坏吗?” ⺟亲摇头摇。那只鸟飞得很⾼,很⾼又很慢。 也许⺟亲听见了什么?但那是上帝的事,上帝如果选中了C,⺟亲也救不了她的儿子。 “唉唉…妈妈,你并不知道我想的都是什么。” “我也许知道。但那并不见得是坏想法,只具你不能着急。” “为什么?” “因为…因为你其实还没有长大。喔,也许你真的已经长大了,但你对命运还不了解。等你看见了命运,那时,你才能真正看见爱情。” ⺟亲望着天上那只时间一样飞翔的⽩⾊鸟,神态像是个预言家。⺟亲知道命运并不富于善意,但并不知道那具体是什么,不知道命运将折断儿子的下半⾝,并且殃及他男人的花蕾。不知道命运是什么,才知道什么是命运,⺟亲久久地望着那只鸟飞去南方… 161 那只鸟像一道光,像梦中的幻影,时隐时现在翻滚的云层中穿行…在它的下面,在细雨笼罩的千篇一律的屋顶下面,任意一个房间里,如果安静,如果⽗⺟不在家,隔着⾼⾼的书架,从一层层排列的书之间,他的手碰到了少女的手,十八岁的C曾经也就是青年WR。 他们互相避开目光,看着窗外,但那时窗外空无一物。全部感觉都在相互牵着的手上,全部的话语,非凡的语言,馨竹难书。两只手,纠 ![]() C的目光越过书的上缘,可以看见少女的头顶,头发在那儿分开一条清晰的线,直伸向她⽩皙的脖颈。少女的目光落下,从书的下缘,看着两只扭在一起如诉万语千言的手。我想不起他们是怎样找到这样的形式的,在那间书架林立的屋子里,他们是怎样终于移动成这样的位置的。我只知道,这时候残疾就要来了,这样的位置就要结束,C就要成为C,C就要仅仅是C了。就便我的梦想允许,C也要耐心等待,甚至要等到地球的温度也发生了变化,天体的结构也有所改变,他们才可能再走到现在的位置。 两只年轻的手于是分开, ![]() 是的,因为一种意外的语言闯了进来。在青年WR,是因为不得不离开故乡去世界的隔壁。在青年C是因为残疾到了,残疾到了,使他要去的地方更像是葵林中无边的轰鸣或难以挣脫的寂静。 162 残疾终于到了。 残疾先于爱情,来了。 C坐进轮椅成为狭意的C,远远望去像是一个玩笑。他转动轮椅的手柄,轮椅前进、后退、旋转…像是舞蹈,像是谁新近发明的一种游戏,没有背景,没有土地甚至也没有蓝天,轮椅轻捷地移动,灵巧地旋转,仿佛这游戏他准备永远着 ![]() ![]() ![]() ![]() ![]() ![]() 随后爱情也来了。 有一天,一个年轻的姑娘也走进那古园,她就是X。X走进古园,走近C,走近C残疾的躯体并走进他望渴着爱情的心魂。那时,全部背景才轰然完整,熙熙攘攘远远近近无边无际,有了山和海一样的房屋与人群。在我的印象中,在一个残疾人的形象里,才重新有了生命,有了时间。 爱情来了。但是恋人还要离开。 那依然不是权力可及的领域。 WR终其一生也未必真能懂得:权利之域,权力鞭长莫及。 163 C那时也不懂得:权利之域,并不像传说得那样美妙。二十几岁,是倾向于美妙传说的年龄。⺟亲也加⼊传说者的行列:“别总这么憋在屋里,摇着你的轮椅像你没病时那样到处去跑跑吧,你没有什么过错,没理由觉得羞聇,只要你相信你和别人是一样的,别人也就会把你同等看待。”传说也许是必要的。问题可能出在,二十几岁,会把这传说听成一切。 人的本 ![]() 但人 ![]() C第一次去找X,我看见在那个夜晚,光 ![]() 一排⽩杨树,小路的尽端堵死看,电线杆上吊着一盏摇摇 ![]() C在那排⽩杨树下喊X。楼梯很⾼,不能上去找她。C请一个小男孩儿帮他进去找,小男孩儿快乐地如负圣命。C仰望⾼处的窗窗灯火,计算着哪个 ![]() ![]() ![]() ![]() 回家的路并⼊Z的冬夜,混淆进九岁的 ![]() ![]() 在那风里,C一个人摇着轮椅走。走走停停,回头张望,传说和现实似乎都还不确定。 穿过一条条小街走过一盏盏街灯,C停住轮椅,点一支烟。烟缕飘摇。这时幽暗的小街深处忽然响过来一阵脚步,和一个声音: “嘿,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抬头:是X。 竟是她,C还是立刻觉得快乐,觉得这夜可以安睡了。 X:“你怎么又菗烟!” 好吧,不菗。把烟掐了。 X:“我去找你,你妈说你一个人出来了。你到哪儿去了?” C:“我也去找你。他们说,你也不在家。” “你去我家了?”X惊诧地问,脸⾊异常。 这表情暴露了那些传说的真象。C不回答。X也不再问。 沉默。这沉默,把现实确定下来。 他们一起沉默着走过小石桥。月下,仍有几支钓竿指向河心。河⽔响得单调,⽩天的嘈杂都似透过⽔面沉⼊河底。沉默是在说:那传说原本就不完整。C的沉默是在说:传说原来是这样,原来就是这样吗?X的沉默是在说:是这样,早就是这样,你总有一天会知道是这样。 从那时一直到现在我都不明⽩,那一次C怎么会如此莽撞,怎么会没想到他是一种危险,残疾对一种美妙传说是恰当的道具,对一个现实中的女儿或姐妹…是真确的灾祸… 但那未必是不可以理解的。未必是不可以理解的——这才是C真正的苦难。 164 是可以理解的,因为这件事,甚至C自己也没有什么信心。在他的小屋里,看着X的美丽和健康、宁静和动 ![]() ![]() ![]() ![]() ![]() “我们说吧。” “怎么说?” “告诉你的和我的最好的朋友。” “你已经说过了?” X点点头:“我已经说了…”伏在C的肩上。 C惶然不知将要发生什么,应该反对还是感谢,但心里记住那是一个永远的纪念⽇,觉得从此失走任何一条寒风穿旋的小巷都会是満怀希望,任何人都不再可能让他嫉妒了。 165 但是,写作之夜中的每一个人,都对C的爱情表示忧虑: “这行吗?C,他行吗?”Z或者WR的声音。O或者N或者T的声音。甚至L的声音。这声音可以有任意的画面作背景:比如拥挤的共公汽车上;比如灯光幽暗的酒吧一角;比如 ![]() ![]() “C能结婚吗?唉,可怜的人他可怎么结婚呢?”很多人都这样叹息,头摇。任意的画面,并不一定与上述声音对应:比如南方的雨,雨里的芭蕉;比如北方的风,风中葵林;比如没有观众的剧场里漏⼊一缕 ![]() ![]() “C他,怎样爱做?他能吗…”男人们这样想。女人们也这样想过。无声的画面:比如成排的阔叶树,満树的叶子在风中摇动,但没有声音;比如湖上的船,桨一下一下掀动着⽔,也没有声音;比如空山不见人,更无人语声… “噢C!不幸的人,他可怎么办哪?”所有人的表情,都流露着这样的意思。画面中这时尤其不要有人(空镜头),因为每一张脸都可能被怀疑有这样的意思,而每一个人都难免有其不幸因而每一个人都是无辜的。画面上,可以是超级市场出售游戏机的柜台,所有的游戏机都开动着,但没有人,所有的游戏都自动进行… 写作之夜的每一个人,都对X的爱情表示怀疑: “好人X,你其实仅仅是同情,是怜悯。”她最好的朋友对她说。“你不承认,当然你不会承认,X你被同情和怜悯蒙蔽着。”T说。O和N站在T一边,O和N沉默不语。画面千万不要对位,对位会破坏我的写作之夜。画面是海,是一盆无花的绿草,或者一匹悠闲的马,马耳朵轻轻弹开一只刚刚降落的苍蝇… “同情和怜悯,那不是爱情呀。”一句格言,无可挑剔的逻辑。画面是一把吹响着的小号,或者一支咝咝有声的烟斗,都可以。 “你是真的爱他吗?X,你能保证永远不离开C吗?”X是这样希望的,可她为什么要保证?为什么要向别人保证?画面消失。 “因为否则,那就不单不是爱他,倒是害他。”画面仍不出现。 “X迟早会离开C,看吧,她会让C更痛苦的。”这预言胜利时就被人记住,失败时将被人忘记——所有的预言差不多都是这样。画面渐显:那座荒废的古园,老柏树千年一⽇伸展着枝叶,云在天上走,鸟在云里飞,风踏过草丛,野草一代一代落子生 ![]() 写作之夜,我印象中的每一个人都说过: C,你太自私了。C,你不要把一个好姑娘的青舂也毁掉。 X,你太自私了。X,别为了満⾜你的同情和怜悯,让一个痛苦的人更痛苦吧。 X,你不如只把C当作朋友吧,一般的朋友,哪怕是最亲密的朋友。 C,你让X离开吧,你仍然可以做她的朋友,一般的但是最亲密的朋友。 166 无论⽩昼还是黑夜,他心里都在哭号。我知道。我知道C有多么软弱,在他貌似坚強的表情后面都是眼泪。 回到你的位置上去。你被判定的那个位置叫作“朋友”叫作“一般的朋友”也叫作“但是最亲密的朋友”从“爱情”退回到那儿去,退回去,把门关上。爱情,以最珍贵的名义在到处传扬,但在你的生命里,C:你要把它抹去。 为什么不可以只作朋友呢?C,你为什么不能就回到那个位置上去呢?那条被強调的界线,很明⽩:放弃 ![]() ![]() 不能放弃吗? C的泪⽔里没有声音,很多年中,那古园的围墙下坐着一个不被神明过问的人。但心里早有回答,在漫长的岁月里被羞聇和恐惧掩埋着。很多年后我再到那古园的墙下去,墙 ![]() ![]() 动人的裸体,那是因为她说:好吧,她允许你的眼睛。…颤抖着,脫去尘世的⾐裳,孤独的心不再掩盖,那是说:是呀,自由和平安,全在这里。…爱做,在没有别人的任何地方,所有可能的姿态是所有可能的语言“爱做”好极了,这个词儿准确…不是“要”“要”在另外一些地方也可以要到,不知道人们为什么常常会选中了这个“要”字,而C在那时,心魂仿佛悬浮,仿佛坠落,只是去投奔,和收留。…冷漠的服装脫落了,戒备掉在她光光的脚丫旁边,温热的腿从那里面迈出来,把危险踢开…主要是:那一刻,没了差别。是说:好呀你这个坏蛋你这个疯子,你原来是这样软弱,这样不知羞吗,好哇你,你从来就是这样要跪倒要乞求吗…那就是全部:你的一切自由都被判定为可爱,你的,和我的,一切愿望都得到承认,一切自由都找到了平安。…闭上眼睛,感觉一个⾚裸的人一向都在一个⾚裸的人怀中,中间是不能有一条界线的 不能放弃。也无法放弃。 可是C:你不应该。你只应该是一个谈笑风生或道貌岸然的“朋友” C泪流満面。 C的心没有停止过哭号。命定的残疾,C知道,那是不可删改的。可爱 ![]() 167 但未必是这样,C与X的离别,并不是仅仅因为⾁体的残疾。很多年以后的写作之夜我才渐渐明⽩,那是因为害怕。说到底是因为:害怕。 也是两个字,但这一次不是“叛徒”是“害怕” 害怕什么?C害怕自己不是一个好人。 所以还有两个字:好人。(非常有趣“叛徒”可怕“好人”也可怕;你怕成为“叛徒”和你怕不能成为“好人”) 什么是好人?由谁来判定你是不是个好人,以及,怎样才是好人?这是个艰深的问题。较为简单的逻辑是:由他人来判定。“好人”只在他人的目光或语言中才能生成。独⾝于孤岛,如果从来独⾝于孤岛永远独⾝于孤岛,就不会有“好人”这个词,只是在如山如海的他人之中“好人”才诞生。 C曾问过他的恋人:“我还…是不是一个好人?” “你…”X说“为什么会怀疑这个?” “如果我爱你,如果我不想让你离开,如果我要你作我的 ![]() “为什么不是?” “因为…如果一个男人,他再也站不起来,他永远都要坐在轮椅上,可他还要他所爱的女人做他的 ![]() “那个女人,怎么是抛弃自己的幸福呢?她觉得这样幸福,她才来了,要是她觉得不幸她就不会来,要是有一天她觉得不幸,她就会走开。” “如果这个男人,他的腿就像两 ![]() “噢,别说得这么耝鲁…与众不同不是坏事…别怀疑你是不是一个好人。你是。在我看来你是一个好男人。” “为什么?” “因为我爱你。” 爱,或许是判定的 ![]() 害怕由此而来。 很多年前当X走进C的望渴,那时C的害怕,并不在于自己是不是一个好人,而在于:他的望渴,是否能被众人承认,如果他跟随着自己的望渴,那么他,是否还能被众人看作好人。 C的忧虑将被证明绝非多余。 多年以前,当我途经一个截瘫者的热恋史,我听见了,响在四面八方也响在C自己的心里的声音: “你爱她,你就不应该爱她。” “她爱你,你就更不应该爱她。” 为什么? “你爱她,你就不应该损害她。” “她爱你,难道你反而要损害她?” 损害她?怎么会是损害她? “你可以爱她,但是你真的要拖累她一生吗?” “你已经残废,你还要再把她的青舂也毁掉吗?” “你要是真的爱她,你就不应该再追求她,就不要再纠 ![]() 残疾,在漫长时间里的一段路上,曾是一种瘟疫。C:你爱谁你最好是远远地离开谁,放了她吧,那样你就像是一个好人了。 这让我重新想起“叛徒”的逻辑:你被杀死了,你就是一个应该活着的好人;你活下来了,你就是一个应该被杀死的坏蛋。这一次不是“叛徒”这一次是“残疾”这一次生或者死的,不是生命,是爱情:让你的爱情死去,你就是一个可敬可爱的人;让你的爱情活着,你就是一个可卑可怕的人。 C:你要么放弃爱情的权利,做一个众口皆碑的“好人”要么别怕,跟随你的望渴,做一个被指责的“自私鬼”非此即彼,我们看着呢C:你来选择。 168 如果C选择了前者,C,可以就是F。 我说过,我写作之夜中的每一个人,都可以是C,是一个残疾人。 在C选定与X最终分手的那个夜晚,C不说话,几乎一言不发,如同F医生,只是无声地把泪流进一个“好人”苦难的心里。不管X说什么,怎么说,求他无论如何开开口,都无济于事。 …你什么都别怕,X说,不管别人说什么,不管他们怎么看,X说,都不怕…X从夜风吹响着的树林边走来,走出幽暗,走进一盏路灯下的明亮,走到C的轮椅旁…只要我们不怕,只要我们坚持,X说我们没有错,如果我们是真心相爱,她说,我们就什么都不用怕…老柏树飘漫着均匀的脂香,満地铺散着⽩杨树的落叶,X走开又走来,走远又走近…她说,如果你曾经说你爱我那是真的,如果现在这还是真的,X说我记得我们互相说过,只有爱,是从来不会错的,她说,如果爱是真的爱就不会错,如果它错了它 ![]() C像F一样已经明⽩,世间的话并不都是能够说的,并不都是为了说的,甚至泪⽔流进心里也被那无以诉说的苦难熬⼲。X恨不能揍他,X说:“你的骨头,你的男人的骨头呢?”C仍旧无言,让爱,在“好人”的心里早早死⼲净吧… C离开他的恋人,沿着掌起了路灯的条条小巷,回家。阵阵秋风吹动老墙上的枯草,吹起路上的尘土和败叶,孤独的轮椅声在如网的小巷里响了一宿。天明时,C回到家,如果像F医生一样満头乌发已如霜染,那也没有什么不可能的。 169 如果爱情活下来,终于不可阻挡,爱 ![]() ![]() ![]() …脚步声和车轮声,惊起古园里的鸽子,⽩⾊的鸟群漫天飞起在祭坛的上空…C说我什么都不怕,不管别人说我什么,不管他们怎么看我,C说,我不再害怕…X走向祭坛的石门,走进落⽇,又一声不响地转⾝回来,站在落⽇里看着C,茫然若失…只要你也不怕,C说,只要你坚持,C对他的恋人说,我相信我没有什么不应该,我不再像过去那样相信我不应该,我不再相信别人的指责…我现在相信,如果我们是真心相爱,C说这残疾就不能阻挡我… …C转动轮椅,走过那盏路灯,走过明亮的灯光下秋风翻动着的落叶,走过那棵老柏树,抓住X的胳膊,摇撼她,看她愁苦的面容…我不想指责别人我尤其不愿意伤害他们,你懂吗?我是说所有你的亲人和朋友,你的兄弟姐妹,你的同学同事,以及所有不赞成你爱我的人,我不恨他们,至少我不想恨他们,但是…但是我不再放弃… …C的车轮声,和X的脚步声,响彻寂暗的小街,雨停了,收起伞,但是风把树上的雨⽔一阵阵吹落,落在脸上没有感觉…我知道我没有错,我们的心愿和我们的 ![]() …X没有来,在车站上等她但是总不见她来…在那座古园里走遍找遍也没有她的踪影…她的窗口黑着,她到哪儿去了呢…半夜回到家,C埋头灯下,给X写信,一封封并不见得都会发出的信:要是我不知道我错在了哪儿,要是我们并没错,我为什么要放弃?我们凭什么要分离… …X走在前面,沿着那座古园荒记的围墙走在前面,走在月光和墙影之间,淡蓝⾊的头巾以及躜动的肩膀时隐时现…C追上来,跟在X⾝边,目光追随着她肩头上的那块凄 ![]() …C转动轮椅,走进星空下清冷的草地。远处有一座被人遗弃的大铜钟,一人多⾼,底部陷进了土里⾝上爬満铜绿,铭文已经锈蚀不清。C望着那座大钟在夜午中的影子,等着X走来,等到听见她在他⾝后站下,很久…C说,我能够承认现实,我也许不得不接受现实,C说,如果残疾注定要剥夺我,至少我不想让它们再剥夺你…C对她的恋人说,你就走吧,去吧,到南方去吧,到爱情一向是正当的地方去吧…但是我必须得知道这仅仅是现实,这并不就是一切… …X站起⾝,走开,走进祭坛的石门,走进祭坛上的星空…祭坛上下全是C暴烈的叫喊:现在我只想听听你是怎么想,你实真的想法是什么,你总得有一句确定的回答,总得把你实真的心愿告诉我…我不再奢望其他,我只想证实这个世界上除了现实之外还有没有另外的什么是真的,有还是没有,另外的,我不要求它是现实,我只想看见现实之外你的实真,我求你无论如何开开口好吗… …X,C的恋人,站在祭坛上,泪⽔犹如星光…那星光中全是她的诉说:就让我们永远作朋友吧,好吗…只作朋友好吗…我们还是朋友,行吗…一般的但是最好的,永生永世的朋友… …不,不不!C喊,为什么?凭什么我被判定在那个位置上?告诉我,你是不是真的爱我… …原谅我,饶恕我,我是个软弱的人,我害怕…X在那祭坛上说,我害怕那些山和海一样的屋顶和人群,害怕那些比星光还要稠密的灯火,害怕所有不说话的嘴和总在说话的眼睛…在那样的躲躲闪闪的表情后面,我好像是一个不正常的人…我害怕我总要解释,我害怕其实我并没有解释的机会,我害怕无边无际的目光的猜测和探询,我们的爱情好像是不正常的,在那无尽无休的猜测和探询的目光之下,我们的爱情慌慌张张就像是偷来的…我害怕,也许我们永远就是这样… …嫁给我,好吗?做我的 ![]() …我害怕我的⽗⺟,他们会气疯的,他们会气死的…我害怕别人的谴责,我的兄弟姐妹,还有别人,我害怕他们谴责的面孔…我也害怕你的追问,害怕你这样不肯放弃…我害怕我不能嫁给你,我害怕别人说我只是怜悯,说我只是为了満⾜自己的怜悯却让你痛苦,这些都让我害怕…人们曾经说我是一个好人,这样的称赞让我害怕,我害怕因此我得永远当这样的好人,我害怕我并不是人们所认为的那样的好人,我并不是为了做一个好人才走近你的,我害怕有一天我想离开你我就不再是一个好人…让我们分开吧,我是个软弱的人,不管别人说什么我都害怕,每时每刻我都感到恐惧…就让我们永远只做朋友吧,好吗…天涯海角永生永世的朋友 …星光渐渐寥落,祭坛空空独对苍天…不,不!为什么?这是为什么?这毫无道理!不,回来,你回来,你回来呀…但是X已经离去,恋人已在遥远的南方,让男人翘首终生的南方呀… 170 C独自走出那古园,只剩下沉默属于他。 喧嚣的城市,走到哪儿都是沉默。雨,仿佛落进无人的荒野…树在风中摇,树叶狂疯地翻动着但失去声响… ![]() F医生曾经切开C的脊椎,看见一条年轻平凡的脊髓,像众人的一样,细巧、精致、神秘又娇嫰,在它的某一段,颜⾊和形状微微地改变;微微的,是指与命运的复杂相比,但对于这娇嫰的脊髓可是不得了哇。F医生心怀敬畏地看了一会儿,知道这个青年还蒙在鼓里,他求救般的眼睛还梦想着回到过去,他不知道这确实就像时间一样不可逆转,C:你的命运已经被这个不明由来的小小肿物决定了。F医生小心翼翼地试图把那可恶的肿物尽量剥离,但那肿物的顽固或者那命运的坚决,并不是医生能够摘除的。 C走出古园。在喧嚣和沉默的人间,C与诗人L的不同之处在于,他不能走遍世界去寻找他的不知所在的恋人。C的手上也有一幅1:40000000的地图,C像诗人一样明⽩,他的恋人肯定就在巴掌大的这块地方。但那儿,有他过不去的千山万⽔,尤其那儿还有他过不去的如山如海的房屋和人群,目光和语言… 残疾和爱情,C:那就是你的命运。活着,就是这喧嚣中的沉默,就是这拥挤中的孤独,活着就是没有道理的苦难。死呢? 当然你可以去死,因为海里有一条美妙的小鱼,有很多条那样美妙而有毒的小鱼。你完全可以去死,把一条小鱼买来(也许捉来,也许捡来),晾⼲或者焙⼲,研碎,装在只小玻璃瓶里,在冬天或者夏天,秋天或者舂天,在人间一如既往的某一时刻,享用它…当F医生赶来的时候,你的形神已隐遁进另一个时空、另一种存在。C可以是O。当F医生发现那条美妙小鱼的残渣之时,一切都已经晚了,肯定,C已经把他想做的事做成了。o已经把她想做的事做成了,C也可以。C可以是O,可以已经死了。一个活着的残疾人可以去死,F医生会知道你是真的想死,你的赴死之心由来已久。但是,世上还有很多很多活着的残疾人,其中的一个仍然可以是C。这样的C是不死的。某一个不死的残疾人仍然是C,仍然有着和C一样的命运。这样的命运是不死的:残疾和爱情。 在我的写作之夜,C是一个活着的残疾人,还是一个活着的残疾人是C,那都一样。 因而C的寻找,就会是像F医生一样的眺望… 171 C似乎早曾走进过未来那个不同寻常的夏天。在他并不接受的那个位置上,在X远去南方的那些⽇子里,C一次次看见,往⽇里喧嚣不息的这座的城市在沉默中变得空空洞洞 …条条街道上都没有人,也没有车,雨⽔未⼲的路面上映着洪荒时代的天,和云。好像世界上只剩了他的车轮声。⾼楼如无声排立的荒岗,门窗都关着,⾎⾊的夕 ![]() ![]() ![]() ![]() …那儿,有一条小路,有一排⽩杨。⽩杨树岁岁枯荣,逐年⾼大起来,此外一切都还是老样子。満天垂挂着杨花,満地铺散着杨花,C又望见那个久违的窗口了,窗上是一片凄 ![]() ![]() ![]() ![]() 待那鸽群消失,等那群⽩⾊的鸟又不知落向哪里,C的目光缓缓降落。这时他看见 ![]() ![]() ![]() ![]() ![]() 因而C的寻找,只能是満怀梦想地眺望。因而C也可以是F。 月亮升起来,照亮着现在和过去、眺望和梦想。 如果这月光照亮你,如果我们相距得⾜够近,你的影像映⼊我的眼帘,这就是:现实/如果这月光照亮过你,如今我们相距已⾜够远,但你的影像仍飘留在茫茫宇宙,这就是:过去/如果这北方的月光中只剩下我,但我的意识超越光速,我以心灵的目光向沉沉夜空追踪你南方的影像,这就是:眺望/如果现实已成过去,如果过去永远现实,一个被忽略的 ![]() 172 梦中永远的眺望,会把L的远寻变成C的梦景。 C曾经梦见,L到了一个不知名的小车站。或者是未来,L把C的梦想带到过一个不知名的小车站。 列车“咔哒哒--咔哒哒——咔哒哒——”奔驰在黑夜的大山里。“空嗵嗵——空嗵嗵——空嗵嗵--”驶过一座座桥梁。“轧轧轧--轧轧轧——轧轧轧——”穿过长长短短的隧道。L裹着大⾐,坐在C梦见的那列火车上。旅客蒙头或团目,昏昏地熬着旅程。断续的鼾声,含糊不清的梦呓,悄悄打开的收音机低声报告着世界上的战争和明天的风雪。过道的门开了,瑟缩地摆来摆去,随着车厢一阵剧烈的晃动“嘣”地一声关上。婴儿从睡梦中惊醒,年轻的⺟亲把沉甸甸的 ![]() 列车渐渐减速,开进葵林中的一个小站。站台的前沿铺上了一层薄雪,很像月光。旅客们都 ![]() C的梦,或者L的旅程。 L乘坐的那列火车停下来,停在C梦见的另一列灯火辉煌的列车旁。两列火车平行着停在那个不知名的小站上,一列头朝东,一列头朝西,紧挨着。寒冷的冬夜,风雪越来越紧了。两列车的窗都关着,但相对的窗口距离很近,可以看见另一列车上的人,看见他们在菗烟,在喝茶,看报,发呆,聊天…但听不见那边的声音。那边也有人在擦去玻璃上的哈气朝窗外看,朝这边看。 这时C的梦想重叠进L的现实:看见了找遍万里而不见的他的恋人。 她就在对面的车厢里,坐在他对面远端的那个窗口旁。隔着两列车的车窗,隔着对面车厢里晃来晃去的旅客,他看见了他的恋人就在那儿,坐在窗边,一个陌生人的旁边和一个陌生人的对面,她扭过脸去,对着车窗的玻璃梳头,咬开一个发卡,推进鬓边… “喂!喂!”C或者L敲着玻璃喊她的名字,她听不见。他急忙打开车窗,喊她,挥着手喊她,她还是听不见。对面车厢里的一两个旅客莫名其妙地朝这边看,又过回头去四处寻找,弄不清这个人在喊谁或者要⼲什么。 “喂喂…”他喊着,心想是不是跳出窗去?又怕列车就要开走,不是怕自己的这列开走,而是怕她的那列开走。 “嘿,嘿!”有人冲他嚷了“关上窗户嘿,这么冷的天!” 风吹进来,夹着细碎的雪花。 “对不起,对不起,就一会儿。” 这时一列风驰电掣的火车从另一条轨道上开过来了,隆隆的声音淹没了他的喊声,半天半天那列火车才走完,才远去了。 “喂!喂喂!这儿,在这儿!是我!喂…”他喊她,声嘶力竭地喊她,但那边,她理下头去开始看一本杂志。 “嘿,有完没完嘿,凉快够了吧那位?” “关上,关上嘿,本来就够冷的了,说你呢,关上窗户行不行?” “对不起,谢谢,谢谢,我看见了我的…一个 ![]() “ ![]() “喂!喂!喂…”他喊她的名字。也许那不是她? 但是,现实会弄错,梦不会弄错。 列车动了,不知道是那一列还是这一列,平稳地开动了,两个相对的窗口缓缓错开,错开,错开…远了,飞速地离开,看不见了,窗外只是风雪,冬夜中慢慢变⽩的原野。关上窗,再不关也毫无意义。L在C的梦中颓然坐倒,坐在旅客们纷纷的怨声里,愣愣地甚至弄不清发生了什么,两眼空空。很久,他才想起忘了一件最重要的事。L忘了看看那列火车是开向哪里的了。也许不是L忘了,而是因为C没有梦见这一点。因为C不知道他的恋人去向何方,所以从来梦不见。 173 谁都可以是C,以及,谁都可能是C。但是没有谁愿意是他,没有谁愿意终生坐进轮椅,那恐惧,仅仅是不能用腿走路吗? 人们闭口不言C的爱情。不管是他追求还是他放弃,都没有反响。不管是他被追求还是他被放弃,都没有反响。都像在梦里,无声,有时甚至没有⾊彩,黑⽩的沉寂。没有赞美,也没有惋惜,当他追求或被追求的时候甚至没有人开他的玩笑,当他放弃或被放弃的时候也没有责难,曾经没有现在也还是没有。喧嚣中的沉寂从过去到现在… 很像是走进了他人的聚会。C总是梦见我走进了一个他人的聚会,人们看看你或者毫不理会你,看你一眼很快转过脸去,都不认识你。我怀疑是不是走错了地方,定神想一想,确信我正是被邀请到这儿来的(活着就是被邀请到这儿来)。你被邀请来,但又不知是谁邀请你来的,我也没问问是谁邀请我来的我就兴⾼采烈地来了。现在你只好找一个位子坐下来,谨慎地喝一杯饮料,东张西望想发现一个 ![]() ![]() 童年中那个可怕的孩子,在我漫长的写作之夜,早已经走出那座庙院改作的校园。那个可怕的孩子,他已经长大,神秘莫测,无处不在,幽灵一般千变万化。当诗人成为这个世界的消息之时,那可怕的孩子,也成为这个世界的消息,处处都能听见他,看见他,听见和看见他天赋的力量。 来自远方的预言:如果你到这里来,/不论走哪条路,从哪里出发。/那都一样…来自远方的预言。在编织非人力所能解脫的/无法忍受的火焰之衫的那双手后面。/我们只是活着,只是叹息/不是让这样的火就是让那样的火耗去我们的生命…来自远方的预言:是谁想出这种磨折的呢?/是爱… 来自远方的预言在写作之夜得到验证:C无论是谁那都一样。残疾和爱情——命运和梦想的密码随时随地显露端倪:无论对谁,那都一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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务虚笔记是知名作家史铁生力作,是一本文笔与情节俱佳的综合其它,优雅小说网免费提供务虚笔记最新章节阅读,希望您能优雅的在优雅小说网上阅读。史铁生撰写的务虚笔记最新章节免费在线阅读,务虚笔记为虚构作品,请理性阅读勿模仿故事情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