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优雅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务虚笔记 作者:史铁生 | 书号:43221 时间:2017/11/4 字数:1630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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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2 我听人说起过一个人“文化⾰命”开始时失踪,如石沉大海音信全无,十年后忽然活着回来,家人叫他的名字叫他不应。叫名字,他置若罔闻,唯叫“XX号”他才作出反应。不管是谁叫:“XX号!”他就站起来作立正的势姿,目光呆直地看着叫他的人。XX,是他狱中的编号。他的家人说:“他好像还活在昨天,恐怕他再也走不出昨天了。” 一个人,可以无视今天,没有明天,但他总会看见昨天。没有昨天等于没有生命。昨天,可以是指今天的前一天,也可以是指今天以前的所有时间。 我听人说起过另一个人,在遥远的鲜为人知的地方度过了二十几年,走时一头乌发,归来两鬓霜染。他回到家见到家人,并无久别重聚的 ![]() ![]() 我想,这位老人,他就是N的⽗亲。他的记忆丢失了二十几年。跳过二十几年,把二十几年勾销,他的记忆与离开这书桌前的那个秋天的周末衔接。 昨天,飘忽不定,可以是不久之前,也可以是很久以前。F医生说,这取决于记忆,取决于他是“近期记忆丧失”还是“远期记忆丧失” “你说昨天,那么昨天你在哪儿?”⺟亲问他。 “在山里。”⽗亲说“在大山里。” “还有呢?” “山很大,很静,没有人,静得能听见每一 ![]() “后来呢?” “没有人来,一个人也不来…” “我是要去看你的。”⺟亲说“我去了,可是我没有找到你,因为…” “月光很亮,那山里没有人…”⽗亲说“我们走到一个小⽔塘边,你说,我们⼲嘛不游游泳呢?” “你是说,昨天?”⺟亲吃惊地看他。 “女儿说,可我们没带游泳⾐呀!你说这儿没有别人我们怕什么呢?你说就让风吹吹我们的庇股吧,让月光看看我们的⾝体。可是女儿大了你说,你就让她自己到那边去。我们跳进⽔里,我们在⽔里游,⽔有些凉,可我们的⾝体很热我们就很想,很想亲热…可是你说别,你说这怎么行,女儿大了她已经懂事了。可我还是想,我那时多么想有你呀,在那山里我每时每刻都在想你,想贴紧你温热的⾝体不让你走开,想进到你的⾝体里去不再离开,可是你不来,可是你不来…你说女儿已经懂事了她就在那边不远…” “可那是昨天吗?”⺟亲说,声音控制不住地颤抖。 “是呵,就在昨天。我们听着林涛,我和你,我们看着月⾊,感觉到无处不在的风…我说你看看你自己,从⽔中,从月光里,看看你是多么动人,你的每一寸⽪肤都在风里你是多么自由。我说你来呀,你来呀贴贴我的⾝体你看看他是多么焦灼滚烫,他这么盼你你怎么不来呢?这⽔塘都要被他的焦灼滚烫煮开啦这样的时候怎么能不爱做呢?可是,你没来,你说女儿已经长大了,你说女儿就在那边她已经懂事了…” F医生说,这在医学上称为“近期记忆丧失”但通常,F医生说,这样的人“远期记忆”却保留。 ⽗亲顾自说着:“可是女儿她懂什么呢?不,其实她 ![]() ![]() ![]() ![]() ⺟亲忍着眼泪,把眼泪慢慢地昅收回去,昅收进心里。 “你再想想,”⺟亲说“你也许是偶然记糊涂了,那怎么会是昨天呢?” ⽗亲顾自说着:“我独自在那山里,一年又一年我看着野兽的团聚,看见狼的家园,看见⽔鸟谈情说爱,看见雄鹿和雌鹿们的婚礼。每年秋天,山林里寂静又灿烂,它们聚拢来,它们为生存奔波了一整年现在它们走进久已盼望的 ![]() ![]() ![]() ![]() ![]() ![]() ![]() ![]() ![]() ![]() ![]() ![]() “可是你说‘一年又一年’,你是说“每年秋天’,”⺟亲提醒他“那怎么会是昨天呢?” ⽗亲不理睬,顾自说着:“不,女儿她还不懂。可是你也不来。你说了要来可是你没来。我等了很久,那山大极了我走不出去,山里很静,除了我那儿没人。月亮落下去太 ![]() ![]() ⺟亲说:“我去了,可是我没见到你。是他们不让我见你。可是我去了,我真的是去了,只是你没有见到我。” ⽗亲顾自说着:“那月光真好,可是你不来,不来跟我亲热。你在⽔里游,像一只⽩⾊的鸟在飞,那样子又自由又放 ![]() ⺟亲说:“你再想一想,如果是昨天,昨天我怎么会没来呢?我们在一起游泳不是吗?那夜里我们回到住所,我们不是立刻就爱做吗?女儿累得马上回到她屋里睡着了,我们急不可待地就爱做不是吗?那次多么好,好极了,不是吗?你是一时弄糊涂了,如果是昨天,如果昨天我不在你⾝边,我们怎么能亲热呢?” ⺟亲终于忍不住流泪了。 ⺟亲流着泪说:“如果是昨天,昨天我不是还很年轻么?可是现在你看看,看看我,我是不是已经老了?” ⽗亲愣愣地看着⺟亲。 “我们都已经老了,你看不出吗?”⺟亲说。 很久,⽗亲说:“那是因为,你昨天穿的是一件紫红⾊的旗袍,你的头发⾼⾼地挽起来,挽成髻,你的脖颈就会很长,很长而且没有皱纹。因为昨天,在南方那老屋里点起了蜡烛,你的影子就会跳跳 ![]() ![]() ![]() ![]() “可是你看看,看看我的头发,你没看见它们已经⽩了吗?” 她把⽩发翻动给他看。 他惊愕地看了一会儿,焦躁地掐着自己的额头像似有一个问题总也想不清楚。但不久,他的目光投向远处,投向窗外那排⾼大的⽩杨树,紧皱的眉头便重新舒展开无视她的⽩发了。 这就是F医生说的“近期记忆丧失”越近的事情忘记得越快。 “雨停了,”他又顾自说起来“月光照亮老屋的一角飞檐,照亮几支滴⽔的芭蕉叶子,芭蕉叶子上的⽔滴透黑晶亮,沿着齐齐楚楚的叶脉滚动、掉落,敲响另一片叶子。因为昨天我们在南方。老屋⾼挑起飞檐,一扇门开着,一扇窗也开着,暗影里虫鸣唧啾,流萤在四周的黑暗中翩翩飞舞,飞进灯光反倒不见了。因为那时你站在月影里,站在芭蕉下,你说‘你别动,你别过来,让我自己,让我自己给你’…” 这就是F医生所说的“远期记忆”却保留,越远的事越记得清楚。 “但是,昨天我来了吗?” “昨天你说来,可是没来。” “昨天我没来,我可怎么给你呢?” ⽗亲低下头,又苦苦地想着。 “想想看,昨天你一个人在哪儿?” “我,一个人,在哪儿?”⽗亲抬起头盯着⺟亲,像是要从⺟亲的脸上找出答案。 但不久,他的眉头再度舒展开,満脸的神气就像个初恋的少年。“哦,昨天…我在街上走,你没有看见我,我一个人,就还在街上走,因为你没有看见我。我们 ![]() ![]() ![]() ⺟亲不再说什么了,她开始承认这个事实,终于接受这个事实了:⽗亲的记忆出了问题。⽗亲的记忆丢失了二十几年,跨过那二十几年他的记忆逆着时间越走越远了。⺟亲擦擦眼泪,退出书房,退到门边又站下来看看⽗亲,轻轻叹一声,心想恐怕这样也好,他不必再受那二十几年痛苦的磨折了。但那二十几年都是什么呢?是什么东西把她的爱人变成了这样,把那样一个快乐豁达的人变成了现在这样的呢?⺟亲不敢去想。 ⽗亲坐在书桌前,铺开稿纸,定一定神,立刻文思如涌,发狂般地写起来。直到天黑,直到深夜,N的⽗亲挥墨不停。 N和⺟亲听着⽗亲房里的动静,听见笔在纸上刷刷地走,一秒钟都不停,稿纸一页页地翻响,差不多十分钟就翻过一页。 “这样走笔、翻纸的声音,有二十几年没听见了,”⺟亲说“可是…” “可是什么,妈?”女儿问。 “可是他从来也没有写得这样快过。” “爸他,要写什么?” “不,不知道。”⺟亲说“如果他的记忆逆着时间越走越远的话,我想他大概还是要写他曾经没能写完的那部童话吧 早晨,⺟亲和女儿走进⽗亲的房中,⽗亲睡着,睡得安安稳稳。⺟亲和女儿看见他已经写満了几十页稿纸。几十页,没有一处涂改,但也没有一个她们能认得的字。仔细再看:没有一个字是中文,也没有一个字是这个星球上有过的文字。⺟女俩面面相觑,可以肯定:这不是文字,这只是任意地走笔、毫无规律的线条、随心所 ![]() ⽗亲夜夜写到凌晨。一年之中,就写満了整整九千页稿纸。⽗亲的⾝体很好,每天按时起 ![]() ![]() ⺟亲守着他。自从⽗亲回来之后,⺟亲就哪儿也不去,一步也不离开他。⽗亲走到哪儿她就跟到哪儿,跟他说东道西,故作自然地谈笑,坦言语中尽量避免牵涉到时间概念。一牵涉到时间概念,⽗亲的思绪立刻就混 ![]() ![]() ![]() ![]() ![]() ![]() ![]() 133 所谓“昨天”也许不如⼲脆说“过去”但是不,这不一样。譬如,说“我们的过去”那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要是说“我们的昨天”呢,便包含了对那段时光的态度。譬如“我们从过去走来”不过是陈述一种进程,而“我们从昨天走来”却是在骄傲着一种进步。“过去”仅仅是对时间的客观描述“昨天”却包含了对历史的主观感受。 我记得,N的⽗亲回来的那年,WR也从遥远的地方回到这座城市。时隔多年,WR和O见面的时候必不可免要说起过去。但说起过去,他们都用到了“昨天”二字。 他们沿着河岸走。河⽔朝着固有方向疲惫地流着,汨汨之声淹没在轰轰烈烈的太 ![]() ![]() 我想,女教师O是说:“可是一切,都像是昨天。” 而WR我想他的回答却是:“可是一切,都已经是昨天。” 不难听出,O的“昨天”是在把过去拉近,把过去与现在紧密相连。而WR的“昨天”却是把过去推远,把过去推开置于今天之外。 他们必会像我一样,感觉到这两个“昨天”的完全不同。 在这两个完全不同的“昨天”之间,他们面对面站着。在他们之间连一条直线取其中点,他们的目光在那儿时而相碰,时而分开。那样子就好像找不到一个门,就好像两个人之间有一道透明的⾼墙——两个“昨天”站在一道“今天”的⾼墙两边,互相能够看见,但是没有门可以相通。或者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昨天”是两把完全不同的钥匙,只能打开两个不同的门。这又让我想起未来的O将要对我说的话了: “你推开了这个门而没有推开那个门,要是你推开的 不是这个门而是那个门,走进去,结果就会大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不,没人能知道不曾推开的门里会是什 么,但从两个门会走到两个不同的世界中去,甚至这两个 世界永远不再相 ![]() 看来这样的想法,O并不是途经画家Z时才有的,而是在途经WR时已经埋下。 是呀,O不知道WR的昨天都是什么(就像N⺟不能想象N⽗的昨天一样),不知道,也许永远不可能真正知道。因为两个昨天甚至是不能互相讲述的,因为很可能,那是两种不能互译的语言。 他们在那道透明的⾼墙两边站着,客客气气说些无关痛庠的话,保持着一个固定的距离,那距离便是那⾼墙的厚度,但要测量这厚度不能用寸尺而要用年月,要用被苦难浸泡得面目全非了的年月。 “伯⽗,他还好吗?” “还好。” “伯⺟呢?” “也好。她退休了。” “伯⽗也退休了吗?” “没有,他还没有。” “那只猫呢,还活着?” “不知道。” “不知道?怎么?” “它丢了。” “怎么会丢了,它不会走丢的呀?” “有一天它没有回来,就再也没回来。” “什么时候?” O看着WR,摇头摇:“很久了。” 直到夕 ![]() ![]() ![]() ![]() ![]() 他们站在当年那座小石桥所在的地方,站在如今这座钢筋⽔泥的大桥旁边,直到夜⾊将临。 “你还,”O抱着最后的希望问“过桥去吗?” 过了桥,WR知道就会找到那个小油盐店了。在遥远的罕为人知的地方和漫长的罕为人知的昨天,他曾经多少次梦见过那个小油盐店呀,梦见那一间座南朝北的门面、斑驳的门窗和柜台,梦见老掌柜把长柄的木提探进油桶时发出浑厚的响声…梦见他快乐地转⾝跑出店门,朝那座美丽的房子张望…但是没有,在梦里不仅没有少女O,而且也没有了那座美丽的房子,那座房子已经拆毁仿佛晚霞已经消失,惟残砖断瓦之中荒草飘摇…可现在,只要过了桥,顺着东拐西弯的小胡同走一会儿,WR知道,就又能看见那座美丽的房子了,它依旧坐落在那儿,像是在等待他归来,像是在为他精心地保存着一段幸福快乐的时光。 但是WR说:“噢,不了,我还有些别的事。” 他向她伸出手来。给人的印象是:要补上多年前分别时,由于年少无知而忽视了的一个礼节。 他们握手告别。 她的手又在他的手里了,这是她在所有的昨天里都在等待的。 “可,这是为什么?”O终于说,终于含着泪问出了声音。 “我会去的,”他说“我总要去看看伯⽗伯⺟的。” “如果你,”他犹豫了一下说“如果你愿意,我想我们还可以是朋友。如果你觉得可以,我也会时常去看你。” “你不能告诉我,这…到底,是为什么吗?” “我想不如简单些。”他说“简单些,也许,会更好些。” 她抬头仔细看他,比多年前分别时看得还要仓促,好像随着⻩昏飞快地消逝进黑夜他也就不复存在。 “至于为什么,”他故作轻松地微笑, ![]() O含泪离开,或者是流着泪走过桥去。WR仍站在河岸上。 她飘动的裙子埋没进嘈杂的人流,他在河边的⽔泥护栏上坐下,在一丛浓密的灌木后面仍然望着她走去的方向,想着她如何走在东拐西弯的小胡同里,想着她如何茫然若失甚至是昏然无望地走着,走过一盏盏黯淡的街灯,走过一道道老墙上孩子的图画,走过一排排老屋檐头风雨播种的荒草,流着泪,让泪⽔任意地流淌,走过陌生行人的注目和猜想,走过那家小油盐店,停下来,擦⼲眼泪,不能让⽗⺟看见眼泪,因为他们不是在等候着女儿的眼泪,她站在那排⽩杨树下等着风把泪迹吹⼲,然后走进那座美丽的房子。不管她在⽩杨树下徘徊多久,她总要走进那座美丽的房子,那么她的⽗⺟就总是要问的:“他呢,他怎么没来?”不管她是否回答,不管她掩饰还是不掩饰,她的⽗⺟都会猜到发生了什么… WR,坐在深夜的河岸上想:我是不是一个无情无义的人?我是不是必须做一个无情无义的人?我是不是敢于作一个被人斥骂为“无情无义”的人? 134 我和O一样,不知道WR的昨天都是什么。自从多年前,载着他的那列火车缓缓地启动继而风驰电掣地驶离这座城市,我和O一样就再也没有见过他。火车抛下云团似的⽩⾊蒸汽,在午后空洞的 ![]() ![]() ![]() “这么些年,你都在哪儿?”我问WR。 “我吗,”他说“跟你的感觉一样,在这个世界之外。” 我们坐在深夜的河岸上。我,和WR,面对面坐在城市暂短的宁静里,黑夜使我看不清他的模样但我能感觉到他的表情。偶尔岸旁的⾼楼上亮起一点灯光,照耀过来,我看见他脸上正如我感觉到的那样有一缕滑稽的微笑。 “或者,就在这个世界的隔壁。”他说。 “很像是在隔壁,”他说“但那是一道特别的墙,从那边能听见这边,在这边却听不见那边。不管我在那边怎么喊叫也是徒劳。” “喊呀叫呀,哭哇,劲使敲墙想让这边听见,”他说“可是没用,这边很热闹,这边好像永远都在庆祝着什么,节⽇锣鼓喧天号炮齐鸣没有人能听见我的声音。” “我只好安静下来。一个烦人的孩子哭累了喊累了你甭理他他自己就会安静下来。有机会你可以试试看,对付一个烦人的孩子,这是个 ![]() “这孩子,他安静下来了他就又长大了一点儿了。”他说“这烦人的孩子在墙 ![]() “明⽩了什么?” “童话是,没有说完的谎言。我坐在墙 ![]() “我不这么看…” “你不这么看你就最好先闭上你的臭嘴,你就别说皇帝是光着庇股的,因为…因为皇帝的庇股比你的臭嘴有用得多!” 我听见他一把一把地薅着河岸上的野草,把野草扯碎,夜午的宁静中每一 ![]() 我想我应该说一句什么了。我说:“后来呢?” “你是说安徒生的那个孩子还是说我?噢噢,反正是一回事。但我想那个孩子未必有我幸运,他大概已经死在隔壁了。” 他把扯碎的野草撒进河里。 “你听说过国中古时候有一种监狱的墙吗?”他的语气平静下来“那是双层的夹壁墙,中间灌満了沙子。这设计真是再英明伟大不过了,不用担心囚徒会破壁而逃,因为,因为你真要是能在那墙上凿开一个洞那沙子就会不断地流出来把你埋了。” “你那墙就是这样的墙?” “不,我那墙里不是沙子,是和沙子一样的人,是能够不断地流出来把我埋掉的一个时代。” 他淡淡地一笑:“我万万没料到,我又会回到这个世界来。” 岸边的⾼楼里传来一阵婴儿的啼哭,然后一个窗口亮了,然后哭声戛然而止,想必是⺟亲的 ![]() “你想什么?” “我想,要是我现在没有回来要是我到底也没有回来,其实那隔壁就等于没有人。所以我想,很多我们以为没有人的隔壁,正有人在那儿哭喊…” “你打算怎么办呢,今后?” “我打算——你最好有些精神准备否则你会吓坏了的,我要当官!” “当官?你说你要当官?” “不是问号,是惊叹号。其余的你一点儿都没听错。” “当什么官?” “当然是越大越好。” “为什么?” “因为我在隔壁呆着的时候实在没有什么事可做,我就听着你们这边的声音,从我能听清的只言片语中想一想,看有什么办法能够不使任何人被送到世界的隔壁去。” “什么办法?你认为有什么办法?” “一个被遗忘在隔壁的人能有什么办法呢?那时不过是想着玩玩儿,一种消磨时光的办法罢了。跟老百姓的办法一样,不过是 ![]() ![]() ![]() ![]() “我不知道你到底要说什么。” “只有权力,能够真正做成一点儿什么事。尽管那也许是,皇帝的又老又丑的庇股。” “什么事?你指的什么事?” “一切事。比如不再把任何人送到世界的隔壁去。” “你这么相信权力?” “除此之外你让我相信什么?主民,是不是?可是主民并不是由主民创造的,这是一个非常非常简单的逻辑,就像你不是你自己生的一样。还有什么自由哇平等啊法制呀,当它们都还是一个体 ![]() “我不想跟你谈政治,我已经看够了那些把戏。” “噢我想起来了政治是肮脏的。刚才我一时忘记了,得请你们多多包涵。是呀真的,你们可别弄脏了自己,你们珍贵的灵魂一定要供奉在一个叫作圣洁的地方,那样你们就可以非常自信而且光荣地站在那儿往四下里看了,就可以一会儿流着泪赞美这个,一会儿捂着鼻子嫌恶那个,一会儿说多么多么想吻穷人脚上的牛粪,一会儿又说他们就跟牛粪一样⿇木愚昧简直是半死的东西,呆在屋子里你们赌咒发誓说自己要做民人的儿子,可走到街上却发现到处都是俗不可耐萎琐不堪的嘴脸。当然当然,最能反衬那圣洁的就是肮脏的政治了,还有商人,他们极 ![]() ![]() “你也许说对了,但是…” “也许?你是说‘也许’吗?” “好吧,你说对了,”我说“但是不见得有谁宁愿肮脏吧?” “我是说O的事!”不等他回答,我说“那么O呢?你真的是不爱她了吗?” 他不回答。 这突如其来的问题让他愣住了,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晦涩的晨曦从大巨的黑⾊的楼群后面渐渐浮现。昏黑的夜空从岸边峭壁一样的⾼楼的边角处,慢慢退⾊。黎明,是以河⽔泛起灰⽩的闪光作为开始的。 “你不回答,因为你不敢回答。”我说。 “但是不回答,实际就是回答。”我说。 “你骗不了我,”我说“你爱她,你现在仍然爱她。” “这么多年了,”我说“不管你在哪儿你都在想她,这你骗不了我!” “她也一样。”我说“你不知道这么多年有多少人追求她可是她不答应,她一直在等着你的消息吗?” 我感到他的眼睛里有了泪光,像黎明的河⽔一样闪烁。但是他说: “你们这些圣洁的人真是厉害,好像没有什么能瞒得过你们。” “那为什么你,要对她这样?你以为就只你一个人受了苦,所以你就…” “这回你说错了——当然,这是圣洁的人们之美丽的错误。” “我想提醒你,你也在挖苦,你也在傲视别人。” “哦,真的,这可是怎么回事呀?而且将来,不不不,也许就是现在,正有一个人把你我都写进一本书里去,把你我都彻底地挖苦和嘲讽一顿以显示他的圣洁。多有意思呀你不觉得吗?你说,我们不应该预先也给这个写书的家伙来一点儿嘲讽吗?” “这种时候我希望你严肃点儿,”我在那黎明中喊“直接回答我,你为什么要那样对待O?” “对我来说其实非常简单,”WR说“我只是想,怎么才能,不把任何人,尤其是不把那个看见皇帝光着庇股的孩子,送到世界的隔壁去。其他的事都随它去吧,我什么都可以忘记,什么都可以不要,什么骂名都可以承担,单是不怕死那不过是一首诗还是让L去写吧…” “这么说你才是一个圣洁的人,对吗?” “你又说错了。告诉你,我很快就要结婚了。” “谁?” “别急,你很快就会知道了。很快就要在圣洁的人们中间传开了,然后遗臭万年。” “你爱她?” “我需要她。” 135 我跟O一样,不知道WR的昨天。但是多年之中我听说过一些关于犯人的故事。我听到这些故事,总感到那里面就有WR或者,那就是WR。古往今来关于囚徒的故事,在我的记忆里形成WR的昨天。 我听说过一个人初到监狱就被同牢房的犯人打断锁骨的故事。那是一个起因于尿桶的故事。一间窄小的牢房住八个人,八个人共用一只尿桶,一天到晚那尿桶挥发着让人睁不开眼的气体。挨着尿桶的位置永远是新来者的位置,这是犯人们自己的法律。新来者似乎给寂寞的牢房带来了乐娱的机会,老犯人们把95%的尿撒在桶里,其余的故意撒在桶外,以便欣赏新来者敢怒而不敢言的动人情景。但是这个新来者却不仅敢怒而且敢言——这也很好或者更好,这不见得不是枯燥的时间里一个改善口味的良机,七个人立刻向他围拢过来,脸上挂着奋兴的微笑,那样子就像百无聊赖的孩子发现了一只新颖的玩具…平素的屈辱蓄积成现在的发怈,以往的庒抑变成了此刻的手庠难耐,十四只老拳不由分说兜头盖脸朝着这个不知天⾼地厚的雏儿打来,很快就把他的锁骨大致变成了三块。我感到这个新来者有一双天真而惊奇的眼睛,他就是WR他倒在墙角里嘴上都是⾎,但浑⾝的疼痛并不如眼睛里的惶惑更为剧烈… 我听人说起过牢房里关于 ![]() ![]() ![]() ![]() ![]() ![]() ![]() ![]() ![]() ![]() 我听说过男犯人们望渴女人的故事。讲这个故事的人说:“牢墙上那小小的窗口的美妙并不止于太 ![]() ![]() ![]() ![]() ![]() ![]() ![]() ![]() 我希望他在另一个故事里。因此我希望他走进另一个故事,他跳过无论是什么样的昨天,走进这部书里的WR中去。 136 事实上,WR立志从政,那不过是由于我的一种顽固的感觉,是我全部生命印象中的一个摆脫不开的部分。或者说,是我在那部分印象中所展开的想象、希望、思考和 ![]() ![]() ![]() ![]() 真的,我不认为我可以塑造任何完整或丰満的人物,我不认为作家可以做成这样的事,甚至我不认为,任何文学作品中存在着除作者自己之外的丰満的人物,或真确的心魂。我放弃塑造。所以我放弃塑造丰満的他人之企图。因为,我,不可能知道任何完整或丰満的他人,不可能跟随任何他人自始至终。我经过他们而已。我在我的生命旅程中经过他们,从一个角度张望他们,在一个片刻与他们 ![]() 我不可能走进他们的心魂,是他们铺开了我的心路。如果在秋雨敲着铁⽪棚顶的时节,在风雪旋卷过街巷的⽇子我又想起他们,在一年四季的任何时刻我常常会想起他们,那就是我试图在理解他们,那时他们就更不是真确的他们,而是我真确的思想。如果在晴朗而⼲旱的早晨而且忘记了今天要⼲什么,在慵懒的午睡之后听见隐约的琴声,或在寂寥的晚上独自喝着酒,在我一生中的很多时刻如果我想起他们并且想象他们的继续,那时他们就只是我真确的希望与 ![]() 我不能塑造他们,我是被他们塑造的。但我并不是他们的相加,我是他们的混淆,他们混淆而成为——我。在我之中,他们相互随机地连接、重叠、混淆,之间没有清晰的界线。就像那个秋天的夜晚,在游人散尽的那座古园里,凭空而来的风一浪一浪地掀动斑斓的落叶,如同掀动着生命给我的印象。我就是那空空的来风,只在脫落下和旋卷起斑斓的落叶抑或印象之时,才捕捉到自己的存在。 我不认为只有我⾝临其境的事情才是我的经历(很多⾝临其境的事情早已烟消云散了如同从未发生),我相信想象、希望、思考和 ![]() 那个诚实而大胆的少年,以及所有到过世界的隔壁一旦回来就决计要拆除它的人,在我之中跳过他们各自的昨天,连接成WR的实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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