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优雅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务虚笔记 作者:史铁生 | 书号:43221 时间:2017/11/4 字数:1847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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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 我说过了,我生于1951年1月4⽇。我说过,我接受这个传说。多年来我把这个⽇期——这几个无着无落的数字,几十几百遍地填写进各式各样的表格,表示我对一种历史观的屈服。 有一天我知道了“哥德尔不完全 ![]() 我曾经这样写过:要我回答“世界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这样的问题,一个不可逃脫的限制就是,我只能是我。事实上我只能回答,世界对我来说开始于何时。(譬如说,它开始于1955年舂天某个周末的夜晚,这之后才有了1951年冬天的那个早晨,才渐渐地又有了更为虚渺更为久远的过去,过去和未来便以随机的顺序展开。)因为我找不到非我的世界,永远都不可能找到。所以世界不可能不是对我来说的世界。当然,任何人都可以反驳我,甚至利用我的逻辑来向我证明,世界也是对他们来说的世界,因此世界并不只是对我来说的世界。但是我只能是我,这是一个不可逃脫的限制,结果他们的上述意见一旦为我所同意,即刻又成为世界对我来说的一项內容了。他们豁达并且宽厚地一笑,说那就没办法了,反正世界并不单单是对你来说的世界。我也感到确实是没有办法了,世界对我来说很可能不单单是对我来说的世界。他们就又想出一条计谋来磨折我,他们说,那么依你的逻辑推论,从来就不存在一个世界,而是--譬如说现在--有五十亿个世界。我知道随之而来的结论会是什么,我确实被迫受了一会儿磨折。但是当我注意到,就在我听着他们的意见之时,我仍旧是无可逃脫地居于我的角度上,我于是说:对啦五十亿个世界,这是对我来说的这个唯一世界中的一个特征。 我曾经这样写过:我没统计过我与多少个世界发生过关系,我本想借此关系去看看另外的、非我的世界,结果他们只是给了我一些材料,供我构筑了这个对我来说的世界。正如我曾走过山,走过⽔,其实只是借助它们走过我的生命;我看着天,看着地,其实只是借助它们确定着我的位置;我爱着她,爱着你,其实只是借助别人实现了我的爱 ![]() 我真应该早点儿知道那个“哥德尔不完全 ![]() 42 我写过一篇题为《 ![]() ![]() 世界给我的第一个记忆是:我躺在 ![]() ![]() 哭,打着 ![]() 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哭得好伤心。窗外的山墙上 剥落了一块灰⽪, 形状像个难看的老头儿。 ![]() ![]() ——,噢--, 地哼着。我倒更觉得委屈起来。“你听!” ![]() ![]() 说“你快听, 听见了什么?”我愣愣地听,不哭了,听见了一种美妙 的声音,飘飘的、缓缓的,是鸽哨?是秋风?是落叶划过 屋檐?或者,只是 ![]() ![]() 轻轻地哼唱?…屋顶上有一片晃动的光影,是⽔ 盆里的⽔反 ![]() ![]() 成和平的梦境,我又在 ![]() ![]() ![]() 我从那一刻见到世界,我的感觉从世界的那一幅情景中出生,那才是我的生⽇。我不知道那是哪年哪月哪天,我分不出哪是感觉哪是世界,那就是我的生⽇。但我的生⽇并没有就此结束。 我写过另一篇小说,叫作《一个谜语的几种简单的猜法》。在其中我写道: ![]() ![]() 啦! ![]() ![]() 那是树。你瞧,刮风了吧?” 我说:“树。” ![]() ![]() 我觉得⾝上微微的一下冷,已有一条透明的弧线蹿 了出去,一阵叮嘟嘟的响,随之通体舒服。我说:“树。” ![]() ![]() 我说:“刮风。”指指窗外,树动个不停。 ![]() ![]() ![]() 脚踩在 ![]() ![]() ![]() ![]() ![]() ![]() 我说:“树刮风。” ![]() ![]() 我说:“树刮风。” ![]() ![]() 我说:“树!刮风。” ![]() ![]() 我说:“刮风,树!” ![]() ![]() 我急起来,直想哭,把⽔打开。 ![]() ![]() 我愣愣地望着窗外,一口一口从 ![]() ![]() ![]() ![]() 天,多⼲净,在所有东西的上头。只是在以后的某一时刻才知道那是蓝,蓝天;那是灰和红,灰⾊的房顶和红⾊的房顶;那是黑,树在冬天光是些黑⾊的枝条。是风把那些黑⾊的枝条刮得摇摆不定。我接着写道: ![]() ![]() ⼲净。” ![]() ![]() 额头和鼻尖又贴在凉凉的玻璃上。那是一条宁静的 街。是一条被楼 ![]() ![]() ![]() ![]() 街。那是 ![]() ![]() 玻璃都被我的额头的鼻尖焐温了。 ![]() ![]() ![]() 因此后来知道哪是西,夕 ![]() ![]() ![]() ![]() ![]() 天上全是鸟,天上全是叫声。 街上人多了,街上全是人。 我独自站在窗前。隔壁起伏着“咯咯咯…” ![]() ![]() 菜的声音, 又飘转起爆葱花的香味。换一个地方,玻璃又是凉 凉的。 后来苍茫了。 再后来,天上有了稀疏的星星,地上有了稀疏的灯 里一光。 那是我的又一个生⽇。在那一刻我的理 ![]() ![]() ![]() ![]() 43 我从虚无中出生,同时世界从虚无中显现。我分分秒秒地长大,世界分分秒秒地拓展。是我成长着的感觉和理 ![]() ![]() 就像有一架摄影机,缓缓摇过天花板:⽩⾊已经泛⻩的天花板央中有一圈波纹般的雕饰,从圈心垂吊下一盏灯。孤寂而冷漠的一盏灯。灯罩的边缘如起落的波浪,但不动,安分得很,像一朵被冻僵的花。 接着,摄影机下摇:墙上有一幅年画,那年画想必已经呆在那儿很久,已经并不紧贴住墙壁了,风从窗外来,它就哗啦啦地抖,想要招展而终于不能。年画上是一个男孩儿和一个女孩儿,怀里都抱着鸽子,背后的蓝天上也飞着鸽子。见过那幅画的人都会记起,它的标题是“我们热爱和平” 再横摇:无声地摇过那幅年画,摇过明净的窗,洁⽩的窗纸和印花的窗帘,窗台上一盆无花的绿叶,再摇过一面空⽩的墙,便见一张红漆长桌和两只红漆方凳。桌上有一架老座钟“嘀一哒一、嘀-哒-嘀-哒-”声音很轻;但很有弹力“嘀-哒-、嘀-哒-、当--”最后一下响,声音很厚,余音悠长。 镜头推进,推向那架老座钟: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楚的一圈罗马数字,和一长一短两支镂花的指针,圆盘是非常精细非常复杂的金⾊图案,图案中有两个⾚裸着⾝体的孩子,两个孩子在那时间里永远不长大,永远都快乐。镜头在那儿停留也许是一会儿也许是很久,不必考虑到底是几点,两支楼花的指针可以在任何位置。无所谓,具体的时间已经无所谓,不可能记得清了。画面谈出。 据历史记载,有过一场“镇反”运动。可能就是那年。 据历史记载,在朝鲜发生过一场战争。可能就是那几年。 那时候 ![]() ![]() 历史在我以外的世界,正不停顿地行进。 另一幅画面谈⼊:半开着的屋门,露出一隙屋外的世界,明媚动人。然后,如同镜头拉开:棋盘一般的青砖地,一方一方地铺开铺向远处的屋门,从那儿从半开的门中,倒下来一长条边界分明的 ![]() ![]() ![]() ![]() ![]() ![]() ![]() ![]() ![]() ![]() ![]() 历史记载,曾有过一次“肃反”运动。也许就是那年。 历史记载,有过“公私合营”有过“三反”、“五反”以及“扫盲”运动。也许就是那几年。 记得那时爸爸妈妈晚上很晚很晚还不回来。 ![]() ![]() ![]() ![]() 摄影机上摇下摇左右横摇,推进拉开前后移动:视点 ![]() 我能到处跑了。无牵无挂地跑,不知深浅、大喊大笑地跑,但摔倒时那地面硬坚且凶狠,心里涌出无限的惊骇和冤屈,倘 ![]() ![]() ![]() ![]() 44 我和几个童年的小伙伴寻着那钟声走,走进了一座很大很大的园子。推开沉重的铁栅栏门,是一片小树林, ![]() ![]() 后来那教堂关闭了,园门紧锁,除了黎明和⻩昏时分一群群乌鸦在那儿聒噪着起落,园內一无声息。 这更增添了我们对它的神秘感。有一天乘看门的老人打盹的时候,我们翻过园墙,跳进园中游逛。那是冬天,雪地上除了乌鸦和⿇雀的脚印就是我们的脚印。北风在冬⽇静寂的光线里扬起细雪,如沙如雾,晶莹 ![]() ![]() ![]() 45 后来那钟楼塌倒了。继而那教堂也拆除了,片瓦无存,在教堂拆除后的那块空地上建起了一个大国的馆使。后来,那馆使的旁边又建起了一座红⾊的居民大楼。 我记得几十年前当听说要盖那座大楼的时候,我家那一带的人们是多么 ![]() ![]() ![]() ![]() ![]() ![]() ![]() ![]() 据历史记载,有过一次“反右”斗争。想必就是那些年。 据历史记载,有过一次“大跃进”运动。想必就是那一年。 外部世界的历史,将要或者已经与我的生命相通了。就在我对外部世界一无所知,无牵无挂地消磨着我的童年时光,就在那时候,外部世界已由一团浑沌子变万化终于推出一部独特的历史。这样的过程无论需要多久对我来说都是一样。对我来说至关重要的是,它以其一点等待着我的进⼊了。当你必然地要从其一点进⼊,我说过了,你就会发现自己已被安置在一张纵纵横横编就的网中,你被编织在一个既定的网结上,并且看不出条条脉络的由来和去处,那就证明历史的确在。 那一年,1958年,那是一个确凿的年份。我看见过它。我翻开⽇历看见了它,黑的、绿的和红⾊的字:1958。我记得有一天它是红⾊的字, ![]() ![]() 46 我的小学的校址,原是一座老庙,红墙斑驳,坐落在一条小街央中。两扇又⾼又厚的木门,晨光中吱呀呀地开启,暮⾊下吱呀呀地关闭,依旧古刹般森然威肃。看门并且负责摇铃的,是个老头,光光的头⽪仍像是个剃度的僧人;都说他原就是这里的庙祝。进门是一片空阔的院落、墙 ![]() ![]() ![]() 我记得我是个怯懦的孩子,是个过分依赖别人的孩子,可能生 ![]() ![]() ![]() ![]() ![]() ![]() ![]() ![]() ![]() ![]() ![]() ![]() ![]() ![]() ![]() ![]() ![]() ![]() 我说过,我的生⽇并没有一劳永逸地完成。 也许是我生 ![]() 我牢牢地记住一个可怕的孩子。我至今没有弄懂,为什么所有的孩子都怕他,都恭维他,都对他唯命是从。现在我唯一明了的是,我之所以怕那棵⽩⽪松,是因为那个可怕的孩子把粘粘的松脂抹在我的头发上,他说否则他就不跟我好。他不跟谁好谁就要孤立,他不跟谁好所有的孩子就都不跟谁好,谁就要倒霉了。他长得又矮又瘦,脸上有一条条那么小的孩子难得的皱纹儿,但他有一种奇怪的(令我至今都感到奇怪的)力量。他只要说他第一跟谁好,谁就会特别⾼兴;他说他第二跟谁好、第三跟谁好、第四跟谁好…最末跟谁好,所有的孩子就都为自己的位置感到欣慰或者悲伤。他有一种非凡的才能。现在我想,他的才能在于,他准确地感觉到了孩子们之间的強弱差别,因而把他们的位置编排得恰如其分,令人折服。他喜 ![]() 48 有一天,几十年后的一天,我偶然又从那座庙前走过,那儿已经不是学校了,庙门已被封死不知那老庙又派作了什么用场。忽然我望见那棵大巨的⽩⽪松还在,在墙头和殿顶上伸开它茂盛的枝叶。我站下来,心想,我不见它的这么多年里,它一向就在那儿一块块剥落着鳞片似的树⽪,滴淌着粘粘的松脂,是吗?那条小街几乎丝毫未改,満街的 ![]() ![]() 他把粘粘的松脂抹在我的头发上,那一次我不知深浅地反抗了。他本来长得瘦小,我一拳就把他打得坐倒在地上,但是他并不立刻起来还击,他就坐在那儿不露声⾊地盯着我。(我现在想,他是本能地在判断着我到底是強还是弱。现在我想,我很可能放过了一个可以让他“第一跟我好”的机会,因为我害怕了,这样他不仅不必“第一跟我好”而且选定我作为他显示才能的对象了。那个可怕的孩子,让我至今都感到神秘。恐怖和不解。)我本来准备好了也挨他一拳,但是完全出乎我意料,他站起来,挨近我,轻轻地但是坚决地对我说“你等着瞧吧”然后他就走开了,立刻走到所有的孩子中间去说说笑笑了,极具分寸地搂一搂这个的头,攀一攀那个的肩,对所有的孩子都表示着加倍的友好,仿佛所有的孩子都站在他一边,都与他亲密无间。他就这样走到孩子们中间去并占据了中心位置,轻而易举就把我置于孤立了。孤立感犹如 ![]() ![]() ![]() ![]() ![]() ![]() ![]() ![]() ![]() ![]() ![]() ![]() ![]() ![]() ![]() 因为那个可怕的孩子最喜 ![]() ![]() ![]() ![]() 但是,刻骨铭心的悲哀是:这“真诚”的寿命仅仅与那只⾜球的寿命相等。 终于有一天我要抱着一个破⾜球回家。 我抱着那只千疮百孔的⾜球,抱着一个少年 ![]() 49 也许,与此同时,画家Z也正在一个冬天的晚上从另一条小街上回家。也许那也正是画家Z走出那座美丽的房子,把那 ![]() 50 也许那也正是诗人L,在他少年时的一个夏天的晚上,独自回家的时刻。 每一个人或者每一种情绪,都势必会记得从这个世界上第一次独自回家的时刻。每一个人或者每一种情绪都在那一刻理下命定的方向,以后,永远,每当从这世界上独自回家,都难免是朝着那个方向。 我写过一篇小说,(礼拜⽇)。其中有一条线索,写一个老人给一个女孩子讲他少年时的一段经历。那像是我的记忆,但不是我的经历,我写那段经历的时候想的是诗人L,那是我印象中诗人的记忆。当有一天我终于认识了诗人L,我便总在想,诗人是在什么样的时刻诞生的?我和画家Z都找到了各自的生⽇,那么,诗人的生⽇是什么呢?我在(礼拜⽇)中朝诗人生命的尽头望去,我在(礼拜⽇)中看见一个老人正回首诗人生命的开端: “我十岁时就喜 ![]() 个女孩子说, “现在我还记得怎么玩‘跳房子’呢。” “我喜 ![]() 房子,是因为她会唱一支歌。” 女孩子说:“什么歌?您唱一下,看我会不会。” “头一句是——”老人咳嗽一下,想了想“当我幼年的时候, ⺟亲教我唱歌,在她慈爱的眼里,隐约闪着泪光…”老人唱得很轻,嗓子稍稍沙哑。 “这歌 ![]() 老人说:“那大概是在一个什么节目的晚会上,舞台的灯光是浅蓝的,她那么一唱,台下的小男孩都不嚷嚷也不闹了。” 女孩子问:“那些小男孩也包括您吧?” “在那以前我几乎没注意过她。她是不久前才从其它地方转学到我什1这儿的。” ’‘那时候我们都才十岁。晚会完了大伙都往家走,満天星星満地月亮。小女孩们把她围在中间,亲声秘语的一团走在前头。小男孩什1不远不近地落在后头,把脚步声跺出点儿来,然后笑一阵,然后再跌出点儿来,点儿一 ![]() “有个叫虎子的说,她是从南方米伪。有个叫小不点的说,哟哟哟——,你又知道。虎子说,废话,不是不?小不点说,废话南方地儿大了。小男孩们在眉头走成 ![]() 点说,打什么赌你说吧。和尚说打赌你准输,她家就在桥 东一拐弯那个油盐店旁边。小不点又说,哟哟哟——五 号哇?和尚说五号是虎子说的,是不是虎子?虎子说,反 正是桥东。小女孩都回过头来看,以为我们又要打架了 呢。”听故事的女孩子笑着:“打架了吗,你们?”老人说: “那年我十岁,她也十岁,我每天每天都想看见她。”老人 说:“那就是我的初恋。” 画家Z去找他的小姑娘时是在冬天,诗人L的初恋是在夏天,我想他们之间的差别并不在于季节的不同,但他们之间的差别与这两个季节的差别很相似。画家Z去找他的小姑娘时是九岁,诗人L的初恋是在十岁。我想他们之间的差别并不在这一岁上,但是他们生⽇的差别意味着他们从不同的角度进⼊世界,他们的命运便位于两个不同的初始点上。初始点的微小差异,却可以导致结果的天壤之别。人一生的命运,很可能就像一种叫作“浑沌”的新理论所认为的那样,有着“对初始条件的敏感依赖 ![]() 《礼拜⽇》中的那个老人,继续给那个女孩子讲他少年时的故事: 老人说:“我每天每天都想着她。”老人说:“她家确实 就在桥东,油盐店旁边…站在桥头也能看见。我经常 到那桥头上去张望。有一天我绕到石桥底下,杂草老⾼ 可是不算密。我用石笔在桥墩上写下她的名字,写得工 工整整,还画了一个自以为画得 ![]() 可是费了工夫,画了好半天还是画不像。头发应该是黑的,我就东找西找捡了一块煤来。” “煤呀?!”听故事的女孩子咯咯地笑。 “有一天我把这个秘密告诉了小不点。我就带他到桥底下去,把那个秘密指给他看。小不点说,你要跟她结婚哪?我说,你可千万别跟别人说。他说行,还说她长得真是好看。我说那当然,她长得比谁都好看。然后我们俩就在桥底下玩,玩得非常⾼兴非常融洽,用树枝划⽔,像划船那样,划了老半天,又给蚂炸喂 ![]() ![]() 这应该就是诗人L的生⽇。诗人L在我想象的那个夏天里出生,在他初恋的那个夏天里出生。在爱的梦想涌现,同时发现人与人之间的信任是如此脆弱的那个热烈而孤单的夏天里,诗人出生。他从这个角度降生于人世,并且一直以这个角度走向他的暮年。如果世界上总在有人进⼊暮年,如果他们之中的一个(或一些)终其一生也不能丢弃那个夏天给他的理想,那么他是谁呢?他必定就是诗人,必定就是诗人L。 以后还会听到诗人的消息。诗人L的消息,还会不断传来。 51 那么,一个曾经被流放的人,生于何时呢?我想象他的生⽇。我想遍了我的世界,一个被流放者的生⽇总来与我独自回家的那个秋夜重合,也总来与画家Z独自回家的那个冬天的傍晚,和诗人L独自回家的那个夏⽇的⻩昏重合,挥之不去。像所有的夜晚必然会降临的黑暗一样,那黑暗中必然存在着一个被流放者的生⽇。他的生⽇,摇摇 ![]() ![]() ![]() ![]() 未来的一个被流放者WR在其少年时代,或许曾与我有过一段暂短的同行。然后我们 ![]() 但是,多年来我总感到,我抱着那只破⾜球回家去的时候就是我写作生涯的开始,而与此相似的情绪,也会是WR的生⽇。因为在那样的情绪里,两个孩子必会以同样的疑虑张望未来。 而未来,当我和WR走在相距甚远(但能遥遥相望)的两条路上时,会引得F医生冥思苦想:我和WR最初的那一点儿 ![]() 我曾与WR一同张望未来,朝世界透露了危险和疑问的那个方向,张望未来。那时我们都还幼小,我们的脸上必是一样的悲伤和 ![]() ![]() 我曾以《 ![]() ![]() ![]() ![]() ![]() ![]() ![]() 一天晚上, ![]() ![]() 裳,坐在桌边发呆。妈妈把我叫过来,轻声对 ![]() ![]() 天让他跟您去吧,回来时那老庙里的道儿 ![]() 地喊起来:“不就是去我们学校吗?让我搀您去吧,那条 路我 ![]() 严肃。那老庙有好几层院子。天还没黑,知了在老树上 “伏天儿——伏天儿——”地叫个不住。 ![]() ![]() 开会,嘱咐我跟另一些孩子在前院玩。这正合我的心意。 好玩的东西都在前院,⽩天被⾼年级同学占领的双杠、爬 杆、沙坑,这会儿都空着,我们一群孩子玩得好开心。 …太 ![]() ——嘟嘟——”“嘟嘟——嘟嘟嘟——”东边也叫,西边 也叫。我们一群孩子蹶着庇股扎在草丛里,沿着墙 ![]() 爬。寻着蛐蛐的叫声找到一处墙 ![]() 一泡尿,让女孩子们又恨又笑,一会儿,蛐蛐就像逃避洪 灾似地跳出来,在月光底下看得很清楚。我们抓了好多 好多蛐蛐,一群孩子玩得好开心。月光真亮,透过老树浓 黑的枝叶洒在庙院的草地上,斑斑点点。作为教室的殿 堂,这会儿黑森森静悄悄的,有点儿人。星星都出来了, 我想起了 ![]() ![]() 灯。我爬上石阶,扒着窗台往里看。教室里坐満了人,所 有的人都规规矩矩地坐着一声不响,望着讲台上。讲台 上有个人在讲话。我看见 ![]() ![]() 在膝盖上,样子就像个小生学。我冲她招招手,她没看 见,她听得可真用心哪。我直想笑。 ![]() ![]() 羡慕我能上学,她说她要是从小就上学,能知道好多事, 说不定她早就跑出去参加了⾰命呢。她说她的一个表妹 就是从婆家跑出去,后来参加了⾰命。 ![]() ![]() 个表妹,说她就是因为上过学,懂得了好多事,不再受婆 家的气了,跑出去跑得远远的做了大事。我扒着窗台望 着 ![]() ![]() ![]() 两只手也没敢离开膝头。我又在心里笑了:这下您可知 道上学的味儿了吧?…就在这时,我忽然听清了讲台 上那个人在讲的话:“你们过去都是地主,对,你们这些人 曾经残酷地庒迫和剥削劳动民人,在劳动民人的⾎汗和 ⽩骨上建筑起你们往⽇的天堂,过着寄虫一样的生活 …”我的脑袋“嗡——”的一下。再听。“现在反动的旧 权政早已被民人推翻了,你们的天堂再也休想恢复了,你 们只有老老实实地接受民人的专政,你们的出路只有一 条,那就是规规矩矩地接受改造…”我赶紧离开那儿, 走下台阶,不知该⼲什么。月光満地,但到处浮动起一团 团一块块的昏黑,互相纠 ![]() 1959年,那年我几岁?但那些话我都听懂了。我在那台阶下站了一会儿,然后飞跑,偷偷地不敢惊动谁但是飞快地跑,跑过一层层院子,躲开那群仍然快乐着的孩子,跑出老庙,跑上小街, ![]() 53 那时候WR在哪儿?他是不是也在那群孩子中间?未来的被流放者WR他的⽗亲或者⺟亲(他也有一个糟透了的家庭出⾝)是否就坐在我的祖⺟⾝旁? 和我一起逮过蛐蛐的那群孩子也是一样。他们和我一样,在那个喜出望外的夜晚跟着他们的⽗亲或⺟亲,跟着他们的祖⽗或祖⺟,一路蹦跳着到那座庙院里去,对星空下那片自由的草丛怀着快乐的梦想,但他们早晚也要像我一样听见一个可怕的消息,听到这个故事,听见自己走进了这个故事。因为在那个晴朗的夏夜,到那座庙院里去开会的人,在那个故事里处于同样的位置。 但在这个并非虚构的故事里,善与恶,爱与恨,不再是招之即来的道德体 ![]() 如果这群少年中的一个不同寻常,不甘忍受这出⾝二字给他的聇辱和歧视,以少年的率真说破了这个流传千年的故事的荒谬,那么他,那么这个少年,就是WR。 54 但是为了少年的率真,少年WR将孤⾝一人背井离乡,十几年后才能回来。为了少年的率真,少年WR要到罕为人知的远方去他受磨难,在加倍的歧视下去度他的青舂。 我并没见过少年WR。我上了中学,少年WR已经⾼中毕业。我走进中学课堂,少年WR已不知去向。 “WR,他走了一条⽩专道路。” 对我来说,以及对我的若⼲同龄人来说,WR这个名字只是老师们谆谆教导中的一个警告,是一间间明亮温暖的教室里所隐蔵着的一片灭顶的泥沼,是少年们不可怀疑的一条危险的歧路。 “不错,他的⾼考成绩优异。”老师说,并且沉痛地看着我们。 (十几年后WR说:不错这是一句真话,不过我想你们不会再听到第二句真话了。那时他从偏远的地域风尘仆仆地回来,说:但这样一来,我料想,结果马上就要被说成原因了。) “但是我们的大学不能录取这样的孩子,”老师说,更为严肃地看着我们。 (十几年后的WR淡然一笑:为什么,那时老师没有告诉你们么?) “为什么?”中生学们问,信赖地望着老师。 “因为…因为…”老师垂下眼睛,很久。 (十几年后WR坐在他的办公室里,闭起眼睛,静静地听这段他走后的故事。) “因为,”老师真诚而且 ![]() (是吧?我的料想不错,WR说,原因和结果被颠倒了。但是别怪那些老师,十几年后WR说,他们有他们的难处。WR说,这就像安徒生的那个童话,只有一个孩子还不了解那些危险。) “那个WR,他到哪儿去了?”中生学们问。 老师不再回答。老师也不知道。 就在WR说破这个故事的荒谬之时,我与他分路而行。 在少年WR消失的地方,我决心做一个好孩子。我暗自祈祷,别让我走那条路别让我走上那条歧途吧,让我做个好孩子。但是我每时每刻都感到,那座庙院夜晚里的可怕消息从过去躲进了未来,出⾝——它不在过去而在未来,我看不见它躲在了哪儿,我不知道它将在什么时候出来找我,但只要我不可避免地长大我知道我就非与它遭遇不可。它就像死亡一样躲在未来,我只有闭上眼等待,闭上眼睛,祈祷。闭上眼睛,让又一个生⽇降临,让一颗简单的心走出少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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