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优雅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务虚笔记 作者:史铁生 | 书号:43221 时间:2017/11/4 字数:1209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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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在我的印象里,深夜。被一阵急促的喊声和捶门声叫醒的那个医生,就是F医生。 闷热的夏夜,救急车到来之前,惊惶失措的人们忽然想起的那个医生,我想,他会不会就是F医生? 据说一位住在邻近的医生,匆忙赶来,推开众人直奔画家 ![]() ![]() 但是已经太晚了。 F摸摸画家 ![]() ![]() “多久了?”F医生问。 有人回答:“听说十几分钟前还是好好的。” 回答的人向另一间屋里张望了一下,画家坐在那边一声不响。 “她吃了什么?” “会不会是安眠药?”回答的人再向画家那边望一眼,画家仍无反应。 “不,不可能。”F医生说“没有那么厉害的安眠药。” F医生环视四周,在纸篓里捡起了一个小玻璃瓶。“这个小瓶子刚才就在这儿吗?不是你们谁丢的吧?” 众人头摇。 小玻璃瓶上没有标志。F拧开瓶盖,嗅一嗅,在桌上铺一张纸,把瓶子倒过来上面嗑几下,掉落出几片什么什么东西的碎屑。F用摄子夹起一片碎屑,凑近灯下看了很久,然后又装进那个小玻璃瓶。 “她是做什么工作的?”F医生问。 有人回答:“教师。” “教生物?” “不,教历史。” F医生没再说什么,像所有在场的人一样束手无策地站着。F仅比其他人多知道了一件事:她是真的想死,其赴死之心由来已久。 另一间屋子里,另一些人陪伴着画家。画家一动不动地坐着,脸⾊并不见得比他 ![]() 两间屋子里,人们站成两个孤,分别围着那两个默不作声的人。 很久,两个弧才有所松散、变形、无序地游移。 两间屋子里还有走廊里,几乎看不见墙壁,到处都挂満了画家的作品。F医生顾不上看那些画作,但还是能感到它的动 ![]() 正是一年中最热的季节,屋里人又多,虽已是后半夜,仍然不见凉慡。窗户都开着,偶尔飘进来的花香立刻被人的汗味淹没。人们毫无表情地走来走去,分散开。人群用最低的声音,在屋子里,在走廊中,在 ![]() ![]() ![]() F医生背对众人,背对正在萌动的蜚短流长,一直注目着角落里安卧的死者。那个角落幽暗、清寂,与周围世界相连处像是有着一道边缘,像是有另一种存在在那儿重叠,或是现世的时空在那儿打开了一个出口,女教师的形神正由那儿隐遁进另一种时空,另一维世界正把她带走。死,F医生记不清见过多少次了,但每一次都同样使他惊讶,使他怀疑,他总不能相信:死,怎么可以把一个人那么多那么多不容轻蔑的痛苦、愿望、期盼、也许还有幸福,就那么迅速、简单、轻而易举地统统化为0了呢?死是什么?还有灵魂,那个刚刚离去的灵魂这会儿在哪儿?我甚至看见F医生四处张望了一下。死是什么,也许正像爱是什么,不知在哪儿但必定有其答案。 但这一次,是女教师那张忧郁却澹远、柔弱又决绝的脸,给了F医生更为深刻的印象。还有:她已经穿戴整齐,她已经为自己选好了素朴而优雅的行装。未来,当F医生也要从这个世界上离开的时候,我想他不会不想起这个女人,不会没有想起过这张消退了⾎⾊与凡尘的脸。——我作出这一判断的理由是: 当救急车的笛声终于在暗夜的深处出现,众人再次慌 ![]() 然后,F医生挤出人群。他离开之前,把那个小玻璃瓶放在桌上最醒目的地方,说:“察警来了, ![]() 15 F医生回到家,夫人告诉他:那个画家叫Z。他 ![]() “从哪儿?” “不从哪儿,”夫人说“不一定非得从哪儿。” 夫人说:“事实证明我没看错。” 夫人说:“别看她表面上那么文静、随和。但是她,心不在焉。” “心不在焉?” “对,你注意过没有?”夫人说“她很漂亮,可是她心里有事。” 夫人说:“她心里有事,我们都看出来了。” “谁们?谁?有多少人?” “我!我骗你吗?当然还有很多人!” 夫人告诉他:很多人都知道,女教师总是独自到那个荒弃的园子里去看书。很多人都见过,很晚很晚,她一个人从那个园子里出来,回家。 夫人一边准备重新⼊睡,一边告诉他:女教师把书放在腿上,有时候并不看,光是两眼空空地望着别处。倒是没见有别人和她在一起。 夫人告诉他:女教师老是一个人在那片老柏树林子里。她老是坐在那棵枯死的老柏树下。没人记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老是到那儿去。那儿草很深,很旺。那儿,树很⾼树冠很大,叶子很密,但即使这样也不是能看出来有一已经死了,她常常就是坐在那棵树下。那儿晚上有灯,四周很暗但灯下很亮。雨天雪天也有人见她在那儿。不管她是埋头看书,还是把书放在腿上瞪大眼睛张望,你走过去,你走过她眼前,她也看不见你。 夫人说:“我没猜错,她心里有事。” 夫人说:“我上下班,有时穿过那园子。有几次我跟她说过话。” 夫人告诉F医生:在街上,在车站,也许还在什么地方,她跟她说过几次话。其实女教师人 ![]() 夫人说:“不过我什么都看得出来。” 夫人:“她好像 ![]() ![]() 夫人:“我肯定这个人不太正常。” 夫人:“你还不信吗?” 这时又有人敲门。 16 一个疲倦的察警,两个还在发抖的街道积极分子。两个发抖的人轮流把一个疲倦的人的⾝分、姓氏、职务、和来意介绍了一遍。察警试图用拳头拦截一个来势迅猛的哈欠,也许噴嚏。 察警问:“依你看这肯定不是他杀?” “我不是法医,”F说。 “这我们知道。不过我们也想听听你的意见,你是第一个到场的医生。” “一切都做得有条不紊,泰然自若。” “就是说,你认为肯定不是他杀?” “如果是,那么被杀者一定很配合。” “什么意思?” “依我看,这又是一件与法律无关的事。” “你说什么,与法律无关?” “一个人不想再活下去,有哪条法律规定过他该怎么做吗?这不过是一个…涉及了一条鱼的故事。”F指指察警手里的那个小玻璃瓶。 “鱼?”疲倦的人拧开瓶盖,看里面那几片碎屑。“这是鱼?” “我想是。” “什么鱼?” “很漂亮的鱼。不过它的內脏和⽪肤都有毒,毒 ![]() “你怎么知道?” “我刚好知道。” “到底是什么鱼?” “化验师也许能告诉您它的确切的名字。我猜,是河豚的 “哪儿有这种鱼?” “海里,只有海里。” “我们这儿离海很远呀?” “它肯定不是自己游来的,您说呢?” “呵,当然当然。” “鱼已经焙⼲了,或者是晾⼲了,研碎了,看样子已经保存很久了。” 察警拧紧瓶盖,终于打响了一个哈欠,不是噴嚏。 一个疲倦的人和两个发抖的人走后,F夫人继续告诉丈夫:“据说,这事,几天前就开始了…” F医生拉开窗帘,天蒙蒙亮了。 ![]() 17 晦涩的晨曦从几座大巨的黑影后面浮现。或者说,昏黑的夜空,是从一些庞然大物的边角处开始退⾊。 据说几天前的晚上,画家和女教师的家里来了一个朋友,对,一个男人。现在,谁也猜不出这个人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现在,那个男人已经无影无踪… 幢幢庞大的建筑脚下,暗淡的路灯骤然熄灭,明显的电力不⾜,路灯熄灭后暗蓝⾊的夜幕仍然沉垂厚重,层层叠叠。印象中宽阔的长街,像一条僵卧的细虫。灰⾊的建筑群,深浅不一绵延漫展,如同一望无际的荒岗。 有玻璃的地方开始发光,灰⽩闪亮,像是大大小小的盐的晶体。 街上,刚刚醒来的人群还稀疏,还沉闷,动作迟缓。城市还很安静。也没有鸟叫。 据说,那个男人是女教师O的朋友,或者是她和画家Z共同的朋友。这应该不会错。那个男人差不多是六点钟来的,Z和O和他一起共进晚餐。他们一块喝酒喝到很晚,可能是因为太晚了误了本班车,那男人就在另一间屋子里住下了 没有鸟儿,到处都没有,早就没有了。 只好⼲等着城市自己醒来。 有人说那个人是从 ![]() 据说,整个晚餐的过程中,三个人的谈话都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很普通,甚至很平淡,互相都很客气。酒喝得也很沉闷。酒虽然喝到很晚,但O和那个男人并没有真正说过什么,只是互相问一些别人的事,讲一些别人的事。三个人一起闲聊罢了。讲到过一些不可思议的传闻,比如人体特异功能,比如飞碟和外星人,比如这宇宙中也许存在着更⾼级的智慧,据说只在这时O认真地问了一句——更⾼的智慧又能怎样呢?据说这样,酒一直喝到很晚,那个男人要离开的时候发现末班车的时间已经过了… 清晨来临时没有鸟叫,谁也说不准这是从哪年开始了。人们很少注意到清晨里已经没有了鸟叫。这儿已经没有鸟的栖息之地。连乌鸦也逃离在别处。 一天一度的黎明,仿佛是从肠胃里卷起的一阵阵咕噜噜的 ![]() ![]() 你简直不能相信。这真是件奇怪的事。但你不能不信。到处都在传说:那个夜里,丈夫醒来, ![]() ![]() ![]() 楼与楼之间,有着峡⾕一般的裂隙,⽩昼之光从那些地方升腾,扩展。被豢养的鸽群成为唯一的鸟儿,它们的祖辈因为一次偶然的 ![]() ![]() 女教师和另外那个男人在一起,对,只有那间屋的门关着。关紧着的门里很静,偶尔传出断续的低语。众说纷法。他们——O和另外那个男人,当然,也许不一定就在 ![]() ![]() 除画家之外,没人能证明当时的细节。但细节无关紧要。 据说这之后女教师到死只说过一句话,她只坚持一点:她今生今世只爱画家。画家,懂吗?她的丈夫。 提到那个男人,那个逃走的家伙,据说女教师只似有或无地笑了一下。 有人说:没见过她笑得那么不屑和冷漠。有人说:在当时那场合很难相信她会笑得那样轻慢。有人说她还说了:“那个人嘛,不用谁为他担心… 灰⾊的蚯蚓像一条彩⾊的蜈蚣那样动起来,五颜六⾊的车流像一条条 ![]() 车站的晨钟,一下一下,清朗悦耳。 几天后,对,就是昨天深夜,有另外的人在场的时候,画家和他的两个朋友在另一间屋子里说话的时候,女教师走进卧室,关上门,找出一个小玻璃瓶,镇静地拧开瓶盖,把一些什么东西的碎屑倒进了嘴里。 据说是一条鱼。一条毒 ![]() 据说画家和他的两个朋友发现时,女教师的呼昅已经很困难了。她示意画家看桌上的遗书。向 ![]() 18 这样的事不可能不流传。对于O的死,对于她与那个男人的关系,以及她是不是如她所说还是爱着她的丈夫,众说纷纭。 O的自始至终什么也不解释,使人们倾向于相信,她与那个男人之间确是发生了越轨的行为。那个男人的逃走,更使这种猜测占了上风。 要是一个女人瞒着她的丈夫,在深夜和另一个男人关起门来在一起——当然不是简单地在一起——这怎么说?一般来说,是这个女人已经不爱她的丈夫了。最通常最简单的理解是:要么她已经无可逃脫地 ![]() ![]() 但在0的朋友中,没有人不认为0在 ![]() ![]() ![]() ![]() 但是了解0的人(看来只是自以为了解)无一例外地相信,至少在爱情上O是一个撤不了惊的人,况且她既已决定去死,又何必撒谎呢?在O的遗书上只有写给画家的一句话,仍是她在最后的几天里唯一強调的那句话:在这世界上我只爱你,要是我有力量再爱一回,我还是要选择你。我宁愿相信这话的实真。我的直觉告诉我,这是她最终唯一想说的,也是唯一能够说得清的。就像一句禅语,听不听得懂要看听者的悟 ![]() 我不怀疑,她的朋友们谁也不怀疑,O恰恰又是那种绝不能与不爱者维持夫 ![]() ![]() 19 七年前,当0遇到了画家,爱上了画家,并且 ![]() ![]() ![]() ![]() 太 ![]() 她不知道甚至也还没来得及去想:画家会不会爱她,会不会接受她的爱。似乎,此时此刻这并不重要。坐了夜一火车,其间她似睡非睡再什么也没想。天将亮时车停了她懵懵懂懂地下了车,她以为到了那个地方,随着下车的人们一起下了车。火车继续往前开走时她才看出,这是另一个她从未听说过的地方——一座小镇,小镇的名字与车票上的那个地名完全不是一码事。她在空空的站台上坐下,坐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清醒了。是小镇清寂的黎明消散了她的梦?还是她梦进了这小镇黎明的清寂?我想,这也不是重要的事。 她在小镇上漫无目的地走。画家此刻在哪儿?在⼲什么和想什么?不知道。但这也仍然不重要。她来这儿不是为了找到什么,她来这儿不如说是为了逃离。逃离一种与她的梦想不相吻合的形式,逃离与她真确的心愿不相融洽的状态。那是什么?那是什么我已经明⽩:她要逃离的是那个她曾经称之为家的地方,是那个她曾与之同 ![]() ![]() 至于那小镇上的景物,她一直也没有看清楚,因而在她的记忆里或在我的印象中只是纵横的几条虚幻而冷清的小街,或者⼲脆只是一些参差排列、⾊彩单调的几何形体。太 ![]() ![]() ![]() ![]() 女教师O跪在荒草丛中,她很幸运——我为她找回了一幅梦景,因而她的一个久已疏淡了的梦想不召而至:那绿⾊也是这样地飘缭摇 ![]() O在那小镇上呆了三天。最后一天她又做了那个梦,与以往大为不同的是那个梦境变成了一幅画——挂在美术馆中的一幅画。那幅画挂在一个不为人注意的角落里,美术馆是一座辉煌飘逸的现代建筑,厅廊回转层层叠叠何能 ![]() “是否就是那座老屋的气息?”多年以后我问O。 “不,不不,一点儿都不,”她说“跟那气息完全不同。” 醒来,她以为她一下子就明⽩了这次梦的含意。她蒙蒙懵懵坐了一会儿,心想对画家如此魂牵梦萦到底算什么?是崇拜?还是爱情?她相信是后者;如果这仍然不是爱,她想象不出爱还能是什么。在以后的七年里她将不断地遵循这个逻辑而不断地得出同样的结论,直到死。一直到死。不过她第一次感到死的 ![]() 20 她回到家里。看见那个还是她丈夫的人,她首先想到的是:她睡在哪儿?最紧迫的问题是:她今夜睡在哪儿?她不再能做到与眼前这个男人同在一个房间里过夜了。这当然不是个法律问题,其至也不是感情、良心、或 ![]() ![]() ![]() ![]() ![]() “我太累了我想早点儿睡了,今晚我自己在客厅睡。” 她说这话的时候不敢看她的丈夫,什么都不敢看哪儿都不敢看,急转⾝走进客厅,那样子想必是又孱弱又委琐又狼狈又滑稽。那夜一她痛痛快快地厌恶着自己,诅咒自己,死亡整宿都在她心里扑打着翅膀喋喋不休。她想,这必就是爱情了?那形式躲避开一个合法的婚姻,一定是给爱情保留着了?那她对⾝边这个无辜的人也许从前是但现在肯定不是爱情了?可她又是多么希望他不受伤害,希望他快乐和幸福呀——这是真的,确凿无疑是真的,这样的感情不是爱情吗?是什么呢?哦,死,人们为什么会认为死是最可怕的呢?她像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那样,怀着恐惧和 ![]() ![]() ![]() ![]() ![]() 我也是这样问自己。 破晓时分,O听见那个无辜的人在她门前徘徊了很久,差不多两个小时,她一动不动大气不出。那脚步声离去之后她开始无声地流泪。那脚步声出了家门,下了楼,听不见了,听不见了…她望着墙上他和她的照片,恍如隔着千载光 ![]() ![]() ![]() 一份落満尘灰,纸张已然变⻩发脆的文字记录,历史悠久。她劲使回忆与他的上一次耳鬓厮磨肌肤相依是在哪一天?什么时候?什么方式?却怎么也记不得了,忘了,完全忘了,她相信他也不会记得,然而那却是最后一次,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是个遗憾,无法给它一点点纪念了确实是个无法弥补的遗憾…她光着脚在总共两间屋的家里慢慢走,随心所 ![]() ![]() 21 关于那个无辜的人,我一无所知。我没有见过他。有人说他是个心地善良、宽厚而近于窝囊的人,只要狠一狠心谁都可以轻易把他甩掉,他无从反抗也无以诉说。也有人说,他绝不是个软弱可欺的人,相反,他的自制力太強了,他早已觉察了O的变化但是不问,只等她自己说,他太自视清⾼了,O刚把自己的想法说了个开头,他就转⾝去收拾了自己的⾐物,说声“好,我不会⿇烦你”就拖起个大旅行袋走了。理办离婚手续的那天两个人又见了一面,但他一句话也没说,一句O的解释也不听,以后O再也没见过他。还有人说,那个无辜的人看似豁达大度但骨子里并非如此,他实际上是说了:“很好,但我会报复。不过你放心,我的报复不会那么小气。”但是没有谁说过那无辜的人不爱O,或者对O的离去无所谓,也没有人认为O应该爱他,从始至终没人说起过O离开他是对还是错。人们在说起O的时候顺便提起他,对他作一点儿很不深⼊的推测,仅此而已,其余的时间里他不存在。至少在我的印象里,还没有他再次出现的丝毫迹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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