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优雅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笨花  作者:铁凝 书号:43049  时间:2017/10/30  字数:9263 
上一章   第六十一章    下一章 ( → )
  公元一九四五年八月十六⽇,尹率真来笨花看望向文成。向家出事后,他已经几次来家里看望了。

  尹率真一迈进向家东院,向文成就在屋里说:“老尹,这又是你。”向文成是通过来人的脚步声听出是尹率真的。向文成听脚步声判断来人,十有八九是准确的。尹率真站在了向文成的屋门口,向文成逆着光线往外看,就像看见了一个树桩子。现在向文成看人,人就没有了眉眼,只剩下一个或⾼或低或耝或细的桩子。此时这“桩子”移动到向文成眼前,开口说:“文成,我这次来,可不同往常。你猜猜这次我为什么事而来?”向文成坐在下手的椅子上,示意尹率真坐上手椅子,说:“不用猜了,无非是胜利消息,好消息猜都猜不过来了。”尹率真说:“胜利消息不假,这消息可比广岛的原‮弹子‬还重要。”向文成说:“莫非还有比⽇本彻底战败更重要的事?”尹率真呵呵笑起来说:“到底又没有难住你。我知道《冀中导报》来得不会这么快,我是从无线电里听到的,‮华新‬社和‮央中‬社都广播了,这真是天大的新闻:在⽇本战败已成定局的情况下,他们的天皇被迫下了投降诏书,宣布无条件投降了!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这一切就发生在昨天。”

  似这等天大的新闻,向文成不是想不到,他是拿不准这消息将出自哪一天。前些天苏联在远东的出兵,后来广岛的原‮弹子‬
‮炸爆‬,华北抗⽇‮场战‬的节节胜利,延安又发出了向⽇本人最后一战的指示…这都预示着⽇本战败已经为时不远。向文成计算的只是⽇本承认战败该出在哪一天了。今天尹率真竟把这消息这么快就带给了他,向文成坐在下手椅子上,反倒目瞪口呆起来。接着,悲喜加的思绪一古脑从心中涌起。他手忙脚地在桌上一阵摸索,像在找什么东西,又分明不是在找东西。眼疾过后的向文成,在万分动中常常是伸出双手一阵摸索。尹率真早就发现了向文成的这个变化,今天当他看见伸出双手东摸西摸的向文成,眼睛便嘲了,他掏出一块手绢擦了擦泪的双眼,镇静住情绪说:“文成,我们胜利了,就剩下⾼兴了。你我不必再说一些⾎没有⽩流、头颅没有⽩抛的互相安慰的话了。前面的路还很长,咱们应该越活越节在才是。现在咱们的任务是先庆祝一下胜利。”

  尹率真说应该庆祝胜利,应该活得节在,才又使向文成的情绪恢复到正常。他接过尹率真的话题说:“老尹,这胜利必得庆祝,我让秀芝去请甘子明吧。”谁知向文成的话音一落,甘子明就走了进来。他说他回来也是专给向文成通报⽇本投降的消息的。他本想约尹率真一起来笨花,却不知尹率真已先他一步了。围绕着抗战胜利,三个人还是说了许多瞻前顾后的话,才把话题转到笨花将如何庆祝胜利这件事上。他们都觉得,笨花村应该开一个庆祝会,庆祝会应该有以下几个內容:

  一、在茂盛店召开笨花村民庆祝胜利大会;

  二、由甘子明介绍⽇本无条件投降的经过;

  三、为笨花村死难烈士默哀;

  四、编一出戏以资助兴;戏由向文成编写,內容自定;

  五、在庆祝会上为笨花的老人们“喝号”;

  六、尹率真致祝辞。

  三个人一边说,甘子明一边在本子上作着记录。

  尹率真觉得庆祝会这样开很是圆満,但对会议第五项的“喝号”尚不知其內情。他是外县人,觉得这件事十分新鲜,便向甘、向二人请教,他们告诉他,喝号本是兆州一带的民俗:人老了就要有个号。小时候大人为孩子取名随意:小猫、小狗,乃至巴巴橛子都可以叫;但是这些名字对于一个老年人便不再适宜。你总不能面对一位七老八十的老汉说:“哎,小狗子!”那么,人到了这个年纪就该有个尊称,这尊称便是“号”“号”要由撰号人先为村人编出,再通过一个仪式当众“喝”出。借个热闹场合,在戏台前喝号是个最好的时机。说到“号”应由三个字组成,第一个字为姓,第二个字为“老”第三个字为号。比如甘老茂,向老盛…号与本人名字的意思多有联系,比如佟小狗,就可能被喝号为佟老守,取其狗守户之意。有时,撰号人为人撰号也常反其意而撰之。

  转眼抗战已八年,笨花村有八年没有喝号了,八年来“积攒”下不少老人。现在这当是个一举双得的好时机,既庆祝了胜利,又圆了村中老人的心愿。要紧的是喝号前得有撰号人,喝号成功与否,就看撰号人的智慧了。

  尹率真兴致地听了喝号的来龙去脉,说,似这等民风,着实应该大力推广。这里除包含了尊老的意识,还是村中的大文明所在。尹率真说他就单等这一天了。当问到谁是撰号人时,甘子明说向文成就是个撰号专家。

  尹率真告别向文成和甘子明,只待出席笨花的庆祝会了。向文成就和甘子明着手为笨花的老人撰号。他们先把笨花的老人作了统计,以五十岁为限。原来抗战八年过后,笨花年逾五十的老人已经有大几十人了。笨花人遇事排户籍,习惯从后街开始,继而套儿坊,继而向家巷,最后是前街。后街第一家便是佟法年。为佟法年撰号,是向、甘二人的第一个难题。早年为官地打官司时,佟法年本是他二人的对手。现在要给佟法年撰号,从感情上讲,向文成、甘子明有点不情愿。不过二人又想到,自抗战以来,佟法年就一直是个卧不起的病人,也没有与抗⽇‮府政‬作梗之举,儿子佟继臣又是后方医院医生。为佟法年撰号也当属分內之事吧,他们决定给佟法年取个中的号。二人想了一阵,向文成说:“佟法年,号老顶吧。顶可以解释成‘顶牛’‘顶撞’,暗含了咱们和他的斗争历史。顶也可以解释成⾼大的意思,顶天立地么。”甘子明笑起来,笑着,在本子上写下佟法年,号老顶。写完对向文成说:“这他可没话说。如若再有第三种解释,佟法年住后街最东头,也是个顶头的意思。”向文成说:“听你这么一补充,这顶字就再合适不过了。”

  佟法年的邻居叫佟晃悠,向文成想想说:“岁数不小了,该稳住了,号老稳吧。”

  再往后数,有个叫佟大蔫儿的,向文成说:“号老振吧,五十多了,也该振奋一下了。”

  再往前数是佟大狗、佟小狗哥儿俩,向文成分别为他们撰号为:佟老叫、佟老守。

  佟姓过去之后当是甘姓,甘姓中有个叫甘小篮的,甘子明说:“号老编吧。”向文成说:“可以是可以,但‘编’和‘边’同音,容易记成老边,不如号老硏,篮子这东西非硏不可。”

  甘小篮的邻居便是茂盛店的掌柜甘茂盛。向文成说:“茂盛的名字不必花更多心思,号老茂吧。”

  甘姓再往后数是甘尾巴,向文成说:“号老摆吧。”

  甘子明说:“下边该糖担儿了吧,他就挨着甘尾巴住。”向文成说:“他整天敲锣,号老鸣吧。”

  以下是:

  甘不够,号老丰;

  甘傻子,号老聪;

  甘难过,号老

  …

  小疙瘩主叫紧巴,向文成说:“号老宽吧。”

  西贝牛是个独姓,西贝家只有西贝牛过了岁数。向文成说:“西贝牛外号大粪牛,号老肥吧,攒粪肥田这是他终生的心愿。”

  向姓在笨花也是个小姓氏,只有向家巷几户人家。几户中尚无人过岁数。

  以下是前街。

  前街的姓氏纷杂,老人也多,向、甘二人很是动了些脑筋。他们为乡亲撰号,从下午直编到掌灯时分。向文成叫秀芝点灯,秀芝把灯点着端来。向文成对秀芝说:“你没有擦灯罩。”秀芝说:“擦过了。”向文成说:“擦是擦过,可擦得不⼲净。”秀芝便觉得奇怪,说:“我是擦了又擦的。”向文成说:“味儿不对。⼲净灯罩一个味儿,不⼲净的灯罩一个味儿。”秀芝自觉一阵羞惭,心想怎么单在甘子明面前丢了人。她急忙又去换了一盏灯点着,向文成看也不看就说:“这盏灯擦得⼲净。”

  甘子明和向文成继续为乡亲撰号,前街最后一名是东头的收老头。这老头也是个独姓,姓杨,抗战开始才搬来笨花住,这人的大名谁也不清楚,笨花人就都叫他收老头。向文成说:“也送他个号吧,号老追吧,整天张网追。”

  至此,笨花的老人都已各得其所。甘子明起⾝要走,向文成说:“子明,你先别走,还有一个人咱们忘了。”

  甘子明说:“谁呀?”

  向文成说:“瞎话。”

  按规矩,笨花村是不为死去的人喝号的,也不为具⾝份的、本有字号的人喝号——他们早已有了文明的称呼。但是向文成提到了瞎话这个已经死去的人,甘子明顿时也觉得应该破例为瞎话喝个号。前不久他们商量过要为瞎话立碑,碑上总不能写“向瞎话之墓”吧。甘子明就对向文成说:“你提醒得对,瞎话咱们可不能忽略。来,咱俩也借此考验一下各自对瞎话人品的评价。咱们每个人在手心里写一个字,就像《三国演义》上火烧⾚壁之前,周瑜和诸葛亮每人在手心里写字一样。”甘子明顺手从桌上拿起两支笔在墨盒里告告,递给向文成一支。两人的字都写出来了,互相一亮,两人写的都是个“实”字。向瞎话,号老实。

  乡亲的号已撰出,向文成就开始了他的编剧。他不再能够把剧本写成字,只把先前笨花村秧歌戏班的一班人招来,在没有房顶的大西屋摆开阵势,由他给众人说戏。抗战前笨花村就有个秧歌戏班,沿用的调门儿属隆尧秧歌。演出时只有锣鼓,没有乐器伴奏,演员的调门儿⾼低自定。唱腔也简单,只有上句下句,外加一些“哭腔”“跺板”和心急如焚的“叫板”这形式叫“徒歌⼲唱,不⼊丝竹”这戏班不大,演出的剧目却不少,能演折子小戏《马前泼⽔》《劝九红》《安庵送米》;也能演整出大戏《斩经堂》《窦娥冤》。战争中戏班散了,现在抗战胜利的消息一传来,一班人很快就集中起来。

  向文成为戏班说了一出自编的新戏名叫《光荣牌》,他不仅逐字逐句地给演员说,还指挥着乐队的锣鼓经。遇有演员在场面上走不对时,他还要扶着墙走到场上亲自给演员当场做示范。他该小生时就小生,该花旦时就花旦。

  光荣牌原本是抗战时抗属门前悬挂的标志,是一个尺把长的红漆木牌。环境残酷时抗属们就把光荣牌摘下收起;平和时又自动挂出。这光荣牌显示的是一家的光荣。⽇本投降了,抗属们理直气壮纷纷挂出了自家的光荣牌,向文成编剧就借用了它。《光荣牌》是一出喜庆的小闹剧,讲一个叫王満仓的‮路八‬军战士,胜利后请假还家探亲,却给家中的年轻子开了个小玩笑:本是正大光明回家报功的王満仓,故意谎称是“开小差”回家的。子听后非常气愤,就对他实施说理教育,劝他早⽇归队。后来⽗⺟和乡亲也跟王満仓大摆形势,劝他归队。最后,王満仓在子、⽗⺟和乡亲面前终于道出实言,众人皆大喜。戏班在向家大西屋经过几天几夜的排练,终于要登台演出了。

  庆祝大会这天,能回村的笨花人都回了村,有备也回了村。胜利后回家的有备,还是觉出家中的凄凉多于喜。他在辞别了许久的院子里转悠着,看见那些少人居住的房屋,长満青苔的甬路,跌落在院里的枯枝败叶,心中不噤升起一阵阵惆怅。向桂的大房、有备的聋病故后西院也没了人。后院里,群山也走了,‮口牲‬也没了。尤其当他看见⽗亲向文成扑着⾝子伸出双手他进院时,更觉酸楚难耐。如果不是庆祝会马上开始,也许他会痛哭一场的。但是他听见了庆祝会的锣鼓声,才暂时告别和娘,伴着⽗亲向文成一起赶往茂盛店。在茂盛店门口,喜庆的气氛立刻包围了他们⽗子。众人纷纷向他们打着招呼,糖担儿走过来对向文成说:“乡亲们再集合可再不用我敲锣了,你想拦都拦不住他们。”说话间西贝一家四口过来了,前头是大治、小治,他们用个笸箩抬着西贝二片;大粪牛走在后头。二片歪在笸箩里,看见谁都不说话,看见向文成也像没看见。失去了‮腿双‬的二片,大体就是这副模样了:他连跳也跳不动了,看见人也就没了言语,两只眼只盯着一个地方。二片被抬进会场,大粪牛在向文成跟前站住,他关心的是他的号。他问向文成:“邻家,有我的号没有?”

  向文成说:“你就等着吧。”

  大粪牛说:“可别拿你邻家取笑,这粪和牛都不好对应。”

  向文成说:“粪和牛都好对应。你的号在笨花准是首屈一指的。”

  茂盛凑过来问向文成:“我的号哪?”

  向文成说:“你的名本来就文雅,用哪个字都行,不必大动。”

  一个叫甘巴巴的老头走过来对向文成说:“我的名字脏乎乎的,可该体面体面了。”

  向文成说:“喝号喝的就是个体面,这也是咱一个村子的体面。”

  前街收的老头也来了,他看见向文成,也想问自己的事,张了张嘴,不知为什么没有问,躲躲闪闪地消失在人群里。

  县长尹率真来了,区长甘子明来了,西贝时令来了,走动儿来了,奔儿楼来了,佟继臣也来了。嫁出去的闺女们也回来了,闺女里有素和安。所有能回笨花的人都回来了。头一天,同艾还让三灵给小妮儿捎信儿,让她回来。可小妮儿对三灵说:“我不能回去,我没为抗⽇做过什么事。”三灵又去叫甘运来,甘运来说:“我不回笨花了,开会那天我想一个人到向大人的粪厂坐一天。”同艾没有给向桂捎信儿,她知道,这场合是不会有向桂的。

  八年来,茂盛店里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热闹:一个用门板和席棚搭起的戏台矗立在西墙大椿树下,从前这里是花市,逢集时摆満地的是花包。大会按照预定程序开始了,甘子明上台先讲了目前形势,着重介绍了⽇本投降的经过。他強调说,⽇本投降并不是他愿意投降,是被我们打的!他⾝后坐着尹率真和县区‮导领‬,向文成也被邀请在台上就坐。

  甘子明讲完话,是与会全体为笨花村在抗战中死难的烈士默哀。

  该是助兴演出了,台上的人走下来,又在台前坐成一排。戏台腾出来了,戏班领场的把台上的桌椅挂上桌帷椅披。锣鼓按规矩打了头通,又打了二通,《光荣牌》的演出开始了:王満仓上场了。演王満仓的演员是个唱小生的,现在穿上‮路八‬军的⾐服还是按照旧戏的程式做动作,说唱都带有着演小生的娃娃腔。排练时向文成几次提醒他,说‮路八‬军战士说话不能带娃娃腔,可他改不过来。王満仓迈着台步走到台前先念引子,引子曰:“抱定报国志,心向众黎民。”念完引子该是四句定场诗,定场诗是:

  万里江山起狼烟,

  倭寇‮犯侵‬我江山。

  七尺男儿当兵去,

  打败倭寇回家园。

  四句定场诗过后是道⽩,道⽩曰:“我,王満仓是也。本为兆州乡民,全家勤耕勤种,⽇子倒也顺遂。只因⽇寇⼊侵我国,占我领土,辱我‮民人‬,満仓才弃农从军,做了一名‮路八‬军战士。几年来我抗⽇军民与敌军浴⾎奋战,⽇寇终于败在我军民⾜下!今,⽇寇既灭,军中暂无战事,我満仓才告假还家探望⽗⺟大人,探罢家人再返军中。看今⽇天气晴和,我不免还家去也。”

  王満仓道⽩完毕,按戏文的规矩,是一段不紧不慢的唱段,他唱道:

  王満仓哟心里明。

  ⾝又強力又壮正在年轻。

  都只为⽇寇投降形势既定,

  我这才走上那还家路程。

  …

  王満仓绕着戏台边走边唱,他唱完自己该唱的戏文,正要下场时,却不知为什么一阵心⾎来嘲,心生诡计,偏要和他那位⾝在家中的媳妇开一个不大不小玩笑。只见他先解下间的⽪带,把⽪带提在手里,把军帽歪戴过来,又伸手在“地”上摸些灰土擦在脸上,活脫儿就成了一个逃兵。刚才还是一个堂堂正正的‮路八‬军战士的王満仓,现在却迈着丑角的步子,伴着一阵有节奏的“败锣”踉跄着走下场去。

  接着上场的是王満仓的媳妇桂香。桂香是一个先前唱旦角的男人饰演,这是一位⾝材偏⾼的男人,长鼻子大脸,脖子上且有明显的喉结。他头上绑着帘子般的短发,只用条手巾包住头顶。他⾝穿红袄绿,迈着旦角的碎步走到台前。这桂香一亮相,观众便爆出了无休无止的大笑,他们笑着议论着桂香的长相。有的说:“这媳妇长相可不強,王満仓该休了他。”有的说:“她先前穿戏装可不这样,生是着⾝⾐裳不‘托’人。”桂香在一片议论声中还是扭搭一阵,曲腿坐在一架纺车前。她是要纺棉花的,她摇着纺车念着定场诗:

  奴家今年整十八,

  自幼生长在贫家。

  ‮府政‬号召大生产,

  一家吃穿不缺乏。

  定场诗过后又是自我介绍式的道⽩,道⽩过后是一大段唱。她唱道:“告一告纺车紧一紧弦,手摇那个纺车嗡啊嗡的圆…”她唱了生产自救的好处,有唱了丈夫王満仓的参军,也唱了抗战胜利后她盼夫归来的心情。

  笨花人喜听唱,向文成编剧考虑到笨花人的欣赏习惯,也尽量使用笨花人的语言编写。果然,桂香的唱给观众带来了享受,一时间他们忘记了桂香的长相,还纷纷随着桂香的调门儿哼起来。

  尹率真在台下对向文成说:“没想到这才是乡亲们喜闻乐见的东西,看起来简单,可是你能编到他们新里去。”向文成看不见台上演员的表演,只分析着演员演唱中的差错。

  王満仓又上场了,他鬼祟着不敢“进家”躲在“门口”又忍不住要笑。台下观众就喊:“假装的假装的!”就在观众的一片“假装”声中,正要出门的桂香发现了丈夫,觉出他行踪的可疑,便开始了对丈夫的盘问。这是一段桂香和王満仓问答式的对唱:媳妇穷追不舍地问他是怎么还家的,王満仓东遮西掩地做着回答…这当是全剧中的一个⾼嘲了,台下变得鸦雀无声。当桂香发觉丈夫原来是开小差还家的,才气愤万千地以“哭腔”开头唱道:“我把(骂)你这不争气的人哪…”接下来的唱腔是一段说教式的“跺板”大意是我桂香命好苦,当闺女时看你浓眉大眼一表人才甚明事理,后来又参军抗⽇,原来我错看你呀!现如今举国上下都在庆胜利,偏偏你却当了逃兵,你还有什么脸面面对有乡亲…戏演到这里,桂香竟站在台口问起观众:“老乡们,大家说,对这个败类该怎么办哪?”台下了营,有人说:“把他绑起来送回去!”有人说:“桂香桂香踹他,先踹他两脚!”更有甚者喊道:“毙!”

  尹率真纳闷儿起来,问向文成这场面是事先编好的吗?向文成笑着说,这都属于演员的自作主张,自作主张闹出来的乐子。连他都想不到还有这“出”任他们闹吧,怎么⾼兴就怎么闹吧。

  王満仓在台上也冲观众发了话,他说:“各位乡亲,不用踹,不用毙,我是只此一回,下次谁愿意演这个没骨气的东西就替了我吧。”

  台上的戏又言归正传:桂香的哭诉招来了她的公婆和众乡亲,他们也七嘴八⾆地指责起王満仓,冲他⾝着胳膊好一阵“数叨”最后,王満仓迫于庒力,终于说出了实情。众人却不信,这时他才从怀里掏出了自己的立功喜报,原来他是个抗⽇功臣。随后他的⽗⺟也举出了家里的光荣牌,台上终于出现了皆大喜的场面。

  喝号本是男人的事,看戏则不分男女。女人们站在最后,靠着墙儿,靠着树,看着,也不少议论。今天大‮瓣花‬儿也在看戏她奓着一头花⽩头发不声不响的却看出了问题。她叫过茂盛说:“茂盛你看,桂香头上可不该蒙这种手巾,这是⽇本人卖的那种。”她想到先前小袄子就蒙这种手巾。茂盛就仔细往台上瞅,也看见了手巾上那一行英文字:Good摸rning。大‮瓣花‬儿和茂盛都不知道这些外文字怎么念,可他们知道这手巾是⽇本货。他们都觉得这是戏班的疏忽,心说,向文成看不见,你们怎么也看不见?

  《光荣牌》演完了,尹率真也才为台上台下松了一口气。他对向文成说:“刚才我还真为王満仓捏了一把汗,真要有人上台打他一顿可怎么办?”向文成说:“真有人上台闹腾,就成了活报剧,也不赖。”

  戏演完了,该喝号了。年轻人只知道没完没了地为王満仓和桂香起哄,老人们等的可是喝号这时刻。喝号人是甘子明,他是区长,又是笨花人。甘子明早就叫奔儿楼把老人们的号写在了一张大红纸上,并有一行大标题:“一九四五年笨花村老人尊号一览表”甘子明借着台上的桌围椅披,把红纸展开铺在桌上,音调抑扬顿挫地念起来。他把每位老人的每个号都准确无误、清楚明⽩地送进老人的耳朵里。坐在台下的人,听着那些由小名对应出的妙趣横生的尊号,拍着手,叫着好。

  并不是所有人对自己的尊号都十分満意,他们把自己的号和别人的号作着对比“攀也”着。但是,毕竟満意的居多。西贝牛对自己的尊号最为満意,他对甘巴巴说:“看我这体面劲儿,叫了一辈子大粪牛,现在是老肥。文成和我到底是邻家。”哪知甘巴巴也对西贝牛夸耀着自己的号说:“我哪,号老香,从今往后我就不臭了。”

  甘子明为乡亲喝完号,又告诉大伙儿,这张一览表将贴在茂盛店的大门上,有不明之处还可以再去细看。见人们情绪⾼涨,他就又打趣说:“光听音儿也不行,还得看看自己那个字,得知道这‘肥’怎么写,‘香’又怎么写呀!”

  最后当是尹率真致祝辞了。他走上台去,显得有些动地说:“笨花的乡亲们,我向你们道喜了!今天,这才是双喜临门呢,这一喜…”

  这时,突然有声传来。这声就近在咫尺,响在人后,众乡亲都回头往后看,却不知发生了什么。当他们再回过头来看台上时,台上已经不见了尹率真。有着战地救护经验的有备,最先反应过来。他几个大步奔上台去,佟继臣也紧跟上来。尹率真的确倒在了台上。有备扶起尹率真,他看见他头部正在流⾎,额骨上有个弹孔,‮弹子‬又从枕骨里穿了出来…

  时令的注意力却一直在台下,他判断这是有人打黑。他和几个‮兵民‬迅速穿出人群到四周寻找,在茂盛店喂‮口牲‬的厦子里,时令找到一枚‮弹子‬壳。这是一颗七九‮弹子‬,时令分析这‮弹子‬是被一种叫“独撅”的土造手打出的。这种制作耝糙的手命中率本是很低的,也许打黑的是个老手,也许这仅仅是一种巧合:一粒‮弹子‬竟然就那么准…

  笨花人惊散了。

  戏台上的有备看见尹率真的瞳孔已经放大,佟继臣俯下⾝在尹率真前听心跳,心跳已经停止。几个‮兵民‬从戏台上拆下一块门板,把尹率真抬到门板上“王満仓”和“桂香”带着妆都上了手。

  台下空旷起来,茂盛店只剩下少数人还在寻找、议论。面对这个突发事件,他们希望再找出些蛛丝马迹。时令带几个‮兵民‬又来到那个厦子里,他们发现厦子的后窗户被戳穿了,看来持人就是从这里逃走的,‮硬坚‬的土墙上连个脚印也没留下。墙那边是个柴草垛,柴草垛也不会留下脚印。

  时令从厦子里出来,见甘子明和有备搀扶着向文成还站在院里,他想对他们说句什么,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紧锁着眉头,垂着手。

  人们猜出,时令的搜索是没有结果的,他们这才离开茂盛店往外走。走着想着:尹县长为什么单死在笨花?他们实在想不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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