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优雅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笨花  作者:铁凝 书号:43049  时间:2017/10/30  字数:88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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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露以前大庄稼掩映着棉花地,棉花地在大庄稼的遮盖下像一片片的海,一铺铺的炕。大庄稼放倒了,海和炕,炕和海连成了片。少了大庄稼的掩映,人们放眼四望,能看得很远,种花的花主对花就不放心起来。这时,家家花地里都搭起了看花的窝棚。花主们‮出派‬家里的人去窝棚看花,盛开的棉花朵招人。有女人就专往这盛开的花朵上打主意,晚上她们钻进窝棚和花主磨,挣花,于是就有了钻窝棚之说,于是窝棚和女人在花地里就成了一道风景线。这窝棚用竹弓和箔子草苫搭成,半含在地里,四周再围起⾕草,培好土,里面铺上新草和被褥。人走进去直不起⾝,只能在草铺上盘腿说话。这窝棚防雨、防风又防霜,秋分过后花主们就把窝棚搭起来,直到霜降,満街喊着“拾花”时,还拖着不拆。拖一天是一天,多‮夜一‬是‮夜一‬。那时的夜只属于看花人。

  从前西贝家是小治看花,后来时令长大了,看花人就变成了时令。这年时令还没有娶媳妇,自己就能决定自己的事。只有西贝牛对时令不放心,他看着时令为自己打点被褥要去看花,就在院里指手划脚地说:“先说下,看花就是看花,花可是你爷爷你爹种的。”时令打捋着被褥不说话,西贝牛又说:“说你哪,看花就是看花。花这物件多一把就是一把,少一把可就缺一把。”时令就说:“爷爷,我知道,我还不知道多一把是一把,爷爷你也看过花。”西贝牛说:“我看花,哼…”他没再说下去。

  西贝牛看花在村里是出了名的,他的窝棚里最安生,谁也休想从西贝牛窝棚里要出一把花来。轮到小治看花时,花就有了伤耗。西贝牛知道大‮瓣花‬儿钻过小治的窝棚,他不心疼小治扔给大‮瓣花‬儿的兔子,单心疼花的伤耗,就让小治媳妇冲着大‮瓣花‬儿家骂。有一次小治媳妇骂出了大‮瓣花‬儿,大‮瓣花‬儿出来了,不吵也不闹,站在当街只是往西瞧,瞧着说着:“我就是愿意听这叫街的声儿!”招得半街筒子人光笑。

  没有人能止住窝棚里的事,西贝牛说说而已。他看见扛着新鲜被褥出门的时令,心里只是盘算,从⽩露节到霜降过后,窝棚里到底能有多少花的伤耗。他想,五斤吧,十斤吧,也许二三十斤。他又想时令怎么也是个本分孩子,知情达理,处处为家里打算,就算花有伤耗,也有限吧——他可和小治不同。

  和其他花主相比,时令出来看花是个不早不晚的时刻。向桂早就在南岗搭起了窝棚,他不把花地给长工群山,他要自己看花。

  花地里起了窝棚,就像庙上起了戏,笨花的夜变得悠闲而忙碌。夜又像是被糖担儿的糖锣敲醒的——有一种专做窝棚生意的买卖人叫糖担儿,糖担儿在花地里游走着卖货,手持一面小锣打着喑哑的花点儿。这小锣叫糖锣,糖锣提醒着你,提醒你对这夜的注意;提醒着你,提醒你不要轻易放弃夜里的一切。

  夜有时是明月当空,有时是伸手不见五指。

  糖担儿们不管这些,他们点个泡子灯,灯里添⾜煤油,在花地里踏着润的垄沟转游起来,远看去像传说中的灯笼鬼儿。糖担儿卖货并不挑担子,他们擓个柳编篮子,篮子里码着烟卷、花生、糖球和鸭梨。那烟卷有好有赖,有次烟“双刀”“大孩儿”也有很上档次的“哈德门”“⽩炮台”届时,糖担儿分析着看花人的脾气秉,把不同档次的商品出示给他们。许多男人在那个时刻都要显出些豪慡的——糖担儿卖货只要花不收钱。

  有个糖担儿来到时令的窝棚,他撩开草苫就进。时令一个人不点灯,躺在被褥上发愣,糖担儿的罩子灯倒把窝棚照得亮。时令盯着被照亮的棚顶说:“谁呀?”其实他知道进来的是糖担儿,这时候还能是谁。糖担儿说:“是我,怎么也不点个灯?”时令说:“点灯⼲什么,还招蠓虫呢。”糖担儿说:“有灯才能招人,要不黑咕隆咚谁知道这儿有人。”时令说:“招人⼲什么呀,还得慌哪。”糖担儿说:“我就不信。”时令正和糖担儿说话,门上的草苫哗啦一响,进来一个人。糖担儿先看见,是个女的,穿着红底儿绿花小棉袄,前后有点撅,黑子倒很单薄。糖担儿看看来人就说:“看,来了不是?生是有灯的过,灯给你招来的。”时令发现真来了人,就坐了起来。灯把这个女人的眉眼照得很清楚:细眼,厚嘴,眉⽑很黑,辫子不算细,年纪不过十七八岁,时令猜测大半是个闺女。她不是笨花的。眼前这闺女让时令自觉有点腼腆,他没话找话地问这闺女:“你怎么知道这儿有人?”闺女说:“看着有灯就往这儿走。”糖担儿忙接茬儿说:“是吧,生是我给你领来的,给抓把花吧。”时令说:“你就知道要花,哪有啊。”糖担儿说:“遍地都是。”时令说:“也不是给你的呀。”糖担儿看从时令手里一时要不出花,又见这女人正低了头等时令,就“知趣”地说:“要不这么着吧,我也别死赖在这儿不走了,你俩先办事吧,就算先欠我一把花也无妨,乡里乡亲哩。”糖担儿说完弓起就走,出窝棚时又折回来,扔给时令一小包洋蜡说:“点着蜡吧,别弄错地方。”

  糖担儿真走了,时令听见糖担儿踏着垄沟的⼲花叶走了。

  糖担儿说的“办事”时令明⽩,来人也明⽩,这一方人把男女合俗称办事。糖担儿走了,窝棚里就剩下时令和闺女两个人。闺女就势往时令的被褥上一滚说:“知道恁家的花最強。”一面说,一面就解扣。时令说:“哎,哪儿的人呀,怎么这么不管不顾。”闺女说:“东边的。”时令说:“我说呢。”闺女解着扣,说着好冷好冷,就去抓时令的被窝,说话间早把自己脫了个光膀儿。就着洋蜡的光亮,时令看见这闺女的脸让秋风吹得很红,⾝上很⽩,两个之间长着一个黑痦子,像沾着一粒黑⾖。

  窝棚里的事,时令不是没有过。这晚也不是没有思想准备。他只是想,不能光不管不顾地‮蹋糟‬家里的花,就想把这个闺女冷淡出去。哪知闺女不怕冷淡,还是沉住气等时令。时令就又想,一回半回的,又不是我招的,都是糖担儿的过。想着,就迁就了闺女。

  时令跟那闺女半生半地办了事,那闺女还搂着时令的脖子说了会子话,光板儿穿上袄就向时令要花。时令从窝棚底下抓了两把笨花给闺女,闺女不要,专要洋花,还说:“都说你们家舍不得,我还不信呢,敢情是真的。莫非就给两把笨花打发人?”时令觉得闺女点到了地方,他不愿意在她面前露出小气,就给她换了两把洋花,说:“赶紧走吧,还得再串两三个窝棚。”闺女说:“哪儿也不去了。”时令说:“算了吧,还有嫌花多的人呀!”

  闺女还是嫌时令给的花少,又扑腾着爬到窝棚底儿去找花。时令说:“明天可别再来了,谁给得起呀。”他又抓给她一把。

  那闺女走了,时令看着她的背影想,明天真别再来了,糖担儿也别再往这儿招人了。他钻进窝棚,把脚底下扑散出来的花往里摁摁,用块包袱⽪盖好。

  糖担儿从时令的窝棚里出来,就去南岗找向桂,向桂的窝棚他最。糖担儿来了,掀起向桂的草苫就进。这草苫厚重也隔音,人若不挑开,不知道里边有举动。里边有举动,外边听都听不出来。糖担儿掀开了向桂的窝棚,向桂的窝棚里有灯,灯把窝棚照得⾚裸裸的。原来向桂正和大‮瓣花‬儿在被窝里闹,向桂一看是糖担儿就骂:“狗⽇的,早不来晚不来。”向桂骂糖担儿是玩笑,这里有风俗,窝棚里的事最不忌讳的就是糖担儿。向桂骂着,只用被窝角捂住大‮瓣花‬儿的肩膀子。大‮瓣花‬儿说:“不用捂我,给他看个热闹,吃他的梨不给他花。”糖担儿就说:“谁叫我运气好啊,平时想看热闹还看不见呢。梨,敞开儿吃,哪儿还赚不了俩梨。”他把一个凉梨滚⼊向桂和大‮瓣花‬儿的热被窝。向桂就说:“别他妈闹了,凉森森的。”大‮瓣花‬儿说:“让他闹,看他再敢扔进俩来。”糖担儿来劲了,果然又抓起俩梨就往被窝里送。他送进俩凉梨,就势摸了一把大‮瓣花‬儿的脯子,说:“敢情这儿还有俩热梨呀。”大‮瓣花‬儿也不恼,光吃吃笑。向桂恼了,就去揪糖担儿的紫花大袄揍糖担儿。大‮瓣花‬儿说:“算了,饶了他吧,让他给你盒好烟,要⽩炮台。”向桂说:“一盒好烟能占那么‮便大‬宜?”大‮瓣花‬儿说:“叫他给你两盒。”糖担儿说:“那可不行,你知道两盒⽩炮台值多少花。”说着就去捂篮子。哪知大‮瓣花‬儿早已从被窝里蹿出来,露着半截⾝子,劈手就从糖担儿篮子里拿烟。糖担儿说:“哎哎,看这事儿,这不成了砸明火。”大‮瓣花‬儿说:“就该砸你,叫你冻(动)手冻(动)脚,腊月生的。”说着抓出两盒⽩炮台就往被窝里蔵。糖担儿伸手去夺,大‮瓣花‬儿已经出溜到被窝底儿,向桂就势把被窝口一摁。糖担儿想,你抢走我两盒⽩炮台,我看见你俩馋馋①,不赔不赚——谁叫你往外窜。我没有花地没有窝棚,看看也算开了眼。

  向桂见糖担儿不再动手动脚,又心软下来说:“你也不易,算了,抓几把笨花走吧。”糖担儿说:“当下笨花没人要,给两把洋花吧。”向桂说:“洋花在窝棚后头盖着哪,个人出去抓吧,可不许抓多了。”他没有走出窝棚监视糖担儿抓花,他舍不得热被窝。糖担儿一听向桂让他个人去抓花,就⾼兴地冲着被窝喊:“大‮瓣花‬儿,我可走了,别想我想得睡不着,赶明儿再来看你哟。”

  糖担儿钻出窝棚,找到向桂的洋花,一把一把狠往篮子里摁。装満篮子,又往大袄口袋里塞。向桂就在窝棚里喊:“别没完没了,该走了!”

  糖担儿装満篮子装満兜,用糖锣打着花点,嘴里唱着《叹五更》走了。

  糖担儿走了,大‮瓣花‬儿还在被窝里鞧着。向桂拍拍被窝说:“还不出来,糖担儿走了。”大‮瓣花‬儿还是不出来,只伸出一条光胳膊拽向桂。向桂先把两条光腿伸进被窝,又褪下大袄,往下一溜也溜到被窝底儿。大‮瓣花‬儿早拿头顶住了向桂的小肚子,顶得向桂直笑。向桂说:“别闹了,这糖担儿误了咱俩多少事呀。”大‮瓣花‬儿说:“也不能这么说。这花地里离了糖担儿,还叫个什么花地,⼲碴碴的。”向桂说:“也是。”向桂说着“也是”大‮瓣花‬儿就去摸索向桂。向桂着大‮瓣花‬儿说:“你刚说花地里离了糖担儿就⼲碴碴的,怎么糖担儿一走你就⼲碴碴地摸呀。”大‮瓣花‬儿就说:“你不是嫌糖担儿误了咱俩的事呀,还不快点儿。”说完一骨碌先庒住了向桂。向桂只觉得今天大‮瓣花‬儿的⾝上格外光滑,心里说,我,这女人⾝上像绸缎一样,要不说招人哪。他‮挲摩‬着大‮瓣花‬⾝上该摸的地方,又办了该办的事。

  后半夜了,旷野里的糖锣还在敲打,声音听起来更加悠远。向桂和大‮瓣花‬儿睡了一小觉,醒了。大‮瓣花‬儿睁开眼没深没浅地问向桂:“你哥哥眼下是个什么官?”向桂说:“这有你什么事?”大‮瓣花‬儿说:“怎么也不管恁家的事呀。”向桂说:“你这是什么话,没有我哥哥,就没有这花地,这窝棚,我也给不起你花,你就只能吃人家的兔子⾁。”大‮瓣花‬儿说:“哎,打人不打脸,谁稀罕他那一只死兔子,那是他自己扔进来的。你问问西贝小治知道我⾝上什么样,他要说对一样儿,我就跳井去。”向桂说:“你还钻过他的窝棚。”大‮瓣花‬儿说:“钻是钻过,就是穿着⾐裳跟他搂会儿,他⾝上膻,有死兔子味儿。”向桂说:“就算是吧,那,还有别人吗?”大‮瓣花‬儿说:“这你就别管了,我又不是你媳妇。我刚才说你哥哥不管家,就是说你媳妇的事。你娶媳妇,怎么你哥哥也不替你相相,怎么什么模样的人都能走进你向家。”

  大‮瓣花‬儿一提向桂的媳妇,向桂不再说话了,他觉得大‮瓣花‬儿点到了他的疼处。向桂结婚几年了,喜事办得倒不小,可媳妇一下轿向桂才看见是个丑人:一副⾁大⾝沉的长相,耳朵还背,说话瓮声瓮气,带着男人腔。向桂经常不上她的炕。

  大‮瓣花‬儿看向桂不说话了,就说:“咳,我也别揭你的秃疮了,说得你垂头丧气的,刚才还喜喜的。来吧,上来吧,再⾼兴一会儿,也不早了。”说着就把向桂往自己⾝上搬。向桂不动。大‮瓣花‬儿说:“要不我上去吧,谁叫我伤着你了呢。”大‮瓣花‬儿骑在向桂⾝上,抓住他的物就往自己的处掖,掖不进来,就说:“看这败兴劲儿,生是怨我的过。我走吧,赶明儿你再娶一房吧,下处来了不少拾花的,我给你挑挑,说不定哪天就给你领一个来,就怕你讲门户。”

  大‮瓣花‬儿一提下处,向桂倒打起点精神了。他把大‮瓣花‬从⾝上挪下来说:“今年下处来了多少人?”大‮瓣花‬儿说:“十几口子。”向桂说:“还在秃老四家起伙?”大‮瓣花‬儿说:“是哩。”向桂说:“赶明儿我倒想见识见识哩。”

  大‮瓣花‬儿边和向桂说话边穿⾐裳,她穿好棉袄,穿上子,不系带就钻出窝棚去撒尿。她找了一个棉花垄蹲下来,尿滋在⼲花叶上豁啷啷直响。向桂听着响声也钻出来说:“我蔵了点好花,专给你留着呢,怕别人瞎抓挠。”他说着把一条小垄沟指给大‮瓣花‬儿,小垄沟上盖着一块席片。大‮瓣花‬儿系好子,掀开席片,下面的洋花⽩花花。她摊开一个包袱⽪,摁了半包袱花,扭头问向桂:“你不嫌我抓得多吧?”向桂说:“哪儿的话,一星半点儿的,你还能抓穷了我。”后半夜的月光格外亮,大‮瓣花‬儿弯抓花,向桂就着月光看大‮瓣花‬儿撅着的大庇股,大‮瓣花‬儿的庇股又圆又瓷实。他想,大‮瓣花‬儿,谁给她起的外号?真不凡。大‮瓣花‬儿,准是指她那个地方吧。大‮瓣花‬儿一弯撅庇股,那个地方隔着子仿佛还忽隐忽现,向桂觉得。

  每年秋天都有外乡人来笨花村拾花,笨花村总有人家腾出房子给她们当下处。每年她们⽩露过后到来,霜降过后离去。她们年龄参差,有闺女也有媳妇。他们每天晚出早归,肩上抗着成⾊混杂的花包袱,回到下处喝粥‮觉睡‬。她们从花包里捏出相应的笨花、洋花与房东作为房东的“菗头”笨花人管她们叫拾花的,其实拾花人并不重视拾花,霜降过后捡拾花主们遗忘在地里的一星半点‮瓣花‬儿本不是她们的目的。她们重视的是钻窝棚,重视的是伴着旷野里的糖锣声声,和花主们相互愉之后的那些收获。霜降过了,笨花村地光场净了,她们的男人或家中的长者才推着独轮车出现在笨花。那时每个拾花的女人都有了一个小山样的棉花包,男人们把棉花包装上独轮车,推不动时,女人就在车前栓线绳拉着走。出村时她们不卑不亢,目不斜视,好象笨花之于她们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总有一些悉的眼光向拉车的女人投过来,女人也只是淡然一笑,不抬头,不搭腔。

  也有就地将花卖掉的,但这些杂七杂八的花不好出手。佟家对这些杂花从来不屑一顾,向桂倒喜来下处转悠着看。向桂在笨花村西头也开了一家花房,雇着几个伙计轧花,弹花。拾花的女人撺掇着向桂把花价抬⾼,向桂也合着她们作些让步。佟法年背地里说,向桂不是看花,是看女人。向桂听见只当没听见。向桂开花房收杂花,到笨花村来拾花的女人一年比一年多,都知道有个笨花人敞开儿收花。

  大‮瓣花‬儿说话算数,隔了两天真给向桂领来一个拾花的。她练地掀开向桂的窝棚说:“来,把灯拧亮点儿,好好看看。”

  向桂窝棚里点着罩子灯,他学着侄子向文成擦灯罩,把灯罩擦得也很亮。灯光从窝棚的隙隙里溢出来,招着人。向桂不愿寂寞。

  大‮瓣花‬儿进到窝棚盘腿就坐,被她领来的人‮腿双‬一跪,局促不安地跪在了向桂的褥子上。向桂把灯再往亮处拧拧,也歪坐起来,假装只跟大‮瓣花‬儿搭腔,其实他已经看清了来人。这是个小妮儿,以向桂的眼光看,也许十五,也许十六。她的小脸⻩⽩⾊,尖下巴上有个小疤拉,像个瓜子;头发又细又软,剪过的刘海儿很不规矩。她的眼球不黑,像是发灰,又像发⻩。一件二红的耝布棉袄,罩住偏瘦的上半⾝,袖口上沾着油渍。一条小棉倒很新,蓝底儿小红花,腿上有一层细土。这小棉似乎是有人专为她这次的出门新做的。她的棉腿上绑着红腿带,脚是一双天⾜,倒显出她的生天然。说实在的,向桂有点不知道怎么对待跟前这个小妮儿,此刻他没有亲近她的望。大‮瓣花‬儿看出了向桂的心思,说:“新来的,后半晌刚到,我就给你领来了,你出来一下吧。”说完她先钻出了窝棚,向桂也跟了出来。大‮瓣花‬儿往窝棚后头走走,小声对向桂说:“没出过门儿,我不愿意笨花别人先沾她,留她一晚上吧,试试。行,下一步再说;不行,给她两把花,叫她走就是了。”向桂说:“别闹了你,一个孩子。”大‮瓣花‬儿就说:“谁没从孩子过过?十多年前我还是她这个岁数呢,女人,早晚的事。你又不心疼那几把花。再说了,女人大了就好吗,你媳妇大,可从来也没听你说过好。”向桂说:“说别闹就别闹,从哪儿领来的再领到哪儿去。”大‮瓣花‬儿说:“我不,就不让别人先沾。我走啦!”她说走就走,大步流星地?着花地往村里走去,眨眼间就消失在黑夜里。今天很黑,没有那天的月亮地儿。远处传来喑哑的糖锣声,此起彼伏。

  向桂在垄沟边上独坐一阵,想菗烟,烟在窝棚里。他掀开了草苫,弯低头地拱了进来。小妮儿还在他的蓝褥子上跪坐着,瘦小的臋部坐住一双大脚。向桂也在褥子上坐下来,他没有看她的脸,光看她的花棉。他研究起花棉的小花朵和耝针大线的针脚,莫名其妙地觉出了这条小棉的可爱。他有点受着它的昅引。

  向桂开始和小妮儿说话,他问她:“谁给你做的新棉呀?”

  小妮儿说:“俺姐。”

  向桂说:“你姐姐呢。”

  小妮儿说:“娶啦。”

  向桂说:“哪村的婆家?”

  小妮儿说:“马刀寺。”

  向桂说:“马刀寺在西边,离你们可不近。”

  小妮儿不说话了,只低头她的新棉。向桂看见她从腿上下了不少新花⽑——新布都爱沾絮花,他决定换个话题。他说:“你来这儿⼲什么?”

  小妮儿说:“拾花。”

  向桂说:“谁叫你来的?”

  小妮儿说:“俺爹。”

  向桂说:“你知道拾花是怎么回事吗?”

  小妮儿又不说话了,只拿眼看向桂。那眼光分明在说,这还用问我吗,笨花人怎么还问这样的话呀?向桂不再问了,思摸片刻说:“都是为这点花。我这脚底下就有,你抓吧,尽着你抓。”说完他又钻出窝棚去,撒尿,菗烟。一个泡子灯冲他飘过来,是糖担儿。糖担儿发现站着撒尿的是向桂就说:“有热包子,韭菜粉条的,专给你送来的。”向桂说:“瞎说,⼊冬了,哪儿来的韭菜。”糖担儿纠正着自己说:“是⽩菜粉条。”说着指指窝棚又道:“还在里头吧?”向桂说:“谁叫你送包子来的?”糖担儿说:“大‮瓣花‬儿呀,说你有用项。”向桂说:“大‮瓣花‬儿呢?”糖担儿说:“早在家里钻被窝了,说你有事,她哪儿也不去了。”

  向桂拿了糖担儿的几个包子,糖担儿就要进窝棚,被向桂拦住了,说“今天没看头儿,快走吧。”

  糖担儿在窝棚跟前站会儿,信了向桂的话,走了。

  向桂托着包子进窝棚,却不见了那个小妮儿,只有半包袱花滚在褥子旁边。被子倒散开着,一件小棉袄,一条小棉盖在被子上。向桂明⽩了。他把被子撩开一个角说:“你怎么躺下了?”小妮儿说:“躺下等你哩,我拿了花。”

  眼前的情景让向桂为难起来,这是向桂没有经历过的时刻。向桂经历过女人,面对任何女人他仿佛都能显出自己的聪明,而现在,被窝里这个小妮儿却使他露出了几分笨拙。一时间他不是没有想过脫掉⾐裳,按照大‮瓣花‬儿的说法去“沾”她,也许那是一个全新的天地,什么大‮瓣花‬儿,大庇股…都是常人,常事,也许都赶不上这条蓝底儿红花小棉吧。他甚至‮开解‬了带,一阵阵冲动着自己。这时被窝在灯光下被小妮儿撩开了,她突然亮出了她自己,也许她已经感觉到他在解子。罩子灯的光恍得小妮儿直捂眼。就着灯光,向桂还是打量了这小妮儿的全⾝。他看见她的两条胳膊像两细擀面杖;她那正在发育的脯明显地有点抠,两个醋碟子般大的小“馋馋”上,头像殷红的“酸溜溜”;肚脐下的小肚子也塌成个小坑;再下边‮腿两‬之间正有⽑长出来,又细又稀,尚待茁壮。小妮儿把腿尽量作个內行状(也许她听人讲过那时的‮势姿‬),她微微叉着腿,在两条叉开的细腿以下,更显出两只脚的宽大。

  这小妮儿只是捂着眼睛气。

  向桂提着子往前爬行了一步,他就要闻到她的气味了,可他又停了下来,他怜惜起她的小⾝体。他揪紧自己的子毫不犹豫地对小妮儿说:“来,你起来吧。”

  小妮儿还是闭着眼不动,只把捂着眼的手拿下来,放到前捂住两个小“馋馋”

  向桂又说:“叫你起来哩,起来吧。”

  小妮儿这才翻了个⾝坐起来,拽过被子一阵东遮西盖。她看看向桂,又看看地上的花包说:“我抓了你的花呀!”

  向桂说:“花是你的了,快扛上走吧。”说着拽起她的棉棉袄,一件件地扔给她。

  小妮儿捉住⾐裳还是不敢穿,疑疑惑惑地问向桂:“叫我扛上花,走?”

  向桂说:“扛着,走!”

  小妮儿这才先穿棉后穿棉袄地穿起⾐裳。向桂觉得她那光着的小⾝体笼罩在⾐服里,⾐服显得很旷,很不贴⾝。

  向桂替小妮儿提起包袱,把包袱到她手中,暗自掂量着花的分量,心想,人小,抓的花可不少,比大‮瓣花‬儿还敢下手。正在寻思间,小妮儿又说话了,她说:“她们说,头一回让我多抓点儿。”

  向桂心想,怨不得这么敢下手,想着就对小妮儿说:“来,再给你添两把。”他又给她捏了两把笨花说:“再给你俩包子。”

  向桂把小妮儿送出窝棚,还让她留下姓名住址。小妮儿说,她就叫小妮儿,姓冯,她爹叫冯车子,正在下处等她。

  第二天向桂来到秃老四家,找到冯小妮儿和冯车子,把他们叫到茂盛饭馆里,给他们一人叫了一份炒饼、一碗糊汤,吩咐他们说,从此不许他们呆在笨花了,也不准他们到别处拾花了。向桂说着从怀里掏出沉甸甸的一包钱告诉他们⽗女:“这是十块现大洋,你们回家吧。”

  第二天笨花没有了冯小妮儿和她爹,只留下许多传说。

  ①。馋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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