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优雅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锐舞派对 作者:骆平 | 书号:42756 时间:2017/10/21 字数:16839 |
上一章 第七章 苍青和碎蓝 下一章 ( → ) | |
(A) 我的伤要到十二月才渐渐地好起来。林梧榆时常来看我,有时带着玩偶,有时是小朵的温室玫瑰。我做粥给他吃,偶尔我们来点⻩酒。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我没有想得太多。他见识了我最狼狈的样子,然而依旧矢志不逾地纠 ![]() 女人。 左⾜的纱布是最后拆掉的,我心中有惴惴的喜悦,顾不得天气,穿了宽 ![]() ![]() ![]() 林梧榆五点半下班,不用问我都知道,机关是这样的,很规律。我没有进去找他,坐在车子里,下雨了,雨点打在车窗上。我的头靠住冰冷的车窗,手放在驾驶盘上。街上很静,车很少。初冬了,天暗得早。树叶子一片一片地落下来,有的就落在车头。我觉得寂寞。 然后林梧榆出来了,他一个人,携着公文包,步行,没有撑伞。他庒 ![]() "苏画?"他很惊奇。我把车门打开,他坐上来,依然不住地盯着我看,仿佛不相信那真的是我。 "想吃什么?"我侧侧头,问他。他的眼睛里都是笑。他有些得意,我想。因为我竟然主动见他。我们去临河的地方吃螃蟹,天空是灰暗的,树枝重叠起来,在马路上投下大巨的 ![]() 螃蟹是人工养殖的,滋味不见得多么好。但河两边有灯饰,河⽔中灯火潋滟,有些秦淮的光 ![]() ![]() "今天翻报纸,"林梧榆说,"马来西亚一个保姆,居然用卫生间的⽔煮自己的內 ![]() "我每天读你写的报道。"他突然说。 我只是笑。林梧榆是个蹩⾜的演员,他中舞台剧的毒太深。 吃过饭林梧榆提议去看电影,我们在一家镭 ![]() 我们很久不说话,林梧榆无所适从地跟住我。在停车场,我用遥控车匙开了门,我说,住哪条街?送你。但林梧榆不肯,他要陪我回成都,而后住芙蓉办事处。我没有异议,多个乘客无所谓。我开了音响,这部车在记者手里转过来转过去,盒子里的卡带多如牛⽑。我拣了张黑管独奏曲。 "这是排萧?"林梧榆傻傻地问。他还知道排萧! "是。"我说。 情调是好的,螃蟹、⻩片、音乐、车窗外微凉的风,如若换了维嘉这样的情调圣手,那将是一部好莱坞式的 ![]() "小心!"林梧榆锐叫。我直觉地踩住刹车,一辆重型货车呼啸着从我左边擦过。司机探头出来海骂了一声。我很失落,呆了半晌,你看,我说过的,我不适合驾车。我永永远远做不了黑夜里神秘忧伤的飞车女郞。 "别怕,"林梧榆安慰我,他以为我吓住了,"我来开。"我们 ![]() 车停在公寓前面,林梧榆执意要自己叫车去芙蓉办事处。他下了车,我换到司机位,预备将车滑⼊附设的车位。我对林梧榆挥挥手,重新启动车子。他忽然叫了我一声,苏画。我停住,探询地看着他。他脸上的神情是 ![]() "怎么?"我问他。 他走过来,非常突然地,把头探进来,吻了我。他的势姿过于滑稽,以致于当他迅速撤离时,头碰在了车顶上。他张皇地跑走,在街对面上了一辆TAXI。 准确地说,那还算不得是吻,他只是在我的嘴 ![]() 我们第一次爱做很煞风景。那天是周末,我在⽔粉画华尔兹呆到很晚,林梧榆送我回家。我做了一杯很淡的茶给他。 我们坐下来看电视,林梧榆手里握着遥控器,不住地转换频道。股市点评、夜间新闻、武打剧场、名人访谈、机手广告,所有的镜头全都一闪而过。外面下着雨,室內有点冷,我起⾝关上窗户。我回过头,林梧榆正凝视着我,他的眼神有些 ![]() 开初林梧榆很别扭。我本来打算让他先脫⾐服。没想到是我先取掉了木纹手镯。他摘下领带,坐到 ![]() ![]() "你要怎么做?"我用放 ![]() 他轻轻抱住我。乖,别出声。他低声说。当他伏在我⾝上的时候,我忍不住别过脸去,不看他。柚木地板很亮,铺着一张极大极美的天津地毯,地毯一头放着青瓷的古国中大花瓶,里面揷着大蓬大蓬的⼲花,褐⾊的、米⾊的。 我取掉肚脐的进口孕避贴,我的屋子里有这些临时装备。我点起一支香烟,靠在他的臂弯里。他皱皱眉,把烟从我手里拿开。我看牢他,放肆地说: "刚才好不好?"他吻了吻我,低下头去,他终究还是发现了那些红⾊的污迹。他望着我,有一刻他完全说不出话来。跟着他就哭了,眼泪大颗大颗地落在我⾝上。他呜咽着吻亲我的⽪肤。我挑挑眉⽑,重新点起另一支烟。真是见鬼了。如果非得有人哭,照理是轮不到他的。 "谢谢你。"他呢呢喃喃地发神经。我突然感到不耐烦。 "我不是什么贞女,"我佻挞地朝他脸上噴了一口烟,"不过是没有机会罢了。"我想说,我并不是为了任何人守⾝如⽟,你别自做多情。但我管住自己的嘴。毕竟这种时刻,我不想伤他。 没想到他哭得更凶了,他像一头狼一样贪婪地 ![]() 喝了酒他好多了,我们缩进棉被。我困极了,他却精神奕奕,问我各种问题。他仿佛获得了某种特权,开始追询我过去的感情生活。我想觉睡,于是我说,我没有谈过恋爱。上帝,你猜怎么样,他又哭了。我打个呵欠,哭就哭吧。我转过⾝去,背对着他,昏昏 ![]() 也不是不怅惘的,没想到竟是这般短暂耝糙的一回事。从前我是太过物质化的女人,贞 ![]() 似睡非睡间,林梧榆唠唠叨叨地坦⽩他的经历,也许他认为有必要告诉我一切。我模模糊糊地听两句,打一个盹,给他的声音吵醒过来,又被迫接着听一阵子。他的嗓音在我耳边嗡嗡嘤嘤,蚊子似的哼着,把我的睡眠斩成了无数零碎的片段。 林梧榆在当兵之前,有个青梅竹马的女朋友,他们好得割头换颈,他在自家屋后蓖⿇地里做了她。大约他参军不久,女孩就嫁了清油店的老板。后来他在队部 ![]() 恍惚就这么些,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对他的过去不感趣兴。我对伴侣的要求很简单,没有沾染任何不洁的疾病就已经⾜够。因此在我自己使用孕避贴之外,坚持要他戴全安套。这世道,谁都得防着谁。在 ![]() 早晨醒来我发了半天怔,不知道林梧榆何以有本事叙述了大半夜。他犹自睡着,鼻息很重。我看了看他,他的脸无比陌生。他的手臂露了出来,布満深浓的体⽑,手肘有一块⽪肤是青黑的,是被烧灼过的痕迹。我不认识他。我想。这念头凌厉地戳着我。要费很大的力气,我才克制住自己,没有失声尖叫出来。 你知道,有的昆虫在生存的某一个阶段爱做做到昏天黑地,那其实是一种无 ![]() 林梧榆每⽇下班赶至我处,我们叫外卖, ![]() ![]() ![]() ![]() 起先我总是答好,温柔应对他,逐渐地我沉默下来,再后来,有点失神,在他结束的时候竟不知道。林梧榆也倦了,我们慢慢静下来,大部分时间不过散散步,找间滋味奇佳的 ![]() 我淘了些碟片来看,有一阵子,我 ![]() ![]() ![]() ![]() ![]() 林梧榆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王家卫式的东西是他所不能接受的。他坐在软垫里,搜寻我的书与光碟,我这里很有些好东西,原版的英文小说、法国的艺术片,可惜林梧榆信手扔过,只捡异域的风光画册来翻。 "我想做自己的DV。"看得沉 ![]() 我在一本杂志上读到一句话,是形容一名男人的——他 ![]() 于是我不再试图与他对话。我们在一起研究食谱,餐具,各式琐碎的玩意儿。我有一套经典的蓝⽩瓷,不,你千万别以为是普通的青花瓷,而是被称为"丹麦之花"的世界名瓷,是洛可可式的繁复风格,以钴蓝釉彩绘制的唐草图案,蓝花藤蔓纤细如发丝。我用它们盛放甜点,细巧的纯麦饼⼲。 "这是上好的骨瓷。"我说。林梧榆惊异得很,尤其在他了解了它们的价值以后。那是我在担任厨艺版记者时得到的礼物,可我没说。懒得说。 我们矫 ![]() ![]() 林梧榆嚼着一片核桃面包,看得出来他并不习惯这种情致。我心不在焉地小口小口喝茶。茶是淡淡的。林梧榆猝不及防地说: "我们结婚好不好?"我一楞,镇静地审视他。功能健全,无不良嗜好,譬如 ![]() ![]() 我看着林梧榆,他的脸、头发,他的⾝体,我想着他伏在我⾝上,温暖的、亲密的,在我的体內遗留下他的气息,类似于清涩的植物、或者是枯⼲的木片的气息。 "好不好?"他追问,他的嘴角有一点面包的碎屑。那是他一贯的风格。怎样,怎样,你觉得怎样。我笑起来,并且敷衍地回答他,"看看再说吧。"他生了气,孩子似的赌气起⾝离开我,站到窗前,背对着我,一句话都不说,也不吃东西。我有点急,那⽇我买了过多的面包,是保质期的最后一天,很名贵的一种牌子,暴殇天珍总是不好的,我有义务哄着他开心地吃下去。所以我说: "好,我们结婚。"他果然有了好胃口,一气吃光盘中的点心。出卖了我是没关系的,至少我对得住这些美味的核桃面包。我一边喝茶,一边胡思 ![]() ![]() ![]() ![]() ![]() 我怔怔地微笑起来,林梧榆伸出手来,握住我。他的 ![]() 维嘉说,婚姻大事,如同儿戏。 本报漏掉一条重要新闻,是关于两部油罐车相撞,附近的弟子兵英勇除爆的事情,各媒体均有体现,惟独本报缺席,帐算在头儿⾝上,部门的老编小记们属于连坐,以最惨痛的方式作为惩罚:扣晌银。头儿200个铜板,其他人50。不重。但头儿心情不好。 晚上头儿赖着不回家,我领这受伤的小孩去喝酒。当然不去咱们的⽔粉画华尔兹,他老婆在。事业受挫的男人最不愿见的人是自己的老婆。这是真理。看官,你得掏出笔来记下。 我选了濒临府南河的酒吧,很古朴,我知道那里有上好的花雕。我们散淡地喝了些,同仇敌忾地把咱的⾐食⽗⺟——本报老总海骂一通。臭骂过后头儿痛快起来,你瞧,男人实在是很幼稚的动物。花雕的劲道浮上来,头儿两眼 ![]() "2001,成都,秋夜,冰冷的雨,被温过的花雕像被爱过的女人,"头儿斜着眼睛昑咏,"真他妈的 ![]() "你知道,那就像 ![]() ![]() ![]() ![]() ![]() 头儿醉倒,先是手舞⾜蹈,继而伊伊呜呜地哭,跟着竟叽里咕噜说起自己初恋时的女友。那是他抛掷在家乡的一段记忆,据他说是自己甩了她,辜负了她,背叛了她。她是个好脾气的姑娘——简直就是小芳的那个版本了,我几乎怂恿头儿,叫他唱出来唱出来。 她家有一块番茄地,番茄 ![]() 我娘眼不好,我们家的冬⾐都靠她 ![]() 她送了我一绺头发,我保存了七八年,结婚时,狠狠心,一把火烧了它… 她生了三个孩子,有一个是⽩內障,去年带来治病,我没敢见她,托人捎了500块钱… 我倒是没想到,头儿念念不忘的初情如此乡土,而且寒碜。他这样子显然无法回家见老婆。我很费力地送他去了店酒,付费开了房间,嘱托服务生照料他,而后拔⾜走人。醉了酒他会感觉舒服一些,男人都这样,不能明目张胆地逃避什么,躲到酒里去总是可以的吧。 一个搞戏剧研究的外地朋友打电话给我,想把浙江的一套民间戏班子引荐到成都演出。这事儿我 ![]() ![]() 我找头儿帮忙,他跟本地一间演出公司的老板是两小无猜的哥们儿。我又去老总那里谈了谈,他是戏 ![]() ![]() 我领着林梧榆听戏去。本报民人几乎都在座,我泰然自若地穿越目光的森林,林梧榆表现不错,行头 ![]() 我们坐在靠前的地方,看得清演员脸上的油彩。曲目不错,对⽩口语化,慢慢听来很有些质朴的媚妩。著名的《十唱戏文》之后,长衫丑出场了,头摇晃脑地念了一段赋子: 我的出⾝有来头,爹娘生我真勿(意为"不")愁,田也有,地也有,隔田隔地九千九。 我格(意为"的")住,走马楼,八字墙门鹰爪手;我格穿,真讲究,勿是缎来就是绸;我格吃,算头面,勿是鱼,总是⾁,老鸭⺟ ![]() ![]() 我笑起来,林梧榆慢半拍,也笑。我知道他听不明⽩。他倒是有耐心,仿佛欣赏芭蕾舞,正襟危坐,一言不发。⾝旁一位女记带了男朋友去,那男人头发做成刺猬样,用发胶弄得硬硬的,是缩小版的谢霆锋,可惜不给面子,坐了十分钟起⾝便走,女记迈着小碎步慌不迭跟出去,那小样儿, ![]() ![]() "老兄,你的前门没关好。"他下意识地捂住自己完好无缺的 ![]() 作为回报,剧团给了我5000块感谢费,我分了头儿一半,剩下的信手买了双范思哲的新款男鞋送林梧榆,是珊瑚红⾊,缚带,古典精致的式样。林梧榆的脚肥实耝糙,穿进去秀气了不少。他有些腼腆地与我爱做,我们用站立的方式,他裸着⾝子,一直穿着那双鞋,非常非常 ![]() "乖,你知道吗,你是我的天使。"我惊骇地笑起来。天使!天上掉下来的屎!亏他想得出来。 "你还是我的神童哪,"我不怀好意地说,"神经病儿童。"林梧榆呵气庠我,我尖叫,拿起靠垫,没头没脑地砸他。闹了一阵,我求饶。林梧榆靠过来,吻我的鼻子,他的⾆头 ![]() ![]() "我们什么时候结婚?"我一怔,又来了。我的幽默感发作,模仿周星星演的那只猴子。 "你突然跟我提到成亲的事,我…我牙齿还没刷呢!""你在说什么?!"林梧榆啼笑皆非地抓住我,把我拉进他怀里。他一定没看过《大话西游》,我敢跟你打赌。 但我还是带他回家去,拜见⾼堂。我的⽗亲和继⺟比较惊奇,因为依照我的个 ![]() 继⺟有点受宠若惊的样子,赶着双手接下林梧榆带去的营养品,慌忙张罗茶点,又打电话叫我的孪生妹妹火速赶来。⽗亲的沙发一向凌 ![]() "我最近出了两张书,题材和几米很类似,可惜运气不佳,没那么红。"⽗亲跟林梧榆发牢 ![]() 林梧榆冒充內行,巡视墙上悬挂的作品,大肆称赞⽗亲的画风。林梧榆不知道,我的⽗亲是可爱的老愤青,愤怒的、焦虑的老青年,没有一般老人易于诓骗的特 ![]() ![]() 按照习惯思路,⽗亲应当询问询问林梧榆的⾝家职业,尊卑有序地谈点无伤大雅的话题。可我说了,我的⽗亲与众不同,他说话常走神,有牛顿的做派,只差把手表当成 ![]() "远一点,仔细沾了⾊。"林梧榆窘迫地望向我,我继续假意盯住电视,不予理睬。林梧榆退开几步,僵立着。⽗亲的画布上出现了大朵、⾁ ![]() 我的⽗亲素来是由下至上倒着画的,他擅长各种美少女造型,表情稍有无辜的,或者是天真纵意仰头笑着的,一律是凹凸有致的⾝材,美得叫你瞠目结⾆。林梧榆初次惊 ![]() 幻和鸟在这时推推攘攘地跑了来,见面就夸张地对着林梧榆行宮廷式的屈膝礼,叫他姐夫。林梧榆拍她们头,甜藌地斥责她们淘气,当她们是小孩。⽗亲收了工,心情好了很多,问起幻和鸟的功课,两个小丫头互相吐吐⾆头,一五一十说起最近做的项目,一大串术语,⽗亲听得连连点头,也不知他是懂了没懂。 继⺟端上菜来,难为她,在海鱼之外还着实费工夫做了几道新鲜菜点,其中一样,叫做雪梨仙人掌,麦⻩的雪梨丝与青绿的仙人掌丝混起来凉拌,撒了糖,点缀些藌饯樱桃,颇有点花红柳绿的媚态,一上桌就遭到哄抢。继⺟忙着帮林梧榆抢一点在碗里,又说: "这是刘仪伟在电视上介绍的谱子,我也是第一次试试看。"⽗亲眉开眼笑,封她做摩登妈咪,两人乘势恩爱万分地打情骂俏。我只得陪笑,埋头卖力苦吃。林梧榆羡慕得眼珠子都快掉下来,这傻B,他什么都不知道。我那情绪化的老爹难得正眼瞧一瞧残花败柳的老婆,他的俏⽪劲全留给了外头崇拜他的无知少女们。 下一道菜叫佛跳墙,是由红烧⾁、粉条、蔬菜等等杂烩烧的,粘糊糊的一沙锅,看上去糟透了,但滋味妙得很。⽗亲兴致很⾼,大大地捧场,居然讲起一段菜名的典故来。无非是古代时候,浪迹天涯的混混们从各家乞讨了剩菜,在寺庙外生火煮一锅,香气破空而去,引发了僧人的食 ![]() 跟着是最家常不过的锅巴⾁片,锅巴炸过了头,⾁汤淋上去"兹"地一声响,散发出焦味。⽗亲率先拈起一块,有模有样地嚼食,很是享受的样子。 "你们知道吗,抗⽇战争时期,锅巴⾁片有另外一个名字。"他故弄玄虚地停顿一下,我们伸长了脖子等他的下文。 "叫做——轰炸东京。"想一想,很有动感,我们全笑了。一顿饭气氛融洽,表面看来也就是相亲相爱的一家子了。林梧榆饭后不敢久留,因为他的头头传召他火速回去修改一份发言稿。他走后,幻和鸟也告辞。反倒是我,在⽗亲的家里磨蹭了半晌。这不是我一贯的风格,我知道,但很奇异,只在这件事上头,我突发奇想,想听听⽗亲的看法。 继⺟泡了一壶参汤,是有些年代的一只紫锡壶,上面刻的图画倒不是什么好东西,大约就是从前的舂宮图了,难登大雅之堂。⽗亲煞有介事地送到嘴边,小口啜饮。他在他的国度里过⾜了老太爷的瘾。我坐在他对面,等着他发话。他喝了参汤,说起几米的《照相本子》。又是几米!我耐心听着,时不时顺着他搭讪两句。他看出我的敷衍,沉默下来。继⺟削了一盘⽔果,他用牙签挑着吃。 "爸,"我不得不主动提起,"您看林梧榆这人怎么样?"他塞了一枚红提在嘴里,很认真地看了我一眼,不作声。我以为他在思考我的大问题,我谦恭地候着。他在盘子里一片一片地拣苹果吃,眼睛越过我,看进空气里去,只当我透明。吃得差不多了,他拍拍手,恍然大悟似的说: "我想起来——""什么?"我侧侧⾝,打算洗耳恭听。 "树叶还没有着⾊…"他轻捷地跳起⾝,跑到他的画架前去了。 由于惊诧过度,我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突然我记起那个梦境,所有人都变成了石头,而我的石头人⽗亲,以他的石头眼珠硬铮铮地、冷冰冰地注视着我。 (B) "放弃我吧,我求你。"我把脸合在手掌中,不看维嘉的眼睛。我们呆在他的家里,那是一幢濒临江岸的、有⽩⾊斜屋顶的老房子。他的卧室里全是纯天然的木头家具,有一种清涩的森林的气息,四面墙壁上挂着他的相片,黑⽩的、放大的,他在相片里摆出不同的造型,有的笑容粲然,有的神情忧郁。 维嘉有一点祖产,但你千万别以为他是那种绣花枕头式的家伙,除了电台主播的⾝份,他还拥有三份兼职,分别是广告文案策划、夜总会唱片骑师以及畅销杂志的流行音乐推荐栏目撰稿人。 "你很明⽩,"维嘉 ![]() "我有丈夫,"我几近呻昑,徒劳地挣扎,"我有家,有已婚女人的尊严和戒律…""那是你自己的问题,你会处理好的。"维嘉很快说,他点起一支香烟,登喜路的,并且扔给我一支,我含在双 ![]() "别 ![]() "呵呵,呵呵。"维嘉突然短促而狂疯地笑起来,他连连昅了几口烟子,给呛住了,劲使地咳嗽。 这是我们惯常做的游戏,模仿他和凄陆女子的对⽩。午后我逃了课去看他,他在自己的屋子里走过来走过去,困兽似的,嘴里永远含着烟草。见到我他是快乐的,做一杯姜汁饮料给我,然后我们就准备表演,他把台词写在一张一张厚实的⽩纸上,我花一些时间背下来,跟着就开始了。 我们的剧目变幻莫测,但大多表现的都是他们彼此厮 ![]() 若⼲年后,我在一部风靡一时的电影中发现了相似的情节,两个遭遇背叛的人,消极地、颓唐地猜测他们伴侣出轨的情状,后来他们相互爱上了,再后来,他们无法忍受其中的尴尬,痛如割⾁般地分了手。我收蔵了那张碟片,反反复复地看了许许多多次,那样的剧情让我想起维嘉。我和维嘉,我们之间不存在任何障碍,可我们终究还是没能在一起。 闻稻森对这一部分饶有趣兴,他津津有味地要我讲得更详细一些,维嘉的房间、房间里的布景、汽笛的声响,当然还有我们的话语。我以为他从中体察到了什么,于是不厌其烦地摹形状物,说实话,有些细节已经模糊,但我仍然夸大其辞地描述,仿佛一切都历历在目。 "苏画,你可以以维嘉的故事为题材,试着写一篇小说。"闻稻森建议说。我失望。我以为他有⾼见要发表,但他没有。闻稻森最大的本事便是偷换逻辑。 但我忠于自己的医生。我告诉闻稻森,有一段⽇子,维嘉确实期望我写一篇关于他的作品,一个霸道的、阔绰的、旁门左道、懂得享乐的男人和他所经历的女人们。我们积极地酝酿整个故事,维嘉兴致 ![]() ![]() 自然了,换作今⽇,说不定我会先赚稿费再言其它。想想看,也许我会在篇首加一句副标题,就是杉菜在《流星花园》里头说的那句,男人只会用下半⾝思考。多么好的噱头。 那辰光每当我逃课去见维嘉,雅子总会眼巴巴地瞅我一眼,轻轻低下头,犹如望渴某种东西望渴到了极致的小孩子。间或我心软,招呼她一道去,她奋兴坏了,冲上来噗噗吻我,吻得我一脸唾沫。 有雅子在,维嘉是彬彬有礼的。他放原版的英文电影给我们看,或者领我们去参观美术展览。有一次,他的朋友搞了一个画展,展出临摹大师的作品。雅子并不起劲,懒洋洋地跟着,哈欠连天。我和维嘉在《乌尔比诺的维纳斯》前驻⾜,那是提香的名作,看得出来,模仿者很有些功力,几乎可以 ![]() "男人都希望拥有一个维纳斯,对不对?"我问维嘉。他看着我,忽然温柔地说: "你这蠢孩子。""什么?你说什么?"我笑着把手里的⽪包朝他扔过去。事实上,当我18岁,所能想象的爱情也就不过如此了,一点点的试探、一点点细微的引逗、一点点的逃避。 维嘉接住我的包,用手指在嘴 ![]() ![]() "雅子确实心 ![]() "你说过,她在大一那年就死去了。"闻稻森凝视着我。"是。"我说。 "怎么死的?"闻稻森追问。一百个人都会这样问。纯粹是好奇心作祟。我想。心理医生的好奇心。嘿。 "溺⽔。"我简单地回答。 雅子的死因在那所大学里有着诡异的说法,过后的几年,在她溺毙的地方,在她溺毙的月份,总会有人以相同的方式淹死,一旦谈及她,空气里便吹过 ![]() "我曾经、"我顿一顿,语无伦次,猛然间我想起伍辰,于是我流利地说下去,"我曾经见到过伍辰的⽗亲。""哦?"闻稻森扶扶眼镜。他额角渗着密密的汗珠。与我谈话,他很累。我知道。假设我是明显的亢奋型精神病患者,那又另当别论。然而我不是。我知道,我那混 ![]() 伍辰的⽗亲搭乘共公汽车来看他,携着铝制饭盒,饭盒里有红烧排骨、凉拌笋丝。伍辰的⽗亲与他一般⾼大,背有点驼,患了⽩內障的眼球糊着⽩⾊⻩⾊的固态分泌物。他走路不大顺当,腿抬得⾼⾼的,慢慢落下去,像在登山。 有一天,我和伍辰吃过了饭,从食堂晃出来,正巧见到他的⽗亲。那是我们首次见面,伍辰并没有看得太严重,简简单单地介绍: "我爸。苏画,中文系大一的。"伍辰的⽗亲把饭盒塞进伍辰手里,我们在食堂外面油腻腻的石凳上坐下,毫不客气地将红烧 ![]() ![]() ![]() "爸,苏画的祖籍也是唐山。""是吗?"伍辰的⽗亲面露惊奇,随即笑了。 "好,好。"他说。他伸出手来,隆重地与我握了握。他的势姿像个家国政要。 我们陪着他等了一会,他上了一辆乘客比较稀少的公 ![]() ![]() ![]() ![]() 伍辰的⽗亲是唐山人,⺟亲是安徽人,但伍辰只肯承认自己是重庆人。他的⽗亲是大型国有企业的螺丝工,已经提前病退,他的⺟亲在卖险保,大约很有点收⼊。他有个弟弟,⾼中毕业,为一个做护士的女孩子杀自三次,分别是吃20粒安眠药、跳进枯⽔季节的河道、用一把生锈的小刀割破手腕。伍辰不太肯说起⽗⺟,对弟弟倒是义无返顾地出卖。 其后伍辰的⽗亲每周都会来一次,在星期三的上午,坐在食堂门外等我们。他携着铝制饭盒,盒子里始终是那两道菜,红烧 ![]() ![]() ![]() ![]() ![]() "你猜我⽗亲说什么?""什么?""我⽗亲说,"伍辰停了一下,他用一种异样的眼神瞅了瞅我,"我⽗亲说,这女孩子并不爱你。"老板娘端上青蒿肘子,我舀了一匙汤,尝了尝,青蒿清淡的香味深深浸⼊肘子的细 ![]() ![]() "其实,"我淡淡地说了一个秃头的句子,"你也不见得多么在意。"伍辰怔了怔,笑了,他挽起袖子,伸手撕扯碗中的⾁,肘子炖得烂烂的,几乎塌⽪烂骨,他大块大块塞进嘴里,像个野蛮的异族汉子。隔了很久,他说: "那倒是真的…"他的话意犹未尽,有一点余音袅袅的味道,盘旋在空中,像一 ![]() ![]() ![]() ![]() ![]() 我们不再提到这个话题,在我们持续了五个月零七天的恋爱中,我们从未有过争执。后来,伍辰的⽗亲不大露面了,伍辰说,他家的亲戚在唐山为他弟弟找了一份邮递员的工作,他的⽗亲整饬行装,准备与次子一同前往,亲自照料自己那卤莽的孩子。 "你相信吗,即使没有维嘉,我和伍辰,我们也不可能永久在一起。"我对闻稻森说。他微笑着,未予置评。没有维嘉,伍辰依旧是那个镇静的、寡言的男孩子,一双汗 ![]() ![]() ![]() "我了解的,"闻稻森猫似的以手抹了抹脸,"你的內心极不平静。"他的语句相当准确,差点没有一 ![]() 我说不出话来。我没有接着讲述下去,我和伍辰分开以后,我念完我的大学,念完我的研究生,伍辰来找过我不止一次,那时他在一所清闲的中专校里担任体育教师,每个礼拜四节课,业余兼职搞销传,卖命地发展下家。其时销传是个走红江湖的名词。伍辰总是随⾝带着零散的小商品,譬如清洁剂、活力钙,他邀我去一间便宜的小店吃面条,循循善 ![]() "苏画,我们可以迅速改变自己的生活。"他信心十⾜地说。 我是个无神论者,我相信天上掉下来的是鸟屎而不是馅饼。但是我仍然买下一点东西,为了我们过往的酒⾁关系,尽管伍辰推销的那些玩意儿既贵且劣质。伍辰竭力劝 ![]() ![]() 闻稻森看了看腕表,那是卡地亚的最新男款。你瞧,他倾听我们的私隐,然后赚进大把的银子,多么合算。时间已经到了,我起⾝告辞,速速离开。你不知道,这段时⽇我在这里遇到了所有人,失散的邻居、十五年没说话的表姐,以及大中小仇人。也许我应当欣慰,至少我的 ![]() 哈。 (C) 对一又二分之一个词语执行 ![]() 伍辰的⽗亲是在北湄静美的初秋闯⼊了他们新同居时代的男生女生宿舍。伍辰在客厅为⽗亲铺了一张弹簧 ![]() 原来如此。 伍辰的弟弟在唐山做牙刷代理商,⽗亲一向照顾他的饮食起居,最近这位代理商先生结了婚,据说太太是他的工作搭档,她是一位近代文化名人(此人因食物中毒⾝亡)的侧系后裔,她的家族充斥了大大小小的成功人士,整体的⾼贵涵盖了局部的卑微。因此牙刷代理商的太太认为自己有资格管理丈夫的事物,包括将其不体面的⽗亲逐出唐山。 也该你哥尽尽孝了,何况他还住着你爸的房子。代理商觉得太太的话有理,他带着⽗亲乘了机飞直抵北湄,同时带来的还有病历、户口、⾝份证。 弟弟走后,伍辰第一件事就是向苏画求婚。嫁给我吧,他说,我会给你一个盛大的婚礼。很奇怪,他強调的是婚礼。苏画笑眯眯地摇头摇。 苏画在维嘉跟前提及伍辰的家事,维嘉摸出一支烟,在鼻子底下嗅着。恶心,他说。恶心在维嘉那里实际是个中 ![]() 很奇异,后来,只要想到维嘉,想到他的东西,他穿过的球鞋、他的眼珠、摩丝的气味,嗓音的质地,凡此种种,苏画就会充満嘲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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