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优雅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镜子之家 作者:三岛由纪夫 | 书号:42255 时间:2017/9/28 字数:2796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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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秋季展览会上,夏雄因为去年有作品特别⼊选,所以可以不经过审查直接参展。但他却无法确定绘画的题材。从舂天开始,他心里一直牵挂着这件事,但又未能找到中意的题材。他的心中贮満了他那丰富的感受![]() ![]() ![]() ![]() 进⼊七月后的一天,夏雄怀着走投无路的悒郁心情,随⾝携带写生簿,驱车前往多摩的深大寺。 ⽇头已经西斜,树木投落下颀长的影子。驱车进⼊古老⽔车旁的道路,只见树木遮蔽着的黑暗中⽔光粼粼格外耀眼。不久在树林更幽深的地方,据称是建于桃山时代的深大寺的红⾊山门便出现在了石级上。夏雄在此停下车来。 郊游的中生学们坐在清澈的泉⽔边的折凳上,吵吵嚷嚷着。这儿建有临时的荞麦面馆、陶器铺,还有小贩在出售鸽笛和草编的马儿。夏雄买了一只鸽笛,试着吹了吹。随着笛声的响起,几乎所有的中生学都一齐吹响了鸽笛。夏雄不噤吃了一惊:这声音彷佛在静寂灰暗的寺门前的风景画上泼洒了嘈杂而且极不协调的原⾊颜料似的。 夏雄在山门前低下头鞠了个躬,决定到山里去。道路通过被莲叶和浮萍所覆盖的辨天池畔,在一家出售树 ![]() 爬上去一看,周围形成了一个舒缓的斜坡,稀疏的红松林透出西斜的 ![]() ![]() 不久,骑自行车的少年们飞下陡坡消失了。 夏雄就这样在初次观赏到的风景中流连徜徉,他体会到了那种与不眠之夜大脑异样地清醒,以致于无数鲜明的意象接踵而至的状态颇为相似的东西。那些意象如 ![]() 但风景这东西恰如翻阅画卷一样,既有开端也有终结。不妨把面对风景时的精神状态比作临睡前的状态,有时会觉得大脑清醒无比,无数的意象陡然地跳跃着,似乎正和睡眠背道而驰,可就是在这时的某个瞬间大脑突然开始向睡眠急速陷落。与此相同,陷落于风景中的状态也会在某个意想不到的瞬间突然驾临。的确,画家是用眼睛来观察风景的,在最仔细地观察时看得最明晰。尽管如此,那种明晰的极致却与突然降临的睡眠属于同一种尤物。 …夏雄在稀疏的松林中前进,发现那种瞬间尚未来临。 穿过树林,面前开阔的广袤草地是那么明朗而鲜明。在刚才那片 ![]() ![]() 尽管离都市并不遥远,可夏天的傍晚,在天空和广大的原野、田畴、森林的央中,自己竟然会陷⼊一种完全孤独的状态,这不噤让夏雄感到难以置信。向地平线远远望去,只见所有的风景正环绕着它,纯洁地化作了它的所有物。是啊,在这毫无特⾊可言的夏⽇⻩昏的田园,包括透过每一棵草尖的那种夕照的⾊彩,一切的一切都无不纯洁澄净。显然这儿有一种净化的功能。 夏雄感到自己现在已摆脫了那种纷繁意象的叠嶂,正一步步接近风景的核心。从草地的尽头取道左行,开始漫步在麦田、⽟米地和刚才通过的那片森林尽头的边缘地带。小径左面的森林里,古老的巨树参天而立,使周围黑暗得恍如夜晚。小径右边的麦田一片葱绿,叶子的轮廓清晰可见。绿⾊被夕暮的黑暗一点点侵呑着,已经开始发黑了。 夏雄在前面道路的尽头听到了摩托车的嗡嗡叫声,以为它会驶向这里,不料它很快远去了,想必它是从某个地方的侧径出现在这条小道的尽头,然后又驶向了远方吧。尾灯的一团红光鲜明地闪烁在野径的深处。 夏雄这才第一次望了望小道尽头的西边天空。那儿⽇头已开始西沉。 地平线被傍晚黑⾊的云朵所笼罩着,地面与天穹之间的界线被融解消隐了。那是一片厚重而密集的云海,其表层宛若被切成了碎片一般,形成了拖曳着的浮云的重叠。因此,透过浮云的夹 ![]() ![]() ![]() 这时夏雄成了某种独特而深刻感受的俘虏。他感到自己突然被陷没在风景的核心部分里。这是一种处于冷静的极限中,同时又被目眩头晕的幸福感所攫住了的特殊状态,在这种状态中他的眼睛最明晰地看见了风景。 太 ![]() ![]() ![]() ![]() ![]() ![]() ![]() ![]() 太 ![]() ![]() 不久,形状如诗笺般的太 ![]() ![]() 就画它!——夏雄在心里打定了主意。 拳击联赛结束已经一周了。峻吉所在的大学获得了冠军,主将峻吉为此大出了风头。他不知道该怎样来表达这种喜悦,于是拽上低年级同学来到了正在举行妖怪大会的游园地。他抓住装有特殊装置的幽灵的手劲使一拽,谁知幽灵的手竟然被他拽掉了。他和管理人员发生了争执,演出了一幕 ![]() ![]() 清一郞听说了这件事,他对峻吉表达喜悦的方式很感趣兴。虽说结局显得颇为愚蠢,但喜悦的表达最后以破坏而告终,这的确显得奇特而实真。峻吉带着破坏的冲动,将目的地定在妖怪大会,这也是很得要领的。峻吉希望有幽灵存在,当然,也理应有供他惩治的幽灵存在。 大学已进⼊暑假,联赛结束后也已过去了两周。杉并集训地的集体生活还在持续着,联赛期间中止了野外跑步训练又从早晨开始了,一群⾝着灰⾊运动 ![]() 七月初的某个星期六,清一郞刚过三点便空闲了下来,所以出发到集训地观看他们的练习。 集训地是由一个陈旧的街道工厂改造而成的,工人的宿舍如今成了生学们的集体宿舍,车间部分则成了健⾝房。连接宿舍和健⾝房的是大煞风景的食堂兼厨房,以及设有淋浴的澡堂和茅厕。一棵树也没有的前院被用来做预备体 ![]() ![]() 清一郞从一扇破旧的小便门进⼊了前院。只见夏⽇的夕 ![]() ![]() ![]() 一瞥见清一郞的⾝影,两个人就老老实实地低下了光头,向前辈行了个礼。清一郞把带来的一包牛⾁扔在了案桌上。 “大伙儿一起吃吧。” 沉甸甸的生牛⾁撞在案板上发出“嘭”的一声响。两个人再次回过头,情不自噤地微笑着道了谢。 清一郞思忖道:这两张充満了乡村气息朴实的新面孔,多亏进了拳击部才得以让那种朴实免受毁损。他走出厨房,从前院向二楼的一个窗户大声喊道: “喂,峻吉在吗?” “哦。”峻吉用沙哑的嗓音回答道。那声音就像是要自个人赶走午休的睡意似的。峻吉半裸的⾝影与他的声音一起同时出现在窗口边。一发现来客是清一郞,立刻伸出手在头顶上握住对方的手,发出印第安人一般的嚎叫: “上来吧,离练习还有一段时间。” 清一郞沿着嘎吱作响的楼梯向上爬,打开了峻吉房间的拉门。三个只穿着一条 ![]() ![]() 从峻吉的眼角到眉⽑,那些贴在联赛时受伤处的橡⽪膏还没有取下来。但从他那没有任何痕迹的光彩照人的肩胛到侧腹一带,却因为刚睡过觉而明显地留下了榻榻米的纹路。连圆圆的脸庞上也不例外。 有两三本无聊的讲谈杂志 ![]() “你成功地做到了一瞬间也不思考事情。” “是啊,成功了。因为那样走运的拳击是不会出现在思考之后的。” 明朗快活的峻吉不属于那种拘泥于憎恨和轻蔑的人,但惟独对思考这种行为本⾝充満了蔑视,也从未想过存在着一种轻蔑思考的思想。思考仅仅是他的敌人而已。 行动和有效的拳击占据他的世界的核心。思考无异于一种装饰品,犹如浓浓地涂抹在核心周围的甜 ![]() 思考,那像树木一样迟缓的生成,在峻吉眼里只映现为一种可怜的植物 ![]() “思考”这东西具有一种多么含糊不清的 ![]() ![]() …清一郞每次与峻吉相见,都痛感语言的无力。这是一对奇妙的朋友,从不曾进行过真正的 ![]() “今天练习后有空吗?” “嗯。”“一起去吃饭吧。” “晚饭要和部员们一起吃。前辈也一起吃吧!” 清一郞对自己没有告诉峻吉给他们带来了牛⾁这件事颇为得意。 “这也行啊!吃饭后不出去玩玩吗?” 清一郞伸出小拇指,暗示峻吉:有想见他的女人。 “哼,是今晚就能马上上 ![]() “可真是来得直截了当啊!不过,峻吉很讨厌⼲这种买卖的女人吧。” “对于这种买卖的女人和⿇烦多事的女人,我都只有举手投降。卖 ![]() 就像是眼前摆着一大堆 ![]() ![]() 峻吉闭上一只眼微笑了。 “眼下我倒是有个比那些女人都好的女孩呐。过一会儿就让杉本见见她。” “怎么个好法?” “想法简单,大大咧咧,⾝体又 ![]() “是民子那种类型吗?” 峻吉已记不清民子的长相了。 川又教练来了。他总是在练习开始前15分钟准时到达,出现在院子里。练习在5点钟开始。清一郞本来就认识川又,所以走近他寒暄一番。 川又只生硬地回答了一声“呀”他平常总是一副生气的样子,以致于谁也无法断定他是否真地生气了。他是20年前的现役选手。如今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拳击,已没有任何一样能够引起他关注的东西,在这个名教练门下涌现了很多著名的选手。 川又眼睛与眉⽑间的⽪⾁有些隆起,鼻子长得像马鞍,耳朵长得像花菜。一看就知道是拳击家的脸,俨然形成了一座纪念碑。它如同被海蛆蛀蚀了的船头那庄严的面部一样,是长时间被拳击蛀蚀后才塑造出来的一件作品。从这种脸上人们只能纯粹地读出“拳击”这一个词语,恰似在老练的渔夫脸上人们只能读出大海的名字来一样。 他沉默寡语,几近可怕的程度,偶尔用拳击家特有的那种哑沙得含混不清的声音,让极少的几句话如食盐一般蹦出他的嘴边。可只有在练习中间,他才像换了个人似地变得饶⾆了。不过他的话全都近似于怒吼,无秩序地迸发出许多短小的、断断续续的,劈柴拌子似的词语。那与其说是语言,不如说是对他那双灵敏的手的运动所做出的一种注释。 “请允许我参观一下。”清一郞说道。 “哦,请吧。” 两个人周围,骤然间增加了不少沉默着的青年半裸的⾝影。他们一个个向川又无言而郑重地问候致敬。他们手 ![]() 为了正在临近的 ![]() ![]() ![]() ![]() ![]() ![]() 峻吉出现在院子里,先是对教练说了句“开始吧”接着行了个礼,然后便喊起了预备体 ![]() 清一郞背靠在护墙板上,观赏着十四五个年轻人⾚裸的双脚一起开始跳跃的情景。峻吉喊着双手叉 ![]() ![]() …终于开始了室內练习,管理人鸣响了铜锣。 一瞬间,刚才还在这里的青年们全都一齐奔向了另一个世界,只留下了清一郞一个人。 仅仅只在一旁观看的清一郞也能感到自己早已远离了那些诸如“关于这个问题嘛”“能不能请您考虑一下”“作为敝公司的立场”之类的陈词滥调。那些落⼊俗套的说法彷佛在一个自己看不见听不着的遥远地方,变成了漆黑的一团,乃至绝了种断了 ![]() “这个世界必然以破灭告终,但在此之前,光辉耀人的行动将在一个个瞬间中诞生,在一个个瞬间中消亡。” 清一郞思忖着。这种思考很容易滑向这样一个观点:惟有在行动里才注定有人的永生,惟有在行动里才有某种恒久不变之物。但他自己却并不打算投⾝于那种行动中,仅仅是观赏它便已经深感満⾜,而绝不试图出动自己的⾝体…他不愿意在自己演示的行动中不协调地添加永垂不朽的光辉。与其成为一个美丽的人,还不如成为自己所厌恶的那种人的化⾝。 在他的面前,跳动着一群“行动”者。十五六个人,还有穿梭于他们中间的教练,像是被起伏着的惊涛骇浪摇曳,晃 ![]() 在30秒的休息时间里,峻吉甚至没有向清一郞投来一丝微笑,只是绷着脸,面对窗户调整了一下呼昅。这使清一郞对他很有好感,因为他应该如此。 铜锣用那种宛如被反弹回来般的尖厉声音鸣响着。再次群情 ![]() ![]() 狂烈的波涛又一次在眼前汹涌澎湃,甚至连地板的嘎吱作响也都伴随着节奏。在不⾜二十坪的木地板房间这样一个弥漫着⽪⾰与汗⽔的气味的空间中,充満了鞋底在地板上渭蹭的尖厉声音、耝壮的手臂挥舞得嗖嗖作响的声音、打出直拳时从牙 ![]() 而且这所有的声音不断地变换方向,一点点地向着左侧弯去。接着下一轮来自各个角度的声音又追逐而来,与刚才的声音重合在了一起。敏捷的脚步彼此 ![]() 另一方面,绳子像鞭子似地叩击着地面,围绕着跳绳者的⾝体,吊袋发出钝重的⾁体的声音,以回应对它的击打。梨球那机械而痛快的连续响声更是分外悦耳。 “还有一分钟。”管理人大声吼叫道。 峻吉正在与沙袋作战。这沉甸甸的厚重物犹如悬挂在⾁店铁钩上的大巨⾁块,阻挡在他的面前。它不过是一个肮脏而褴褛的灰⾊⽪口袋罢了,可在灼热的目光里,它却化作了沾満鲜⾎的大巨⾁块,并对来自拳击手的打击发出深深的会心的回应。他使出全⾝力气的烈猛击打每次都遭到了它用一种不可服征的重量感来进行的挑衅。的确自己使出的力量从这种⽪沙袋中承接了一种奋力抵抗的力量。峻吉伛下⾝子,给了它一记准确的上击拳。沙袋向后仰了仰,随即又毫不变形地重新吊垂在原处。 这家伙还存在着!无论怎么打击它,它都存在着。峻吉踅向左边,对着它连续出击。他的拳击手套就像是深深扎⼊了那⽪沙袋似的。可事实上却并非如此,这不,力量只是在沙袋的表⽪上便轰然炸爆了,然后传遍了他的手臂,又返回到了他炽烈的力量的源头。汗⽔从他的⾝体向四周飞散开来。 第二回合结束了。从第三回合起开始了一组实战演习。川又从拳击场外不断地用难以听清的声音抗拒着室內的嘈杂声响,一个接一个地发出下列语言的断片: “再小一点。大了大了。” “不要伸出下巴!” “往前往前,放松!” “脚!脚!脚!” “上去!” “太小了,不行。” “不能用手指尖打,放松点,⾝体已经过去了。” “转⾝!快转⾝!” “把右手轻轻向上,右手!” “再往前一步。再打一拳!” “对对对,这就对了。” … “还有一分钟。”管理人吼叫道。 夕 ![]() ![]() ![]() ![]() ——练习和晚饭结束后,清一郞和峻吉走出集训地,在夏夜霓虹闪烁的街道上款款漫步。因为是星期六的晚上,那些出售冰块和冰 ![]() “今天实战演习的那家伙,你觉得怎么样?” “看起来 ![]() “对吧。”峻吉得意洋洋地说道“那家伙可是一个被偶然发现的宝贝呐。击拳不怎么样,可时机却掌握得很好。他肯定会大有作为的。” “而且好像很有胆量。” “不是有句俗话叫‘男人靠的是胆量’吗?” 清一郞以为自己从那些落⼊俗套的陈词滥调中逃脫了,可没想到又在这儿遭遇了它。但与清一郞不同,峻吉一点也不畏惧自己所使用的套话。 峻吉说想吃刨冰,可清一郞说到处都很拥挤。峻吉说他知道一个人少的店,于是,带着清一郞走进了胡同里的一家小冰铺。“我要草莓刨冰。”拳击家叫喊道。 一个微胖的、长着可爱脸蛋的姑娘走了过来。从她的神态中,清一郞判断,刚才话题中谈到的那个“想法简单、大大咧咧、⾝体很 ![]() “你对季节很敏感。” “你是说我吗?” “一到夏天,你便转而挑选刨冰店的姑娘了。” 拳击选手默默地微笑了,站在旋转着的刨冰机前面,姑娘一边把玻璃器皿伸到下面按住刨冰,一边朝着这边炫耀着她那圆浑的臋部。 草莓刨冰不愧是一种美妙的饮料,它那人工的鲜红⾊浓浓地沉淀在玻璃杯底部,越往上走颜⾊就越淡,将冰渣染成了浅浅的桃红⾊,就像是街头上的姑娘们那系在和服上的华丽⾐带或别的什么掉进了玻璃杯底部,从上面脫落的颜料一下子渗透进了⽩雪里似的。再加上夏季的酷热,使它作为一种饮料未免显得过分⾊情,甚至露出一种容易中毒的危险 ![]() 峻吉舀起刨冰大口大口地喝着,眼珠却在刨冰和女人⾝上轮番扫瞄。就在快要喝完的时候,他叫来了那姑娘。 “再来一杯,”说完,又小声地问道“现在能出去一会儿吗?” “现在不行。因为招牌上写着10点打烊。在此之前你就先去看看电影,打发一下时光吧。10点过后,老地方见。”姑娘像是对峻吉的这个问题早有准备似的,不加思索地回答道。看见峻吉的眼神里充満了失望,等那姑娘一走开清一郞便安慰道: “不好吗?我陪你去看电影。” “那种事如果不是现在就⼲的话,真让人受不了。”峻吉嘟囔着。 当集训结束时,每个选手都会突然遭到那种 ![]() 清一郞也知道,在这个拳击手⾝上完全缺乏耐心等待,特别是慢慢等待各种事物的成 ![]() 清一郞目不转睛地打量着牢牢镶嵌在拳击手坚固的脸庞上的那双生动而清澄的年轻眼睛。此刻驱使着峻吉的是 ![]() ![]() 那边有一家子善良的人正一边喝着小⾖刨冰,一边不无厌恶地瞅着峻吉这边。峻吉眼角的橡⽪膏⾜以引起女人和小孩的畏惧。 那是由一对贫寒的职员夫妇、两个并不快活的小姑娘所组成的一家子。小姑娘们用一只手护着玻璃杯,生怕碎冰泼洒在地面上。瘦癯的家长为了保护一家人免遭暴力袭击,偷觑着峻吉那双穿着木屐的脚(峻吉正把腿双大大地叉开在椅子的两侧)。现在小姑娘们的眼睛奇妙地起伏着,观注着自己手上的匙子那匆忙的动作,以免让发光的薄⽩铁匙子划破了自己的嘴 ![]() 一个新来的客人撩开布帘子走了进来。这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大个子男人,敞开着露出土里土气的开襟衬衫的 ![]() “老板在吗?” “不在。” “你撒谎!” 他大踏步钻进了店铺的里间。待他进去后,姑娘像是用 ![]() “这是个放⾼利贷的人呐。老板是在自行车竞赛中输光了老本,才落到这步田地的。” 忽然里面开始了一阵⾼声的争吵,能听见你一言我一语的:“没有就是没有。”“我要砸碎你的狗店!”清一郞和峻吉面面相觑。那一家人匆匆付完账,走了出去。现在店里只剩下了他们两个客人。 这是一场相当 ![]() ![]() ![]() “哎呀,今天倒霉透了。早点摘下招牌关门吧。对不起,先生,今天已经关店了。” 出来拾掇的姑娘动作⿇利地收起了布帘子。“等着你哟。”她向峻吉使了个眼⾊。峻吉回了个眼⾊才起⾝离开,刚走出店门才两三步,两个人就互相拥着肩膀,大笑了起来。竟然在世界上存在着神助这种东西。不到30分钟,峻吉就能和那姑娘一起同 ![]() ![]() 清一郞在车站前面与大笑不止的峻吉分了手。 “夏雄呢?”从公司回来的⽗亲问道。 “今天一天都关在画室里呐。”⺟亲回答道。 每当这种时候,这一对半老的夫妇就会从彼此的目光中搜寻到说不清是感动还是困惑的神情。他们对自己两个人之间怎么会生了这样一个儿子,至今仍觉得不可思议。夏雄的两个哥哥一个是公司职员,一个是技师。还有一个姐姐嫁给了行银家的儿子。从这个颇具市民 ![]() 夏雄虽说并非生来就有一副強壮的⾝体,可也并非什么羸弱多病的⾎统的产物。有一群维也纳诗派的世界末诗人曾公开宣称:如果诗人双亲中的某一方不是疯子、梅毒病患者、抑或残疾人,就难以跻⾝于他们中间,如果从这种可怕的艺术家定义来看,夏雄是完全不合格的。而从世俗的观点来看,他分明属于“幸福的王子”一族。他轻松愉快地长大成人,其成长的方式中找不到任何可供精神分析医师说三道四的材料。 但是,他的某些地方在弟兄中间却显得有些特别。⽗⺟亲抓不住那种微妙差异的 ![]() 从纯粹市民 ![]() 如果是制造一台机 ![]() ![]() 在嗅知艺术才能的內部所潜蔵着的一种难以摆脫的 ![]() ![]() 观察、感觉、描写,把这个活着的、运动的世界变成一些只有⾊彩和图形的静止的纯粹物象、这是一件可怕的事情,但夏雄却感觉不到其中的可怕。而最初深感恐怖的⽗⺟也在不知不觉之间对世间所评价的“才能”这种说法感到释然了。但这依旧是一件可怕的事情。他观察事物,而且事实上他也的确能够看见某些东西! 在旁人眼里,夏雄的某些地方总有点与众不同。从孩提时代起,他与环绕着自己的世界就没有任何格格不⼊的感觉,从不曾想象过世界是以另一种风貌映现在他人眼里的。尽管如此,在他可爱的举止中,却有某种引发别人来庇护他的感情的东西,这一点是确确实实的。一个曾见过十二三岁时的他的妇人(尽管是一个热衷于看相的人),这样说道: “他的长相在几百万人中才有一个。这少爷可要好好爱护啊,必须像对待玻璃那样来精心养育他。他有一双多俊秀的眼睛啊。这有力的目光会把这个少爷从玻璃的易碎中拯救出来。否则,不到四五岁他就早已像露珠似地消失了。或许可以称之为天使吧,反正有一种并非此间之物的感觉。少爷是这个世间的宝石,所以周围的人必须得好好待他哟。而他自己呢,也该好好珍惜自己。” 这是一个颇为上等的预言,但同时又是一个不祥的预言。玻璃、露珠、天使、宝石,这些能说是对人的比喻吗?在孩提时代,⽗亲带着他和兄弟们一起去大海。大海波涛汹涌,发出阵阵可怕的喧嚣。哥哥们一个个喜孜孜地跳进了大海。但夏雄却很害怕,以至于那以后再也没有涌起过跳进大海的念头。他开始预感到自己的人生决不会发生什么事件,或许正是在这个时候。 …夏雄在⽗亲为他安装了进口空调的画室里起居生活,并从事创作。他已打好一张小画稿,只等把它算成围棋盘似的方格子,再用炭笔放大到用几张纸粘接而成的⾼5尺宽6尺的大幅模选纸上。 长时间为小画稿的构图和⾊彩煞费了一番苦心,以为这下可以定稿着手制作了,可忽然间那小画稿又陡然显得不够完美了。于是再次返回画桌,凝神注视着那大学笔记本一般大小的详尽画稿。 它已经远远超出了写实。四方形的太 ![]() ![]() 从那时所看见的风景到凝结成这样一幅小小的画稿,其间有难以计数的风景的微妙变形一一掠过了他的脑海。被剪裁下来的一部分自然所显示的均衡是赝品的均衡,因为这种均衡在某个地方被 ![]() 一开始,那横放着的诗笺一般不可思议的落⽇与黑魆魆的森林、田野的近景一起作为一幅写实的风景而保存在了他的心里。它甚至保持着被观察到的那种势姿,留下了远去的摩托车的响声和森林中茅蜩的鸣叫。但渐渐地就像记忆为了蜕变成更強有力的记忆而必须一度被忘却一样,这写实的风景在夏雄的心中开始了迅速的分解作用。这是一种美丽的腐化,所有的形象都丧失了棱角。比如,被夕 ![]() ![]() 夏雄用自己的眼睛捕捉到那一霎间的落⽇的风景时,他依靠画在纸上来保存了那些与时间一起灭亡的东西,但经过上述的分解作用,又使得每个细节越来越被洗却了时间的因素。为此画家仿效时间的力量,以神速改变了那种将一切东西还原为不变质料的长久努力,而在眨眼之间把一切 ![]() 这样,那奇妙的落⽇的风景便被完全从带有意义的词语中嘎然截断开来,也被从音乐、幻想和象征中截断开来,变成了纯粹的空间要素的集合。只有这时他才站在了一张绘画诞生的起跑线上。 在夏雄的內心里,常常带着深深的感动和喜悦感受到拥有时间和空间的整个自然的大伽蓝彻底崩溃的那一瞬间。这时,世界完全崩溃了,只剩下一张必须描绘的⽩⾊画面。 一个充満温驯而善良的同情心的年轻人消失了。如今他是一个艺术家,为了创作而招来了虚无。对于独自一人在画室里从事这种可怕作业的夏雄来说,那跃跃 ![]() 这嬉戏的灵魂!在容忍无意义,一点也不害怕无意义的灵魂面前,制作的无限自由开始了,感觉和精神的放 ![]() ![]() ![]() 这种 ![]() ![]() ![]() ![]() …他再次审视着小画稿。其实,那四方形落⽇的红⾊,即使用炭笔拓下画稿后再稍加修改,也⾜以凑合了。然而,一旦觉得它不尽如意,便怎么也没法把它原封不动地撂在一旁了。 他打开装着颜料的小菗屉,把红⾊的颜料放在了榻榻米上。他曾把颜料装⼊玻璃瓶中,一一标上颜⾊的名字,然后把24瓶一齐放在了菗屉里面。⽗亲从不吝惜买颜料的钱,所以,夏雄年纪轻轻的,便已经成了可与大画家媲美的颜料收蔵家。 当夏雄开始描绘⻩昏时那扇黑云形成的神奇窗户中所出现的落⽇时,使用的是早些年从外国进来的那种纯红⾊。但是,再一观察各种各样的红⾊,比如九华朱、红⾚汞、旭⽇光朱、⾼丽朱、凤⾆朱、浓红朱、丹红朱等,并用手指蘸上粉末涂在纸上比较一看,他改变了主意,打算用凤⾆朱了。再⽩⾊的颜料碟上,他一点点地用鹿胶来融解凤⾆朱的粉末,试了试颜⾊。果然,这种鲜红的颜⾊把碟子染成了不祥的落⽇的那种⾊彩。“现在碟子里停留着一个落⽇。”夏雄想道。面对这种颜⾊,再和小画稿的⾊彩进行了一番比较,夏雄不由得长时间地沉浸在令人⿇醉了的感快的思考中。颜⾊有一种危险的 ![]() 一天,峻吉给夏雄打来电话,说是要带⺟亲去给哥哥扫墓,请夏雄把车借给他用用。这是常有的事,夏雄几乎从没想过,自己对汽车的所有权完全体现在什么地方。 他也知道,峻吉是从不撒谎的。即便峻吉借车是为了去泡妞,他也会供认不讳的。惟其如此,夏雄的车子才得以在与主人毫无关联的情况下不时⼲出一些不合时宜的事情。 因此,既然今天他用车是出于这样一个光明正大的理由,再加上长长蛰居后夏雄也想自己驾车出去消遣消遣,所以便问峻吉意下如何。峻吉十分赞同。下午,夏雄在涩⾕车站把峻吉⺟子俩搭上了车。 峻吉的⺟亲在一个三流百货店的食堂当主人,好容易才请准了假,所以她说想去为战死的长子扫扫墓。年轻时,她做过大户人家的女佣,如今虽说有些肥胖,但却举止稳重、彬彬有礼,与拳击手的儿子形成了有趣的对照。 她穿着朴素的和服,手里拿着一束鲜花和线香。虽说大儿子的忌辰是下个月的20号,可一个月前的今天又恰逢盂兰盆节,所以⺟亲想起要去扫墓,并让峻吉也一同去。 大约开了45分钟,车子到了多摩灵园前的车站。从这里再沿着河流的方向往下行游驶。出发的时候⽇光已经西斜了,所以不是很热。还没有到达目的地,⺟亲便为能够在凉慡的天气中进行扫墓而三番两次地向夏雄表示感谢。峻吉老老实实地表现出在这种场合下作为一个害羞的儿子应有的反应,极其少见地一直保持着沉默。而夏雄则陶醉于自己精湛的驾驶技术之中。 一扇雄伟的山门⾼⾼地出现在前面通有小径的地方。它耸立在宽阔的石梯端顶,正对着东方,所以从背后浴沐着 ![]() ![]() ![]() 在石级的两侧有几株松树亭亭⽟立,而周围却不见人烟。 三个人走下车,沿着石级缓缓而上。渐渐地山门那边的风景映现在眼前:看不见理应有的正殿的影子,只有平坦的台地那边遥远的森林在夕 ![]() ![]() 寺院里树木稀少,只能远远地听见那些一齐鸣唱的蝉声。 “你哥哥的墓上终于立起了一块漂亮的墓石。”⺟亲说道。 夏雄跟着他们俩在新砌的墓石中间走来走去。这儿全都是战死者的坟墓,他们无一例外全都是20来岁的年轻人。 夏雄还不曾见过这样的墓地,这儿既没有疾病、老丑,也没有腐烂,它是一片光彩照人的青舂活力与死亡蓦然相接而产生的墓地,即青舂的墓地。正因为如此,较之世界上的普通墓地,这儿更是死亡恣意挥霍力量的纪念地。 从同样大小、同样形状的墓石中间,⺟亲立刻找到了儿子的墓标。在墓石的侧面雕刻着:“昭和17年8月24⽇,战死于所罗门群岛,享年22岁。” ⺟亲蹲下⾝子,供上鲜花和线香,把小小的念珠挂在肥胖的指尖上祈祷着。夏雄也双手合十。峻吉站在⺟亲⾝后,绷紧了那张英武的面孔,目光紧紧盯着哥哥的墓标。倘若哥哥还活着,也该有34岁了,或许早已变成了一个貌似通情达理,实则沾染上世俗污垢的可怜虫。而眼前的他却是一个永远年轻 ![]() ![]() 从不羡慕他人的峻吉却惟独羡慕着他的哥哥。 “哥哥真狡猾。他不必恐惧无聊,也不必恐惧思考地走完了他的人生之路。”峻吉在心里⾼喊道。在峻吉的生活中,那种哥哥从不曾体会过的⽇常 ![]() ![]() ![]() ![]() ![]() ![]() ——⺟亲站起⾝,向下眺望着一直绵延到多摩河滩的广阔青田,为陶醉在这种美丽的景致中长眠不起的儿子的冥福而由衷地⾼兴。然后,就像是夏雄卜中了这块土地而建起了儿子的墓地似的,她再一次向夏雄表示感 ![]() 夏雄突然指着青田的一部分大叫起来。他的眼睛发现了什么东西。 峻吉和他的⺟亲也往那边望去,只见在一半已沉⼊夕照中的青田上空,一只⽩鹭低低地飞翔着,它的翅膀在夕 ![]() 归途上,夏雄为了找一个乘晚凉的好地方而在离多摩川园很近的二子⽟川的河滩上停了车。从电车站走到这里很有些距离,所以,河堤在一片⽩⾊苜蓿花【原文“首蓿花”】的包围下显得闲散而清静。 薄暮已经迫近,但一到河边,江的对岸仍然清晰可见,甚至能看见两个女人正在河堤上推着婴儿车。从对岸传来了遥远的鸟儿的鸣啭,还从对岸那围着铁丝网的 ![]() 三个人有前有后地在长満芦苇和芒草的小道上漫步而行。走在最后的⺟亲不断地低声向夏雄说道: “喂,您有没有办法阻止他参加拳击?无论我说什么他都不听,您能不能想办法阻止他⼲那种危险的事情?” 夏雄被夹在⺟子俩中间左右为难。峻吉的⺟亲在他的⾝后半像是自言自语似地重复着她那些无望的牢 ![]() 有人用架设的两块木板代替了浅滩上的桥。他们仨跨过木板到达了被⾼⾼的芦苇和芒草所包围着的大巨绿洲上。这儿竟见到一个人影。走到江边一看,有一片柔软的草地,在这儿的小小河岔中漂浮着一只红⾊的⽑毡拖鞋。 河风凉慡,他们坐在江边尽情地纳凉。夏雄和峻吉的话题转到了不在场的清一郞⾝上。 “他打內心里喜 ![]() ![]() 夏雄不喜 ![]() “他是一个优秀而又有才能的公司职员,对吧。可是,他对‘有才能的’这个形容词与‘公司职员’这个名词之间滑稽的连结感到很困惑。你是一个‘有才能的拳击手’。瞧,这多自然啦,一点也不滑稽,相当妙。所以,拳击是他所向往的。” 拳击手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鼓舞,沉浸在幸福的心绪中。他想顺手拔掉⾝边的芦苇叶了,可又害怕自己百般爱惜的指尖被芦苇的叶子划破,所以只得停住了手。 “他很喜 ![]() ![]() ![]() ![]() “讨厌!我讨厌有人喜 ![]() ![]() “但是,他⼲吗要说那种虚无的话呢?” 峻吉完全无视⺟亲的存在,重复着同一个疑问。虽说夏雄能够想象得到,峻吉在其行为的过程中经常接触到虚无,但峻吉毕竟是一个没有必要进行自我研究的人,他不必去发现在自己⾝边 ![]() 但夏雄的直觉告诉他:清一郞所亲近的虚无对他自己来说,也并非某种疏远的东西。 “他是个公司职员”夏雄试着找出一些不明确的语言来一点点地加以解释“他在我们四个人之中,比谁都更真切地置⾝于世俗的世界中。所以他无论如何得保持平衡。在世俗的社会不像现在这般规范化统一化,以致于人们能够在啤店酒一边啜饮啤酒,一边同声合唱的那些时代,仅凭个人主义便⾜以与此保持平衡,与此进行对抗了。或许啤店酒的合唱与个人主义之间已构成了适度的平衡和适度的对照吧。然而,如今已不可能这样,因为世俗的社会变得更加庞大、机械、千篇一律,成了一个令人目眩头晕的大巨无人工厂。为了与它抗衡,仅靠个人主义已属杯⽔车薪了,所以他才抱有如此深刻的虚无主义。他那像大巨滚筒般夸张的、机械的、而且是千篇一律的虚无主义,他那关于世界破灭的空想,人与物无一例外地被辗得粉碎的漆黑滚筒似的空想…这些也许是他为了保持与社会的平衡所必需的条件和最后的抗争手段吧。他独自一人意识到并代表了这种思想,所以仅从这一点来看,杉本也有⾜够的资格被称作‘最有才能的公司职员’。” 在夏雄的这种辩护理论中,丝毫没有讽刺挖苦的 ![]() “喂,真是股好风…喜 ![]() 峻吉的趣兴已从夏雄的解释中游离开了,像是要掸去⺟亲那句盖棺定论似的话一样,他任敞开的 ![]() 向着看不见的敌人,做出一副像是打击他部腹的架势,朝着他的部腹轻轻地挥动了一下左拳。这是旨在吓唬对方的击拳,即所谓佯攻。在对方为了保护部腹而 ![]() 峻吉想,依靠打击部腹便⾜以打倒敌人。他浑⾝的力量几乎全部集中在了左拳头上。河面的空间中清晰地出现了被他的拳头打击后的痛苦模样,而这种痛苦好一阵子都一直沉淀在河风之中。 峻吉颇为自豪地对夏雄说道: “你是否体会过这样的瞬间?即由左手钩拳一拳定音的这种无法形容的美妙瞬间?” 夏雄理解了峻吉的喜悦。但这分明与他所栖⾝的世界相去甚远。虽说遥远,可那种喜悦却又像火焰一般清晰地显现出了它的⾊彩和形态。夏雄闭口沉默了。他想说自己也曾有过与此相似的喜悦。 在创作的进程中,他会突然感到恩宠的骤然降临。它不可抵抗,倏然从背后闪现出来,猛地揪住他的⾐襟。只有这种时候,他才会被笼罩在这个世界最幸福的虚无之中。 ——但是,不喜 ![]() 有人影在他们的上面晃动着。峻吉和夏雄抬起头,望着那人的⾝影。原来是一个女人,而且是一个年轻女人。 在江边稍稍⾼出的地方,那女人被茂密的芦苇簇拥着,任凭⻩昏的风吹拂着她的头发。她⾼⾼地挽起⾝深蓝⾊花格子罩衫的⾐袖,穿着一条深蓝⾊的紧⾝裙子。那⾝影以夕暮的天空为背景,显得异常美丽,腋下还挟着一本薄薄的⽩纸⽪的书。 女人脸⾊苍⽩,在夕暮的天空映衬下,俨然如傍晚时分的月亮一般。惟有嘴 ![]() 估摸有二十四五岁吧。可峻吉属于那种不太介意女人年龄的人。 突然,拳击手低声说道: “对不起,能不能帮我用车把⺟亲送回家?” “你呢?” “我想一个人留在这儿。” ⺟亲竖起耳朵听着这一问一答,不等成行便先对夏雄特意用车送自己回家的辛劳说了一大通感 ![]() “这种事常发生吗?”画家一边坐上汽车,一边用良家弟子的口吻问道。 ⺟亲一边啰里啰嗦地道谢,一边坐进了汽车。待等汽车发动以后,好心肠的⺟亲又说道: “哎,尽给您添⿇烦。不过,那孩子也很能体谅大人的心情呐。所以我这边也必须体谅他呀…” 镜子在轻井泽有一栋⽗亲留给她的别墅。但与丈夫分手以后,她已不去那里了。其中的一个理由是,如果夏天去那里,会有与分手的丈夫不期而遇的危险 ![]() 夏季,民子在酒吧里频繁地请假休息,去位于热海伊⾖山⽗亲的别墅消夏。那儿原本是⽗亲的避寒胜地,可一到夏季便向这个无可奈何的女儿敞开了门庭,而他自己却决不在这里露面。所以每到夏天,民子总是把朋友邀请到这个比东京还酷暑难当的家中玩耍。 夏天快要结束了。这天,镜子、收和峻吉商量好来这里玩。但清一郞忙于公司事务,而夏雄还在埋头进行画的创作,所以,不能同行。 民子⽗亲的别墅本来是一间不大有特⾊的⽇本式平房,可利用临海山崖上的斜面,在平房上增建了一层又一层,以致于形成了如今这种分不清是三层楼还是平房的有趣结构。这是一个最适合于孩子们捉 ![]() 在逗子的朋友家避暑的收最先到达。镜子理应坐着峻吉驾驶的夏雄的车随后就来。 民子知道,独自先来的收已很快换好游泳 ![]() ![]() 收把手搭在院子角落里的松树枝上,眺望着大海和夏天的云彩。听见民子的叫声,他回过头来。其实他眺望着的并非大海和夏天的云彩,而是大海和云彩所映现出的他那被 ![]() ![]() 那儿生新的肌⾁正熠熠闪光。曾经习惯于无为的他近三个半月以来,每周三次从不间断地出⼊健⾝房,才炼成了这副模样。在依旧捞不着舞台角⾊的这些⽇子里,肌⾁却以微妙的实在感慢慢增多了。肌⾁一点点地将空气排除到了他的轮廓外围。他暂时停止爱自己的脸庞,而爱上了像盆景般精心栽培的肌⾁。 …收⾚脚走进了木板屋。从他的脚掌上有一些金⾊的砂子像是布施似地散落在了地板上。 民子和收面向大海,将⾝子深深地埋进躺椅中,一边呷着冰镇饮料,一边聊起了镜子和峻吉的闲话。然而,收所希望的话题却别有所在。他巴不得民子能够早点就他那令人刮目相看的健壮⾝体发表点什么感想。 然而民子对此却闭口不提。所以他只好又俯下⾝子瞅着自己起凸的 ![]() ![]() ![]() ![]() ![]() ![]() ![]() ![]() “或许肌⾁还不够多吧?” 肯定是如此。开始训练才仅仅三个半月,更何况自己眼睛能够判明的变化在别人眼里不一定就能清楚地显现出来。一想到这儿,他感到 ![]() ![]() 就像有人慌忙捏紧手指间滑落的砂子那样,收带着异乎寻常的羞聇心,将咒语似的力量全部押在了下面的话语上: “你沒发现吧,自5月以来,我的体重增加了一贯【一贯,重量单位,等于3。75公斤。——译注】五百, ![]() 其实这并非什么离奇古怪的问题。民子有义务更早留心到这一点,因为他们俩第一次觉睡,就是在去年夏天的这个家中。而那以后民子再没有看见过收的裸体。 民子对收这种暗含谴责的语调颇为吃惊,于是把目光转向了收。但是,民子要从那里辨认出收的⾝体却并不容易,因为打那以后的一年中,她所见识过的很多男人的裸体 ![]() ![]() 在发愣了一会儿后,民子发出了源于她那天生善解人意的 ![]() “说来倒也真是的,你变得这么健壮,我都差点认不出来了。的确是很出⾊的⾁体美。” 但这一奉承却严重地伤害了收。 ——镜子和峻吉一起到了。啊,镜子驾到!镜子驾到!她那种 ![]() ![]() 初次来这里的镜子尽管连声说“真热真热”但还是立刻走到庭院里看海去了。 “前一阵子刮台风时怎么样了?离海这么近…” “你说的是5号台风吧,鹿儿岛县遭受了特大⽔灾呐。”民子只是对新闻材料很有记 ![]() “鹿儿岛的事情什么的,我可沒问呐。” “哦,你是问这里?毕竟还是腾折了一阵子呐。那一整天可真是涛声震天。 尽管如此,在台风退去的第二天,却飞来了很多红蜻蜓,而在天空的一隅有一大片卷积云绵延开来。这是仅仅持续了一天的秋天的前兆,随即一切又回复到了今天下午这样的酷热天气。” 镜子透过松树的下枝,望了望海上的初岛。这个形同瓦房屋顶的岛屿无论从热海的哪个角度看过去,都能从正面望见它。其形状和名字都一直稳固地伫立于人们的眼前,使它的形象颇为风雅地化作了遥远的东西。但镜子对这些并不在意。这属于她初次来到这里,初次走到庭院中由她自己所发现的岛屿。 镜子在长途乘车的疲惫和因炎热而⾎气上冲的心境中,很快对着这个岛屿开始描绘起幻影来了。岛屿的旁边是被染成杏⻩⾊的积云,在无遮无掩的大海对面,一切都透着难以形容的美丽和富饶。 “我想去那个岛看看。”镜子说道。 “游得过去的,还不到一里远吧。”倚靠在旁边的墙垣上,拳击手一边眺望着海面,一边若无其事地说道。 …镜子不顾 ![]() 海面 ![]() 岛屿在熠熠发光的远方,一边保持着除了海风再也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填平的距离,一边又表现出一伸手便能握在手中的颇带 ![]() ![]() 岛屿难以看清的细部混杂在清一⾊的灰蓝⾊中,它看起来既像记忆,又像希望,既像快乐的往事,又像萦绕于未来的不安的影子。把岛屿和镜子他们此刻所在的场所连接起来的力量,乃是一种与音乐颇为相似的力量,它犹如海风的振翅一般填平了存在的距离,将距离本⾝幻化成闪烁流动的情绪的连锁。镜子感到,乘着这种音乐光芒照人的翅膀,自己可以迅捷地纵⾝飞向那既是过去亦是未来的岛屿。 如果去到那里,会有些什么呢? 镜子感到,似乎会有另一个无所顾忌地沉溺于恋爱中的自己来取代呆在东京时对一切都不失客观冷静的自己,并在那岛屿上长久地居住下去。与她所具有的那种坚定的无秩序不同,那岛屿具备着宛如真丝般柔软的情感的秩序。 峻吉说道: “游得过去的,还不到一里远吧。” 这时,民子正怔怔地把头扭在一边。在镜子沉湎于⽇照中的梦想时,民子突然想起了自己从昨晚起就酝酿着但还没有告诉大家的计划。于是,她不顾大家此刻的话题,而突然宣布道: “稍稍休息一会儿以后,大家一起去初岛吧。家里备有小船,还准备好了船夫,正等着我们呐。” 大家不胜感 ![]() “ ![]() ![]() ![]() ![]() ![]() “哎呀,原来是你?!完全认不出来了。脫光⾐服,就像是一尊青铜雕像呐。” 镜子毫无成见地说道。这既是因为镜子对⾁眼可见的美和均衡十分敏感,也是因为她对聚集在自己家的青年们抱着一种管理者的持续不断的关心之故。 事实上,萌生的肌⾁确实给收的⾝体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铠甲。尽管这⾝体还相当清癯,但却具备了一种锐利的美,看起来就像是被夏天的烈⽇擦摩得锃亮闪光似的,而事实上那却是肌⾁鼓 ![]() 海风有一种使感觉复苏的作用。镜子的耳畔不断传来一种音乐般的东西。进了屋子以后,她一边恰到好处地应付着大家的谈话,一边将耳朵朝向不断鸣响着的向 ![]() ![]() ![]() “喂,走吧!”民子催促道。 峻吉果断地把叠好的浴巾搭在肩上,手拿民子家备有的国美造潜⽔镜和形状像一把 ![]() “喂,走啊!”四个人排成一列,沿着山崖上和人修建的羊肠小道下到海边。在山岩间的小岔河上停泊着可以容纳10人左右的带引擎的⽇本老式木船。两个船夫正菗着烟。到达这里的客人们听见被雇佣的船夫用简慢的口吻对主人的女儿民子说话,都不噤吃了一惊。帮助民子上船时,那个年轻的船夫还顺势摸了摸民子的臋部。民子似乎很快活地大声叫喊着。 镜子不得不惊愕地看着民子的这种神态。船夫抓住老雇主女儿放 ![]() ⾼⾼的波涛冲击着岩石。当它后退时,引发出一阵掀翻⽔底石头的雷鸣般的巨响,使女人们胆战心惊。但两个船夫牢牢地将船桨支撑在岩石上,一边从波涛的逆卷中拯救出船只,一边估摸着开船的时机。一股巨浪翻卷而来又破碎而去了。当它佝偻着开始退却时,木船乘着膨 ![]() 峻吉把手拄在船缘上,想起自己在好几次比赛中也曾体验过这种木船挣脫毁灭自⾝的力量而奋勇前进的自由自在的感觉。而这恰恰是意识到属于自己的力量化作了空⽩,从而体会到更大自由的瞬间。 他把力量凝聚到握紧的拳头上,凝视着它。这儿隐蔵着无敌的击拳。但这击拳并不是像被小孩用拳头牢牢抓住后无法脫逃但却富于弹 ![]() “最近,有没有遇上什么有趣的女孩子?”镜子问道。 峻吉试图回想着,但怎么也想不起来。他就像穿越墙壁的魔术师一样穿越女人,而墙上的泥巴和灰浆都不能给他留下任何痕迹。 “哦,5天前才拜拜了。是一个 ![]() 听峻吉说有人向他献诗,民子和收都表示出极大的趣兴。民子说道: “什么样的诗?背诵给我们听听。” “谁会背诵那玩艺儿!” 在此民子开始背诵起过去那个初恋的少年献给她的情诗。大家对民子那种少见的执拗的记忆力和那首诗表现出的令人⾁⿇的甜腻感到不胜惊讶。 镜子开始对峻吉的这桩情事刨 ![]() ![]() ![]() “诗人都那个样呗。”民子表现出明显的轻蔑。依靠这种轻蔑,民子获得了一种相当⾼尚的认识。她觉得自己这种淡泊而缺乏主见的态度,还有与自己一摸一样的峻吉的态度,要比他那女诗人的态度更富有诗意。不过,那充満诗意的关系仅仅在舂天的箱 ![]() 木船以缓慢的速度向小岛驶去。海面上的积云从云层褶襞的內侧向外释放着玫瑰⾊的微光。⽇照虽然強烈,但海风却让人忘记了酷暑。只有镜子一个人害怕被太 ![]() ![]() ![]() ![]() ![]() ![]() ![]() ![]() ![]() ![]() 收靠在船舷上,将手揷⼊⽔中,任凭迅速退去的冰凉海⽔渐渐⿇痹了手的神经,钝化了手的感觉。以致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手腕被人像手套一样从胳膊上砍掉后落⼊了大海。 收是一个消闲的行家,对船只行进速度的快慢毫不在意。他望了望太 ![]() ![]() 但是,眼下却不会有哪个角⾊从天而降,所以他的思绪又回到了女人⾝上。被民子的奉承话深深刺痛了的收蓦然想起了已经疏远的光子,他有一种感觉,倘若是光子来抚爱自己,就一定能够确认自己周⾝上下萌生的肌⾁吧。她甚至还扮演着镜片的角⾊…但忽然间耳畔又回响起光子那毫不留情的奚落:“胆小鬼,小瘦猴!” “不行。从今以后我就只和初次相遇的女人 ![]() 那岛上会有那样的女人在等着收吗?他眺望着那渐次增加着细腻⾊彩的岛屿。无论哪儿都可能有那种女人在等待着他。最引人瞩目的魅力是属于收的。 但是,收有一种相当真切的预感。他知道,无论什么样的女人都不会努力去揣测他的希望,而只会在他的手臂中沉湎于自己的陶醉,进而颓然地倒下吧。女人们这时无疑会不约而同地化作一撮砂子从他的手指间悄然滑落。 “岛是有手的。”峻吉说道。他独自站在船头,像船长一样凝目望着前方。“要是卡宾 ![]() 对他这种孩子气的自言自语,大家都冷淡地没有附和。但峻吉并不在意。风 ![]() ![]() ![]() 峻吉从自己决不思考事物的信条出发,给自己课加了成为一个彻底缺乏想象力之人的修炼任务,因为这是免除恐怖的惟一方法。前方有一个岛屿,但还看不仔细,只能开始看见各种各样的自然景物与房屋⾊彩的混合,但这依旧还属于想象力的领域。所以,岛屿也就还不属于他。岛上可能发生在他⾝上的冒险、斗殴、闪电般的恋爱等等,也都还不属于他。此刻,确确实实属于他的惟有吹拂着他英武的脸庞,一点点加深着他被太 ![]() ![]() 镜子透过遮 ![]() 前来垂钓的男人,乘坐自己的摩托艇暗自享受孤独的男人,那些男人中的某一个,或许会悄悄跟踪着镜子,最后让镜子变成了他归途上的船客。镜子好一阵子沉浸在这种梦想之中。不一会儿,清一郞的影子映现在了她的心上。于是她萌发了一种信念:那种男人的潇洒言谈、进口渔具、英国制造的碎花格子 ![]() 与刚才的思考正好相反,她想,这岛上理应存在着更充満活力的破灭和无秩序。那儿理应存在着 ![]() ——岛屿渐渐 ![]() ![]() 可以看见在画着波涛图案的旗帜上用红⾊写着一个大巨的“冰”字,还有用油漆涂抹得花里胡哨的 ![]() ![]() ![]() 终于出现在眼前的这座岛屿上的风物将木船上的人们进行各种想象的快乐剥夺得一⼲二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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