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优雅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我不懂味 作者:王跃文 | 书号:42193 时间:2017/9/28 字数:3032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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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跃文: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外部世界给我最大的感觉就是恐惧。我们那个村,长期是县里大小运动的试点,经常有县里各种⼲部出⼊。那些⼲部通常是板着脸的,冷不防发现谁说了反动话,就抓住了阶级斗争新动向。村里小孩子哭闹,大人会吓唬说,别哭了,察警叔叔来了!孩子就吓得不哭了。那时候,城里正闹“⽔老倌”听说“⽔老倌”头子勾着食指,塞进嘴里吹哨子,声音有火车笛子那么大,立即就有各路“⽔老倌”呼啸而来,听从命令。谁惹了“⽔老倌”死路一条。“⽔老倌”就是城里的流氓。所以,恐惧心理伴随我直到长大成人。三十岁以前,我排队买火车票,临近窗口了,![]() 现在,我已不至于再害怕买火车票,但仍然恐惧这个世界。尘世喧嚣,魑魅魍魉,可怕的人和事太多了。 伊渡:你的这种心理感受很奇特。现代心理学认为,一个人的童年经历会影响他的终⾝,甚至他成年以后的思维习惯、行为方式,都可以从童年的经验里找到理由或印证。不知你的童年是怎么度过的? 王跃文:我的童年基本上可称作噩梦。饥饿、孤独、恐惧,纠 ![]() ![]() ![]() ![]() ![]() ![]() 夜⾊中,我猫着 ![]() ![]() 突然间,不知哪 ![]() ![]() 可是,我不敢去找他们要还手 ![]() 醒来,我噤不住大笑。原来,我在八九岁的时候就已经被“组织上”抛弃了。 伊渡:我注意到你刚才说到“游戏”二字,感触颇深。儿时的游戏同现实生活中的成人游戏似有共同之处。游戏可以造就一个场,使⾝在其中的人不辨真假,照玩儿不误。哪怕有人看出游戏的荒诞,也很少有人胆敢脫离游戏。顽童的游戏还可以不当真,比方你突然发现自己被伙伴们抛弃了,⼲脆回家觉睡去。可是,现实中的成人游戏,就没那么轻松了。 王跃文:我那天从梦中醒来,大笑之后,久久不能⼊睡,思考的就是你说的这个问题。这让我想起⽗亲被打成右派的遭遇。我读《往事并不如烟》,知道了当年“反右”的很多鲜为人知的內幕。感慨良多。同基层“反右”不同,上层“反右”多少还是政治斗争,不管其理由如何;基层“反右”就有些像儿戏了,连政治斗争都谈不上,无非是借端整人。但是,就因为上层提供了“反右”这么个游戏,基层就玩儿开了。想整谁,就找些事儿,把他打成右派。我曾写过篇小文章,实真记录了⽗亲打成右派的经过。我从小就知道⽗亲因言获罪,却不清楚他到底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有天闲扯,⽗亲偶尔说起这事,我竟有些哭笑不得。当年我⽗亲只有二十三岁,在家乡的县里任区委记书。县委记书也只有三十多岁,记书夫人是县妇联主任。都是年轻人,平时彼此很随便,有说有笑的。那位记书夫人虽说⾝份尊贵,却是个⿇子。有回,我⽗亲开玩笑,在她蒲扇上题了首打油诗:妹妹一篇好文章,密密⿇⿇不成行。有朝一⽇藌蜂过,错认他乡是故乡。没想到我⽗亲年轻时竟如此幽默顽⽪,不过这玩笑也太过头了。他不知道阿Q因为秃头,在他面前连“光”、“亮”都不能说的。但这也仅仅是玩笑,那时候,区委记书同县委记书或夫人开开玩笑也没什么稀奇。可是,我⽗亲做梦也想不到,这个玩笑⽇后竟会为他带来弥天大祸。 伊渡:你⽗亲当年被打成右派,难道就因为这首打油诗?简直太荒唐了。 王跃文:是的。一九五七年,县委记书和他的夫人都想起这首打油诗了。按照当时的逻辑,我⽗亲的打油诗攻击县委记书夫人,自然就是攻击县委记书了,那当然就是攻击 ![]() 伊渡:国中近几十年一次一次的政治运动,造成了极其复杂的官场人格。有时候,种种官场人格只是变化着呈现形式而已。 王跃文:我因为曾经混迹官场, ![]() 伊渡:你见过很平易近人的员官吗? 王跃文:当然见过,同下级打成一片的员官也是有的。稍微往大些的地方走,说起县长已没什么了不起,甚至还有些土的印象,因为那是国中比较基层的员官。但是在县里面,特别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以前,县长非常了不得。记得我当时刚参加工作没几年,随县长去沿海地区考察,同去的还有十几个区委记书。那次经历,我感觉员官⾝上某种神秘的东西真耐人寻味。我们从火车站出发,离家越来越远,县长就越来越随和。一路上玩儿扑克、开玩笑,很开心。我们在海上、江苏、福建转了一圈下来,县长同下属们几乎混成了哥们儿。直到厦门海滨浴场,县长同我们都光着⾝子游泳,可谓诚坦相见。县长还拍着自己的裸 ![]() ![]() 现在时代进步了,有些员官同他赏识的下级或企业家混得跟朋友似的。总有那么些人,天天围着员官转,点头哈 ![]() ![]() 我的⽗亲老了,不知这世上的戏演到哪一出了,却知道嘱咐我一句:别 ![]() 伊渡:可是我发现你的玩笑开得很大。听说你的《国画》出版后,在原来工作的单位闹了些风波。很多关心你的朋友同我说起这事,都说你太冲动了。事情过去近五年了,你怎么看待这件事情?或者说,事情发生在今天,你会怎么处理? 王跃文:你是否指“公开信”那件事?可那并不是个玩笑,我觉得是件很严肃的事情。经过是这样的,1999年下半年,有天机关开会,某员官在会上说到《国画》,说是发表几点“个人意见”你知道,国中官场是没有什么个人意见的,虽然很多人嘴上这么说,但多半只是谦辞,或是策略。过去政治挂帅的年代,很多人就因为某导领发表了几点“个人意见”就万劫不复了。现在情形虽说不同了,但只要他是⾼⾼在上的员官,他的个人意见仍然⾜以令你⽇子难过。一年之后,府政机关机构改⾰,我被分流出局,这就是印证。当然,没有谁会承认我被分流是因为写了《国画》,还写了那封大逆不道的公开信。官场上,任何堂而皇之的事情,都是可以拿来整人的。比方⼲部脫产学习,既可以是提拔前的镀金,又可以作为排除异己的法门。当然,我并不因为分流本⾝而耿耿于怀,我很乐意过现在这种纯粹读书写作的生活。但有人拿这个机会来整人,就是另外一回事了。这同前面说到的游戏差不多,它给某些掌握权力的人提供了人事洗牌的良机。所以民间有人说得夸张,说某省府政机构改⾰取得两大成就,一是撤消了一个省财办,二是分流了一个作家。我初听此话,笑得肚子痛。当然民间说法难免演义⾊彩,未必完全准确。我只知道自己是真正地被分流了。 伊渡:我记得当时你那封公开信广为流传,甚至传到外省和京北去了。你自己知道这种情形吗?你都写了些什么內容,居然一纸风行,天下尽知? 王跃文:说天下尽知那也太夸张了,不过在原单位的确引发了轩然大波。我是按人数每个处室送几份,很快就有人奉命前去收缴。可有些同事推说没见着公开信,不肯 ![]() ![]() 我的公开信立即就到了那位发表“个人意见”的员官手里,这都得感谢我处里的某位同事。这位同事见人总是笑容可掬的样子,平⽇对我也极友善,还尽同我说些掏心窝子的话。不知道的,都会把他当成宅心仁厚的君子。他见着公开信,觉得讨好的机会来了,立即拿去邀功。其实当晚就有人打电话告诉我,说是谁把信送到某员官手里去的。我听了只是笑笑。我早知道那位仁兄的为人,并不往心里去。那位仁兄至今同我见面,仍是热情握手,寒暄再三。我也从不把此事点破,没有意思。此人在官场上混得并不怎么好,他大概不知道花剌子模国王只准报喜不准报忧的典故,因此庇颠庇颠地把坏消息报到长官那里去。拍马无术,也是发达不了的。 伊渡:你还能记起那封公开信的內容吗?我感觉这桩公案在目前看来似乎只是则逸闻,多年之后人们会发现它有更多的价值。 王跃文:今后的事情,谁也说不准。那封信至今我还保存着,现在不在⾝边。不过我的记忆力不错,还能记得大致內容。大概是这样写的:某某先生您好!我只能按照现代文明人的习惯称呼您“先生”因为我觉得叫您“同志”心里别扭。鉴于您可以利用您的职权在非个人场合发表所谓“个人意见”我也只好把这封纯个人通信公开给适当的范围。这样才公平。 我说,作为作家,我愿意就我的作品听取任何学术意义上的意见,无论是赞同的,或是反对的。但对学术范围之外的信口雌⻩,我只能表示蔑视,不予理睬。可毕竟您的⾝份不同,而且您在非个人场合发表“个人意见”我只好发言了。 现在冷静下来想想,我当时态度的确有些 ![]() ![]() ![]() 我还写道,我早就料到,我的小说会使两类人不⾼兴:不开明的和不正派的。我的作品鞭笞的是假恶丑,有人为此不⾼兴,甚至撑不住风度终于愤怒起来,这正是作品的价值所在。至于您说我的小说“丑化”云云,那只能说明您自己神经衰弱,与我无关。我不过是在虚构的艺术空间里,让当今官场形形⾊⾊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们集中到一起展示他们的灵魂。因而您对我的小说“上纲上线”我只能把这理解成别有用心。您在这方面的思维方式和语言习惯完全是“文⾰”模式,我表示遗憾,也觉得您很可怜。其实我这样分析自己的作品还太浅显了,可是说得太深奥了您也不懂,还是不说了吧。圣人有云:中人以下,不可以语上也。 我说,您会对我下手的。不过我相信您下手的时候也不敢太明目张胆,只能遮遮掩掩,变着戏法。因为面对真正的良知,您无法光明磊落。我⽗亲二十四岁的时候就因言获罪,被打成右派分子,遣回乡下老家二十一年,受尽磨难。家⽗因为年轻时的遭遇,空耗青舂年华,平生无所建树,如今已垂垂老矣,但我对他无限崇敬,因为他的骨头比同时代的许多人都要硬,他比那些垂眉低眼的软体动物们⾼贵多了。我的⽗⺟早就知道有人对我的小说有看法了,他们除了担心儿子的安危,更多的是支持和安慰我。我的⺟亲认不得几个字,却懂得天底下的大道理。她说,儿子,不当官没关系,只要别跟那些贪官污吏们学坏了。万一出什么事了,回老家来,饿不死你的。有这样深明大义的⽗⺟,我什么都不怕。 最后我说,我参加工作以来,一直兢兢业业。我的文学创作都是八小时以外的事,不过就是晚上不打牌博赌、不走门子而已。著作权是法律赋予每个公民的重要的政治权利,是任何一位守法公民都不容许被剥夺的。因此,于情于法,我问心无愧。可是总有人以我业余写小说为借口,把我视为异类。我想错不在我,而是那些人自己太心虚了。先生,事已至此,我明⽩我将遭遇些什么事情的,我等待着。 公开信大概就是这些內容。我终于等待到了料想中的结果,就是二○○○年被分流出局。如果没有机构改⾰这个游戏,还真不知他们会用什么方法赶走我。冥冥之中有种神秘的东西不为人知,比方我提到过的儿时做的那个梦,它似乎就预示我此生此世总是在被世俗抛弃。“世俗”二字用得不准确,可我不方便用更准确的字眼。 伊渡:你这封信也够刺 ![]() ![]() ![]() 王跃文:事情已经过去了,评说它已没有意义。但这不是哪个人的问题,谁在那个位置上,也许都会发表他的所谓“个人意见”正是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不会因为自己遭遇不公而嫉恨任何人。恩格斯评价马克思的时候说,他也许有很多敌人,但他没有一个私敌。我完全敢于毫不谦虚地套用这句话来评价自己的待人之道。要我嫉恨一个人,是件很困难的事。你嫉恨别人,别人仍然活得自在,痛苦的是你自己。我觉得自己年过四十以后,心态比以往更平和了。凡夫俗子,因为极偶然的机缘,来世上走一遭;又因为极偶然的机缘,有了那些亲人、朋友和同事,包括那些的确十分讨厌的人。但大家都得活着啊,何必着急上火呢?把什么都看得云淡风轻,多好啊! 伊渡:但是从你的作品中看,你不是个很淡泊的人,你甚至很极端、很尖锐,有人说你眼睛很毒。 王跃文:我为文有些锋芒毕露,但这同做人平和淡泊并不矛盾。生活当中,真正 ![]() ![]() ![]() 我也听很多人说过,官场中人聚餐,其中有我的朋友或 ![]() 伊渡:这么多年来,有什么印象強烈的事情触动过你的灵魂吗?我想了解你的思想发展轨迹。 王跃文:我首先要申明的是我没有所谓思想,也就谈不上什么思想发展轨迹。我只有些片断式的想法,不系统更不深刻。有人说我看问题一针见⾎,我也羞于承认。我是个凡俗之人,只是不太善于隐蔵自己实真的看法而已。我自从踏⼊滚滚红尘,⾝边并没有发生过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一切都像我在小说里描写的那样,庸常而无奈。可是,正是这些看上去平淡的人和事,慢慢消磨着我们的人生,我们对世界的看法也越来越莫名其妙。 我刚参加工作时,有位极可爱的南下⼲部,给我的印象特别深刻。这位老⼲部姓任,北方人,一字不识,很小就是儿孤。他不知道自己⽗⺟的名字,也不知道自己是哪个地方的人。只知道自己是北方人。我们单位导领经常说,任老 ![]() ![]() ![]() ![]() ![]() ![]() ![]() ![]() 有回我亲眼目睹了任老的一件小事。菜市场里,任老买了菜之后,还要捡走菜摊上的烂菜叶。菜农不肯,也许是人家自己想留着喂猪。任老就同人家冲突起来。任老穿得像个叫花子,菜农哪里知道他的⾝份?任老就用一口难懂的北方土话叫骂起来:你知道老子是谁吗?老子⾝上有五处伤疤,天下是老子打下来的!没有老子流⾎牺牲,你还想在这里卖菜?你得给地主当长工、做短工!菜农说,你怎么牺牲了?牺牲了还能在这里做鬼叫?围观群众哄然大笑。任老更加气愤了,说,我们共产 ![]() 伊渡:你说的任老的故事也许是个很极端的例子,这能说明什么问题吗? 王跃文:我当初只是觉得任老有些不合时宜,人还是蛮可爱的。可是,恰恰是这些 ![]() 我刚参加工作那会儿,敢到府政门口威示 坐静的群众并不多。有回,几个群众因为一桩凶杀案没有得到公正处理,跑到府政门口喊冤。任老从府政大门口经过,吓唬群众说:你们有问题可以打报告反映,喊什么冤?要是被美蒋特务拍了照,就给社会主义脸上抹黑了!喊冤群众看看他的穿着,听他讲话牛头不对马嘴,只当他是疯子, ![]() 回想我小时候见过的⼲部,任老讲的话大有来历。我记得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以前,群众对⼲部的感觉就是一个字:怕。村 ![]() ![]() ![]() 上中学时,我们冬天必须经过一片密密的甘蔗地。有调⽪的生学会偷甘蔗吃。有回,有个同学刚扳断一 ![]() ![]() 我家现在的保姆舒姐,五十岁上下,乡下人。她家里很穷,男人比她大二十多岁,长年 ![]() 伊渡:读你的小说,我感觉到官场的人际关系,就是等级关系。官场里面等级分明,真有你描写的那么可怕吗? 王跃文:说个实真故事吧。我刚参加工作时,有年舂节单位优惠卖鱼,有条鲤鱼⾜有二十多斤。我家乡是山区,很少见有二十多斤的鱼。可是,同事们都患得患失,因为那是条⺟鱼,肚子 ![]() 国中官场自古就有官大一级庒死人的说法。等级森严,层层相庒,不是个中人物的 ![]() 伊渡:等级观念居然会如此敏感? 王跃文:这还只是小小的⽇常细节上表现出来的等级观念,更深层次的东西越发可怕。不过我也发现有时候官场中人故意搬出等级关系,弄得神秘、堂皇,其实只是儿戏。比方,有阵子,上头要求处级以上⼲部办公桌上都要摆上 ![]() ![]() ![]() ![]() ![]() 有时候员官讲究级别,就像三流演员摆谱。三流演员露面,本来没人认识他,更不会有人围观,却故意弄些马仔左右拱卫。老百姓喜 ![]() ![]() 伊渡:我还从你的小说中读出很多官场的幽默,叫人捧腹。可是笑过之后又顿觉悲哀。 王跃文:准确地说,官场中可笑的事情还算不上幽默,只是滑稽。幽默同滑稽是有区别的。我曾写过篇小文章,叫《国中天天感恩节》,其实还可以写篇《国中天天愚人节》。 有这么一个段子,说某导领诗兴大发,欣然命笔赋诗一首:看见 ![]() ![]() 有的员官为了讲话生动,滥用比喻,笑话百出。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央中提出要加快第三产业发展,我就听见有员官做报告说,我们要学会三条腿走路,要拉长第三条短腿,把第三条腿做大做強!员官的意思是工业、农业是两条腿,第三产业是第三条腿,而这条腿还很不够,要加快发展,所以就要拉长。我就不明⽩三条腿怎么走路?我还真想不出世界上有三条腿的动物。 我见过一位员官,曾经是袁隆平先生的同事。这位员官有天喝了点儿酒,豪气冲天,说他要是不改行,仍搞科研“杂 ![]() ![]() ![]() 怀化黔城有座芙蓉楼,前人为纪念唐代伟大诗人王昌龄而建。楼上有副名联:天地大杂亭,千古浮生都是客;芙蓉空 ![]() ![]() 有人说《国画》影 ![]() ![]() ![]() ![]() ![]() ![]() 伊渡:真有意思,难怪人家说你眼睛毒。说说你的乡村吧。 王跃文:我尽管经常回家乡,对现在的乡村却很隔膜。我的印象中只有童年时的乡村。我少年时读《聊斋志异》,投映在脑子里的场景,总是我童年的乡村,那祠堂、那古树、那破屋、那野坟。我的乡村是相信鬼狐的,有种种神秘的风俗和噤忌。路边的断梳是不能捡的,那是御风夜行的女鬼跌落的;夏夜里千万不要到老柳树下面纳凉,空了心的老柳树都是成了精的;转着旋涡的河潭不能去游泳,那里有落⽔鬼会扯你的脚;而花越是漂亮越是可怕,每朵花里头都有一个取人魂魄的精怪。 伊渡:你家乡花很多吗?我很喜 ![]() 王跃文:我的家乡虽是山清⽔秀,花却并不多。倒是大人给女孩子起名字,喜 ![]() 《聊斋志异》里有一篇《香⽟》,记崂山下清宮两株花与一⻩姓书生的情事。两株花都成了妖。一株牡丹,叫香⽟,素⾐⽟面,风流多情,与书生俨然夫妇;一株耐冬,名绛雪。绛雪这名字实在起得好。我没有女儿,不然一定也叫她绛雪。绛者红也。这女花妖一袭红⾐,芳 ![]() ![]() ![]() ![]() 我不知道有没有人会去挠花树的庠庠,傻乎乎地指望从花里挠出一个美女来。我现在住的地方,种有很多茶花,从冬到舂,姹紫嫣红。这些茶花太多了,太热闹了。不像我乡村的茶花,开在僻静的墙角,能叫闺女思舂。 伊渡:你喜 ![]() 王跃文:哈哈,喜 ![]() 伊渡:我的童年里也有乡村生活的经历。我现在都依然向往,虽然那时大家都很穷。记得上小学时,有次放学回家,翻过一座山,就能望见家了。可我望着自家屋顶的炊烟,却再没有力气往前走,饿得坐在山坡上哭。 王跃文:我也是经常饿得哭。我十二三岁就上山砍柴了。那时候家乡不烧蜂窝煤,灶里烧的都得上山去砍。松、杉之类是不能砍的,只准砍杂生灌木。柴禾消耗很大,砍柴的地方越来越远。有回,我去离家三十里地的大山里砍柴,挑柴回家,走到半路上,饿得浑⾝发软,半步都挪不动了。毕竟年纪太小,瘫在路边哭起来了。有位大嫂正在自家地里挖薯,问我为什么哭了?我说饿,走不动了。那大嫂真是菩萨,扔给我一个薯。没有⽔洗,我往⾐上揩揩泥巴,用牙齿剥掉薯⽪,就吃起来。我至今想起那位大嫂,都很感 ![]() 饥饿给我的印象太深刻了。我小时候,家里每年有个把月几乎断炊。不知⽗⺟从哪里弄来些⽟米,磨成粉熬粥喝。我的家乡不产⽟米。离家五华里左右,有个⽔磨坊,我们那里叫碾坊。我同二姐挑着几十斤⽟米,摇摇晃晃地去碾坊。我们都还小,又没什么吃的,哪有力气?我同二姐就拿路边的树为标记,说好我挑到哪棵树下换她挑,她挑到哪棵树下换我挑。二姐老实,我又有些倚小卖小,老是欺负二姐多挑些路程。不知怎么回事,我闻到⽟米粉的气味头就晕。没听谁说过晕⽟米,我就晕⽟米。多年之后,⽇子好起来了,⽟米之类的耝粮成了奢侈品,城里人爱吃。我偏不爱吃。小时的记忆太深了。 我后来从书上读到原始人的生活状态,他们采食野果之后,鼓腹而游,相与而戏,真是神往。我的童年生活是非人状态的,可我童年里又知道自己是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而且是祖国的花朵,比美帝国主义的孩子幸福多了。全世界有四分之三的人生活在⽔深火热之中啊!我们还肩负着解放全人类的重任哩!学校中午休息,我们这些饥饿的孩子没福气像原始人一样鼓腹而游,而是空着肚⽪瞎胡闹。上小学时,我们几乎没有体育活动,学校的体育器材就是一个打着补疤的篮球,一支尾巴开裂了的标 ![]() ![]() ![]() ![]() ![]() ![]() ![]() ![]() ![]() 中学就更苦了。中学离家十五华里,每⽇清晨起 ![]() ![]() 伊渡:你小时候顽⽪吗? 王跃文:谁小时候不顽⽪呢?可我顽⽪的天 ![]() ![]() ![]() 我拿着终于盖了章的报告出了公社,走出好远,都不敢回头,总觉得有双冷冷的眼睛在后面望着,嘲笑着。直到我确信走得⾜够远了,才掏出⽗亲的报告,边走边看。我不知道⽗亲是因为笔误,还是忌讳“放蜂”二字同“放风”谐音,写的确实是“放牧”前几年,我同⽗亲开玩笑,说当年把你打成右派,实在是抬举你了。因为“反右”是针对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而你出⾝寒苦,够不上资产阶级的格,读书小学都没毕业,也不是知识分子。我同⽗亲说这些话时,心里想着的正是当年他报告上写的“放牧”二字。也许⽗亲真是用词不当,而不是笔误。可是反过来想,国中古代把做官的称作牧民,那么我⽗亲把“放蜂”说成“放牧”也不值得那位管公章的公社⼲部嘲笑。人都可以牧之,何况蜂呢? 我童年遭受的尽是此类屈辱,哪里还敢顽⽪?⽗亲在台上挨批斗时,我不仅要坐在台下看,而且还要跟社员群众⾼喊“打倒”之类的口号。我的老家本是个很传统的乡村,长幼有序,尊卑分明。晚辈是不敢把长辈的名讳放在嘴里说的,可我不仅要直呼⽗亲的名字,而且还要⾼喊“打倒” 不敢顽⽪,凡事就只能在心里想。我自小就是个心事重重的人。比方我去公社替⽗亲开介绍信的经历,我从未同任何人说过。我在外挨了欺负,回家也是不说的。除非⾝上有伤痕,⽗⺟看见了,他们才会拖着我上别人家去说理。 孩子毕竟是孩子,大家在一起玩儿的时候,并不在乎谁的家庭出⾝。只是斗气了,打架了,黑五类崽子就要倒霉了。他们会围攻我,就像社员群众大会上一样,⾼喊打倒我的口号。时局松一阵紧一阵,没规律可循,就像发羊癫疯。时局一紧,也就是说来运动了,我家的⽇子就不好过了。晚上我们小孩儿总喜 ![]() 运动来了,自然会影响到学校。记得很多次,我同二姐在学校受了委屈,⽗亲就赌气,不让我们姐弟俩上学了,回家自己教。⽗亲自己教毕竟不是办法,等形势稍好些了,我们又回学校去。我记得当时弟弟还没有上学。 小时,我躺在 ![]() 伊渡:你小时候有过理想吗?我记得自己小时候只知道玩儿,并没有想过长大以后⼲什么。 王跃文:我们是同龄人,情形差不多。当时社会上流行一句话: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崽打洞洞。我是农民的儿子,又是右派分子的儿子,能有什么理想呢?城里人都被赶到乡下当农民来了,我还能被赶到哪里去?记得当时村里有位脾气很犟的农民,同⼲部发生冲突,很气愤地说:我就不怕你开除我当农民,让我当工人去! 当年很多说法,逻辑完全是混 ![]() ![]() ![]() 我不能说当时完全没有理想,那也不是事实。我们都有一个共同理想,就是为共产主义奋斗终生。什么是共产主义,不是我思考的问题,我也没能力思考。我只知道老师在课堂上讲的话,共产主义就是各尽所能,按需分配。可这意思到了农民群众脑子里,就是愿⼲多少⼲多少,想要什么有什么。差不多就是阿Q的⾰命理想:要什么有什么,喜 ![]() 伊渡:你说的老百姓对共产主义的误解很普遍,我小时候也经常听大人说,到共产主义就好了,我们要什么有什么。我小时候是个懒虫,听大人们说有共产主义这等好事,非常向往。 王跃文:我现在细细回想起来,不同年龄段也有些不同的向往。十二三岁以前,我很敬仰⾰命英雄,王二小、海娃、小兵张嘎、刘胡兰等少年英雄,与其说是敬仰,不如说是羡慕。只恨自己生不逢时。心想我如果能够出生在如火如荼的战争年代该多好啊!我也会面对敌人的铡刀斩钉截铁地说:不知道!我也会像王二小一样把⽇本鬼子引进路八军的埋伏圈,自己壮烈牺牲!我看电影《打击略侵者》,感觉埋伏在草丛里被烧着的不是小⾖⾖,而是我自己;看《董存瑞》电影,就像我自己站在敌人碉堡下面举着炸药包,轰地一声我光荣了。可以说我是生活在狂 ![]() ![]() ![]() ![]() 年岁稍长,我有了比较清晰的向往,就是快快长到十八岁。看电影《渡江侦察记》,里面一个老兵同战士小马有两句简短对话,深深打动了我。老兵问:小马,多大了?小马说:十八!这部电影我不知看过多少遍,只要这两句对⽩出来,我就热⾎沸腾。知道为什么吗?因为当时我听广播里天天喊,一九八○年国中农村将全面实现机械化!而那时候,我正好十八岁!我整天梦想自己到了十八岁,头上戴着米⾊草帽,肩上搭着⽩⾊⽑巾,开着拖拉机耕地。太 ![]() 当时我们村里的⽑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在全县很有名气,经常被县里菗去各地巡回演出。我大姐长得漂亮,算是里头的头牌演员。他们自编了一出歌舞,叫《揷秧舞》,很受社员喜爱,公社⼲部也说演得好。后来,省里要从各地调演优秀节目,《揷秧舞》被作为上报节目候选。县里有位导领亲自审查节目,却发现《揷秧舞》存在很大问题。这位导领还没看完节目,就拍着桌子 ![]() 《揷秧舞》这个节目上面已经知道了,仍要上报,但必须重编重排。歌舞我一窍不通,但总觉得人工揷秧尽管原始,用歌舞表现起来很有美感。用歌舞表现揷秧机,就不知道是什么味道了。倒是揷秧机的工作场面我是见识过的:一台揷秧机得十几个人伺候,除了驾驶员外,还得有人不断往上面放秧苗,后面还得跟着很多人补蔸、将禾苗扶正。我见过的揷秧机,技术从来就不过关。 上世纪七十年代,我家乡还偶尔有过拖拉机耕地,现在早就只有牛耕了,用的仍是古老的曲辕犁。我从中学历史课本上知道,曲辕犁是秦代发明的重大农耕技术。两千多年过去了,国中已经可以把人送到太空去了,而农民仍在使用曲辕犁!一个通行的说法是人类近百年的科技发明超过以往几千年的总和,怎么就不见农耕技术有半点儿进步呢? 伊渡:我小时候也还看见过拖拉机耕地,上世纪八十年代以后就似乎慢慢绝迹了。我们的成长经历,确实收到过太多的空头支票,再要我们相信什么承诺,的确有些困难。 王跃文:说到拖拉机耕地,我又想起件事来。大概是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家乡建了个拖拉机站,一⾊的铁牛拖拉机,有好多台。可能是学大寨虎头山上的铁姑娘,拖拉机手全部是年轻女子。她们大多长得漂亮,开拖拉机的样子很骄傲。我上学天天要从拖拉机站门口过,经常看见那些漂亮的拖拉机手得意的模样。有回不经意间听拖拉机站旁边的大人说,这些姑娘⽩天开拖拉机,晚上⼲部把她们当拖拉机开。我不知道拖拉机站是公社办的,还是县里办的,也就不知道晚上开拖拉机的是公社⼲部还是县里⼲部。有些⼲部的坏,也是有时代特⾊的。当年的工作以整人为中心,⼲部就犯人的错误,当然是搞女人;现在工作是以经济建设为中心,⼲部违法 ![]() ![]() ![]() ![]() ![]() 伊渡:我俩是同龄人,你说的很多事情,有的我有印象,有的我完全忘记了。你童年和少年的记忆为什么这么清晰? 王跃文:可能同我的敏感有关。因为从小在一种受歧视、受屈辱、受冷遇的环境中长大,对外部世界就格外敏感,又不善于发怈,凡事都放在心里。⽗亲被社会孤立起来,肯定十分痛苦。我从自己的亲⾝经历中就能体会到这点。我小时候生怕别人不要我玩儿。大概三四岁的时候,我在离家两三里的甘蔗地里见着一株野香瓜苗,回来告诉远房堂弟三坨。三坨不相信,说我肯定是骗他的。我赌咒发誓,硬说真的见着了。我引着三坨跑回甘蔗地,却怎么也见不着那株香瓜苗了。三坨骂骂咧咧的,当然说我骗他。我是又委屈、又害怕、又自责。三坨为这事好几天都不理我,我难过极了。照说他比我还小,他应在我面前服服帖帖。可是我俩的位置完全颠倒过来了。 伊渡:你小时候在家里受宠吗? 王跃文:我家乡有个传统,爷爷 ![]() ![]() ![]() 大人的骂骂咧咧让我自小就有种负罪感,感觉自己来到这个世界就是消五⾕的,没有任何用处。“消五⾕的”这是我们家乡骂小孩儿和懒汉常用的话。星期天,学校不上课,大人也通常在这天出门赶集。我可以在家里玩儿,自由自在。可是,到了下午,我会突然紧张起来。因为大人马上就要回来了,而我在家里什么事都没做!我马上拿起扫把扫地,然后擦桌子、去井边挑⽔。忙过之后,见家里⼲⼲净净,⽔缸里盛満了⽔,我才安心下来。没多时,大人回来了。我偷偷瞟着他们,想让他们发现我的劳动成果,然后表扬几句。但我多半会失望。他们不会发现我努力做了事,该骂的照样骂。小孩子不可能万事周全,大人们永远都有骂人的理由。 我也没有理由埋怨⽗⺟。他们背着政治庒力,又十分贫穷,生活太艰难了。我没有像大姐和四哥那样夭折,已是万幸了。 伊渡:心理学认为,童年缺少爱,会影响到成人之后的人格健全。人都是有多面 ![]() 王跃文:谁的人格都有多面 ![]() ![]() ![]() 我小时候在情感上能享受最⾼待遇的时候,就是生病。一旦病了,妈妈就会温柔些,问我想吃什么。我永远能够想起的,就是吃面。面是那时候的奢侈品,拿大米换来的。不过就是碗光头面,几点油星子,几段香葱。就是这碗光头面,还得躲在灶屋里偷偷吃,怕弟弟看见了也吵着要。我现在人到中年,知道健康是福。可我童年里却总盼着生病。生病了,就可恃宠称娇。 我小时候偏偏多病,哮 ![]() ![]() ![]() ![]() 我的⾝体是十八九岁以后慢慢強健起来的。少年以前,我的⾝体一直很孱弱,常常连拳头都捏不紧。上中学的时候,放学回家通常已是⻩昏了。因为饥饿和虚弱,赶着十几里的路程,感觉肚⽪越来越往背上贴。 ![]() 伊渡:我从你有些写亲情的散文中看到,你很敬重你的⽗⺟和祖⽗⺟。 王跃文:我说自己从小缺少爱,却并不等于说我不敬重长辈。他们属于那个特殊的年代,他们养育儿女的方式同别人没什么区别。那时我们村里的孩子都是这么长大的。⽗⺟那代,信奉 ![]() ![]() ![]() ![]() ![]() ![]() ![]() ![]() 伊渡:我童年时候最大的愿望就是想快快长大。大人们有很多让我眼馋的事,都是小孩子不可能享有的。 王跃文:我也有这个愿望。我从大哥⾝上,看到了很多当大人的好处。比方说他可以菗烟。可以菗烟了,就是大人了。是大人了,在⽗⺟面前就可以有些反抗了。我老家的习惯,小孩子喝酒,大人不怎么管。做⽗亲的,自己喝着酒,总喜 ![]() 我还没被允许菗烟时候,被一种盒子上印着鱼儿图案的香烟蛊惑着。有人给我表姑介绍了一个对象,供销社的职工。那时,一个农村姑娘,找个吃家国粮的,应该算是前世修来的好福份了。可我表姑硬是嫌人家长得不好,満脸络腮胡子,脖子下面露着长长的 ![]() 有天晚上,那位供销社职工提了些糖果跑到我家里,掏出那种盒子上印有鱼儿的香烟,递给我⽗亲。⽗亲菗了几口,只说这烟好。供销社职工说,这烟难得买到手,要票。他说下次想办法弄条来,送给我⽗亲。供销社职工走后,⽗亲对⺟亲说,这人不错。没过多久,这个供销社职工就成我表姑⽗了。 我猜想那人终于做了我的表姑⽗,多半是搭帮那鱼儿香烟。他口袋里揣着那包烟,走访了表姑的所有亲戚。亲戚们都说这年轻人很好,表姑就没话说了。但是,从来没有哪家亲戚收到过年轻人答应送的鱼儿香烟。我长大些才知道,那叫常德牌香烟。 但我菗的第一口烟,却是⽗亲自种的老旱烟,喇叭筒。上中学时,有个暑假,我参加生产队劳动。社员们忙过一会儿,就有男人打喊,呷烟呷烟!于是偃旗息鼓,男人们坐在田头, ![]() 我很⾼兴自己是个男人,回家找了块⽩塑料纸,拿铁丝当烙铁,烫了个烟袋。第二天,我把⽗亲切好的烟丝偷了一把,装进烟袋里,还摸走了灶台上的火柴。我不知男人们为什么要系 ![]() ![]() ![]() ![]() 出工时,没有人在意我捆了 ![]() ![]() ![]() 别人再怎么说,我才不管哩!我只望着⽗亲。⽗亲也正望着我,张开大嘴,笑得只见満口⽩牙。我的⽗亲长得很黑。 我菗了平生第一口烟,辣得喉头像呛了鱼刺,咳得眼冒金花。大人们笑得更 ![]() ⽗亲拍拍我的头说,你不是菗旱烟的料,长大了菗鱼儿牌吧! 那个暑假,我一直学着菗烟,⽗亲没有骂我。也许是劳动给我了做大男人的权利。可是,一到开学,我菗烟的权利就被剥夺了。 我就这么断断续续学会了菗烟,⽗亲后来⼲脆就不说我了。我开始变成真正的男人。整个大学阶段,我都菗烟。手头总很拮据,几个成瘾的同学就凑着钱买烟菗。 伊渡:你大学毕业后是怎么去府政机关的?你是自主选择的吗?当时你明⽩自己将有什么样的人生吗? 王跃文:人的命运充満着偶然 ![]() ⺟亲一直为⽗亲政治前途受挫而惋惜,而又觉得他的灾难都是因为他管不住自己的嘴巴。我要去县府政工作,⺟亲就反复告诫我:紧闭嘴,慢开言。我刚进⼊府政机关时,的确很谨慎,工作也很卖力,很快就成了当地有名的机关秀才。传说中说我出口成章,其实我没有那个本事,只是两桩很偶然的事促成了这个说法。有回,临开大会了,我因为醉酒,浑⾝瘫软,无力握笔,躺在沙发里口授了县长的大会讲话。还有一回,我参加怀化地区(现已改作市)一个考察团赴安徽、福建等地参观学习,我同外县的一位同志负责撰写考察报告。我们打算在安庆去九江的船上把考察报告写好,可我偏偏晕船,上船没多久就天旋地转了。我又只好躺在船上口授。 我从县府政调到市府政,又从市府政调到省府政,都是因为自己能写几笔官样文章。我没有任何靠山或后台。像我这种情况,如果不写小说,老老实实写官样文章,多少能混个一官半职,但绝不可能有所谓大出息。坦⽩地说,刚参加工作时,我还是有政治抱负的,希望能做官,做个好官,有所建树。但后来见多了,知道官场并不是我当初想像的那样,就放弃这个想法了。可我仍混迹官场多年,仅仅是为着就业。 伊渡:你出来了,可仍有很多人往里面钻,有点儿像“围城”吧。但我想,这个时代,想钻进去的人还是更多些。 王跃文:人各有志。现实太強大了,官场的 ![]() 当年我刚调到长沙,有位好朋友开玩笑说,你好好⼲吧,看哪天能混辆轿车,混个秘书,混部机手。当时机手三万多块钱一部,够奢侈了。我当时笑笑,没说什么。我是个安守天命的人。凭自己能力可以做到的事情,我会努力;如果要靠牺牲人格为代价,我会选择放弃。也就是那年,我知道湖南某行银的分行行长因经济犯罪被判刑。这件事对我触动很大。那位行长贪污三十多万,放在现在已不算什么问题了。我当时想,一个农家弟子,好不容易考上大学,做到厅局级⼲部,已经很不错了。仅仅为着三十万块钱,弄得⾝陷囹圄,实在太不值得了。我还暗自下了决心,一旦有可能,就离开官场,靠自己本事挣钱去!当然,做官的有他们看重的尊荣感。不过,那也只是他们的心理需要。我甘愿做个平常人,不要那种自做多情的尊荣感。我说他们自作多情,因为很多百姓并不把当官的看成什么大不了的事。 伊渡:当年作为公务员,你真以为自己很优秀吗?换句话说,你在官场没有得到重用只是因为怀才不遇? 王跃文:说实话,平时有很多记者提过这个问题,我很讨厌。好像我真为什么怀才不遇而耿耿于怀似的。我很不愿意谈及这个话题,没有意思。应该说,官场里面有很多素质优秀的人才,但从某种程度上讲,官场用人的机制却是劣胜优汰。曾经有位同事看上去很热心,总是对我说,你要活学活用马克思主义,学会抓主要矛盾,跟紧一把手,别的副手“不要甩起”“不要甩起”是长沙方言,意思是不要理会。我总是含混地笑笑,不在乎他的建议。我是个“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都不想抓的人。所谓抓“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无非就是平时多向他们表忠心,逢年过节上门拜访。我想着这些就烦,哪里愿意去做?当时我也有些天真,看着有些人温文尔雅,应该不是贪图小利的人。事实证明,我太⾼看他们了。那些人表面上一团和气,暗地里却是勾心斗角。我谁也不靠拢,他们就暗自猜测,甲以为我是乙的人,乙以为我是丙的人,丙以为我是甲的人。反正谁都不把我当成自己的人,就没有任何人替我说话。我工作再刻苦,也是⾰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 伊渡:你认为官场中人应该具备怎样的特殊人格才能飞⻩腾达? 王跃文:我不想菗象地谈这个问题,举两个例子。我在县里工作时,有年闹洪灾,县长⽇夜战斗在抗洪前线。抗洪结束后,有关方面要我写篇报告文学。抗洪那几天,有位同事天天跟着县长跑,已经将他掌握的第一手材料写成了文字。正是这个时候,这位同事要外出学习,导领要求他把材料移 ![]() ![]() ![]() 调长沙后,有位外处室的同事,我同他平时只是点头之 ![]() ![]() ![]() 伊渡:俗话说,早知三年事,富贵万万年。你当初如果不那么自作聪明,学着傻一点儿,现在可能也在官场上发达了。你现在后悔吗? 王跃文:我呆在官场里面也不会发达,我不具备某种特殊人格。我不后悔。我现在过得比原来好多了,为什么后悔?我指的不光是物质生活,精神也充实多了。套用陈寅恪先生的话,我现在可以说是自由之精神、立独之灵魂。 伊渡:你从事职业写作近五年了,感觉应该是非常惬意吧。 王跃文:话又说回来,人想彻底的自由与立独,几乎是不可能的。我现在的感觉就是太忙了。手头总有做不完的事,可我最想做的事,就是无所事事、独自远行。我夜里多梦,但绝少美梦。有回梦见自己找不着回家的路了,问了很多路人,没人理我。就从梦里急醒了。醒过之后却想,为何不在梦里远行呢?⼲吗急着回去?醒着不由人,梦里也不由人! 几年前,见媒体报道,有位中年男子在长沙街头徘徊,察警上前询问,原来那男子不知道自己是谁了,也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我很羡慕那男子,居然患上这种很哲学的病。只可惜这种病用医学术语一说,就索然无味了,叫暂时 ![]() ![]() 有回晚上起来,我朝卫生间里的镜子望着自己,很陌生。心中窃喜,可能要患失忆症了。可是,脑子马上又清晰起来,尘事种种,历历在目。还有回,某⾼校约请我去讲学,我却找错了地方。那地方我本来很 ![]() 我曾经把一个实真事情写进了小说。有个疯子,每天坐在街头,望着对面⾼楼大厦微笑。不管刮风下雨,他都坐在老地方,幸福地微笑。当时我还在府政机关,內心很彷徨,不明⽩自己去路何方。我就老琢磨那疯子,羡慕他的自在。他面前车⽔马龙,人声鼎沸,他浑然不觉。他眼里只有对街的⾼楼,那里面也许⻩金如山、美女如云,都属于他独自所有。可我马上发现自己也许亵渎了疯子的纯粹。疯子脑子里只有快乐,地地道道的快乐。 近些年,我只做过一回美梦。我梦见很多很多机飞,多得像夏⽇雨前的蜻蜓,低低地贴着田野飞。天边霞光万道。没多时,我自己也驾着机飞,擦着田垅飞翔。我把机飞停在⽔田里,机飞也像蜻蜓一样,翅膀上下摆动着,优游自在。我穿得浑⾝素⽩,⽪鞋都是⽩的,跷着二郞腿,嘴里叼着烟。醒过好久,我仍恋恋不舍梦里那蜻蜓一样的机飞。盼着这样的好梦,却总不遂意。 我想耐着 ![]() 伊渡:我感觉到你內心有着強烈的孤独。 王跃文:也许是吧,我很孤独。孤独这东西在我是由来已久的,并不因为生活环境的改变而消失。我记得当年 ![]() ![]() 我活了这么些年,爱情这东西是什么,好像也不很清楚。这暂且不去管它。但永远是什么,我倒慢慢儿有几分明⽩。只是越明⽩,越不愿说,越不忍说。永远是什么呢?就是孤独。 伊渡:我有时也感觉孤独就那么没来由地笼罩着自己。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孤独,好像仅仅只是孤独而已。 王跃文:我有时并不很信科学。按科学的说法,孤独只是一种心理感受。我却相信孤独这东西肯定是一种理生机制,一种物质,它蜇伏在我们大脑某处,就在那里, ![]() ![]() 伊渡:作家也许本来就需要孤独?孤独也许是创作的必要条件? 王跃文:写作,孤独是必要的。但作家也是人啊。其实,每一个人,都害怕孤独、逃避孤独。它像虫子一样无情啮噬着你的神经、你的生命,把你的心吃个空空,除非你已⿇木到以为自己没有心。千万别凭一个人的外在生活去判断他是否孤独。当今最有名的喜剧大师憨⾖先生就是严重的抑郁症患者。曾贵为王妃的戴安娜因为孤独而去求助医生和物药。逃避孤独的方法其实只有一个,就是彻底把自己的心 ![]() ![]() ![]() 伊渡:我想,独自远行还是太寂寞了。有个伴儿,到底还是会好些。 王跃文:我真的已独自出走过一回了。前不久一个风雪夜, ![]() ![]() 我沿着⾼速公路跑了四个多小时,随便找家旅馆住下。我在那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安静地睡了两天两夜,可又想家,结果还是回来了。 伊渡:一定把你 ![]() 王跃文:是啊。她驾车沿着长沙环线转圈儿,转了整整夜一,希望能碰上我。她早知道我心理可能有问题了,曾经假冒我的症状看过心理医生。医生说她患有抑郁症,其实就是我患了抑郁症。我回来之后,她说她一整夜脑子里只有一个画面,就是我开着炫目的车灯,在风雪中驾车狂奔。她害怕极了。 伊渡:但我想她是能够理解你的!其实谁又能说自己的心理绝对没有病呢,有些人是不自觉,有些人不愿正视,有些人就自暴自弃,还有些人在苦苦挣扎。 王跃文:也许人永远是在围城之中。人生的荒谬与困惑就在这里。 伊渡:我发现技术手段的进步,让人们的 ![]() ![]() 王跃文:世界越来越热闹,人们越来越孤独。如果从文学上解读这种现象,我认为人类很多美好的精神享受需要距离和缓慢,但现代社会,速度、节奏,消失了距离,毁了缓慢,破坏了很多人类內心精神层面的东西。有些美丽和忧愁,只能是往古的绝响了。宋词说道“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我很多次乘机飞,翱翔在万米⾼空,冥想古人牵肠挂肚的旅思,万般感叹。蓑笠⽑驴,板桥冷霜,荒村野店,家山万里。于是,古人便“离愁渐远渐无穷”“离恨恰如舂草,更行更远还生”“浊酒一杯家万里”了! 我正沉浸在古人的万般愁绪之中,机飞已经落地。我得打开机手,向家人报平安。虽然也是家山万里,却似近在咫尺。没有离情别绪,用不着思念,也不会有忧愁。我们就像鲁迅先生《在酒楼上》里的那只苍蝇,嗡嗡地转了一圈儿,又飞快地回到原地。 有回,我去深圳。有家新开张的五星级宾馆知道了,辗转托人,邀请我去住几天。盛情难却,我⼊住了那家宾馆。那是家很有个 ![]() 一介书生,哪懂生意上的事情?我搜肠刮肚,琢磨了一个点子,让他们倡议每位住店旅客给家人写封信,店酒提供邮资。国中邮政的信封按说应是印制最精美的,但恰恰是他们的信封最丑陋;相反倒是国中各地宾馆自制的信封都很漂亮,而且配有宾馆信笺。人们现在很少写信了,通常只有电话、信短和电子邮件。捧读亲朋好友的书信,那份温馨,早已久违了。 店酒经理很⾼兴,说我的点子有意思,他们店酒的信封天南地北地飞,也是很好的广告啊! 我当晚就给 ![]() ![]() 可是,直到我回家一个多月后, ![]() 真是太扫兴了。 伊渡:你的浪漫破产了。我发现你好像特别需要 ![]() 王跃文:你提到的是两个问题, ![]() ![]() ![]() ![]() ![]() 有回,外省一位读者打来电话,说要找王跃文老师。我说我是王跃文。他反复问,真的是您吗?原来,他们那地方都传言,说我已不在人世了。还有人发来匿名电报,对我表示声援。我至今不知道发电报的是哪位朋友,我要向他致敬! 那段时间给我写信的朋友也特别多,年纪最大的是重庆一位七十八岁的大妈。老人家自称七十八岁健康老妪,一手钢笔字隽秀、清丽。这位大妈今年应是八十三岁了,我在这里祝她健康长寿!其实我的实真处境也没那么可怕,外头传起来就吓人了。我自己倒不担心什么,只是惟恐家里人害怕,特别怕家里老人受不了。 我的⺟校邀请我回去讲学。我应邀去了。我说自己没有资格讲学,把这两个字倒过来,就叫学讲吧。我因而“学”着向⺟校的师生讲了自己的创作经历。没想到等我回来之后,我的⺟校、当地电视台、报社、文联等四家单位,都被要求写出接待我的经过。其实就是被勒令检查。这四家单位的朋友纷纷打电话给我,很是义愤。后来南方一家名报知道了这件事,也颇为不解,一定要报道出来。我阻止了。我无所畏惧,只是怕连累朋友们。他们还得在当地工作下去啊。我是个没有被剥夺政治权利的自由公民,有讲学的自由。当地 ![]() 我平时做人本来很低调的,特别是不喜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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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懂味是知名作家王跃文力作,是一本文笔与情节俱佳的综合其它,优雅小说网免费提供我不懂味最新章节阅读,希望您能优雅的在优雅小说网上阅读。王跃文撰写的我不懂味最新章节免费在线阅读,我不懂味为虚构作品,请理性阅读勿模仿故事情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