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优雅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2010 作者:王小波 | 书号:39613 时间:2017/9/6 字数:1254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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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老大哥 每天早上,王二都要在 ![]() ![]() ![]() ![]() ![]() ![]() 2010年我住在北戴河,住在一片柴油燃烧的烟云之下。冬天的太 ![]() 有关数盲症,我还知道这样一些事;它只在壮年男子⾝上发作,而且患这种病的人都是做技术工作的。官方对它的解释是:这是一种职业病,是过度劳累造成的,所以数盲症患者总能得到很好的待遇。这一点叫人垂涎 ![]() ![]() 现在要说明的是,北戴河是华北一座新兴的科技城市,它之所以是科技城市,是因为技术部设在这里。王二是技术部的老大哥,也就是常务副部长。这是未患数盲症的人所能担任的最⾼职务,是一种类似工头的角⾊。有时他把自己叫做“王二”有时把自己叫做“我”;但从来不把自己叫做“老大哥”这个称呼是专供别人使用的。 我总是从反面理解世界。早上起来时,我数数,同时也是把灵魂注⼊了⾁体。我爬起来,从侧屋里推出摩托车,从山上驶下来,驶到一片黑烟和噪声里去。这种声音和黑烟是从过往车辆上安着的柴油机上噴出来的,黑烟散发着一种燃烧卫生球的气味,而噪声和你的脑子发生共振。这种情形可惜以往那些描写地狱的诗人——比方说但丁——没有见过,所以他们的诗显得想象力不够。 只要你到了大街上, ![]() ![]() ![]() ![]() ![]() ![]() 2 每个当了老大哥的人,都有这样一种特殊的品行,就拿我来说,有时候我就是我,有时候是王二,他是一个随时随地就在眼前的四十八岁的男人。在后一种情况下“我”却不知到哪里去了。小徐没有摩托车,必须有人去接他上班。好吧,王二就在眼前,那么王二就去接他吧——这时 ![]() ![]() 责任心过重常常使我大受伤害,每次部里有人失踪了,我都到处去找:去安公局,去医院,甚至低声下气去问保安(他们对裁员不友好,摩托车在他们门前停片刻,车胎就会瘪)。到处都找不到之后,坐在技术部里长吁短叹道:假如某某能回来,咱们就开party庆祝——我贡献一百美元。同事们说;算了吧老大哥,这小子准是得了数盲症。但我不爱听这话。我从来不相信哪个某某会得救盲症。结果他真的就得了数盲症。每次发生了这种事,我都有被欺骗、遭遗弃的感觉,一庇股坐在凳子上,叫道:给我拿救心丹来! 其实我 ![]() ![]() ![]() 二十年前我来过北戴河,达地方东西两端各有一座小山,山上树木葱茏,中间是一片马鞍形的地带,有海滩,海滩背后的山坡上树林里面是一些别墅——一些优雅的小房子。现在海滩的情形是这样的:海滩背后没有了树,那些别墅还在那里,但都大大地变了样。所有的门窗都不见了,换上了草帘子、包装箱上拆下的木板、瓦楞纸箱,里面住着施工队、保安员、小商小贩,总之,各种进城打工的人,门窗都被他们运回家去了。他们在院子里用砖头垒起了一些类似猪圈的东西,那是他们的厕所。烟囱里冒出漆黑的烟,因为烧着废轮胎。海滩上一片污黑,全被⽪油污染了。海面上漂満了塑料袋,⽩花花的看不到海⽔。废轮胎、废油、塑料袋我们大量地拥有,而且全世界正源源不断地往这里送。简言之,海滩变成了一片黑烟和废油的沼泽地,如果山上很脏的话,这里就是个粪坑。而小徐却偏愿意住在这里——这就是说,我不得不过下来接他。假如不是这样,我情愿永远不上这里来。出于过去的职业训练,我见了丑陋的东西就难受。 技术部的房子在东山边上,三面环有走廊,这说明这座房子有年头了,过去是某位达官贵人的避暑别墅。前几年站在走廊上可以望见大海,现在在刮大风的⽇子里还可以看见,在其他的⽇子里只能看到一片黑烟。走廊用玻璃窗封上了,这些玻璃原来是无⾊的,现在变成了茶⾊。这些变化的原因当然是柴油机冒出的黑烟,现在这所房子顶上有一 ![]() ![]() 王二来上班的时候,已经是最后一个。他从摩托车座位下面的工具箱里拿出一个塑料⽔箱,走进那间房子,有一个大号的洋铁壶放在小小的门厅里,旁边放了一个量杯,王二从⽔箱里量出一升⽔,倒进⽔壶里,然后旋紧盖子,把⽔箱放到一个架子上——那上面已经故了四十多个⽔箱,每个⽔箱上都有一块橡⽪膏,写着名字。然后他脫掉大⾐,走到⽔池子前面,拧开⽔管子,里面就流出一种棕⾊的流体——这种东西被叫做自来⽔。王二从⽔池边拿起一条试纸试了,发现它是中 ![]() ![]() ![]() 因为每人每天只有五公升的饮⽔,所以烧茶的开⽔都要大家平摊。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当然想利用一下自来⽔——这种⽔是直接从河里菗上来的,没有经过处理——就算不能达到饮用的标准,能澡洗也成。有时候它是咸的,这不要紧,因为不管怎么说,它总比海⽔谈,甚至可以考虑用电渗析。有时含酸,有时含碱,这可以用碱或酸来中和。有时候⽔里含有大量的苯、废油,多到可以用离心机分离出来当燃料,有时候又什么都不含。有时它是红的,有时它是绿的,有时是⻩的——⽔管里竟会流出屎汤子——这就要看上游的小工厂往河里倒什么了。有时候他们倒酸,有时倒碱,有时倒有机毒物,有时倒大粪。要净化这种⽔,就要造出一个无所不能的净化系统,能从酸、碱、有机毒物甚至屎里提取饮用⽔。这对于科班出⾝的工程师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更何况我们四十一个人里有四十个是半路出家。除此之外,还有两个办法可以解决澡洗问题,其一是在夏天到海里去游泳,上岸后用砂子把⾝上的柴油渍擦去,然后用⽑巾蘸饮⽔擦,因为柴油渍总不能擦得很⼲净,故而洗了以后像匹梅花鹿;另一个办法是在冬天用蒸馏⽔来澡洗——我们有利用荣油机废热制蒸馏⽔的设备。蒸馏⽔虽然无⾊透明,但也不⼲净。洗这种澡鼻子一定要灵,闻见汽油味不要大惊小怪;酚味也不坏,这是一种消毒刑;闻见 ![]() 我到现在还在设计净⽔器,一想就是七八个小时,把脑子都想疼了。一种可能是我终于造出了巧夺天工的净⽔器,从此可以得到无限的⼲净⽔,这当然美妙无比。但我也知道遥遥无期。另一种可能是我没有造出这样的净⽔器就死掉了,死了就不再需要⽔,问题也解决了;但也是遥遥无期。最好的一种可能 ![]() 3 王二坐在绘图桌前的⾼脚凳上,手里拿了一把飞鱼形的刀子在削铅笔。那刀子有一斤多重,本⾝是一件工艺品,除了削铅笔,还可以用来削苹果、切菜、杀人。现在的每一把刀子都是这样笨重,这是因为每把刀子都是铸铁做的,虽然是优质的球墨铸铁,但毕竟不像钢材那样可以做得轻巧。他在考虑图板上的柴油机时,心里想的也全是球墨铸铁,不到万不得已,不能考虑像金子一样贵重的进口钢材。除此之外,钢是危险品,要特批,报告打上去,一年也批不回来。在这种情况下,当然只能设计出些耝笨、低效的东西,这是可以原谅的。只不过他的设计比合理的耝笨还要耝笨,比合理的低效还要低效,这就是不能原谅的了。他只能在另一个领域施展想象力;把柴油机做成巧夺天工的形状,有些像老虎,有些像鲤鱼,有些什么都不像,但是看上去尚属顺眼。不管做成什么样子,耝笨和低效都不能改变,而且像这样稀奇古怪的东西 ![]() 有一件事我们尚未提到,就是王二和他技术部的绝大多数同仁一祥,虽然现在做着技术工作,但是他们的生活并不是在工学院里开始的。王二本人从工艺美术学院毕业,同事则来自音乐学院、美术学院、中文系、哲学系、歌剧院等等;是一锅偏向艺术和人文学科的大杂烩,但是这锅杂烩在这一点上是一致的:每个人的档案里,在最后学历一条上,都有“速校二年”一条。这是因为随着数盲症的蔓延,所有未患这种病的人都有义务改行,到“速成学校”突击学习技术学科,然后走上新的岗位。还有一个奇怪的现象,就是原来的工程师患起数盲症来很快,改行的工程师却比较耐久。他们是科技精英,虽然假如没有数盲症这件事的话就够不上精英,只能叫做蹩脚货。就以我自己来说,就曾找导领谈过多次,说明自己在速校把数学老师气得吐⾎的事实。导领上听了以后只给了这样的指示:加強业务学习——⽔平低是好事,还有提⾼的余地,所以我们不怕⽔平低。我说我快五十了,没法提⾼。他却说五十很年轻。我问多少岁不年轻,他说是二十,同时伸出三个指头,几乎把我气死。和数盲辩理行不通。顺便说一句,数学老师吐⾎是真的,但他有三期肺痨;而且不是气的,而是笑的。上课时他讲不动了,就让大家讲故事。我讲了个下流笑话,他吐了⾎,后来就死掉了。 除了这技术部里坐着一些蹩脚货,还有一些更蹩脚的在钢铁厂里,指挥冶炼球墨铸铁,另一些在炼油厂指挥炼劣质柴油,所到之处都是一团糟,但是离了他们也不行。不管怎么说,王二在这群人里还算出类拨萃。他削好了铅笔,忽然大厅里响起了小号声,还有一个庒倒卡罗索的雄浑嗓音领唱道:“Happybirthdaytoyou!”他在一片 ![]() ![]() 有关艺术家改行的事,还可以补充几句,我们改行后,原来的位子就被数盲同志们接替了。所以现在简直没有可以看得进去的小说、念得上嘴的诗歌、看得⼊眼的画;没有一段音乐不走调,假如它原来有调的话。与此同时,艺术家的待遇也提⾼到了令人垂涎 ![]() ![]() 4 我有个哥哥,已经六十多岁了,现在住在国美。1970年左右,他在乡下当过知青。我那时只有七八岁,也知道他当时苦得很,因为每次回家来,他都像只猪一样能吃。他告诉我,他坐车不用买票,而且表演给我看。有一回被售票员逮住,他就说:老于是知青!售票员大姐听了连忙说:我弟弟也是知青。就把他放了。他还告诉我说,他们在乡下很快活,成天偷 ![]() ![]() 我简直想患数盲症,主要是因为现在的工作不能胜任。今天早上搞电力的小赵递给我一张纸,说道:对不起老大哥,遇到了问题。我拿起来一看,是道偏微分方程。我就知道这一点,别的一概不知。我举起手来说;大家把手上的事放一放,开会了。于是我们这些前演奏家、前男⾼音、过去的美术编辑、摄影记者等等,搬着凳子围成个圈子,面对着黑板上的微分方程,各自发表宏论。假如此时姓徐的不在,那也好些。他在场只会增加我们的痛苦。我说过,我们这间屋子里的人几乎都是蹩脚货,这孙子是个例外。他是个工科硕士(很多年以前得的学位),像这种人不是发了数盲症,就是到了国外,这孙子又是个例外。他听了某些人的意见,面露微笑。听了另一些人的意见,捧腹大笑。听了我的意见之后,站在椅子牚上,双手掩住肚子,状如孕怀的⺟猴,在那里扭来扭去。坐在他旁边的人想把他拖出去。他拼命地挣扎道:让我听听嘛!一个月就这么点乐子…这使大家的面子都挂不住了。大胖子男⾼音跳起来引吭⾼歌,还有人吹喇叭给他伴奏。在音乐的伴奏下,有些人动手拧他——怀着艺术家那种行业 ![]() ![]() ![]() 不光数学是我们的痛脚,还有各种力学、热力学、化学、电工学等等。事实上,我们的痛脚包括了一切科学部门。我知道国美有个《天才科学家》杂志(这个天才当然是带引号的),专门刊载我们的这些发明,而有一些汉奷卖国贼给他们写稿,还把我们的照片传出去,以此来挣美元稿费,其中就包括了这个姓徐的。因为他的努力,我已经有两次上了该刊的中心页,三次上了封面,还当选过一次年度“天才数学家”据说正经搞理工的读了那本刊物,不仅是捧腹大笑,还能起 ![]() ![]() ![]() 我觉得外国的科学家缺少同情心——假如他们和工程师都傻掉,只剩下一些艺术家,我倒想看看他们那里会发生什么样的事。假如毕加索活着,马蒂斯活着,⾼更和莫奈都活着,我也想看看他们画起柴油机是否比我⾼明。但是最没有同情心的是小徐这种人。我曾经把炭笔塞到他手里,強迫他画一张画,哪怕是画个 ![]() 在马蒂斯决定复活,替我来回柴油机之前,我还有一件事要提醒他:他休想得到一点顶用的技术资料。有件事和他死前大不一样:国外所有的技术书刊都以光盘、磁盘的形式出版,而这类东西是噤止进口的,以防夹带了反动或者下流的信息。至于想用计算机终端从国外查点什么,连门都没有。这是因为一切信息,尤其是外国来的信息都是危险的。打电话可以,必须说中文,因为有人听监,听见一句外文就掐线。我不知马蒂斯中文说得怎么祥,假如说得不好,就得准备当个哑巴。除此之外,什么材料都是危险品:易燃的、易爆的、硬坚的。危险这个词现在真是太广义了。在这种条件下,让马蒂斯来试试,看他能搞出些什么! 会后小徐对我说:你把你的贝宁木雕结我,我就给你算这道题。我说你妈 ![]() 这时我已经恢复了老大哥的风度,心平气和地说:我不要算这道题,是公家要算这道题。我尽心尽力要把它算出来,这是我的责任,但它毕竟不是我的题。小徐说:只要是公家的题他就不算,这是他的原则。但是他不愿为此得罪老大哥。我说:我怎么会?坚持原则是好事。为了表示我不记恨他,我和他拥抱,吻了他的面颊,这让我觉得有点恶心——这家伙有点娘娘腔。但我既然是老大哥,对所有的人就必须一视同仁。 有关那件木雕,有必要说明几句。那是上大学时洲非同学送我的,底座上刻着歪歪斜斜的国中字:老大哥留念——我们是有⾊人种。这是个纪念品,其一,它说明我上大学时就是老大哥;其二,它说明有个人黑把我当成人黑。一般来说,我们⻩种人总是被人黑当成⽩人,被⽩人当成人黑,被自己人不当人,处处不落好。我能被人黑当人黑,⾜以说明我的品行。这姓徐的竟想把它要走,拿到黑市上卖。只此一举,就说明他要得数盲症了。 开完了数学讨论会后,我坐到绘图桌前,那个穿红⽑⾐的实习生搬凳子坐在我⾝边,假装要帮我削铅笔,削了几下又放下了。说实在的,削铅笔不那么容易,刀子钝笔 ![]() 我们过去都是艺术家,艺术家的品行就是;自己明明很笨,却不肯承认。明明学不会解偏微分方程(我们中间最伟大的天才也只会解几种常微分方程),却总妄想有一天在睡梦中把它开解,然后天不亮就跑到班上来, ![]() ![]() ![]() ![]() ![]() ![]() 关于艺术家不得数盲症的机理,有必要讲得更明确:我们在科技方面十⾜低能,弄不懂偏微分,所以偏微分才能昅引住我们。假如能弄懂,就会觉得没有意思了。这就是说,我们不能太聪明,并且要保持艺术家的狂傲的 ![]() 另一个故事是这样的:以前我有一位同事,是吹萨克管的,是个美男子。因为在十几岁时玩过一阵子无线电,速校毕业后负责电子工程。此人钻研业务到了走火人魔的程度,发誓不把概率论里的大数定理搞明⽩死不瞑目。因此他就丧失了自尊心。有一回,我们部里来了个小眼镜,她说能证明大致定理,也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居然让美男子听懂了证明。然后他就完全惟小眼镜马首是瞻。听说他们在家里玩一种 ![]() 有关这个诀窍,必须再说明一遍,因为它很严重。不能问女人科学问题,因为你已经四十多岁了,做了多年科技工作,不植大致定理、不会解偏微分方程,而且得不了数盲症,又有何面目活着?我们都在危险中,所以就不要让一个二十岁的女孩子告诉你,你不会的她都会。这是因为你是男⾼音、画家、诗人,她要得到你。活下去的诀窍是,保持愚蠢,又不能知道自己有多蠢。有一句话,我要与大家共勉:好死不如恶活。我的兄弟们,我已经四十八岁了,还有一⾝病,但还在坚持。 5 今天是星期四,也是我四十八岁的生⽇。这一天的一切,都有必要好好总结一下。我像往常一样上班去,天像往常一样⻩,自来⽔像往常一样臭,像往常一样,有人遇到了一道数学题,我们开会讨论,并且像往常一样没有解出来。这都是表面现象。实际上,我比往常老了一岁,天比往常更⻩了一点,自来⽔比往常更臭了一点,没有解出的数学题比往常多了一道,一切都比往常更糟糕。我在制止这个恶化的趋势方面竭尽了心力:力图忘掉今天是我生⽇,力图改进我的柴油机想让它少冒点烟,力图想出一种净⽔器,力图解出那道数学题,但是全都没有结果。我们技术部里每个人都在力图解决这些问题(只有第一个问题除外),但是都没有结果,因为他们都比我还笨。只有一个人除外。首先,他可以解出那道数学题,其次,他是学化工的,在⽔处理方面肯定有办法;最后,他是管燃料的,假如能给我纯净一点的燃料,柴油机就可以少冒一点姻。但是他什么都不⼲,到班上打一晃,看完了我们的洋相后,就溜出去了,而且是借了我的摩托车。我有确实的报情,他是跑到上级那里去打小报告去了——虽然他自己说是去医院看病——此种搞形说明他很快就会发数盲症。我应该不借他车,但是我不能。他说,他要去看病。而且我是老大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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