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致力于为用户为书迷提供免费好看的二三事(安妮宝贝)全集
优雅小说网
优雅小说网 武侠小说 言情小说 科幻小说 经典名著 乡村小说 历史小说 灵异小说 伦理小说 校园小说 官场小说 架空小说 穿越小说
小说排行榜 推理小说 都市小说 仙侠小说 竞技小说 网游小说 耽美小说 短篇文学 同人小说 玄幻小说 军事小说 重生小说 全本小说
好看的小说 绝品桃花 金龙嬉凤 蝶舞大唐 后宫猎艳 天龙风蓅 天降神妻 巫山云雨 第一次梦 飘飘卻仙 综合其它 热门小说 总裁小说
优雅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二三事(安妮宝贝)  作者:安妮宝贝 书号:39417  时间:2017/9/6  字数:21278 
上一章   二、潘安    下一章 ( → )
我喜欢丰盛而浓烈地活。良生。但也许那只是我的幻觉。

  莲安17岁的时候,在广州的酒吧里以唱歌谋生。有些人一开始就知道自己会做怎么样的事情,但有些人不是。对莲安来说,唱,是轻易的事情。只是用来谋生。她与男友保罗一起住在地下室里,白天他出去倒卖盗版碟片,她在阴暗闷热的地下室旅馆里睡觉,晚上她去酒吧唱歌,有时候去录口水歌。一切只是为了活着。活下去。活在某些时候就是血唯一越的理想。即使如此贫穷。

  她不觉得世间不仁,亦只因为年少无知。只是胃留下饥饿的阴影。

  这种饿,她很熟悉。我的母亲临,小时候很少拥抱我,甚或从来不抚摸我。她说。因此她的皮肤过份感,幼时常常会突然发红发,或无由就患得某种皮肤疾患。5岁的时候得水痘,浑身上下长水疱,密密涂紫蓝色药水,被别人嫌恶的眼神所封闭。临不让她出门,把她锁在房间里,只让她晒太阳。临说,把你自己消消毒。临并不安慰她。在剧烈的阳光下,她感觉到每一寸皮肤都在炙烧,分裂。亦觉得皮肤在饿。

  皮肤的饿,后来侵蚀到胃,

  她吃食物,对食物有贪婪之心。吃得太多。少年时土豆白薯这样的淀粉质食物尤其能足她,有时候半夜也会去厨房偷东西吃。无甚可吃,就一把一把地把冷饭进嘴巴里。

  我饿。饿仿佛是某种疾病。

  即使当她后来变得富有,可以出入高级餐厅只当等闲,吃食物仍是匆促慌张。吃饭速度很快,不懂得细嚼慢咽。填充似是唯一目的。食物又是唯一的抚慰。在落寞,难熬,甚或怅惘的时候,首先想到的先是以吃来解决。她喜欢软的热的甜腻的东西。她只是不发胖。身体始终瘦仃仃,单薄如同少女的轮廓。背上两块突出的蝴蝶骨,随时可飞坠般的

  她亦喜欢明亮的灯光。瓦数越大越好,刺眼如正午阳光。照在额头上,盲了般的剧烈。带来温暖。好像拥抱。被一个人轻轻需索,从始到终。舞台上的光,从来都是灼热刺眼,可以让人的眼睛几近盲。一旦盲,你就会逐渐沉落在黑暗之中。她说。从舞台回到后台的时候,她的脚步亦趔趄。根本看不清楚。她说。一团漆黑。就是一片黑。

  灯光打在墙角窄小的一侧角落上。有人在叫她,莲安,莲安,准备上台了。她在酒吧布帘后面堆着啤酒箱子和杂物的小房间里,对着镜子,在脸颊上抹上深红胭脂。她20岁的时候,因为年轻从来不扑粉,只是喜欢胭脂。胭脂仿佛是情,有无知的亮烈。她带着自己桃花盛放的脸,穿上廉价的镶着人造珠片及糙尼龙蕾丝的裙子,高跟鞋走至一半,就会在地板上晃折一下。摇摇晃晃,走上窄小的酒吧舞台。音乐响起,黑暗沉落。

  音乐响起,黑暗沉落。我逐渐沉没至大海。她说。深海之下,翻动的水,有圆柱状的明亮阳光,穿透空气和水,直直地倾泻。屏住呼吸,向那光线潜伏过去。水波包裹住她的眼睛,咕嘟咕嘟的小气泡繁盛地升腾。用力呼吸,才能试图浮出海面。她听到自己从腔里发出的声音。她在唱歌。

  她唱歌。逡巡在水里。水贯注在她的腔,发出回声。这是她一个人的海。与酒吧里的烟草,嘈杂,喧嚣,没有任何关系。与所有在听或不听的人,亦没有关系。她坐在高脚凳上,手把住麦克风的支架,上下移动,仿佛抚摸在情人的皮肤上。她闭上眼睛,便看不到人世,只看到幻觉。看到水起伏,记忆深处的海。她的血里都是越。

  我喜欢丰盛而浓烈地活,即使是幻觉。良生。她说。但幻觉太静,亦没有温度。

  6月,我在上海见到莲安。她有一个小型的摄影展出,邀请我过去参加。

  在辞职离开杂志社离开时尚圈子之后,我已很少出席派对或聚会。只觉得这种场合,极有可能见着不喜欢的人,性格里洁癖甚重。但她的请柬过来,我当即买了机票飞去上海。自四川一别之后,我们已经三个多月未见。

  我知道自己是一个朋友甚少的人,或者说根本就无朋友。良生在某种意义上,也并不是我的朋友。朋友对大部分人的含义,更多是围绕在身边有关系的人,或可以互相喝杯茶的人。而莲安不属于锦上添花,亦不是雪里送炭。她是我生命中一扇门。轻轻推开,无限天地。我便知道她是等着的人。

  在晚上10点左右,抵达上海。先在陕西南路一家小酒店开了房间。房间很小,在楼的转角处,透过20层楼房间的大玻璃窗,能够看到夜雾中漉漉的道路。茂密的梧桐树和旧别墅的尖顶在橙黄灯光中凸显。站在浴缸的花洒下长时间地用热水冲淋自己。裹着巾站在窗前抽烟。然后换了一条干净的,白衬衣,把头发盘好发髻,去找莲安。

  高速观景电梯刷刷上升的时候,身边挤盛装的人群。丽女子的脂粉钻石小礼服,男子油头粉面,透出十足的伪中产阶级的富足味道。开设展览的酒廊在一座37层大厦的顶楼。紫黑两为主调。亦是非常华丽。这些落差和旅途上的莲安区别很大。但我知道,我现在接近的是她现实生活的另一半组成部分。我现在才知道,她是一个明星。摄影是最近才做的事情,之前,她是一个出唱片的当红艺人。

  自己的衣着和周围的人区别甚大,不觉得尴尬,只是独处更好。我不知道莲安在哪里,也不先急着找到她,就独自走到里面去看照片。

  肮脏得一塌糊涂的厨房,男女朋友的体,桌子上吃剩下的食物,派对,手术,各种神情惘的脸,凋落的玫瑰,落下来的衣服,阴影中的街道,神情惘的小摊贩男人,空的可乐罐,炙热的海洋气候中的城市,乞丐与垃圾铁路,旷野,一些建筑…图片糙得好像是用数码机随意拍摄。色彩和构图,看起来漫不经心。

  还有一些关于她自己的自拍照片。拿一瓶BALLANTINE’S坐在屋顶边缘喝酒,身边蹲着4,5只猫。独自在电影院的黑暗里入睡。和男人坐在酒吧里,手里夹着烟,笑容羞涩如少女…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她的作品,虽然心里有诸多意料,但仍是震动。一张一张地看过去,觉得骨头轻轻哆嗦。她处理细微琐碎的细节,角度至为诡异。膨之后的幻觉和阴影却变为一种明亮。有一种不动声的荒凉美感。并具备一种非常迅猛的力量。

  它们能让人感觉到自己被击倒了。这些细节如此隐秘,某种寓意也许只有她才懂。但你能明白,这就是生活,现时现地的生活,这些照片具备太强烈的现场感。它们是一些标志,一些印记,一些回忆。是对曾经存在和已经死亡的所有细节的直接截取。这巨大的天分。

  很明显,在图片里,她不对她的摄影对象抱以任何偏见。也可能根本就没有观点。她只是展示她的记忆。她珍重地对待记忆,接近执拗,又态度疏离。

  然后我看到自己。莲安拍了我穿着布衬衣的上半身,放大了我的越南髻。每一在阳光下闪烁光泽的发丝清晰呈现,包括发髻上镶土耳其玉与珠母贝的旧银簪子。衬着深蓝的天空和白墙,有一种突兀的明亮。小半部分侧脸,从额头直到下巴的线条,收紧的轮廓。作品的名字是一个拼音:SUE。她亦懂得我,知道我脸上最为重要的那部分神情。并且耐心捕捉。

  我猝然离开那张照片。不让自己继续看下去。碰到好的欢喜的东西,总是要留得一份清淡余地,才会有中正的情缘。有时会故意若即若离。因极希望它存在并且长久。所以,更不容许自己沉溺。一直以来就是如此的自制。

  就像莲安,我们分别的时候从不打电话或写信。珍重如此,便不会甜腻,亦只愿意让它君子之淡如水。

  走到吧台边上去要了一杯冰水。身边却有一帮人低声说着话,侧耳一听,却分明是在用一种隐秘而迂回的方式取笑莲安。四五个男女心照不宣的发出笑声。

  拿着主人的请贴,喝着主人提供的免费香槟,当面见着盈盈笑恭维不断,背后就诋毁讥讽。世间原是有很多这样龌龊的人。

  我已经远远地见到莲安。她被一堆人簇拥着,有记者打着灯在对她拍照。穿着西班牙佛郎明高风格的滚边雪纺裙,纯正的石榴红。戴一对碎钻长形耳环。她看起来黝黑而清瘦。头发如海藻浓密,脸上有胭脂。她有着在旅途上不能见到的妖娆。平时亦是邋遢松散,稍一化妆,便熠熠地亮起来。

  身边还有一个女子。穿旗袍,平头式的短发,脸部轮廓非常清晰。手指上戴一枚硕大的翡翠戒指。脸上白得几乎没有任何血。稍年长一些,在雪茄。那女子只说广东话或者英语。

  身边有人在低声说,Maya做了尹莲安这么多年的经纪人,从做唱片做电影剥削到做摄影,真是厉害。据说都已经把她的照片推销到欧洲去。又有人说,你们知道为什么Maya快50岁了还未结婚生子,她只喜欢与女人睡觉…又有暧昧的笑声低低传送。

  我独自走回到观景电梯里。是。已不打算再停留下去。我已经看到她,觉得很足够。只想回酒店再洗个热水澡然后倒头睡觉。或者先去茂名路附近找个小酒吧喝点什么。

  上海的初夏闷热不堪,空气中的似乎是会渗透到骨头里。电梯的速度很快。有极其轻微的倏倏的风声,想来是高速与空气的摩擦。虽已夜深,城市依然灯火闪耀,像海市蜃楼脆弱不可触及。遥远天边的星光暗淡。这一刻近同人在高处不胜寒。原来是这样的落寞。

  她很少想起自己的母亲,甚或很少在梦中见到她。

  她记不得临的脸。临的脸就是她的脸。她们的脸相似,几近长得一模一样,包括稍稍挑起的眼角,单眼皮的清冷轮廓,散落在眼角或脸颊的淡褐色大痣,嘴当中一颗小的突起,下巴中间的沟。甚至眼神。看人亦都是直截了当,坚定的摸样。

  她自临的子里蜕变而出,仿佛不是经过而繁殖。而是某类低等生物,只从自身的体分裂。而这分裂出来的部分也会长成一摸一样的母体。临生下她的时候,也不过是20岁。尚在美术学院里读书。但就此与父母断绝关系,退学,到处漂泊,走上一条不归路。但临从不告诉她,为何要做出这样的选择。

  这除非是一种沉堕。她从小就看到母亲在租住的阁楼里画画。因为穷,她们常需要时时搬家,住的地方不是阁楼就是只有半边窗的地下室。临把自己的天分,完全损耗在为画廊临摹复制各种廉价油画之中。因为她是单身母亲,需要担负这经济压力。即使她曾经是一个有天分的高材生,也曾是一个优雅的女子。她只见母亲复制各种风景,人物,古典,现代的油画,然后由画廊老板出售,让平常人家买了去挂在卧室或客厅。临的才华一生都不曾为人所欣赏发掘。但她甘愿。

  闲时只爱用水粉画小朵的花。各种花。用清淡,姿态却极诡异。她至为恋花朵。房间里长年堆大束花朵,忘记换水和清理,就会弥漫一股腐烂的气味。有时拨开一堆凋落成褐色的花瓣,下面是大簇动着的爬虫。用水缸种着睡莲。走到哪里就搬到哪里。

  她从小看到花的繁盛衰败,觉得这单纯的望,就是临的灵魂。如此沉堕,反复辗转,却似不知道悔改。

  她从未见过或听过自己的父亲。临从不提起,也不解释。仿佛这是一个合理的事实。她似丝毫不爱他。甚或是轻视他。也许她认为莲安只是她一个人的事情。若她觉得无困惑,那么任何人都不应有。包括莲安。就这样莲安学会观望而不发问。

  家里总是会有不同的男人出入。这些男人都与临谈过或长或短的恋爱,但都无疾而终。除非无选择,没有男人会想与单身母亲结婚。虽然他们分享她的美与身体。

  临自然懂得除了自己,此生不会得着任何依榜。但她亦无谓。有男人最起码能让生活好过一些。她与莲安之间的关系冷淡,并不亲近。她又时常和他们出去旅行。一走就是两三个月。有时就把莲安托付到其他人的家里去。那些人或是远房亲戚,或是同学,或是朋友,或是旧情人。莲安因此记住了自己辗转流离的童年。

  在陌生人家里居住,渐渐懂得沉默。沉默就是不表达,不企图,不要求。半夜肚子饿,饿得痛,饿得发慌,都要忍住,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来。喝水,上厕所,穿衣服,也是如此。我亦从来不说,我要这个,或我不要那个。因知道自己得不着感情,所以就失去需索的权力。她说。

  良生,我知道自己与任何其他的孩子都不同。只能用一种超越他们之外的标准和方式生活。我的自卑是从独立开始的。因为独立知道自己所得的天生就会少于其他人。

  那时候我只觉得成长是太过缓慢的事情。我的母亲教会了我静默。并接受现实存在。

  她与临单独相处的机会并不多。偶尔临手头有了些钱,且心情愉悦,就在接她回家的路上,带她去吃饭。母亲穿着桑蚕丝褶长裙和高跟鞋,绿色裙面上是一朵一朵硕大的浅紫红的芍药花样。光脚出来一小颗一小颗洁净的脚趾。脸上有深红的胭脂。母亲很美,但命途坎坷,亦不是十足坚强的人。

  她记得那天母亲给她换上了白棉布手工刺绣缀着细细蕾丝的连身裙,把她的头发一股一股地编起来,盘成小髻,然后带她去了一家高级餐馆。她让莲安点想吃的任何东西,自己只在一边抽烟,冷淡地看着她吃。她的依旧是廉价烟,身上着百货公司柜台的试用装香水。她们相对而坐,没有语言,完全是成人的方式。

  之后她问一声,吃了吗?莲安说,了。

  她便说,我要结婚了。又补充说,妈妈累了,已经开始变老,想歇息一下。

  那年她10岁,临决定结婚。生活若始终颠沛流离,并不会使人习惯,只会使人渐渐软弱下来,因经历生命至多苦难的事情。开始不相信。

  临开始觉得自己在苍老,于是想做一个子。想有一个男人睡在身边,不是一夜,也不是一。而是余生。

  男人莲安亦早已认识。是附近开画框店的男子。临常去他的店里买画框,于是就认识。他来得轻易,临的生活里也并无挑选的余地。她只有这样的选择。

  男子甚为平常。比临小5岁,从未结过婚。这婚姻一开始就有注定的缺陷。差不多一周之后就开始争吵。莲安亲眼见着他们在夜饭桌上言语冲突,大喊大叫,然后男子抓起一个啤酒瓶就往乔的脸上砸过去。临转头闪过,那瓶子就在墙壁上烈地破碎,玻璃溅了一地。

  此后这待便加剧。他酗酒,并且殴打临。她目睹临左边耳朵被打聋,被吊起来用刀在大腿上一道一道地割。用烟头烫她的皮肤,手臂皮肤发出支支的灼伤声音。她躺在上起不了身,脸上青肿,没有任何尊严。

  但是临从未想过离开。1年之后,又为这男子生下一个孩子。是个男孩,起名兰初。

  临渐渐变得邋遢,并且发胖。穿着松松垮垮的尼龙运动长,用橡皮筋绑着头发拖着拖鞋便去菜场买菜。她不再画复制品。她只抱着兰初去隔壁邻居家麻将,或看肥皂剧。

  她见着自己的的母亲着廉价烟,脸上有与男子打架之后的淤青,小腹隆起,站在厨房门口,双手叉抱前前。这迅速沉堕的力量过于迅疾。她之前不亲近乔,现在却是对她失望。

  在那一个瞬间,我觉得她仿佛已经死去。莲安说。

  兰初3岁的时候,临放了鼠药在男子的酒里。用量太大,以致他死的时候脸孔青紫肿,所有的器官都在出血。因为曾经被待,她使法庭同意轻判。临剪掉了长发,顶着一头糟糟的短发,眼圈发黑,眼神坚定。于是她知道临心里并无悔改。临依旧是她所无法了解的一个女子,一如她画在一册一册本子上的那些诡异清淡的水粉花卉。

  她知道不是这个男人摧毁了她的幻觉。而是时间。临的意志使她最终无法得以妥协。

  莲安在人群中听到母亲被宣判有期徒刑30年。母亲伏下身在判决书上按手印,抬起头的时候脸上微微出笑容。莲安抱着幼小的兰初,面无表情,转身走出了房间。

  我走在路上。树影与月光织的狭窄街道,夜深浓,但依旧有寻的人群,衣锦夜行,不胜颓唐。石板隙里空调的积水,一脚踩上去水花四溅。天气闷热得怪异,衬衣里已经有粘的汗水。想来一场暴雨已经酝酿其中。站在人行道的旁边,刚点着打火机,想给自己点一烟,莲安打电话过来。

  你在哪里?

  茂名南路。你先忙吧。忙完再找我。

  我现在就过来。等我。她干脆地挂掉了电话。

  在街口的梧桐树边等她。她未换装,开了一辆红色莲花过来。在街边停下,脚上穿着的高跟鞋子,下地的时候便先晃扭一下,有无限妖娆。脸上的脂粉褪淡了,略显得油腻,碎钻的耳环晃着,发出凛冽的亮光。她的确亦可算是另一个阶层的人。这个社会原本就是划分着阶层的。有钱和没钱。有名和没名。或者在某种身份意义上的她与我。

  我说,你可以丢下你的客人们自己跑出来吗?

  本来是要陪些欧洲佬再换地方的。我偷偷出来,把手机关了。让Maya去说服他们拿大钱换那些不值钱的照片吧。

  我只想见你,良生。她走过来,在我们分别三个月之后,轻轻拥抱我。

  我们在小巷子里拐来弯去地走,找到一家小小的日本料理店。掀开蓝色布帘,见到仄狭小的店堂。因已经凌晨一两点,里面显得空落,只有最里面的桌子,围聚着一帮日本公司的男职员在喝酒和唱歌。但亦已疲乏,只有噪音断裂地推进。

  灯光昏昏暗暗,有嗓音抖颤的日本民歌。此时只听得外面轰地一声,雷电闪耀,下起了暴雨。大的雨点拍打在窗玻璃上,发出烈的声音。一场滂沱大雨如期而至。

  莲安说,有打火机吗。她从烟盒里拔出一烟来递给我。是茶花。这烟迅速地把我们带回了冬天荒凉的稻城。那油腻肮脏寒冷的小餐馆。我们的喝酒,公路上的跑步,以及月光。

  我说,你还有这烟啊。

  差不多没了。回到上海之后,我又只Sobranie的一款ClassicUltra,有时候是520。

  莲安不喜欢女式烟细长的形状。她喜欢中或者更接近男风格的物质,包括手机,笔记本电脑,包,威士忌,式样简单的凉鞋,以及香烟。但因为职业,她的穿着却又不同。一直华丽妖娆。

  520更多一些,因为喜欢它10公分的长度。而且它显得俗。她说。因着这多出来的1公分,能够让人感觉时间停顿得稍微长久一些。

  点的东西慢慢地上了桌。生鱼片,鱼子寿司,海胆,清酒。

  我说,现在你还唱歌吗。

  不太登台演出了。唱片也懒得出。Maya一直有抱怨。这件事情纯粹是为了谋生,你知道。但我现在略有积蓄,亦不用太考虑这件事。

  她又说,这是平时常来的店。人少,多是商务人士。他们很少看电视或杂志娱乐内容,所以不会有人无故上来搭讪。不知道为什么,我现在对人没有耐心。不喜欢别人来打扰我。

  她又说,我有一同居男友,是这里的伺应。但他今不当班。

  我自然是吃惊的。但亦不动声。我只觉得见着她便是好的。面对面地坐着,却又不知道可以说些什么。莲安应该也是如此。所以,两个人在沉默之间,便只听到后面那帮职员的喧哗,以及大雨的响亮。我停顿了一下,先端起放在面前的酒杯。

  她最后一次见到临,是去探监。母亲搁着玻璃问她讨烟。莲安亦记得卖掉了家里剩余不多的旧东西,给母亲带去香烟。临穿着监狱里统一的衣服,头发油腻,脸色苍白,涂着廉价的鲜红膏。她说,我托了一个好朋友来照顾你。你去北京,他会来接。他会先把车票寄过来给你。兰初给他,他们那边要。

  莲安看着她的母亲,完全是成人式的眼光。冷淡,清透,非常坚韧。

  临说,我刚生你下来的时候,你喝完,就背过身去而睡。你从不面向我的怀里。你这样意志坚决,和我一样。我亦知道你不属于我。你就是你,而不会是另一个我。

  她问出她心里疑惑已久的问题,你为什么要生我下来?

  临微微一笑,现在我才知道我们彼此之间不可代替,也没有怜悯。有些事情慢慢的,慢慢的,就会变得不记得。莲安。你无需介意在心。她又说,过来,让我摸一下你。

  这是第一次她这样要求她。莲安走上前一步,感觉到母亲的手指非常冷,抚触到她的脸上,从额头上慢慢往下滑。她的心里突然闪过一丝惊惧,就好像在公车上偶尔因为拥挤被陌生男人靠近了身体。对不洁的厌恶感。她即迅速地后退,不再让临碰到。

  莲安拿到车票,便带了一只旅行箱,放着自己的衣服和书,坐火车去北京。这是她第一次出远门。自然也并没有人来送她。她现在连异父的兰初都已经失去。从次就是渺茫世间孑然飘零的一人。但她觉得心里平然,并无哀伤。

  身边去北京上学的18岁少年,父母陪着去大学报到,父亲一路都在教训嘱咐,母亲更是不停地倒热水扭巾买晚餐小心照顾,其乐融融。她亦不觉得羡慕。知道这是不属于自己的人生。在铺位上一躺下来就睡着了。半夜时分饿醒过来,拿出包里的苹果,用巾擦了擦,就放进嘴巴里咬。火车刚好停靠,停留在山东境内的一个小县城。

  昏暗白色灯光照着空落的站台,有人背扛着沉重行李,脚步零地在黑暗中走过。淡淡月光照耀着原野。她俯趴在窄小闷热的铺位上,一边咬着苹果,一边用额头抵着玻璃窗,探望这个她刚刚接触到的世间。那个小县城的月光和站台,从此便留在莲安的记忆中,像颠沛流离的生活的隐寓。她一直在出发,走在路上。并且孤立无援。

  而此刻,她的母亲正在监狱中用偷藏的一块碎玻璃割脉自杀。临放弃了她即将面对的30年的监。她的意志在决定投毒的时候即已崩溃。剩下来的日子无非是体的苟活,她太过骄傲,所以绝无甘愿。

  那年莲安是15岁。

  爱是恒久忍耐,爱是恩慈。爱是永无止息。

  尹一辰等在火车站的出口,是比她大17岁的男子。下着冻雨的春天,莲安拎着自己的大箱子费力地拨开人群,看到陌生而巨大的北方城市。男子穿着白衬衣,褐色麂皮系带皮鞋,短的平头,散发干净坚硬的气质。他与莲安看到过的任何男子都不同。

  那些在临的生活里沉浮起落的男子,包括她的画框店店主继父,实质上都是与临不相配的男子。临一直与比她底层的男子交往,不知道是宿命还是随波逐

  他的手摸到莲安的头顶上,说,莲安,跟着我来。他开一辆黑色的本田。莲安在他的车子里闻到烟草的味道。他轻轻咳嗽,摸出一块手巾来,擦拭她被雨水淋的浓密长发。他说,我是你母亲的朋友,她在北京学画的时候,我们就认识。只是后来我改行去做贸易商人,不像她有天分,能做艺术家。这瘦仃仃的女孩,用力地捏着自己的旅行箱,眼神直接而清透地看着他。完全是成人的方式。他轻轻叹息一声,并没有告诉她临已经死去的消息。

  他的眼神中有怜悯,莲安却已经有感觉。车子里空调非常舒服,她很疲倦,歪了头就在座位上睡过去。她突然感觉到自由。

  临死去之后,莲安感觉到自由。她的生命如花朵亮烈盛放,充执拗的力量。她吃很多东西,每次一辰带她去餐馆,她不说话只是闷头咽食物。她非常饿。她吃食物的样子充望。她亦非常沉默。但他对她说什么,她却都是懂。

  他把她送去寄宿学校读书。学校离市区很远。他每周一次开车来学校接她回家。公寓三楼有一间小房间是属于她的,他重新贴了粉白玫瑰的壁纸,,窗帘,灯罩都是白色刺绣棉麻布,缀着细细的蕾丝。每一个细节都优雅周全,但并不娇宠。一辰的景遇富足,有足够心意来善待这个投奔的少女。

  她在窗口能够看到花园里的槐树。早上醒过来的时候,阳光把树影重叠在墙壁上,深深浅浅。她珍惜这突兀降临的幸福,读书非常努力。他的未婚偶尔也过来住,是政府某官员的女儿。那是一个神情温婉的女子,他们之间的关系并不热烈,有礼貌并且有条不紊。更像一种合作关系。他是习惯对任何事情都有控制的男人。

  她记得他在教训她的时候,说话的语气从来都是命令式的:把腿放下来,肩要放平,吃饭的时候端着碗,吃西餐刀叉不要发出声音来,穿衣服只能是白棉衬衣蓝裙子,不能光脚穿鞋子,坐下来的时候两腿要并拢…从来没有一个人这样关注过她。她渐渐知晓在一个人的恩慈之前,便可以对他提要求:老师说要买英语辅导书。想请一个数学家庭老师来补习。想吃笋,让他带笋去学校,而且要和火腿一起煮成腌笃鲜。要买一双红色的凉鞋。要看电影…

  她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可以,并且能够,和另一个人换彼此的感情。

  7月,他带她去渔港浦湾,带她过生日。开车过去不过是一个多小时的路途。这是他们唯一一次出去旅行。在汽车玻璃窗边,她看到公路穿越村镇和田野,直往大海奔去。她性格里桀骜的个性慢慢被解放,把头从窗口探出去,闭上眼睛感觉风剧烈的速度。心里亦是欢喜。

  留在她记忆中的大海。是地球的一个缺口,有碎裂的隐喻。它不是想象中的深蓝,而是浑浊的灰紫与黯蓝替。小旅馆的墙壁外面种着高大壮的栀子花,开得雪白,有碗口大,香气沉醉。深夜时分大雨中的海,海面上的声与雨点坠落的细微振动彼此融合,从远处一波又一波地席卷而来,仿佛是血的声响。雨水从屋檐上滴下来,打她的眼睛。

  一辰抽烟。这个男子只555。香烟辛辣呛人的气味渗透他在她身边时的每一寸空气。他常常只是温和地看她,没有言语。他抽烟的姿势,仿佛他与他眼前的大海,是有着爱情。他摘了一朵栀子花下来,别在她的漆黑长发边上,让她站在旅馆旁边的石廊旁边,给她拍下一张照片。这是莲安拥有的第一张照片。黑白,手洗。她这样削瘦,单薄的身体,有警觉的眼神,但是非常美。她看到自己和临一模一样的脸。

  是他教会了她如何在面对美好事物面前,保持静默,缓慢,以此来记得。若心有感伤,这记忆便会因为重,而渐漫长。

  有某种幻觉,像铁钉敲入骨髓。被钉死在望的十字架上,以此观望自己的罪与美。15岁的莲安,与身边的任何一个孩子不同。她保持沉默,缓慢,以此来记得。

  那一次她逃课,去参加一个她非常喜欢的英国女摄影师的签售会。独自坐车到市区中心的大书店,整个下午都没有回来。老师通知他,他来到学校。她写了一张保证书给他。

  歪扭的字迹写在白纸上:我错了,我保证再也不逃课。如果再犯,就不能回家。他站在旁边看着她写,然后把那张白纸收进了口袋。

  她已能够释放自己被长期忌的性格。桀骜,非常之倔强。有时故意逆反他。怒他,他就会更关注她。因为从小缺乏感情,她对感情有异常感的觉知。她知道愤怒需要付出更深的感情。她以恶的方式里获取足。之后,这成为他们之间的游戏。

  她试图以被他控制的假象来控制他。在这样的控制中,她感受到自己的感情。在走廊里听到他轻轻咳嗽的声音,他因为抽烟太凶,有咽喉炎。她觉得身上的皮肤会紧,似乎被拥抱。她因此知道她在爱。虽然这只是她一个人的事情。

  他带她去看电影。她渐渐困倦,把头靠在他的手臂上,发出细细的呼吸。一辰的棉衬衣在黑暗中散发出淡淡香水与皮肤融的味道。他用手心托住她的脸,慢慢放倒她,让她枕在他的手心上睡觉。他的手很大,温暖,微微的骨节突起,静脉很明显,皮肤上有大颗的圆痣。皮肤里渗透出浓郁的烟草味道。在梦中她见到一片阳光下生长繁盛的烟草田地,在风中轻轻起伏。

  她是在那时候起,恋上男人的手和香烟,以及咳嗽。她的母亲因为贫穷邋遢,发胖,沉堕,直至在监狱中自杀。她爱上一个洁净高贵的男子,因为他象征的富足生活带来的不匮乏的安全,并且有理性而节制的温情。在物质和精神上,他都是她强有力的偶像。

  这个男子就在她的身边,但她得不着他。她是他的被施舍者。他不是她的父亲,也不是她的爱人。他是她的幻觉。

  良生,若我们因为怜悯,或者因为寂寞,或者因为贪婪,或者因为缺失而爱,这样的爱是否可以得着拯救。

  她17岁的时候,他要把她送到另一个城市的寄宿学校去读书。是非常著名的高中。他打算在那年与女子完婚。他的贸易公司即将扩张,他需要强有力的政府背景关系。婚姻如同他做的任何一件事,也是在可控制的范围之内。他对她,就如同临对她,没有任何解释说明。莲安知道,她生命里面所有的事情,亦只能靠自己去探测和了解。但是这所有的自我生长,都太过艰难。

  她收拾了行装,依然是她来时带着的大箱子。安静地看着他,说,如果我说不愿意去,你是否会离弃我。

  他说,你要听话,莲安。

  她说,我要听话,这是你会继续收留我照顾我的条件。

  他看着她。这个削瘦清透的女孩,正在以他预料之外的烈力量盛放。虽然这力量只是她自己内心的对抗。虽然她从不表达,亦不要求。但这感情的需索太过强盛,像一个深不可测量。她的眼神,从来都是成人的方式。

  你爱过我的母亲吗。亦或是她曾经爱过你。

  她拒绝过我。因她有她所想追随的意志,与跟我在一起不同。其后她生下你,但并不幸福。

  而你为了对这个世界的野心,和一个不爱的女子结婚,你又会有幸福吗。

  他突然就大力掌掴她。闭嘴,莲安。这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动手打她。他的腔剧烈起伏,眼神愤怒。她知道他始终不愿意承认的真相,被她了解,被她戳穿。他憎恶她的轻描淡写,感觉她第一次像一个敌人,站在他的对面开始反叛。

  但是她知道,她只是在乞求。但她甚至都没有这个权利。做为惩罚,他有半年没有接她回家,依旧每月汇丰厚的生活费和学费给她。她在教科书里找不到她需要的东西。她觉得寂寞,于是和保罗一起组了乐队。他是附近理工大学的高年级男生。他偶尔来到她的学校,在校园里看到她深夜一个人光脚穿着球鞋跑步。一圈又一圈,不知道停歇。然后跑至扑在草地上,不动弹。他又听到她一个人高声拖着长音在操场里叫。蹲在空旷的台阶上像一只鸟。

  那些单音没有规律,也无意义,从她的腔发出,像水扑打在脸上。声音非常之明亮创伤,并且自由。

  那是她难以煎熬的一段时间。她急找到喧嚣动来填补自己空缺的灵魂。

  就这样跟着保罗去做乐队。一共是四人,鼓,倍司,他是电吉他,刚换了一个主唱。他听她唱歌,即刻就接受。她从来没有受过训练,只是拉着明亮创伤的声音,在麦克风面前随便低浅唱,或者喊叫。排练一久,也知道了控制气声,可以在高亢或低沉之间游刃有余。

  是像光线一样的声音。天生的歌手。保罗说。

  他是长头发的非常瘦的南方男子,时常穿一件从旧货市场淘来的韩国军队绿军衣,军衣上有药味。他们在地下室排演,饿了泡方便面,困了就互相裹着旧军大衣睡觉。有时候去其他学校或附近酒吧里演出。

  我们走出料理店的时候,是凌晨时分。又是喝得很醉,但意识还是清醒。莲安拉着我,跑到街口拐角24小时营业的小超市。大雨瓢泼而下。街道上空无一人。天空呈现出透明

  的灰白。超市里只有白喇喇的灯光。营业员神情疲倦。她买了一包520,热的豆腐干竹串和冻的可乐。我们在店门边吃完。又淋着大雨,跑进她停在路边的车子里。

  雨点沉重地打在玻璃门上。没有办法开车。晕黄的路灯光把车玻璃上的雨滴映照在她们的皮肤上:脸,脖子,肩,手臂,腿…动着的晃动雨滴变成闪烁的光影。雨声被封闭的车子隔离在外面。我们都淋了,头发上脸上全是雨水。

  莲安伸手过来抚摸我脖子上的雨影。轻轻触及,似害怕惊动。她脸上的胭脂完全褪去。漆黑的眼睛,看起来镇定至极。但我知道她已经烂醉。

  她说,良生,若你知道生命还只剩下一半的时间,你会怎样来生活。

  在那年冬天圣诞节前夕他结了婚。他写信给她,告诉她这个消息,向她道歉他的动手,并要求她离开乐队停止一切与专业无关的活动。他要她一心一意学习。他说,生命并不是为所为,有时候我们的承担要大于接受。我与你母亲不同的地方,就在于她不相信这句话。而我相信。我想好好照顾你,莲安。你要相信我。请相信。

  相信。相信是在黑暗中捕捉他手心皮肤里的烟草田地味道。是母亲在法庭上用手在判决书上按印时脸上的微笑。是深夜大雨之中海面上的水。是在火车卧铺看到的陌生站台上的暗淡灯光。相信亦是她的幻觉。

  收到信之后,他们就赶往去邻近一个城市的路上。有酒吧邀请他们过去做圣诞节演出。她是在火车上看完那封信。窗外有干燥细碎的雪花飘落,消失在黑暗的田野上,逐渐变大。她只觉得手冰凉,信纸悉索作响,原来是手指在颤抖。亦或那又是什么东西在身体里缓慢碎裂着的声音。

  看演出的人很多,酒吧喧嚣吵闹,很多年轻的孩子拥挤在一起跳舞。他们在唱了四首歌之后,最后一首是她自己写的,宛转的慢歌。她几乎如同清唱:

  我想在水中写一封信给你,一边写一边消失。什么时候可以写完,什么时候可以告别。

  她重复这极其柔美宛转的几句,台下发出尖叫声,有人笑,亦有人在哭。她轻轻放下手里的麦克风,跪在地上蒙住了脸。

  结束演出,走出酒吧,外面已经大雪纷飞。在凌晨的大街上寻找小饭馆宵夜。她突然很想跑步,在沉寂的大街上飞快地跑起来,但积雪滑溜,跑出几步就摔倒在石板路上。耳边只听到大雪嚓嚓嚓剧烈飘落的声音。头发和衣服很快就被雪花淋。冰冷的水滴过眼睛。她又开始感受到那种童年时强力压抑自己的饥饿。

  饿。非常饿。皮肤,胃,连同她的感情。

  她闷头吃食物,用力咽,一言不发,急把自己填补。保罗喝了六瓶啤酒,醉意醺然,伸手过来抱她,要与她接吻。她劈手就给了他两个耳光,推倒他,像兽一样扑过去与他纠打在一起。踢他,咬他,大声尖叫。桌子推倒,碗盘摔得稀里哗拉。直到别人把他们拉开。保罗浑然不解,脸上一块一块血红的牙印。她已经用尽自己所有力气,只是坐在墙角里气。吵吵闹闹,三四点左右才回到借住的小旅馆。他们是清早的火车回去。

  天色发亮的时候,她走进保罗的房间。

  已是凌晨。大雪亦已停止。每当有积雪在风中跌落,树枝就发出轻微的折裂声音。他与另一个同伴住着同一间房,两张单人。她光脚走过冰凉的水泥地,身上的皮肤感得汗直竖。挤进他的上,紧紧抱住他。他的手碰到她的皮肤,依然没有清醒过来,只是懵懵懂懂地要她,用自己膨的身体进入她。她越是痛越是紧抱着他,恨不得用他填自己全部空缺。

  旁边铺位上的男孩翻了一个身,背过去继续睡。他们就在小旅馆散发着肮脏气味的被单里赤相拥。她像一头小兽,执拗而烈。却不与他说半言只语。

  起身,穿上衣服。粘稠的顺着大腿在冰冷空气里往下,其中混合着她自己的血。她用手摸着墙壁,慢慢地走出去。关上房门。黑暗覆盖。

  她跟保罗去广州。给一辰回信,说,我不需要你的照顾。也不用来找我。我会很好。谢谢。

  他们之间的游戏,这是最后一次。她不再让自己有机会对他屈服。或者再试图反复印证他的感情。他的感情就在那里。稀薄,寂静,一如她的幻觉。乐队解散。她和保罗只是在这个城市的低层徘徊。混迹与小酒吧里演唱,跳舞,录口水歌。保罗倒卖盗版碟片,每天东躲西藏,几次差点被抓起来坐牢。有时亦困顿得连方便面也买不起。

  她知道她来到这个陌生闷热的城市,只是为了遗忘。她要忘记一些事情。亦或仍旧是在记忆。贫穷会让人发胖,邋遢,沉堕。即使她曾经在一起的,是一个那样高贵而富足的男子。但她还年轻,并不觉得悲观。

  她只是要对抗自己的爱,以及如此盛的生命。没有表达,没有要求。背在身上得不着付。

  她去医院堕胎,在手术台上差点大出血死掉。晚上躺在地下室里痛不可忍无法入睡,保罗照样不知去处酗酒找女鬼混。她在自己的罪中不觉得怅惘。幻觉是她心里一朵从污泥里生长出来的白莲花,充信仰。甚至是与她自己的生命都无关系的望。

  她知道她在爱。这是她一个人的事情。

  她和保罗的感情1年之后结束。他只是她用来遗忘或者记得一个工具。他们的关系结束得太过轻易。她独自来到上海,想重新开始。

  住在一家小旅馆里。房间狭小肮脏,形状不规则,窗台部分是凸出去的三角型。卫生间的浴缸有锈迹。空调的声音很响。她每天晚上出去演出之前,会先熨平自己演出时穿的黑色蕾丝衣,把一对高跟凉鞋擦亮。她的脚趾生得好看,一小颗一小颗,只涂一层淡淡的粉蔻丹。凉鞋细带上缀着水钻。

  她在黄昏临近时,热水淋浴,然后穿着内衣坐在窗台上,烟,喝些许从超市买来的廉价香槟,以便使自己的脸色红润。透过玻璃窗,看光已逝的城市沉浸在模糊暮色里,远处的高架桥车水马龙,一片喧嚣。

  她大概有一两个月的时间住在那间房间里。旅馆是公众场所,所以像一个,给人自给自足的错觉。她住在廉价旅馆的小房间里,即使在独自洗澡,睡觉,看电视,抽烟,失眠…也知道自己置身在人群之中。单上有许多人留下的痕迹和气味,来回辗转,无法被清洗。但她不觉得脏。也许这就是生。在陌生的危险的处境里,她能够感觉到自己的生。是这样亮烈而决然的生活。

  Maya走过来,把一张点歌单连同一张大票纸币进她的底衣里面。点歌单上写着她的手机号码。她说,明天下午2点,记得给我电话。那会儿我起。Maya剃着平头,耳朵上干干净净的两枚黄金小圆圈耳环,画眼尾上翘的眼线。她和四五个衣着时髦的年轻女子在酒吧的角落里喝酒。无法分辨她的年龄。后来得知她亦不过是35岁。

  她那时在茂名南路轮换着酒吧唱歌。人生地不,收入并不稳定。只是随波逐。她并无其他选择,给Maya打了电话。Maya约她在一家咖啡店里见面。时间是深夜12点多。她在电话里对她说,我近特别忙。大约这只有这个时间才会空下来。

  莲安当晚换了衣服,穿一条桑蚕丝的小礼服裙,亦是她最登样的演出服。白底上暗红粉红的大朵花影,裙摆处有鱼尾的花边,一层一层地打褶和叠加。一双旧靴子。裹了一件绿色线大衣去咖啡店等Maya。她没有化妆。不演出的时候,她不在自己的脸上抹上粉与颜料。一张脸苍白纤细。嘴上却有膏,好似伤口。

  已经是初冬。她在街头拦出租车的时候,觉得上海的几近要渗透到她的骨头里去,又因不舍得吃晚饭,身上更是寒冷。她在心里对自己嘀咕,希望那女人大方一些,能够给她点酒的同时再点一份食物给她。她不知晓这一个晚上是她命运的转折点。

  Maya迟到,点威士忌给她喝。看到她在暖气中轻轻哆嗦,就说,吃点什么。她说,随便,都可以。Maya就向伺应点了一份牛排。端过来之后莲安一言不发,刀叉并用,开始狼虎咽。酱汁溅落在桑蚕丝裙身的口处,好像血滴。

  Maya也就不说话,在对面点了烟,镇定地看着她吃东西。面对食物,莲安身体里隐藏着的一种不动声的强悍,显得迅猛。五官亦不算,但眼睛清透凛冽。她的生命力异常剧烈。即使在落魄的时候,也闪烁出刺眼光泽。但是她对自己的光,完全漫不经心,并且不自知。

  看多了明星,Maya自有她判断的标准。有时候成功和漂亮或才气并没有关系。只是一种个性。这种个性无法被猜度,被模仿,被分享,甚至在一般人眼里也并不明显。但它是光。它照亮莲安的脸,亦让她在偏僻酒吧角落里一眼看到她。

  等莲安心满意足地吃完,她直接对她说,她想与她签合同,成为她的经纪人。

  我会先让你登台,积累和训练技巧。然后帮你筹备唱片。这唱片会由最好的制作人音乐人来衬托你的声音。你会通过唱片出名。再拍电影,拍广告,抵达你天份所应抵达的身价。她拿出合同让莲安签。莲安看到密密麻麻一大片文字便觉头痛,只问了一句,你最起码会给我一半的钱吧。她说,会。于是莲安拿了笔签下自己的名字。

  就在那一个夜晚,她用低廉的条件换来一份苛刻的合同。分别的时候,Maya送了她一盒咖啡店里自制的栗子蛋糕。Maya开红色的BMW,送她回旅馆。她说,明天你就搬出这破旅馆,我帮你另找一处房子。她后来替她租下古北地区的高级公寓。看着莲安拎着薄丝裙子的边缘,小心走下车子,她伸出手拍了拍莲安的脸,说,晚安,我的宝贝。

  莲安回到房间里,裙子未先吃光了那盒蛋糕。

  那时她尚未得知Maya是圈内数一数二的金牌经纪人,手上有一批被她捧至一线的当红艺人。而莲安起初只想获取一份温。她对世间没有野心。Maya帮她争取到的第一份合同,是在一家五星级酒店的酒吧演出。客人大部分来自国外或港台,不会起哄。酬劳很高。环境也优雅。其实是一个组合,挑选年轻的女孩,穿着无袖旗袍,细带高跟凉鞋,头发盘成髻,在幽暗灯光下弹奏琵琶,二胡,有人吹箫。

  莲安的演唱无可挑剔,一些曲调柔美的老歌最能出彩,国语,粤语,英语,语都能轮换上场。录口水歌的那段时期,已替她打下坚不可摧的基础。而且她聪明,新歌一学就会。很快就成为台柱。

  她除了唱歌,并不沉堕于场。洁身自好,只求谋生。在大学进修关于摄影的课程。白天就素面朝天,背了包带着笔记本和笔去听课。买了一架旧的尼康,用最廉价的过期胶片拍一些零星的记录。凌晨时下班,去街头找小餐馆吃姜葱炒大膏蟹。有提着竹篮子的妇人过来兜售茉莉花和广玉兰。用白棉纱包裹着的新鲜花朵。非常香。

  她才20岁。她的生命至为剧烈。即使风尘里辗转,但她亦觉得甘苦冷暖自知,她心里有珍惜的小小的角落。保持静默,缓慢,以此来记得。若心有感伤,这记忆便会因为重,而渐漫长。

  她在24小时营业的小超市里买包烟,然后回到旅馆,裹起白棉布单入睡。她一样并不认为这样的生活,会是她未来的样子。她只是记得它。

  那,她在黑暗中见到男子。他穿着白衬衣,褐色麂皮系带皮鞋,短的平头,散发干净坚硬的气质。只是略微有些发胖。她想起来他们已经3年未见。她就坐在他的前面的高脚凳上唱歌,穿着黑色蕾丝衣,黑色雪纺纱阔脚,黑色镶水钻细高跟凉鞋。她的肩头,手臂,腿,脚趾都在有技巧地地暴。这是她的职业要求。她置身与场中,而他是前来寻的客人。

  一曲唱毕,掌声响起。她看到他起身,走出门外。她立即追出去,听到走廊里响起他轻轻的咳嗽声。他看着她,脸色温和,说,莲安,你太过任

  她执拗地上前,说,我不需要你照顾我。

  他说,我知道。你已不是那个只是想得到食物的女孩。你现在独立谋生。

  她说,你一切都好吗。

  他说,都好。孩子已经3岁,是个男孩。

  你几时回北京?

  明天一早的飞机。

  他带她去酒店的房间。她去他的上衣,跪下来他。他的身体,他的皮肤,他的气味,她幻想太久,以至于真实地填她的时候,反而让她心内疑惑。于是她把他的手拉过来,枕在自己的脸上,这样就又闻到熟悉的辛辣芳香的烟草味道。闭上眼睛。无声无息。

  你要相信。他说。

  而她是在爱。虽然这爱如此寂寞,只是她一个人的事情。他进入她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在真实地向着黑暗悬渊滑落,不复回升。她的身体与心在不同的男人之间辗转,只为印证这一瞬间的真实。这一切曾经是她的信仰。

  她在爱。而这的确只是她一个人的事情。即使是他在她体内冲撞释放的一个瞬间,他的就覆盖在她的眼睛上。他被自己巨大的情愉悦所覆盖。她睁开眼睛,看到他靠在她脖子旁边微微扭曲的脸,觉得陌生。

  于是她重新闭上眼睛。于是她看到大海,看到从幽蓝海面穿透下来的圆柱型光线。一束一束,明亮诡异,充光明。她的手抚摸着他背部的皮肤,似乎在寻找自己的记忆。太过遥远,埋藏太深,所以她悉心捕捉,犹如捕捉手指之间的风。她只是想做一个完结。她没有眼泪掉下来。滚烫的眼泪一直在眼眶里烧灼。但是不下来。

  她没有留下来过夜。背对着他,一件一件穿上衣服。他从皮夹里出一叠美金,约有一两千,放在桌子上。没有任何表示。她走过去,把它摸过来,轻轻抖动一下,放进手袋里。她分明听见他轻轻呼出一口气,不知道是释然还是叹息。但这对她并不重要。她只是想给他台阶下,不让他再记得这件事,不去分辨其中是否有亏欠或负罪。

  如果这件事可以与金钱有关,那么自然也就会与爱无关。如此,他可以轻松地回家面对儿。亦或选择遗忘或者记得。

  他说,我要给你一样东西。他从皮夹的夹层里摸出一张发黄的纸。是她以前写给他的保证书。歪扭的笔迹依然清晰:我错了,我保证再也不逃课。如果再犯,就不能回家。他把这张纸保留了5年。她的确是错了,并且再不能回家。她对他笑,说,这种小东西你留着干什么。他说,除了那一次,你从来没有对我顺服。她说,是。所以你可以一再地惩罚我。

  她转过身的时候,摸到自己脸上无动于衷的眼泪。走出酒店,外面冷风呼啸。她坐进出租车里,闭上眼睛,感觉每一骨头都在哆嗦,忍不住轻轻颤抖。窗外已经静静地下起雪来。雪越来越大。当出租车拐出灯火辉煌的酒店进入小巷,她伸手把那张纸丢进黑暗的雪地。

  良生。至今我依旧常常在梦里,见着自己回到故乡。它的雨水倒影和樟树的浓郁芳香。陈旧的建筑,青砖街面,腐朽的木门窗,院子里种着的大簇月季和金银花。蔷薇和玉兰已经开败了。栀子的花期也许还未到来。青石板上依附的苔藓,气,纵横错的河道,淡至隐约的微光,风中有海水的腥味…镜头一格一格地凝固,像在药中中逐渐浮凸的黑白底片。

  每年八月,从东边海洋席卷过来的大风,来势迅猛。大街上的梧桐,一夜之间就会给风雨刮倒许多枝垭,黝黑的树枝掉落在路面中央。第二天一早,会有人先来清理零的断裂树枝。略一些的树干,被隔壁的居民拖走。用刀劈开,收集起来晒干,可以用来烧煤炉。梧桐的叶片很大,表面摸起来很糙,颜色青翠。空气中弥漫着树和叶片的汁清香。

  如果在深夜的时候,爬到窗口边看天空。厚重密云被台风吹得迅疾移动,夜空因此显得更加深蓝。蓝,清澈如水,浓郁不可分解。如同幻觉,却又是这样真实。夏天非常闷热。没有空调。电风扇使用的也不频繁。人们利用蒲扇,冰块,穿堂风,凉席等一切天然的因素来使自己降温。人们在幽长凉的堂里午睡。青石板的隙里长出羊齿植物及小朵野花。穿堂风非常有力,贯穿到底,会听到呼啸的声音。有一股苔藓及尘土的气味。柔和清凉。让肌肤产生飞翔之感。

  风仿佛使身边的现实产生开放,无限延长,具备了一切可能。

  天气总是一会雨一会晴,有时候阳光剧烈的时候,有云飘过,就开始下起淅沥雨丝。琢磨不定的气候。大雨滂沱是经常的事情。时下时停。有时候阳光还是剧烈的,大的雨点却雹子一样砸下来。雷雨天的下午,闪电和轰雷袭击城市的上空。孩子们在家里午睡,凉席因为气候降低而变得清凉,裹着小薄棉被,房间关严了门窗,依然有雨水的气从墙体隙渗透进来。

  雨水的声音有许多分别分辨。哗拉拉的狂暴。淅淅沥沥的细碎轻盈。以及雨水过不同物体表面接触不同质感的声音共振。雨水使整个时间和空间发生改变。因此在台风天气的暴雨天,人会觉得与自然无限靠近。

  在南方,雨,台风,炎热,。是一个人出生,长大的印记。我们在一种变幻无常,充翻覆的空间里接受细微的声音及气味的变更。我记得常常会故意让自己淋。骑着单车在大雨中,眼睛被雨打着生疼。或者爬上屋顶,与雨水浑然一体。感缘自于一种生命的真实感。这种真实感就像大自然一样,反复无常,但非常坚定。

  也许人只有在颠沛流离之后,才能重新印证时间在内心留下的痕迹。当我们开始对回忆着的时候,也许只是开始对时间着。站在一条河之中,时间是水,回忆是水波中的容颜。看到的不是当时。而总是当时之前,或者当时之后。

  这细微的距离之间,有无法探测的极其静默的秘密。

  这秘密的寓意,属于此时此地。总是有一种心碎之感。因为所有的一切,在发生的同时即告消失。

  旅途中我们的最后一个夜晚。一起住在稻城的藏民旅馆房间。一夜倾谈,两人都睡得不实。寒气人的凌晨四点。我醒来时她已起。窗框边依然天色微弱,天空一片漆黑。

  狗吠和鸣此起彼落。莲安坐在黑暗里,怕把我吵醒,所以没有开灯,就着窗外的暗光梳头。一遍一遍把她漆黑的长发梳透。

  几点钟,莲安?

  五点十二分。你还可以再睡二十分钟。

  不。我们该出发了。

  我们起去赶从稻城开往理塘的早班车。莲安半途在桑堆下车,转道回乡城。

  凌晨的空气有刺骨的寒冷,穿上羽绒衣还是浑身哆嗦。莲安在塑料盆里倒了热水,让我洗脸刷牙。两个人喝了热茶,吃自带的巧克力蛋糕。把大背囊整理好。用围巾把头和脖子包裹起来。店主提着马灯替我们开了院子的大门。道别之后,我们就往汽车站走去。

  河滩边的树林和水面都是黑的,淡淡的月光照亮沙石子路,寂静中只能见两个人的脚步声。一片空旷。这奇异的景象就像一场深入的梦魇。

  车站里已经有十多个的乘客。还有人牵着黑色的狗。大巴车上一阵动。各自坐定之后,车子在黑暗中开上空旷的山路。一路颠簸。我觉得非常冷。莲安伸手过来握住我,她的手指却是暖的。她用力握住我,眼神明亮地看着我。

  我说,外面天黑,且无人,你在野外等车安全吗。

  她不动声地说,还有比在天地之间更安全的地方吗。

  与我一道走。莲安。

  我们会再见面的。相信我。

  我写了一张纸条给她。上面有我的北京地址,电邮和手机号码。她把纸条进口袋里。

  司机在前面已经开始叫客,让在桑堆要换车的人,拿好行李,去车门边等候。莲安独自扛着庞大的背囊,跨过堆行李的仄过道。我来不及再看到她的脸,她下车的身影矫健如一头兽。她把行李包放在地上,直起身来寻找我。对住我的眼睛,对我微笑,举起手来挥动。

  车子启动。车灯的范围之外,荒野空旷寂静,没有一个人影。莲安的身影即刻被抛在了光亮之后,被黑暗所没。

  我是在近一个小时之后,在山道上看到从康定过来的客车盘旋而下。

  我不知道莲安是否依然留在路口,还是独自走上了茫茫山路。她的一意孤行,总是让人觉得决然。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有无限落寞难过。把头抵在窗玻璃上,企图让自己又睡过去。但是却分明地感觉到她在背后拥抱住我。在小旅馆散发着异味的铺上,我们盖了两被子,还是觉得冷。只有洁白的月光透出窗,水一样动。她的声音。一切声动都了然与心。她抚摸我的膝盖,一点一点把我蜷缩起来的膝盖扳直。

  良生,若是有可能,有些事情一定要用所能有的,竭尽全力的能力,来记得它。因很多事情我们慢慢地,慢慢地,就会变得不记得。相信我。

  长夜漫漫。互相取暖。她的眼神是穿透夜的一小束洁白月光,照亮我心底的小小阴暗天地。我在微光中轻轻握住她的手。眼中却无泪。

  醉笑陪君三万场,不诉离伤。这句词是我年少时从一本书上所抄。也就十四,五岁时。一见便觉惊却欢喜,浑身无法动弹。无限眷恋,哀而不伤。当一个人在我们身边的时候,我们不会知晓与他分别的时地。就像我们在生的时候,亦不会知道死。
上一章   二三事(安妮宝贝)   下一章 ( → )
二三事(安妮宝贝)是知名作家安妮宝贝力作,是一本文笔与情节俱佳的综合其它,优雅小说网免费提供二三事(安妮宝贝)最新章节阅读,希望您能优雅的在优雅小说网上阅读。安妮宝贝撰写的二三事(安妮宝贝)最新章节免费在线阅读,二三事(安妮宝贝)为虚构作品,请理性阅读勿模仿故事情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