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优雅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一句顶一万句 作者:刘震云 | 书号:39158 时间:2017/9/5 字数:19664 |
上一章 第十二章 下一章 ( → ) | |
吴摩西成亲半年后,挨了一顿打。延津县城有个打更的叫倪三。倪三黑胖,门头一样⾼,一脸疙瘩⾁。満头红⽑。无论舂夏秋冬,走路皆敞着怀,露着![]() 到了倪三这一辈,家徒四壁,倪三开始在县城打更。打更者⽩天无事,报更是在夜里。夜里从戌时起,用梆子敲出从一更到五更的时辰。倪三虽是一打更者,但有官宦人家的遗风,一是不喜张罗,虽家徒四壁,除了夜里打更,⽩天不张罗别的,就是歇着;二是穷归穷,不耽误喝酒,一到夜里是醉的。夜里打更,倪三皆趔趄着脚步,闭着眼睛从十字街头穿过,抡着梆子,常常把一更敲成三更,把三更敲成二更。所以直到现在,延津人不论更,一论就是错的,源头就在这里。打更者除了敲梆子,嘴里还应喊“天⼲物燥,小心灯烛”之类的话,倪三一概省略了。延津打更不喊话,源头也在这里。打更的不靠谱,本来可以换一个,倪三的爷爷虽然做过知府,但那是五六十年前的事了,但延津三任县长,一个爱做木匠活,一个爱讲话,一个爱听戏,为自己的事还忙不过来,无暇留意夜里的梆子。倪三二十五岁那年,倒娶了一个老婆,老婆是个对眼。虽然对眼,但能生孩子;一年一个,不落空当。倪三喝醉酒常打老婆,打老婆不为别的,就为她能生孩儿:“妈拉个 ![]() 为躲挨打,也为躲挨⾝子,倪三的对眼老婆常常住娘家。但十年下来,仍给倪三生下七男二女。生下的孩子倒不对眼。七男二女本是个吉数。但加上倪三两口子,一个打更的,要养活一家十一口人,便有些吃力。倪三虽不爱张罗,但为人憨厚,年轻时,家里虽然穷,既不偷人,也不抢人;后来随着孩子长大,⽇子一年过得比一年紧,便一年比一年不顾脸⽪。不顾脸⽪倪三也不偷人,家里断了炊,便到集市的货摊上公开 ![]() 这个“回头”不知会到何年何月。做生意者知他耝鲁,拿吧也就几 ![]() ![]() 拿东西不气人,这话气人。但拿东西都无人计较。因为一句话,谁与他计较呢?吴摩西过去挑⽔时,也与倪三认识,还给倪三家挑过⽔。当然,⽔是⽩挑,倪三不会给他工钱。吴摩西知延津县城人人怕倪三,自个儿也不敢多事,⽔挑完就走,不说别的。平⽇见倪三走来,也是能躲就躲。倒是倪三见他躲,有些不⾼兴:“躲啥?欠我租子?” 但倪三为人仗义。张家王家、李家赵家发生矛盾,县长不务正业,无处说理,或理被说 ![]() ![]() ![]() ![]() 卖葱卖米者让倪三⽩拿东西,原因也在这里。吴摩西与倪三,本来井⽔不犯河⽔,但吴摩西成亲半年后,被倪三打了一顿。倪三打吴摩西并不是吴摩西惹着了倪三,或跟谁发生了矛盾,倪三替人出气,而是因为半年前吴摩西成亲,没有请倪三喝酒。事情发生在半年前,倪三拖了半年才打,是因为半年之后,吴摩西离开了县府政。与吴香香成亲时,吴摩西曾问吴香香,成亲之后,她会不会让他离开县府政,到“吴记馍坊”去 ![]() ![]() ![]() ![]() ![]() ![]() ![]() ![]() ![]() ![]() 老费长省已当了十年,国民府政换了几届,老费在河南还纹丝不动,也算老资格了。正因为是老资格,总理衙门又新换了一个总理,老费一时大意,就把这总理给开罪了。新上来的总理姓呼延。这呼延小五十了,放到人中不算年轻,当总理就显得年轻了。老费跟延津县长老史一样,不苟言笑,一天说不了十句话。新上来的呼延总理却跟延津另一个县长小韩一样,喜 ![]() ![]() ![]() ![]() 如是在会上,老费再点点头就过去了。但换了场合,大家在喝酒,还穷追不舍,老费就有些下不来台;加上老费喝了两杯酒,突然爆发了。老费平⽇话不多, ![]() 接着又说: “比河南更大的问题是,当官不靠业绩,靠的是一个裙带。” 明显是指呼延个人了。呼延没做过封疆大吏,能当到总理,靠的就是在衙门里玩裙带。呼延总理脸气得铁青,指着老费说:“你的意思,这个总理不该我当,该你当了?” 老费针锋相对: “咋该我当?我不叫‘呼延’,我也不会‘胡言’!” 两人本无私怨,如是私下吵架,说些气话也无妨;但当着三十多位长省,话说绝了,两人结下的怨,就比私怨还大了。京城会散三天,呼延就派人到河南明察暗访。明察没查出什么,暗访却暗访出,老费当长省十年,仅贪污受贿一项,就达千万之巨。劣迹在报上一公布,监察院就把老费下了大狱。国全 民人看一个贪官倒了,拍手称快。呼延总理这么做,倒也不是私仇公报,而是刚刚上台,从老费的言行,已看出自己地位不稳,也是想借扳倒老费,杀 ![]() ![]() ![]() ![]() ![]() 苏小宝: “到了这种时候,你还说笑话。” 老史正⾊: “我说的是实话。这群 ![]() 接着感叹: “可惜的是,不能再手谈了。” 苏小宝执着他的手: “我跟你走。” 老史: “是县长,才能手谈;不是县长,跟我走也无用了。” 又说: “手谈,也不是光用手的事。” 老史走后,延津的县长换成了老窦。老窦是专员老耿遴选的,是他姥娘家一个表弟。上回延津县长小韩被撤,长省老费推荐老史,就內举不避亲,这回老耿也不避亲了。老窦是行伍出⾝,在队伍上当过团副,场战上打瘸一条腿,从队伍上退了下来。一个瘸子, ![]() ![]() ![]() 丘八不韬光养晦,所以不喜种菜,本 ![]() ![]() ![]() ![]() ![]() ![]() ![]() 吴摩西只好滚蛋,回到“吴记馍坊”专心 ![]() ![]() ![]() ![]() 原以为靠山失去只是个馒头,没想到吴摩西回“吴记馍坊” ![]() ![]() 吴香香马上急了: “过去你在县府政当差,天天图个清静;现在就剩下光⾝一人,难道还让一个女人家抛头露面,你一个大老爷们儿,倒在家里坐着?” 吴香香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于是第二天五更起 ![]() ![]() 吴摩西站住,倪三斜睨着眼睛: “当初你娶亲时,为啥不请我喝喜酒?看不起我老倪?” 吴摩西哭笑不得。娶亲已是半年前的事,为何今天又重新提起?就算是昨天娶亲,二人非亲非故,为啥非得请他喝酒?自己结一门亲事,当初连爹娘兄弟都无告知,别说一个外人打更的。这跟看起看不起人是两回事。吴摩西以为倪三喝醉了,不与他计较,转⾝要推车走。没想封倪三大步奔来,不由分说,一脚将吴摩西的馒头车踢翻,馒头登时滚了一地;又一脚踢翻吴摩西,掏出两个醋钵大似的拳头,照吴摩西脸上 ![]() ![]() 一时三刻,吴摩西脸上似开了个油酱铺,红的,黑的,绛的,从鼻口里涌出来。天亮正是赶早市的时候,许多人便上前围观,见是倪三打人,也无人敢劝。倪三打累了,才仰起⾝,指着吴摩西:“给我滚回杨家庄,这里没你待的地方。不然我见你一回,打你一遍!” 趔趄着脚步走去。吴摩西这才听出些话头,倪三打他,并不为成亲没请他喝酒,背后另有原因。吴摩西挨打是在上午,下午,给吴摩西说媒的驴贩子老崔,也挨了倪三一顿打。倪三打老崔,比打吴摩西下手更狠,将老崔一只胳膊都打折了。不管是吴摩西或是老崔,两人过去皆蒙在鼓里,现在每人挨了一顿打,终于明⽩,这亲也不是好结的。媒情之外,还有许多其他缘故。追 ![]() ![]() ![]() 又伸出一只手,有气无力地说: “这一回不同往常,五天了,⽔米没打牙。” 老崔一把将被子给他掀开: “还他妈装,老东西,我跟你没完!” 老孙见老崔急了,只好翻⾝坐起,不装了。开始一迭连声地向老崔赔不是:“兄弟,啥也别说了,怪我。” 又说: “半年了,以为事情过去了,谁知道又翻旧账。” 又说: “当初想着开个玩笑,没想到差点出了人命。” 又说: “先看胳膊,不管花多少钱,我出。” 看老崔仍一腔怒气,忙伸过自己的脸:“你要还不解恨,再打我一顿。” 倒弄得老崔哭笑不得,下决心今后专心贩驴,不再说人的事。这倒正中了老孙的下怀。 吴摩西挨打之后,头是晕的。一是倪三拳头大,二是没有防备,一拳一拳,皆打在脸上。待倪三走后,从地上爬起来,手一抹脸。沾了一手⾎;从地上捡起土馒头,放回车上馍篓里,馒头成了红的,馍篓也沾満⾎迹。当众挨打,比从县府政被赶出来还丢人,吴摩西不好再去十字街头卖馒头;馒头成了⾎馒头和土馒头,也没法再卖。顶着一脸花,也不敢回家,只好推起馒头车,先去了过去挑⽔时住的货栈。打一盆⽔,先洗头脸,掸了掸⾝上的土;又打一盆⽔,把车上的馒头,一个个擦⼲净;擦完馒头,又擦馍篓;待上下收拾⼲净,才推起馒头车,回到西街馒头铺。出门挨了一顿打,不是件有脸的事,吴摩西想将这件事瞒下,等回过神儿来,再慢慢料理。但清早出门,转头又回来了,得给吴香香编一个理由,想出的理由。准备说肠子疼。一手推车,一手捂着肚子进了家门,没想到吴香香已经知道他挨打的事,正泪一把鼻涕一把,坐在老鲁送的竹椅上哭。吴摩西知道事情瞒不住了,将手从肚子上移开,轻描淡写地说:“没事,一句话说戗了,两人就打了起来。” 吴香香又哭: “挨打就是挨打,别说也打了别人。” 吴摩西看又瞒不住,说: “还好,没伤着筋骨。” 吴香香倒没说筋骨的事,而是说: “我当初找你,不光图你在县府政。” 吴摩西: “啥?” 吴香香: “听说你过去杀过猪,想着能支撑门面;没想到你卖馒头头一天,就挨了打。” 吴香香不提这个话头,吴摩西还把自己过去的职业给忘了;经她一提,热⾎开始往上沸腾。 吴香香: “没你的时候,我没受过这么大委屈;有了男人,男人倒被人欺负。这要开了头,你天天挨打。馒头铺的生意也别做了。” 又说: “你以为打你只为打你,人家的意思,是要赶咱们走。你要有地方让俺娘俩落脚,我现在就去收拾东西;你要没地方落脚,还想在这个地方跟俺娘俩混下去,你想忍过去,怕是人家也不答应!” 又说: “孩子他爹在的时候,别说是人,就是苍蝇蚊子,也不敢落下叮一口;自他一死,我们就成了没用的人了。” 接着拍着地又哭: “我那苦命的人哪。你咋走得这么早哇。” 似在哭姜虎,又似在说吴摩西;似在说吴摩西,又似在将吴摩西。吴摩西听后,觉得吴香香说的也有道理。倪三今天打他,如果仅仅为了个打,似还能忍过去;如是要赶他们走,吴摩西却没地方去。吴摩西一个人有地方去,随便混个差事,一个人吃 ![]() ![]() ![]() 吴摩西: “我去杀了倪三。” 吴香香朝地上啐了一口痰: “知道你就是这个,打你的是倪三,背后指使打你的人是谁呢?” 吴摩西脑子一下子又醒了过来,拎着牛耳尖刀出门,像驴贩子老崔一样,没去北街找倪三,反大步流星,向南街“姜记”弹花铺走去,要找姜龙姜狗算账。出门时一腔怒火。待走到十字街头,心里又开始发虚。姜龙姜狗他也见过,虽不及倪三耝壮,但也五尺五⾼;倪三一个人还好对付,姜龙姜狗兄弟两个人,自己怕不是对手。虽然过去杀过猪,但没杀过人。几年之前,也曾动过杀马家庄赶大车的老马的念头,但走到马家庄,并没有动手,只是在心里把几个该杀的人想了一遍。真到杀人,自己未必下得去手;不敢杀人,出门为啥带刀呢?这时又觉得自己的老婆吴香香不是一般的女人;别人家遭了横事, ![]() ![]() 指使倪三打吴摩西和老崔者,正是姜龙姜狗二兄弟。姜龙姜狗生气不单是气吴香香招婿⼊赘,从此馒头铺永远姓吴。而是半年之前,吴香香从提亲到结亲,只用了三天,没给姜家留反应的余地,就把生米做成了 ![]() ![]() ![]() 按说姜龙姜狗这时出来。两个人杀一个人,吴摩西还不是对手。如果在狗之前,两人敢出来。现在见吴摩西动了真格的,一条大狼狗,被他手起刀落杀了,反倒有些发怵;或者说,正因为是兄弟二人,无人敢先出来,因见动了刀子,各人的老婆拉住各自的丈夫,盼着另一个人先出来。外面一个⾎人,明显是要拼命,为何让自己丈夫先死呢?最后姜龙姜狗都没有出来,出来的是“姜记”弹花铺的老掌柜老姜。老姜⾝穿长袍马褂,头戴瓜⽪帽,远远站在自家门口,看着吴摩西:“大侄子,你搞错了吧?打你的人不姓姜。” 吴摩西见出来一个老头,话头又往别处扯,知道姜家心里发怯了。姜家发怯,吴摩西倒来劲了:“大爷,咱们都不是小孩了,就别揣着明⽩装糊涂了。” 老姜: “你别误听小人言,咱们结下冤仇。” 老姜越这么说,吴摩西心里越有底,今天丢不了命,但也不敢将弓弦绷得太紧,也说:“大爷,给您留着面子呢。按我的脾气,不用等谁出来,早拿刀冲进去了,虽不能说将姜家満门抄斩,但像刚才杀狗一样,见一个杀一个,我做得出来。今天既然来了,就没想活着回去,我是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 老姜浑⾝打着哆嗦: “大侄子,不管这事的来龙去脉,事情不能够到那种地步。虽说之间有些误会,但你现跟着我儿媳过⽇子,说起来也算我的续儿子,看在我年岁份上,听老汉一句话,事情到此为止,知道你了,回去吧。” 吴摩西又往前 ![]() 老姜果然上了吴摩西的当: “不会让你⽩回去,给你个说法。” 吴摩西: “啥说法?” 老姜: “过去的事一概不提,从此两家和好。” 吴摩西朝地上啐了一口唾沫,意思是还不答应。老姜拍了一下腿大:“再给你加两葫芦棉籽油,回去炸油馍吃。” 棉籽油就是轧棉花脫出的棉籽,又轧出的油,弹花铺不缺这个。吴摩西见火候已到,怕再扯别的节外生枝,这时说了话:“大爷,我不要两家和好。” 老姜: “那你啥意思?” 吴摩西: “两家永不来往。” 老姜想了想,拍了一下腿大: “你说得也对,事情到了这种地步,永不来往,就是两家永远和好。” 吴摩西浑⾝是⾎,拎着两葫芦棉籽油。从南街往西街走。这时围观者人山人海,不亚于元宵节闹社火。“吴摩西大闹延津城”从此成了一个话题,几十年后,还在延津流传。吴摩西往回走的时候,心里倒开始后怕,后脊梁一阵阵出冷汗,腿一走一软。今天能活着回来,算是命大。待进得馒头铺,吴香香见他得胜而归。一把抱住他,亲他的脸:“亲人。” 吴摩西一⾝狗⾎,站在那里。除了觉得浑⾝马上要散架,突然觉得这个亲着喊他“亲人”的人,他与她不亲。 姜虎在时,姜家馒头铺一天蒸七锅馒头。头天晚上发三缸面;第二天五更 ![]() ![]() ![]() ![]() 但倪三家一断顿,就去集市的摊铺上 ![]() ![]() ![]() ⽇子一天天过去,半年馒头卖下来,吴摩西发现自己不喜 ![]() ![]() ![]() ![]() ![]() ![]() ![]() ![]() ![]() ![]() ![]() ![]() ![]() ![]() ![]() ![]() 吴香香知道他说的是另一个意思,便说:“给你蒸个山?你吃得下吗?” 浪 ![]() ![]() “也不⽩,没那个馒头⽩。” 吴香香⽪肤⽩,在县城是出了名的。吴香香:“那个馒头⽩,你吃了得给我叫娘。” 吴家馒头铺平⽇蒸馒头,逢年过节,也蒸包子。浪 ![]() 或者: “馅里没⾁。” 吴香香知他说的也是另外的意思,朝地上啐了一口:“给你包里一头牛?出来顶死你?” 浪 ![]() ![]() 吴香香有个女儿叫巧玲,这年五岁了。巧玲从小调⽪,一岁多的时候,她玩的时候,总得有人看着她;稍不留意,她不是打碎了桌上的灯盏,就是在灶怀里玩火,燃着了柴草,得赶紧用⽔泼灭,不然房子就燃着了。巧玲三岁那年,得过一场大病。起初是小病,中秋节吃月饼,吃坏了肚子,拉些痢疾。姜虎和吴香香没当回事,也是图省事,让她误吃了江湖郞中几颗药丸,痢疾倒是止住了,开始发⾼烧。姜虎只好回头再找正经的药堂。县城北街老李家有一个“济世堂”“济世堂”有一个坐堂的中医叫老缪。让老缪看过,巧玲又吃了老缪几服中药,⾼烧仍是不退,脖子向后肘着。姜虎只好雇马车到新乡“三味堂”巧玲吃了“三味堂”几服中药,⾼烧退了,头也回到了脖子上。肚子又开始拉东西。这次不拉痢疾,开始拉虫子。拉出的虫子倒也不大,芝⿇粒大小,但每次能拉出十来粒,在粪便里涌动。一粒看着不大,十来粒滚到一起,搁在人肚子里就受不了。巧玲天天捂着肚子喊“哎哟”一个月下来,瘦得像个小鬼。姜虎只好又雇马车到开封“悬壶堂”吃了“悬壶堂”几服中药,虫子终于不见了。脸上又开始出癍疹。又雇马车到汲县“回舂堂”去看癍疹,前后去了三次,吃了“回舂堂”二十多服中药,脸上的癍疹才一点点消退,人渐渐胖了起来,有了个人模样。一场病看下来,前后花了半年时间,百里之內的药堂。算是跑遍了。本是一泡痢疾,蚂蚁般的事,最后拐了几道弯,变成了一头大象;本为图省事,反倒多花出去几十倍的工夫,几十倍的钱。更让姜虎和吴香香懊恼的是,巧玲病是好了,但从此落下个胆小。过去无法无天,现在变得胆小。她这胆小不是一般的胆小。一般胆小是见啥怕啥,巧玲胆小是只怕外边,不怕家里。外面天一黑她怕。街上一有热闹,别的孩子是往街上跑,巧玲是往家里跑。与别人家孩子闹了别扭,别的孩子打她,她不敢还手,只会哭,但在家里,似换了一个人。仍敢玩灯玩火,敢跟吴香香顶嘴;吴香香说东,她非说西,吴香香让她撵狗,她非撵 ![]() ![]() ![]() ![]() ![]() 巧玲: “做了。” 吴摩西: “啥?” 巧玲: “⽔淹了 ![]() 吴摩西: “你⼲啥了?” 巧玲: “我骑了一头牛。” 巧玲给吴摩西叫“叔”不叫“爹”这样称呼吴摩西,起先是吴香香的主意,后来叫顺了嘴,就没再改口。吴摩西对自己叫啥都不在乎,才有了今天的“吴摩西”对一个外来的称呼,叫“叔”或是叫“爹”倒也不大计较。往往⽑驴车一出县城,巧玲就说:“叔,今天要早点回来。” 吴摩西知道巧玲怕天黑,从⽩家庄回来得晚,就会走夜路。但吴摩西看看天,故意逗她:“刚出门,⽇头就老⾼了;到了⽩家庄,还得装面;接着还要打尖;往回走,怎么也得赶上天黑。” 巧玲: “要是天黑了,你还让我钻到被窝里,把口扎严实。” 每次去⽩家庄拉面,吴摩西都带上一 ![]() 巧玲: “我不睡着,跟你说话。” 但如赶上天黑,十次有八次,巧玲在⽑驴车的被窝里睡着了。一开始没有睡着,但话说不上十句,就睡着了。吴摩西“嫁”吴香香时,还嫌寡妇带一个孩子;现在看,幸亏有这个巧玲。一家三口,就这么磕磕碰碰,过了下来。唯一让人感到奇怪的是,吴摩西和吴香香在一起好些⽇子,吴香香不见有喜。有喜无喜,吴香香倒不着急;就是有喜,再生个吴摩西?吴香香不着急,吴摩西也不敢着急。再说,这也不是着急的事。转眼秋去冬来,就到了年底。一到年底,大家都开始张罗过年的东西。也是馒头铺生意最好的时候。平⽇一天蒸七锅馒头,现在一天蒸十锅馒头,还不够卖。腊月二十七这天,吴香香在家盘账,吴摩西一个人到十字街头卖馒头;买馒头的人多,吴摩西嘴不停,手也不停,忙得満头大汗。这时县城东街卖熏兔的老冯来到馒头摊前,老冯是个豁嘴,先说:“馒头不⽩呀。” 吴摩西仰起脸,见是老冯,知是开玩笑,笑了。老冯:“心里庠庠了没有?” 吴摩西不知老冯指的哪一方面,脑子有些蒙。老冯:“眼看又到年底了,该玩社火了,你还得来呀。” 吴摩西恍然大悟,又笑了。想起豁嘴老冯还是社火会的会首。一年下来,先在县府政种菜,如今只顾蒸馒头卖馒头,把个社火给忘了。去年不玩社火,他还进不了县府政,接着还成不了亲。正是因为成亲,今年不比去年,如是去年仍在挑⽔。吴摩西能马上答应会首老冯。但今年“嫁”了吴香香,玩社火要玩七天,会耽误做生意,吴摩西就不敢自专。虽然玩社火是在元宵节,馒头生意没有年前好,但元宵节串亲赶庙会的人多,馒头也比平⽇好卖。老冯见他不回答,也知他做不了吴香香的主,便说:“年前给我回信。只要你答应,阎罗还是你的,让杂货铺的老邓,去扮媒婆。” 又说: “你不要忘了,去年舞社火,就给你带来了好事,说不定今年的社火,又会给你带来好运气。” 吴摩西头摇一笑。哪能舞一回社火,带来一回好运气?有头一回,不一定有第二回。但不提社火吴摩西就把它忘了,一提社火,吴摩西心里真庠庠起来。心里庠庠不光图个玩,而是比起琐碎的⽇子,舞社火有些“虚”所谓“虚”是一句延津话,就像“噴空”一样,舞起社火,扮起别人,能让人脫离眼前的生活。当年吴摩西喜 ![]() ![]() ![]() ![]() ![]() ![]() 吴摩西: “我都想好了,先天头里发好面,平⽇五更起 ![]() ![]() ![]() 吴香香: “我去做生意,你去玩,照我看,夜里你也别蒸,⽩天我也不卖,咱都歇着。” 吴摩西知道她说的是气话,退一步说:“要不咱俩一人一天,轮着做生意,我隔一天一玩。” 吴香香本不生气,见他讨价还价,就生气了。生气不是他退一步还要玩。而是平⽇以为他没主意,谁知他主意大着呢,早想好了隔一天一玩。吴香香平⽇说的话,他听不进去,原以为是他没心,通过一个玩社火,知道他有心,就是蔵着不说;如果平⽇有心,两人就成了两条心,不听她的话,就成了故意的。这就不是一个⽩说不⽩说的事,是她上当受骗的事。吴香香柳眉倒立:“你明着是要玩社火,心里到底是咋想的?大半年下来你啥也不说,磨磨蹭蹭,到底安的什么心?你从来没把这里当家吧?你就想傍着我们娘俩图个吃喝吧?现在吃够了喝够了,又开始玩了。你不这么死乞⽩赖要玩,说不定我让你玩;你死乞⽩赖要玩,我今年偏不让你玩。你今年不但不能玩社火,还得一个人⼲两个人的活儿,夜里你该蒸馒头蒸馒头,⽩天你一个人去街上卖,我在家歇着。你不是有劲玩吗?那就把劲用到正地方。” 吴摩西见她越说越多,已经把一件事说成了第三件事;已经说的不是社火,成了致气。本不想回嘴。突然想起一句话;能想起一句有力的话,在吴摩西也不容易。吴摩西便脫口而出:“我是你男人,不是你雇的伙计。伙计到了年关还放假呢。我想玩就玩,你管不着!” 吴香香见吴摩西这么说,愣在那里。这是吴摩西自“嫁”过来,说的第一句硬话。话硬吴香香也不怕,吴摩西说一句,她能说十句。但她什么也没说,抱起被子,去另一屋跟巧玲睡去,把吴摩西一个人撂在 ![]() 吴摩西叹息一声,天天仍在十字街头卖馒头。但社火队并没有因为吴摩西没来,就停了下来,仍像去年一样,又在县城闹了七天。从 ![]() ![]() ![]() ![]() 这是自吴摩西和吴香香成亲以来,吴摩西挨的头一回打。吴摩西本想还手,真打起来,吴香香也不是对手。但吴摩西没打吴香香,只说了一句话:“去球!” 转⾝走了。意思是要跟吴香香一刀两断。吴摩西离开馒头铺,去了过去扛大包的货栈。这时想起来,离开货栈已有一年多光景;重回货栈,仿佛就是昨天;跟吴香香过的这大半年⽇子,好像只是影子中的事。大正月里,货栈扛大包的伙计,都回家过年了。过年时也无货可扛。无人也好,图个清静。街上又锣鼓喧天,社火队舞到了货栈门前。本来⾝子又自由了,吴摩西可以去看社火,但吴摩西既没心思出来看,也没脸出来看。心里 ![]() ![]() ![]() ![]() 吴摩西: “让你妈进来,我跟她有话说。” 巧玲: “我妈没来。” 吴摩西吃了一惊: “那你跟谁来的?” 巧玲: “我自个儿来的。” 吴摩西心里又开始发虚: “你妈让你来的?” 巧玲摇头摇: “我妈让我一辈子不理你,是我自个儿偷偷跑来的。” 吴摩西突然想起什么: “你不是怕黑吗?怎么跑这么远来找我?” 巧玲哭了: “我想你了。明天该去⽩家庄拉面了。” 吴摩西潸然泪下。起⾝,拉起巧玲的手,重回了馒头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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