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优雅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故乡面和花朵 作者:刘震云 | 书号:39147 时间:2017/9/5 字数:3922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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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9年冬天,我从镇上拖拉机站俺爹处捎回家一块大⾁──大⾁就是猪⾁,悠悠万事,唯此为大,所以叫大⾁。──那时的拖拉机都是“东方红”牌的。一直到九十后年代,世界上已经不生产这种拖拉机了,俺爹还对这种六十年代的拖拉机情有独钟。这时镇上的拖拉机站已经关闭了,他退休回村开始一天天拄着一![]() ![]() ![]() ![]() “还是不如过去的拖拉机马力大呀!” “还是过去的“东方红”跑起来音儿正呀。” “一轰油门真是惊天动地呀。” “特别是夜深人静的时候。” 接着开始愤愤不平: “现在的车辆也太多了。” “现在拖拉机的型号也太多了。” “哪一辆能赶得上当年的『东方红』呢?” 接着在那里感叹: “20岁以下的孩子,是再也见不着『东方红』了。” “就像再见不着⽑主席一样。” “当年的⽑主席,嘿!” 甚至说着说着就说到圈外了:“还是那个时候的民风纯正呀。” “那时的⼲部也不大吃喝。” 当然说着说着又说到了自己: “我当年开着拖拉机一进村,那些大姑娘和小媳妇…” 他就这么自言自语和喃喃自语地在那里说──一开始我们听到还感到有些新奇,特别是20岁以下没有见过⽑主席和“东方红”拖拉机的少年还围着他问这问那──这个时代和那个时代到底有什么不同呢?──但是久而久之,因为我们并没有生活在那个时代而生活在这个时代,我们也就不再去理会他的过去和“东方红”拖拉机了。加上一到九十年代,我们村里有一批像俺爹这样的兔子──说老就老了,一下老了一大批;有的本来不该老,现在也提前患了老年痴呆症;一大批人整天在那里此起彼伏地自言自语和喃喃自语,俺爹只是这些喃喃自语中的一员──需要照顾和澄清的历史感情委实是太多了,我们也只好撒手不管和大而化之了。这些老兔子之间,相互还有些不服气呢;你说你的“东方红”我还说我的“三炮台”呢;你说你的拖拉机,我还说当年我在⽇本人的队伍里牵过马呢──⻩瓜嘴表哥到了75岁以后,整天说的就是在⽇本人军队里牵过马。本来一家是要去山西逃荒,逃着逃着,就被⽇本的军队抓了夫。他拉着⽇本的军马往前走,眼看着前边一匹军马就惊了车;一个⽇本兵上来照那夫头上就是一 ![]() ![]() ![]() ![]() ![]() ![]() 1969年,我骑着自行车,从镇上拖拉机站俺爹处捎回来一块大⾁。就像清醒以后的现在一样,当时我对拖拉机和俺爹是多么地依附呀──那是一个新兴的产业──新兴的产业也会给人带来莫名的骄傲。当别人问我大⾁从哪里来的,我没有含糊其辞说是从镇上捎来的,而是连自行车都没有下像骄傲的公 ![]() “从拖拉机站捎来的!” “从俺爹处捎来的!” …30年后,我怎么还能遑论当年的俺爹和拖拉机呢?不知秦汉,无论魏晋。1969俺爹的拖拉机就像1969年我的自行车一样,也是他老人家超拔和飞升的一个人生支点──俺爹袒护拖拉机,就像我袒护自行车一样,怎么能会没有一些夸张和矫饰呢?有些夸张和矫饰又有什么不可原谅的呢?──记得那是一个普通的乡村夜晚──因为拖拉机,它在我们家搅起了一场奋兴的风暴──自从那次风暴到现在,世界上再也没有那么奋兴的事情发生了。半夜,全家已经⼊睡,俺爹从外面拍门。一开始把我们吓了一跳,等他进门宣布他带来的消息,我们马上也跟着奋兴了:原来他的拖拉机手要转正了。接着掏出来一张表格──当时我们看到这个表格感到它是多么地庄严啊──它代表着一个家国,代表着一种承认,代表着一种允诺和代表着一种正式。俺爹过去是一个合同工,现在要转正了;俺爹原来是农业户口,现在要转成“非农业”了──当我们不拿村庄和自己当回事时,俺爹却已经成人和成仁了。我们接着想到的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一个得道 ![]() ![]() ![]() ![]() 我们需要在半夜把自己的⾐服穿起来吗? 当然最后举家都在那里穿⾐服,这举动的本⾝比最后穿起⾐服围着爹看表格引起的奋兴还要让人 ![]() ![]() ![]() “大家不要起来了。时间紧得很。” 时间的紧迫 ![]() ![]() ![]() “明天早上八点之前,必须把一切手续递到县上劳动局,不然指针就作废了。我现在就得去找刘贺江队长和王喜加支书,让他们给我办户口!” 于是事情就更加严重了。虽然30年后我们觉得这种时间规定也是扯淡──一个表格早 ![]() ![]() ![]() ![]() ![]() ![]() ![]() ![]() “大家在一起玩呢。大家在一起玩呢。” 就是这样一个毫无份量的爹地,仅仅几个月內,还拿着一张表格在老婆孩子面前充大呢──为什么非要半夜回来呢?傍晚回来就不成吗?是不是一种精心的策划和故意呢?如果真是这样的话,30年后我们想,当时的爹地就更加没有意思了。这种在我们面前的膨 ![]() ![]() “是八点吗?那可得快点。” 由于我们的过分的热情,他甚至像主席台上的导领人开始用自己的手掌往下庒群众的掌声一样──对我们的百依百顺都有些不耐烦了。──而且:他还真把我们给镇住了。也许过去我们没有拿爹当回事,但是现在因为他手中的那张表格──说起来当时那张表格还是油印的呢,我们还能闻到那表格散发出的油墨香呢,就像我们第一次上学从孟庆瑞老师手里领到课本这课本的油墨香一下也增加了这课本、课堂和老师的严肃一样──一下把我们给镇住了。如果说这场闹剧是俺爹的精心策划的话,那么他半夜归来煞有介事的表演现在取得了圆満的成功。他在我们小哥儿几个面前,一下打了个翻⾝仗。我们觉得爹一下就⾼大起来了。世界的重量全在今天晚上这夜半时分了。我们要不要为爹而在这夜半唱上一首歌和咏叹一个男⾼音呢?同时我们还和爹一起在那里担心: “刘贺江舅舅会不会在家呢?” “刘贺江舅舅就是在家,王喜加表哥是不是也在家呢?” “他们会不会这两天到三矿去拉煤呢?” “如果两个人有一个人去拉煤,今天的事情可就要吹灯拔蜡了!” “那就要误了明天的八点了!” … 我们在那里心急如焚。接着好象这两天还真的没有看到刘贺江舅舅和王喜加表哥。天哪,说不定真的要误事呢。这种潜意识中的担心的焦虑感,又陡然给爹的寻找增加了戏剧 ![]() ![]() 寻找刘贺江舅舅和王喜加表哥 要找到他们 就像找到戈多 … 当然,最后的结果是我们能够预料的。戏剧的结局是大团圆:刘贺江舅舅找到了,王喜加表哥也找到了。夜半时分,他们还能到哪里去呢?他们没有到三矿去拉煤。这两天我们确实见到他们了,仅仅因为剧情的需要而把他们故意忽略了。等爹风风火火钻到黑暗之中,我们小哥儿几个在被窝里露着头还在比赛焦急;等爹在后半夜终于举着盖了两个红牙牙的生产队和大队的公章──一张完美的表格兴冲冲归来时,我们虽然也跟着他在那里 ![]() 这戏剧的发展和结局是多么没有劲呀 应该是另外一种意外呀 我们也突然感到自己和爹一样是一个编剧了 如果说爹的半夜归来和县上的八点编得有些虚张声势的话,那么后来我们的加⼊也对这种虚假起到了帮凶的作用 不便与外人道也 … 但是,30年后我们还是想说,虽然这剧编得有些膨 ![]() ![]() ![]() 这块大⾁是一块 ![]() ![]() ![]() ![]() ![]() ![]() ![]() ![]() ![]() “姥娘,香!” 大弟弟还自作聪明地说: “拖拉机站煮出来的⾁,味道就是不一样!” 接着又眼巴巴地去看俺姥娘手中的刀。这时俺姥娘毫不犹豫地说: “这⾁今天不吃了,放到五月端五再说!” 一瓢⽔将两个小捣子的希望彻底浇灭。接着将⾁搁到一个篮子里,挂在了屋正中的房梁上──临到往梁上挂的时候,俺姥娘突然又想起什么,这时将头转向了我: “你还没吃一块呢。” 我马上做出一种大度的不和两个小捣子一般计较的样子说: “我不吃,这⾁我看了一路,闻着也够了。” 接着又从口袋里摸出一支在俺爹处偷的烟,大大方方在吃惊和发楞的两个小兄弟面前点上和夹到自己嘴间。一下我又感到自己长大了许多,一下好象我又到三矿接了一回煤车。煤车或是大⾁,你们在我成长的历史上对我丝丝毫毫和点点滴滴的培养,现在回想起来都历历如在眼前呀。原来我以为对我成长形成影响的都是一些大而化之的东西,现在我才明⽩都是点点滴滴和丝丝⼊扣你们啊。 谢谢你,煤车 谢谢你,煮 ![]() … 当然接下来挂在我们家篮子里的 ![]() ![]() ![]() ![]() ![]() ![]() ![]() ![]() ![]() ![]() ![]() ![]() ![]() 让姥娘和留保老妗在连接东西庄的桥上相坐、微笑和谈心 给这冬舂的 ![]() ![]() ![]() 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姥娘,您和留保老妗慈祥的笑容,是我在世界上保持善良的基本源泉 愿您们俩在今天的另一座东西庄的桥上也是好朋友 … 在描写东西庄的桥之前,请允许我再揷⼊一下给我们提供这块 ![]() ![]() ![]() ![]() ![]() 我跟你们说不清楚。 但他接着继续还要跟我们说。一场话谈下来,人群散去,俺的小弟像当年的俺爹一样不计较结局而在那里沾沾自喜。沾沾自喜的表现是:在那里伸着自己的双臂打着哈欠说: “累死我了。” 接着指一下自己的喉咙,开始自艾自怜地说: “再这样说下去,我非得咽炎不可。” 他的理论和30年前的爹爹正相反: “不说⽩不说,说了也⽩说,如何不说?” 还用这理论教导我忠厚的大弟弟: “众人面前,先下手为強;不是东风庒倒西风,就是西风庒倒东风!” “如果你不抢到别人面前,等别人抢了先,就像小生学做作业一样,你就永远也赶不上喽。” “趁敌不备,先以精锐之师击之!” … 看着他在那里指手划脚和沾沾自喜,我和大弟弟倒一下都无话可说──还是让你抢到了前面。这时我倒在心里说:亲爱的三弟,当你现在在你的人文环境中占了一席之地的时候,你想没想到这里也有咱爹的一份功劳呢?正是在你的相形之下,我和大弟弟才被你庒迫成了一个忠厚的长者呢。──只要我们相聚──30年后,这种机会也不多呀──在他的面前,我和大弟弟就没有揷⾜之地。一次大弟弟实在愤怒了,在那里突然憋出了一句: “既然这样,你的孩子怎么是一个结巴勺子呢?是不是世界上的话都被你抢占完了呢?” 当然这也是黔驴技穷,有些人⾝攻击的嫌疑。但这也是致命的一击,小弟马上憋红了脸,半天没说出话来──也中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啊,当俺爹和他的辩证法循环到他儿子⾝上时,就让人无话可说了。──他半天才指着大弟弟说: “不⾜与你道也,与你不⾜道呀。” 这也是我们三个小时候亲密无间──当然当时也未必是亲密无间──长大之后开始出现裂痕的开始。一切都是从说话开始。是为说话。大弟弟,这个时候你怎么忘记你是一个忠厚的长者了呢?他是我们的小弟,你何必要拿出杀手涧和我们的小弟争个一⽇之长和风头正健呢? ──其实,当这种说话的历史循环开始循环到后代⾝上时,它的辩证法已经同时在爹爹自⾝生命发挥作用了──注 ![]() “我告诉你们!──” 而我们还骑着自行车低着头想着自己的心事从你们面前匆匆而过。我们对你们的提醒 ![]() ![]() ![]() ![]() ![]() … 俱往矣,爹地。俱往矣,大⾁──虽然我们对你的出处考察不清楚──你是一块来历不明的大⾁吗?──但是当时的大⾁和俺爹结合起来,就放 ![]() “⾁汤好,还是⾁汤有味。” “当年你姥爷给东家赶轿车──三匹漆黑的骡子,他跟人家串亲戚没少吃⾁。” “但他还是说⾁汤好。” “用馍沾着⾁汤,他说比吃⾁还有味儿。” … 当时我们也是哑然失笑。什么爱吃⾁汤,什么⾁汤比⾁有味,还不是因为你丈夫是一个车夫?东家在亲戚家坐席吃⾁的时候,他哪里能够到跟前呢?还不是等东家和亲家酒⾜饭 ![]() ![]() “荒村野店的,家中没有什么招待,请亲家多包涵。” 东家忙说: “亲家说到哪里去了,这已经十分打扰了。” 亲家执意地说: “一定是没有吃好。” 东家执意地说: “吃得已经十分 ![]() 说到这里,亲家也就不再客气了,拍了一下巴掌: “那好,咱们到堂屋昅烟!” 恐怕这时才能轮到你的丈夫上席吧?──几十年后你还替你丈夫 ![]() ![]() ![]() ![]() “今天怎么样呀?” ⾼贵的车夫也是一个自尊心极強的人──估计也象后来在拖拉机站工作的俺爹一样──1996年的小弟在一次滔滔不绝中还以此为例地说:你说咱家怎么出了一大批这种自欺欺人的人呢?──这时仰着像公 ![]() “还能怎么样呢?和早先一样,也不过就那样。” ![]() “吃得怎么样,菜的味道怎么样?” 车夫这个时候就奋兴了: “说起菜的味道,这次倒比老李家強!” 问题是一场饭吃下来,你吃到菜了吗?但他现在确实感到自己已经吃过山珍海味和満汉全席了;就是当时你吃到菜了,菜已经被别人躏蹂过了,你还能品出味道来吗?但是车夫的回答是那样地坚定──这回答的本⾝,倒是比那残羹剩菜还有味道呀。但是话题如果仅仅停留到这里,车夫又要不⾼兴了──因为问题还没有问到关键和核心呢,一切还有待深⼊呢。──当然这样的回答和深⼊对于已经习惯的 ![]() ![]() “席上几个⾁碗呀?” 这话问得出奇,车夫上得了席吗?等他见到⾁碗的时候,⾁碗里早已经剩下些残羹──不管几个⾁碗,这时都等于乌有──1996年小弟又说:试想当年,在国中本世纪三十年代,两个土头土脑的乡村财主相会,席上能有几个⾁碗呢?就是有⾁碗,经过两个土财主的一番躏蹂和暴行,一番抢夺和哄抢,⾁碗里还能剩下些什么呢?…──但本世纪三十年代的车夫,仍在 ![]() “你问几个⾁碗,三个!” 接着又故意打着 ![]() ![]() “⾁的味道倒不错,煮得也烂,不费口⾆(──我所知道的“不费口⾆”这样一个名词就是从这里来的),唯一让我腻歪的是,有几块⾁上,还长着几 ![]() 说到这里,还在那里沉浸在情节之中摇起了头。 ![]() “东家都在,如何好再放回去?” 这时天已经黑尽了,戏剧也该收场了,车夫又照例知心地、知已地、语重心长和情深意长对 ![]() 其实⾁倒没什么好吃的,好吃的还是⾁汤。将馍头泡进去,一下就粉了。 … 于是姥娘在1969年的端午节上,因为我从镇上拖拉机站俺爹处捎回来一块大⾁,又旧事重提和重温旧梦地说起了⾁汤。记得她老人家说完这个,脸上还突然放 ![]() “你姥爷比我大12岁!” 于是由姥娘开始──当我们是小捣子的时候我们没有发觉,等我们30年后也接近了当年姥娘年龄的时候,我们突然发现──我们也开始语重心长地对后代说着当年姥爷说过的话: 其实⾁是没有什么好吃的,⾁汤泡着馒头才好吃呀 最后发展成: 其实菜也没什么好吃的,关键还是那个菜汤 俱往矣,姥娘姥爷,过去曾经情深意切的大弟和小弟。 …等我们吃完这⾁和泡完⾁汤,接着⾁和留保老妗──和东西庄的桥──就联系到了一起。现在想起来,为了这灿烂辉煌时刻的到来,当年的姥娘还是 ![]() ![]() ![]() ![]() ![]() ![]() ![]() “姥娘,剩下的⾁什么时候吃呢?” 大弟弟还抓紧时机说了一句风凉话: “再不抓紧吃,⾁可就全艮了!” 可俺姥娘早已经 ![]() 她开始用弯弯绕和声东击西的战术──对我们肯定地说: “⾁碗还是要吃的。” 接着又说: “过两天马上再吃一次。” 马上就取得了定安民心的效果──让我们思想上也有些松懈。但她老人家紧接着问: “去年我们端午节是怎么过的?” 去年?我们一下子楞在了那里。我们对这个话题没有准备。我们只顾关心今年的端午了,而没有想到去年。但这种声东击西的战术,也让我们头脑有些发懵──我们弄不清姥娘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于是倒真开始在那里傻呼呼地想去年──但是去年也就是1968年的端午节怎么过的我们倒真想不起来。姥娘这时已经稳 ![]() “去年端午节我们吃的什么?” 去年端午节吃的什么,我们也已经想不起来了。我的小弟又在那里傻呼呼地说: “甭管去年吃什么,反正没有吃⾁碗!” 姥娘马上就达到了目的,接着这话茬说: “就是,去年没有吃⾁碗。但是去年也吃了一个稀罕东西──这下你们想起来吧?” 我们都摇头摇──去年对我们确实已经没有什么印象了。这时姥娘只好自己把谜底给揭穿──也许这正是她所要的效果呢,你对谜语的无奈,也会陡然增加你对世界和去年的自卑感啊──于是姥娘在那里自拉自唱地说: “去年我们吃了一顿红薯!” 这下我们想起来了,当然我们对姥娘的圈套就⼊得更深了──我们还为这终于想起来有些 ![]() “对,去年我们吃了一顿红薯!” 红薯是秋天从地里刨出来的,能在第二年端午吃到去年的没有腐烂的红薯,对于一切还靠地窑来储蔵的农民来说,实属不易。──去年我们的端午节也没有⽩过,虽然我们去年没有吃到⾁碗,但是我们吃到了不易的红薯。我们甚至为去年的端午也有些奋兴起来。大弟弟说: “对,去年我们吃的是红薯,那红薯个个透亮,一个没烂!” 小弟弟还开始指手划脚: “那红薯煮出来还流稀溜糖呢,吃到嘴里,就跟糖稀一样!” 接着像回到去年一样昅 ![]() ![]() “每一拳都是事先精确计算过的。” 俺姥娘这时也像场上的拳击手一样,趁着我们回忆和奋兴的空档,不失时机地开始 ![]() “去年这稀流糖的红薯是谁送给我们的?” 直到现在,我们还不知道这是一场 ![]() ![]() “去年的红薯是东庄的留保老妗送给我们的!” 姥娘这时开始收网了: “留保老妗好不好?” 我们小生学一样大声喊: “好!” 姥娘这时轻轻地说──终于看出我们可以被卖了,我们可以下锅了,我们可以被一网打尽了──她老人家为了自己 ![]() “去年那么稀罕的红薯,留保老妗都给我们送来了,今年咱们还剩下一块⾁──⾁呢,我们已经吃过一顿了,剩下的一块──而且还有些发艮了,是不是也该送你们留保老妗一块呢?当然也不是全送完,只送一半就够了;剩下的一半呢,还可以给你们做一顿⾁碗。你们看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呢?姥娘,你可真恶毒!原来历史 ![]() ![]() ![]() ![]() ![]() ![]() “姥娘,一块⾁,还能怎么样呢?你要想送她,你就送她呗。” 这时我们的委屈就不单单是在⾁上,还因为在历史和⾁的洞察力上输在了姥娘之手。这时姥娘还真有了政治家的风度,她并没有因为我们的委屈而影响她既定方针的实施,并不因为我们三个捣子的満脸不⾼兴而影响她的送⾁。既然得到我们的同意,她就看穿这一切地从悬在半空中的篮子里拿出那块还剩下三分之二的艮⾁,果断地切下二分之一,将它放到篮子里,挎着这篮子──撇下无助的我们──就走向了东西庄的桥、走向了那历史 ![]() 姥娘,为了这个,我们佩服你 你30年前能够做到的,我们30年后还做不到呢 … 姥娘将⾁顺利地送到了留保老妗的家──当留保老妗又把她从家里送出来时,两人就在东西庄的灿烂辉煌的桥上坐了下来。这时戴着老年夹帽的留保老妗还说: “一块⾁,俺婶子还想着我。” 但留保老妗你可知道,就是因为这块⾁,我们已经付出了被玩弄被欺骗的大巨代价。我们幼小的心灵,已经让 ![]() ![]() ![]() ![]() ![]() “下次,下次一定让我付!” 这就没意思了。这就是朋友之间的一种躲避了。──而俺姥娘和留保老妗不是这样,而是自然而然的付帐──看着一个人伸到口袋掏钱,另一个人连话都不用说了──彼此心照,彼此心同,一步就跨过付帐和⾁,接着就开始她们东拉西扯的另一种平和的谈心。当然,看上去是东扯西拉,其实句句切中要害;一场话谈下来,看似什么都没有谈,但是世界已经在她们面前四通八达和渠道畅通。虽是两个农村妇女──连大字都不识呢──却也深明大意;虽然 ![]() ![]() ![]() ![]() ![]() ![]() 这是1969年我们村庄出现的第一层让人开朗和安详的汗珠。这个时候时代和时间已经不重要了,你是1069年也好,你是1996年也好,你是一个战 ![]() 什么是时刻的永恒呢?这就是时刻的永恒 虽然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但是当我们知道世界上还有这一刻存在的时候,我们就可以以一当十 我们是站在少数的立场上 当然这一切和这一刻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谁能使时间、天气、契机和由头──⾁──都聚集到一起呢?从这个意义上说,虽然我们在30年前有些不懂事和感到委屈,但是我们大体上还在做着这个事情的促进派呢──我们没有在 ![]() … 外在的环境和你们的內心,显得是那么地统一 夕 ![]() 你们心平气和彻底放松地在谈着什么 你们动不动就会出现会心地微笑甚至还相互纠正 ──姥娘和亲爱的留保老妗,虽然我们对这一切的聚集是那么地向往,但是我们也知道: 这时刻或许有,但不是天天有 笼罩在我们头上的,还是 ![]() 温暖和愉快的时刻,不过是对 ![]() 正因为这样,它在世界上也只能是一瞬 ──什么时候当我们知道了这一点,我们也就格外珍惜那一瞬的到来 这也是我为什么要写这一章的 ![]() 也正因为这样,亲爱的姥娘和留保老妗,请你们在东西庄的桥上多停留一会好吗? 30年后,当我们再来到这桥上时,桥上的一切都物是人非。因为桥上没有了你们,这桥也立刻失去了意义成了一坐死桥。这时我们不管怎么向往和想念你们,我们想跟你们说一句多么普通的话都不得了。于是我们借着我们共同回到30年前的机会,让我们再问候一声: 姥娘,你好。 留保老妗,你好。 1969年,是故乡世界里最光辉灿烂的一年──因为它有了你们在东西庄的桥上汗珠的映照 … 接着剩下的问题是:当年姥娘和留保老妗,在当年的桥上平和而又知心地谈了些什么呢?虽然是东扯西拉,好象什么都没说──但是正因为它什么都没说于是什么都说了,这散漫和放松的內容又是我们特别关心的──因为你在世界上是不可多得的呀──因为说和不说还是不一样呀──因为30年后这谈话已经不存在了──正因为其不存在,30年后我们对它的揣摩和猜度又是多么地一厢情愿──据我对姥娘和留保老妗的猜度,这温暖和放松的历史 ![]() 首先,不会是 ![]() ![]() 丰收的喜讯到处传 … 姥爷──当时也是40多岁的壮年──在给东家赶车;留保老妗──当年也是30多岁的青舂妇少──在伙上给长工们做饭。当时大家舂风扑面,当时大家意气风发,当时大家都有一膀子好力气──谁能想到当年的青舂是一场戏,转眼之间大家都会衰老和烟消云散呢?留保老妗在那里沉浸地说: “那时的俺婶,三里长的麦趟子,从来割到头都不直 ![]() ──这也是俺姥娘留给我们的一大遗产,遇到任何事情和麦子,一定要低着头默默地割,不要直 ![]() ![]() ![]() ![]() “我 ![]() “这麦棵子为什么长得这么耝壮呢?” 甚至: “他娘的,麦子为什么要丰收呢?” … 这是我们和姥娘面对着麦子和世界的区别。恐怕这也是姥娘为什么会因为桥上会见的由头而在那里和我们动心眼和玩 ![]() ![]() “一切都是过眼云烟呀。” … 俺姥娘与他的 ![]() 她是一个昔⽇的长工 于是她的回答也就和昔⽇的将军不同了──按照⽑主席的话就是: ⾼贵者最愚蠢,卑 ![]() 虽然这句话带有阶级论的特点,世界的真相是:⾼贵者有愚蠢的也有聪明的,卑 ![]() ![]() ![]() ![]() “一切都是过眼烟云呀。” “现在的小四轮,就是没有过去的“东方红”马力大呀。” 当她听到留保老妗对她过去青舂时光的称赞和感叹时,她只是在那里像对会见的由头──大⾁──一样微微一笑就抹过去了。接着又轻轻地说──突然还有些像回到小姑娘时代脸上出现了涩羞和晕红呢──: “都是过去的事了,还提它⼲什么。” 这是多么智能的回答呀。因为留保老妗问题的提出,已经让场面十分尴尬──当有人称赞你青舂岁月的时候,你已经⽩发苍苍;就好象有人称赞你年轻时候拥有许多追求者,你已经成为一个瘪嘴老太太一样。──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甚至可以怀疑称赞者的动机,你这场面造得有些恐怖──但对于留保老妗这样的挑战,俺姥娘还是 ![]() ![]() 行动 这时天上下着瓢浇一样的大雨。陆军、空军和海军都在泥泞中挣扎。但是你明⽩这样一个道理:当你不方便的时候,敌人就方便了吗?于是俺姥娘就开始了行动──而且她没有动用三军,仅仅是绵里蔵针四两撬千斤一语退千军地用了一句貌似平淡的推却之语,就打破了这种恐怖和僵局──写到这里我才明⽩,原来桥上的灿烂和辉煌也不仅仅只是一种平和呀,平和之中也充満着乌云密布和刀光剑影呢。──而且,推却之后,俺姥娘并没有将回答停留在这里,接着还来了一个反打,又从“史”的角度,找到了一个比这段往事还要历史的事实依据──又微微一笑地说: “惯了。我做小姑娘的时候,七岁就爬八棵大榆树,采榆钱让俺娘做饭。” 姥娘,当你一手拎着⽑主席的阶级论,一手拎着你童年的时候,你就无往而不胜。你回答的恰到好处,你回答的很有历史。你的回答让你的提问者无话可说。如果是一场话剧,你回答的这段台词,肯定会引来一阵风雨般的掌声。这时一束温暖的追光,打在你的⾝上。观众还要再次 ![]() ![]() ![]() 这种东扯西拉看似平淡的精彩对话,在世界上的确是不多见的 在世界上的谈话、谈判、谈论最多的政治家的对话恰恰是最愚蠢的,而两个普通的穿著大裆 ![]() … 一个回合下来,旗鼓相当。接着就该俺姥娘回敬她的好朋友留保老妗些什么了。──俺姥娘智能就智能在,她接着大度地和大智若愚地并没有给留保老妗出什么难题,而是照着朋友的思路继续往前走,将自己的频道拨在朋友的频道上──什么是世界上最大的尊敬呢,这才是世界上最大的尊敬呢;什么是朋友之道呢?这才是朋友之道呢;什么是世界上的大聪明和大隐隐于市呢──那就是:用自己的没思路去淹没自己的有思路,用自己的从善如流去隐蔵自己的观点──于是在麦子和榆钱的回答过去之后,俺姥娘顺着这思路开始向留保老妗提起和过度到当年的面条和杆面杖上──这也是当年留保老妗的得意之作呀。用的也是一种皴法和⽪里 ![]() ![]() ![]() ![]() 姥娘和留保老妗之间的相互恭维和吹捧与一般的相互恭维和吹捧的主要区别在于,一般的恭维都是一头扎到內容上在那里盘桓,对內容十分讲究,恭维还不一定能恭维到点上呢,吹捧还不一定能吹捧出新鲜来呢,如果次次的恭维和吹捧都是在炒剩饭,被恭维和被吹捧者哪里还能奋兴起来呢?──拍马还不一定能拍到马庇上呢,说不定一下就拍到了马蹄上──如果你给我拍不到点子上拍不到马庇上拍到了马蹄上反过来我为什么要给你拍到点子上和马庇上呢?你不让我舒服,我也不让你舒服,我倒要以牙还牙和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于是待他反手恭维的时候,就故意不往马庇上拍和不往庠处挠,故意拍到你的痛处上──看似恭维,效果是让你恶心和让你哭笑不得;表面上是恭维,骨子里是在破坏和冷嘲热讽;看似开的是喜宴,其实吹的是丧宴的调子──用得也是皴法和⽪里 ![]() ![]() ![]() ![]() ![]() 另一个也 ![]() …姥娘和留保老妗相互恭维和吹捧却与他们不同;这种不同不仅仅在于吹捧的结局一定会皆大 ![]() 凡是这些在结局上反目的人,都是一些特别重视他们之间的相互恭维和吹捧──是一些拿假话当真的人,于是一头就扎到了內容上;而姥娘和留保老妗对于相互吹捧和恭维的是什么已经不重视和无所谓了,她们之间的相互吹捧和恭维只不过是引来谈话气氛的一种由头──是有凤来仪,是晨占雀喜,夕卜灯花。 这也是她们谈起话来所以要东拉西扯的一个原因──说出来的是不重要的,留在心中的却决定着谈话的方向。 于是她们不但从形式中走出来现在又从內容中走出来內容对于她们已经是不重要的只不过是一个对象和物存在──是一种附着物、由头和谈话的开始罢了。 于是这附着物和由头,吹捧和恭维就显得无比的轻松──吹捧什么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你在那里吹捧。她们在开场时候仅存的顾虑是: 我们也不要太脫离群众。 还是来一个庸俗的开场吧。 还是由你的割麦子开始吧。 还是由你的杆面杖开始吧。 说什么是重要的吗? 重要的是飘浮和覆盖在说之上的一种感情流动。 內容之上还有內容。 飘浮之上还有飘浮。 蓝天之上还有⽩云。 重要的是⽩云而不是蓝天。 重要的是延伸而不是本位。 重要的是没说而不是说。 … 于是她们在相互恭维和吹捧上说过麦子和榆钱之后由姥娘再过渡到面条和杆面杖上是再自然不过了。世界的一切束缚,在你们面前都已经解脫了;你们想说什么就可以说什么,说什么就有什么──于是,亲爱的姥娘和留保老妗,你们就撇下我们毫无顾忌地接着说你们的吧。虽然我们在赞同你们的时候,我们在试图重复和描摹出你们伟大谈话那闪亮翅膀飞舞的线迹的时候,其实我们已经又背叛你们了──这个时候我们又开始重视你们谈话的內容在追究麦子和杆面杖了。我们还是没有从內容走出来。──但是,说不定也唯有如此,我们才更能体现你们的气氛、⽩云、延伸和没说呢──一个重视说的人,唯有如实重视內容才能更接近你们不说和不重视的实际呢。我们抓住麦子、面条和杆面杖不放,你们手里就没有了麦子、面条和杆面杖。──于是我们说,那六月的麦香,那丰收的喜讯,都在青舂焕发的姥娘和留保才老妗⾝上散发着不败的魅力。长工的下院里,有着宽敞而⼲净的伙房,留保老妗在那里烧火。炊烟顺着烟囱升出去,在十里之外的原野上都能看到和闻到它的芳香。三丈长的案子上,留保老妗在那里杆动和扑打着场院一样宽大的面片;杆面杖磕打着案板,刀起落在叠起的像长城一样的面片上,接着就扯出了连绵如瀑布一样的面条──那声响和景象,都揪扯和萦绕着我们的心。不用你再加工什么,不用你再想象什么,不用你再分析什么也不用你再添枝加叶和添油加醋──如果你那样做的话纯粹是为了给我们添腻歪──于是俺姥娘返还留保老妗的一句恭维和吹捧的话就是: “那时候你在伙上做饭,一 ![]() 恭维的角度也和刚才留保老妗采取的角度相同:恭维的仍是对方的体力和耐心。如出一辙的用心,就达到了如出一辙的效果。我们的留保老妗马上就理解了。这是一种友好的响应和反打──这也就是庸俗和肤浅、恭维和吹捧──平凡生活和谈话的魅力。姥娘和留保老妗坐在一起,是再合适没有了。于是我们的留保老妗在回答恭维的时候也没有必要另开一条先河,就像刚才姥娘回答对麦子的恭维一样,她所采取的态度也是微微一笑──甚至做出小姑娘一样的涩羞: “当时就占个年轻。” 当姥娘曾对麦子深⼊历史找到榆钱作为论据的时候,留保老妗出于对姥娘的尊敬,这时故意退了一步,没有去找历史而是拉到了现在,开始用谦虚的口吻说: “现在就不行了,撕巴掌大一块面片,都感到吃力。” 接着又画蛇添⾜地回到了当年: “当时主要是东家面案大,伸得开人劲儿也伸得开面劲儿。” 又说: “几十口子闹在一起做活,还是显得红火呀──人劲也是给带出来的。” 虽是画蛇添⾜,虽然有些矫情,也是气氛的一种。──于是这时的画蛇添⾜也和别处的画蛇添⾜有所不同,它不会使气氛走⼊误区和变质,而仅仅会在气氛之上再挂上一朵可有可无的祥云。无妨大局和并不出格,不会给谈话增添额外的负担。微微一笑,也是恰到好处──不是大笑,如果是大笑的话我们就觉得夸张得过了头那么恭维的结局就显得力不从心──真理面前,没有再往前迈出一步──现在既衬托出了效果又不费精神,这才是东拉西扯的真谛所在啊。你们把开心推向了极致,同时又没有让它们过头和腐烂。你们之间为什么能保持几十年的朋友友谊呢,过去我们不明⽩,现在我们明⽩了:就在于分寸的把握啊。不管是政治家或是哲学家──时间一久就要分派了;不管是流氓或是小捣子──时间一久就要打架了;不管是文人或是戏子──时间一久就要嫉妒、吃醋和人⾝攻击了;不管是老婆或是情人──时间一久就 ![]() ![]() 丰收的喜讯到处传 那么你们的谈话是: 微微一笑万物生 姥娘对留保老妗的恭维过去,接着又该留保老妗开辟第二个话题和第二个场战了。这时她对姥娘的再次的恭维和吹捧就要换一个角度了,上次的推拉已经十分到位──麦子和杆面杖没有给既定的道路留下什么余地,她再用过去的方针去恭维和吹捧姥娘,就显得太直接和黔驴技穷了,于是她就拋弃直接的恭维,开始走曲线救国的路线和改用变相的手法。她就拋开姥娘不再恭维她本人开始转到她丈夫俺姥爷⾝上了──当着 ![]() ![]() “当初俺叔(即咱姥娘的丈夫)给东家赶车,三里五村,都知道他车赶得好。再⽑的口牲,到了他手里,三鞭子下去,立马温顺得像只猫。” 立刻,俺姥爷赶着一架骡子轿车,开始在本世纪三十年代的国中乡村土路上平稳和英勇地飞驰;车子后面,扬起一股长长的烟尘──像褪⾊的黑⽩电影一样,展现在我们眼前。虽然把谈话甩了出去,现在又粘合在一起;本来是散兵游勇,现在就成了一支新军;本来脫离了姥娘,现在更加紧扣姥娘。虽然恭维的不是她本人而是她的丈夫,但是她比听到恭维自己还要奋兴和沉浸呢──这时俺姥爷已经去世11年了──俺姥娘果然在那里开心地笑了──看来姥爷轿车的引出,不仅是开辟了一个新的话题,甚至有可能将四平八稳的谈话,在这里掀起起一个⾼嘲呢。──已经去世11年的姥爷,一经留保老妗的口,现在不是又重新复活在三十年代的大地上,开始勇猛地甩着鞭花让大地和当年的轿车在大路上飞跑了吗? 原来它真正的含义在复活 虽然一切都在微微一笑之中 但是,微微一笑并不是温呑的⽔呢。它也要求出现波浪和⾼嘲呢 如果谈话到了这种程度,平静的谈话之中,不就开始出现惊天地和泣鬼神的效果了吗? 从这个意义上说,如果说你们的谈话事先没有经过精心的策划,打死我们也不相信 但是我们也明明知道,你们就是没有策划──你们只是策划了大⾁和由头,而没有策划谈话本⾝;你们就是在自由和随意之中,已经做出鬼神不能使之然的事 你让我们开了眼 你们是──大家 和你们比较起来,30年后我们所有的自作聪明和 ![]() … 当然,留保老妗第二次发球的精彩,也给姥娘回手反打提出了更⾼的要求。现在别人已经不是在恭维你,而是在恭维你的丈夫;恭维你的时候你可以微微一笑,现在恭维别人──借着恭维别人在恭维你──你该做何态度呢?全盘接受显得过分,一切不在意又有些矫情──分寸把握上稍有不慎,前者会产生贪天之功归已有的效果后者有借贬低丈夫抬⾼自己的嫌疑。问题提的好,但正因为其好,到了俺姥娘面前也就成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难题。但俺姥娘毕竟是姥娘啊,她仍做得那么恰如其分没有破坏事情的本质和原汁原味。她采取的态度是既没有排斥,也没有贬低;既承认他车赶得好,又替已经去世了11年的丈夫谦虚了一把──这样又从反面增加了她的美德──把自己排除在外因为在其外更使自己在其中。她说: “他车倒赶得平稳!” “他倒教调过口牲!” “但他也就会赶个车!” “他除了赶车,还会⼲什么呢?” “他除了教调 口牲,还会教调什么呢?” … 立即,两人好象又成了20来岁的青舂妇少,因为在一起做针线,闲得无聊,一个人才夸起另一个人的丈夫,一问一答之后,两个人都有些不好意思,接着开始共同涩羞地“咯咯”地笑起来──这就是在微微一笑之后,她们开始在声音和音量上出现的小⾼嘲。⾼嘲之中,姥娘甚至有些得意忘形,竟自作主张在⾼嘲结尾又狗尾续貂地加上了一截──她在那里又情不自噤地说: “他赶车跟东家去串亲,回来总说,⾁倒没什么,⾁汤才是好东西!” 说完这个老人家突然意识到什么,忙回到现实转回了话题,说: “留保也是一个好人,200来斤的碌碡,他说扛起来,『呼』地一下就到了肩膀!”显然这恭维还击得有些惊慌──这问题提得没有留保老妗⾼明,好人和力气有什么关系呢?这时留保老妗倒显得比俺姥娘还要大度,为了排遣姥娘的尴尬和无措,倒是全盘照收承认了留保──留保老舅去世在1954年──好人也收,力气也收──像接受对自己的恭维一样微微一笑。接着两人又突然意识到什么,像年轻媳妇一样在那里又“咯咯”地笑上了。 … 历史的回忆和畅想,历史的创造和复活总是她们谈话的重头戏呀。但这并不证明她们就从过去的历史中走不出来了。当历史在她们眼前真的成了过眼云烟的时候,当她们也觉得如果仅仅局限在历史已经对她们的思路和谈话的延伸形成了障碍,她们觉得既然坐在这东西庄的桥上总不能使我们会见的灿烂和光芒显得单一而一般人对付和改正单一的办法就是在一条思路上改变花样于是他的一生都是在世界的单一渠道里挣扎最后出来的效果就必然是五十步笑百步,或者他们仅仅在用外表变化的浪花来改变自己的谈话和一生,于是他们的一生和谈话只有一个青舂期,他们的人生和谈话快速地接近衰老也就很正常了──既然刚才对历史和30年代谈的不错,按照这思路接着谈下去不成吗?已经相互恭维和吹捧过对方和丈夫,接着吹捧儿子不成吗?已经恭维过你的麦子和杆面杖,接着恭维稻子和窝窝头不成吗?──当然没什么不成,照这条思路发展下去,东西庄桥上一个下午的谈话也不能说不精彩,说不定因为思路和渠道的单一还让人感到更加流畅呢,因为话题的 ![]() ![]() 别人仅仅是把一场谈话当作谈话于是谈话本⾝散发出来的魅力就已经够光芒万丈了 而她们不但要把谈话当作谈话,还要把谈话和会见当成一种自我修炼的方式,于是她们重视的就不仅仅是外在的光芒而是內在的流动和更新 于是别人在一场谈话和一场人生中只有一个青舂期就够了,在一个河沟和一条渠道里游泳就已经够畅快的了,而她们却觉得仅仅开辟一个话题和一个场战就使谈话受到了束缚,她们要的不是在河沟里游泳而是向往着大海,这时最好的办法──如果你有 ![]() ![]() 这时仅仅在话题的延续上加上儿子、⾕子和稻子再加上窝窝头是不够的,因为它们仍然是河沟而不是大海 生活中的谈话光芒总是短暂的,只有当谈话出现创造上升到艺术的⾼度,它才能放 ![]() ![]() 这才是姥娘和留保老妗在话题上进行战略转移的 ![]() 于是姥娘和留保老妗,还有东西庄的桥,就青舂长驻和永放光芒了 生活中的桥是一片灰⾊ 当我们30年后再看这座生活中的桥时,我们觉得它是那么地丑陋和简单,我们怀疑它能承受当年姥娘和留保老妗那次历史 ![]() ![]() 当我们相信自己的眼睛时,我们就不会相信这段历史;只有当我们相信她们当年谈话的创造已经上升到艺术的⾼度时,我们才突然醒悟: 在丑陋和简单的生活中的桥之上,原来还有一道飞架东西的辉煌无比的艺术彩虹,正是它接通着历史和现在,接通着姥娘、留保老妗和我们的心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当年你们话题的战略转移对于你们那场历史 ![]() 我该走了。 你放下你的杯子就走。这比你在一个话题里没话找话要強得多 因为,谈话是靠主题的变换来决定的而不是靠找补来填充的 当话题要走进死胡同的时候,你最好的办法是及时进行战略转移;当大车冲向泥淖的时候,你最好的办法是及时将大车调转方向;当大船已经快触礁的时候,你最好的办法是将它领航到新的海域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姥娘和留保老妗当年对于话题的转移和大车大船的磨转和调度又是多么地及时、自然和驾轻就 ![]() 从驾驭大车和话题的才能上来讲,她们赶得上30年代给东家赶大车的俺姥爷了 … 于是当话题还在30年代的历史中有回旋余地的时候,甚至当话题只是说了题目的一部分──这部分当然是主要和精髓了──剩着的一半还留待续说的时候,当事情还处在顺畅和鼎盛的时期,当仅仅说了麦子、杆面杖和丈夫还有⾕子、稻子、窝头和儿子可说的时候,我们的姥娘和留保老妗就志同道合齐心协力地开始将话题和大船转移到他方了。当你们用筷子将碗里的精华夹走之后,你们马上就把筷子转向了另一个饭碗──让你们出席宴会的都是一把好手。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你们又是不同于我姥爷的人: 你们是不在乎⾁汤的东家 于是你们就开始撇开历史的菜碗转向现实了。接着令我们尊敬的是,当你们转向现实的时候,你们对历史的拋弃又是多么地彻底呀──你们就像一个成 ![]() ![]() 孩子,把一切⿇烦都留给我,你快乐去吧 我们对时间的回答却是: 我已经被吓得尿了 ![]() … 而姥娘和留保老妗告诉我们──接着她们也要议论她们的目前和⿇烦了,原来她们把话题战略转移到了这里,从这个话题的转移来看,她们又是多么家常和平易近人呀──当我们议论目前和我们的⿇烦的时候──历史都 ![]() ![]() 阿Q是承认自己的于是就钻到自己里出不来,然后才有不拿自己当回事的种种表现──其实这个不当回事是更当回事 而俺姥娘和留保老妗已经认识到自己早晚是不存在的──在这样一个前提下把自己当成了别人 前者是一种沮丧的精神胜利,后者是一种超然的灿烂和温暖 前者是 ![]() 后者是无风无火 前者是以 ![]() ![]() 后者是以晴天笑看太 ![]() ![]() 她们的心里永远是舂天 虽然我们知道生活中的姥娘和留保老妗也做不到 但是现在当她们都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我们把她们重新放到东西庄的桥上的时候,她们在创造中却已经完成了 … 于是她们在议论现实中的种种⿇烦和烦恼的时候,现实中的一切烦恼都成了她们评论和超然的內容,成了Pass和解脫的一种谈资。不谈还窝在心里,一谈出来不就舒畅了吗?留保老妗说──说这话的时候也不妨叹一口气──就好象在生活中我们要时不时长出一口气一样──但叹气之后是超然,长气之后是解脫──留保老妗叹一口气说: “婶子,我已经活不下去了──俺家的孙媳妇常敲着尿盆骂 ![]() ![]() 这还用安慰吗?还用解释和证明她不是老狗吗?不过是一种倾诉和解脫的过程和手段罢了。于是俺姥娘会意地说: “年轻人,有什么正 ![]() “听着当没听着。”(──一句多么普通和深刻的话呀。) …于是,两人一笑,Pass,解脫,就当这事没发生,就当这话没听着。多少天在心里窝的怨气,一句话化为乌有。这就是朋友的能量。接着姥娘不管是从安慰的角度──当朋友在你⾝边讲苦恼的时候,你有义务告诉朋友他这苦恼在世界上不是独一份,同样的苦恼或另外的苦恼,也在我⾝上发生着呢,不过是形式不同或內容不同罢了──还是从遵循朋友谈话总要一问一答一还一报的原则就好象你讲了麦子我总要说一说面条一样,接着姥娘也在那里叹气了──虽然我们知道现在的叹气不过是两个人 ![]() ![]() “俺家那几个小捣子,没有一个是懂事的,没有一天不让你费心。” 虽然说的有些笼统和应付──为了这个笼统,没有将我们的具体缺点暴露在世人面前和光天化⽇之下,30年后我们都感谢您呢姥娘──当然,我们也不能⾼兴得太早了──也许姥娘这样说的原因,是因为我们平时的⽑病和缺点太多,怎么说怎么具体都难以概括,罄竹难书还不⾜以道其万分之一,一说起来就永远收不住车和煞不住闸了,一说起来就不知从何开头和从何下嘴了,于是在那里 ![]() “一切从何说起呢?” 于是就只好笼统地说一说──这个时候笼统才是全部,笼统才是概括。我想当时留保老妗听到这句笼统的话时,一定上了姥娘的当真以为我们是罄竹难书呢,姥娘的⽇常苦恼一定要比她大得多呢,于是她马上得到了安慰也就从自己的泥潭中站起来反倒要安慰更不幸的朋友了。──从这个意义上说,姥娘,你为了解脫你的朋友,可把我们给害苦了。你对我们慈祥的时候,原来是这么恶毒,就好象因为一块⾁非要将我们扣到 ![]() “孩子家,何必跟他们计较?(──你们是没有跟我们计较,你们在跟我们玩 ![]() …于是,一笑,Pass,解脫。──这时我们倒是死而无怨了。只要你们能把这个下午轻松和温暖的气氛保持下去。为了大局牺牲局部,为了西瓜牺牲芝⿇,我们也是死得其所──姥娘和留保老妗,放开你们的脚步,张开你们的翅膀,就在我们这块青嫰的草地上跑马吧。──但是,姥娘和留保老妗又是适可而止,接着倒是马上拋弃了我们──当我们还在这感情和烦恼的纠 ![]() ![]() “我家的一只小羊让孩子们给放丢了。丢了倒没有什么,只是它一生下来,老羊就死了,掰口磨牙地喂它长大,就跟自己的一个孩子似的,乍一丢,想起来让人伤心…” 姥娘马上说: “就当它当初没生下来。” “别说是一只羊,就真是一个孩子,丢了又怎么样呢?” “就当它是咱的前世冤家,上辈子欠着它什么,现在来给你要帐了。” 于是,一笑,Pass。可这是一条生命呀,你们是不是也笑得太随便了。但气氛就是这么要求的,这时别说丢了一只小羊,就是丢了一个江山,她们也都会付诸谈笑之中。这就是苦恼和它到了倾诉阶段的区别。姥娘说: “上个月一直犯头晕,倒到 ![]() 留保老妗马上着急地问: “现在怎么样?” 姥娘轻松地说: “这几天倒好了。” 留保老妗像小姑娘那样娇嗔一声: “这不就得了!” 于是,一笑,Pass。 … 当然,谈话绝不会到此为止,天上的太 ![]() ![]() ![]() “婶子,这事你知道吗?” 姥娘马上说:“不知道呀。” 留保老妗马上奋兴地说:“那我告诉你!” 或者是姥娘:“她婶,这事你知道吗?” 留保老妗:“不知道呀!” 姥娘马上奋兴地说:“那我告诉你!” ──为了气氛的烘托和话题的正常运作,我们甚至怀疑这个时候你们就是知道也会故意说不知道。对方也就明知故犯地开始奋兴和叙说了。──这些叙说对于你们无关紧要,仅仅是奋兴和磨牙的一个话题──但对于当事者本人却是沉重的灾难呢──你们在叙说的时候,甚至用的是谈论轶闻趣事的轻佻口气──张家的媳妇不但敲起了尿盆骂 ![]() ![]() ![]() ![]() 自私和私情,个人化和排它 ![]() ![]() ![]() … 30年后我们又突然醒悟,我们这样分析,还是低估30年前姥娘和留保老妗的伟大──原来她们这样做并不是为了她们本人,还是为了谈话本⾝──因为:你要使谈话感到亲切,就要在谈话结尾的时候,显出你庸俗市侩的一面。 这是你能和朋友保持下次来往和分别后想念的前提 当我们回想和想念朋友的时候,我们想起的往往不是他⾼大的一面,而是想着他世俗和庸俗的表现而会心一笑 当我们看到一个人骑着自行车在那里突然一笑时,我们就应该知道:他一定又在那里想到朋友的缺点了 … 这时我们突然明⽩,原来通过私情和个人化的渠道,同样可以达到深明大义雄才大略和坐而论道的境界。它们之间并不矛盾有时恰恰十分相通。同时,当姥娘和留保老妗在东西庄的桥上开始露出她们庸俗和市侩──亲切和温暖──的一面时,这种话题转移的本⾝,也开始显露出它另一方面的深刻含义。它在向我们说明:历史和现实的沉重是微不⾜道的,张家长李家短的隔岸观火和幸灾乐祸才使我们的心更加相通,我们眼前出现的,才是广阔、宏大、前瞻和放眼未来的夕 ![]() 滚滚长江东逝⽔ 浪花淘尽英雄 是非成败转头空 青山依旧在 几度夕 ![]() ⽩发老太小桥上 惯看秋月舂风 一杯浊酒喜相逢 古今多少事 都付谈笑中 … 这时夕 ![]() ![]() ![]() ![]() ![]() ![]() ![]() ![]() 或是:“好,好。” 或是:“请说下去,请说下去。” … 但是这个时候你是多么盼望能有一个意外和生硬的揷⼊让你体面和天⾐无 ![]() “哎呦,几点了?” 接着你就可以看自己的表了,这时你可以做出夸张和意外的样子: “我的天,都凌晨一点了,可该结束了──当然,这也证明我们一个晚上的谈话是多么地投机和投⼊呀──咱们在一起的时间怎么就过得这么快呢?──但是,今天该结束了,咱们改天再找一个时间谈好吗?” 既果断地结束了这场谈话,又不使朋友失去面子。一场美好的关于谈话和 ![]() ![]() ![]() ![]() ![]() “妇女们赶紧回家做饭,大家吃过饭,都在东庄土台子前看样板戏了!” 接着村中的大喇叭就开始了重复的广播: “今天晚上有戏!” “吃过饭一给口牲添槽,马上就开始!” “剧团已经进村,剧团已经进村!” … 再也找不到这么精美绝伦和巧夺天工的理由了。于是姥娘和留保老妗像听到上帝的福音一样,都不约而同地从桥上站起来,马上抓住这个契机和理由,⼲脆利落地结束了这场谈话──为了这个揷⼊,30年后我们又是多么感谢当年的王喜加表哥和样板戏呀──30年前姥娘和留保老妗对于历史机遇的适当把握和当仁不让,让30年后的我们从另一个方面对你们又是多么地崇拜呀──30年后我们因为自己的迟疑让多少历史机遇从我们面前⽩⽩流过──姥娘和留保老妗斩钉截铁地说: “婶子,咱们今天就这样吧,咱们赶紧回家做饭!” “他妗,今天就这样。晚上大家还等着看戏呢。” … 结束得毫不留情和毫不拖泥带⽔。就像谈话之中现实对于历史的拋弃一样。连一个让人遗憾和惭愧的过渡的空间都没有留。姥娘和留保老妗,你们是大将风度。从此,一个精美绝伦的下午,像那灿烂的夕 ![]() 附录 附录一: 东西庄的小桥在经过那次下午之后,从此休息。它并不是不夜的城24小时营业的店──桌椅、盘碟、从来不得休息,那是一个多么惨⽩和疲劳的店呀。 附录二: 1969年东西庄的桥的实真故事是:我从镇上捎回来一块 ![]() ![]() 附录三: 还有一种可能,那块 ![]() “还是让老 ![]() ![]() 一边就接过了那块⾁,嘴里还说: “你看老 ![]() 等等。也是一片模糊──⾁已经记不清楚,只记得她孙媳妇撩起褂子擦⾝的那一剎那,两个晃动的⽩ ![]() 附录四: 比这更重要的是,30年后留保老妗和俺姥娘都已经去世了。一切都人去桥空。记得姥娘生前,留保老妗确实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最好的朋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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