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致力于为用户为书迷提供免费好看的凤起阿房全集
优雅小说网
优雅小说网 武侠小说 言情小说 科幻小说 经典名著 乡村小说 历史小说 灵异小说 伦理小说 校园小说 官场小说 架空小说 穿越小说
小说排行榜 推理小说 都市小说 仙侠小说 竞技小说 网游小说 耽美小说 短篇文学 同人小说 玄幻小说 军事小说 重生小说 全本小说
好看的小说 绝品桃花 金龙嬉凤 蝶舞大唐 后宫猎艳 天龙风蓅 天降神妻 巫山云雨 第一次梦 飘飘卻仙 综合其它 热门小说 总裁小说
优雅小说网 > 武侠小说 > 凤起阿房  作者:天平 书号:1932  时间:2016/10/5  字数:18655 
上一章   尾声    下一章 ( 没有了 )
“咚!”随着又一次沉重的撞击,黄铜大门发出断续的“格噔”声,终于痛苦地摇晃起来,仿佛亘古以来就已矗立的岩壁在慢慢崩裂。“城破了!城破了!”叫声从城头与城下一起响起,如同被生生抓落的羽,带着新鲜的创痛四下散飞。石块和檑木象阳光下的雨一般,顿时蔫了劲。

  门在燕兵身后斜斜倒伏,似是守护着这座城的巨人筋疲力尽躺下后,伸展向内的双臂。无数靴底象一对对血的翅膀般,从这无奈张开的双臂间翻飞而过,然后有些惊奇有些小心翼翼地,践踏在了长安城墙森冷的阴影之上。

  陈辨看到朱家老三被打先闯入城的燕兵串在了长矛上,身子如出水的鱼般抖了一下,然后就直歪倒下来。他最后歪过来的面孔,将一个无神的眼白掷给了陈辨。陈辨觉出自己裆猛地温热,手上的刀铛然坠地。他什么都没想就撒腿向陌道上跑去,对督校嘶哑的叫嚷充耳不闻。

  陈辨眼前蒙着白乎乎的轻翳,饿了三天后的脚步虚浮浮的,有种腾空飞翔般的感觉。雍门临近是西市,过了横桥街就是东市了,他熟练地在里坊间的私道里拐来拐去,火把与兵刃击声渐渐被重重屋宇所屏蔽。

  西市与桂宫之间,似乎还有少许秦军在抵抗,因此东市这边尚还安宁。街上有的屋舍门窗关得死严,似乎以为它们比长安的城墙更可信赖;有的却是大敞着,提包推车的百姓从里面冲出,在街上忽南忽北汇成向不一的漩涡,将陈辨拨得东歪西倒。一个壮汉手里握着磨得雪亮的长刀,甩开母的纠,将手上的酒壶扔在地上,吼道:“他***,老子跟他白虏拼了!”那刀差一点就劈到了陈辨头上。

  陈辨险险避开这刀,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跑回家里去!全不去想城池己破,鲜卑兵的到来,亦不过是片刻间事。

  道路商铺渐渐熟悉起来,山墙后面探出榆槐的枝桠,风拂过时发出沙沙的梦呓,灯光从轩窗中羞怯地跃出,在陈辨的身上轻轻过。陈辨身心骤然放松,十多天来眼污血和尸首,耳中尽是死前的惨叫,烈下腐的气味闻得太久以后,已经浑然不觉…此时终于都如幻影般过去了。到了朱家时,他合身撞上了门板,拍叫道:“大姐大姐,开门呀!”

  过了许久后,门打开了一道细,见是他,方才整个敞开。老板娘和媳妇一左一右拉住了,连声道:“怎么样了?”“听说太子逃了,是不是?”“他们几个呢?”

  陈辨环顾了左右,两个女人的面皮都象是蒸过了头的菹菜,仿佛只要一拧就会整个缩成一团。他想起方才朱家三儿子死在自己面前的情形,竟象蒙头挨了一似的,说不出话来。

  这时从后屋里骤然传来小儿的哭声,他借故身道:“是雨雨在哭么?我去瞧瞧。”就要往那边跑。婆媳两个却抓住了他,老板娘道:“没事,媳妇,还不快去看看。”“好的。”媳妇已是快步向厨屋跑去。

  陈辨觉得她们神色有些不对,挣开老板娘,已是跑到了媳妇前头。开帘子,他一眼就见到灶上大锅里水冒着热气,朱家小孙子含着指头蹲在灶台下,旁边案板上,白生生的一团正在动着的…

  “雨雨!”陈辨魂飞魄散地扑上去抱着孩子,细细察看了一回,见孩子只是吓得哭,没受什么伤,方才定下神来。听着后面传来畏缩的脚步声,他蓦地转过身去道:“你们,怎么能这样!”他想发怒大喝,却发觉已没了力气,因此这句话也说得软绵绵的,倒象是哀求。

  他话音未落,媳妇已是冲上来和他抢,叫道:“我儿子都要饿死了!”陈辨自然不让,两个人厮打了一会,陈辨的气力到底还是大过她,终于将她推在地上。她正倒在儿子旁边,就一把搂了儿子哭起来,唾着老板娘骂:“老虏婆,收着这白虏崽子,白糟蹋多少粮食!早吃了多好!”老板娘倚在门上手在口前一,哀声道:“陈兄弟呀,你在我家住了二十年,早和亲人没分别,你就舍一回,让我孙子活下去吧!”

  “朱大姐,”陈辨苦涩地笑道:“这孩子你也养了有半年呀,怎么下得手去…”

  “半年又怎样了?人家家里亲生的儿子也吃了!”媳妇恶狠狠地盯着他道:“你上城头十多天,怎么还有力气,你吃的是什么?”

  “我…”陈辨往后一靠,不自地愈发抱紧了孩子,抚着他虽然消瘦却还细的面庞,两片蜡似的嘴张合了好一会,方才挤出话来:“我只吃了小…”这时锅里水己全沸,咕噜声将他的后半句话给掩了过去,腾起的水雾也将他的眼睛糊得看不清楚。

  婆媳两个惊住了,竟一会没说话。

  陈辨在片刻后叹息一声道:“鲜卑兵已经入城了,这城里呆不得了,快走吧!”“什么?”老板娘这时又想起方才问的话,一把抓了他问道:“那他们呢?”“我…”陈辨避开她的眼睛,惨然道:“我看到三子死了,其它的几个,我也不知道…”

  “啊?”老板娘已是晕到了地上去,媳妇也吓得爬过来拉着他叫道:“那我男人呢?我男人呢?他没事吧?”陈辨无语地摇头。

  媳妇这才慌了神,回头去抱着儿子,噎噎地掩了面。老板娘眶中淌出一滴浊泪,却似心血己尽,再不出更多的来,转眼就干了。她扶着灶台支起身来,道:“这家里,就你一个男人了,你说我们该怎么办吧?”

  “怎么办?”陈辨听了这话心上也一片茫然,怀中的孩子又啼哭起来,方才让他强打起精神道:“白虏从西门攻进来的,我们往东边走,或者还逃得呢?”

  “那好!”老板娘将媳妇从地上拉起来,喝道:“还不抱着孩子快走!”

  一时也来不及收拾什么东西,将最后余下的三只硬馕里,婆媳两一人抱了一个孩子,陈辨提了。才拉开门,就听到一声尖锐的叫喊从街上传来。那声音很,他们都听出来是宋嫂的,不由吓得一哆嗦。陈辨探头去看,只见宋嫂抱着儿子披头散发的在街上跑着,身上的衣裳已经被扯破了一半,象裙袂似的拖在身后,出瘦得清晰的骨头。几个燕兵跟在后面穷追不舍。

  陈辨心里冰凉,想道:“已经来了!”他等那些几个鲜卑兵跑上将宋嫂扑倒在地上时,冲出去就是一打在其中一个的头上。可没能略为口气,臂上已是中了一。等他跳起来,又有刺入他腿上。他便站立不稳,栽倒在地。陈辨本是书生体魄,多守城早已是筋疲力尽,这时剧痛连着失血,马上就眼前一黑人事不省。在失去知觉得,耳中传来朱家媳妇的惨嚎。

  也不知晕了多久,“哇!”一声啼哭好象就在他耳边似的,他灵了一下,终于睁开眼。却见宋嫂撞在道边的石板上,光洁的额头淋淋漓漓地,象雪笺上绽出怒放的红梅。一个燕兵骂道:“死了了得让老子受用一回!”然后就扯下子。脚前宋家儿子哭叫着显然是碍了他,被他一脚踏下。那孩子的脑子顿时跟西爪似的破了,瓤子撒了一地。

  眼睁睁地看着这个抱在膝上长大的孩子化作一堆血,便是陈辨近来已经在战场上厮混得麻木了,可还是又一阵若死的眩晕。

  这时身后传来朱家屋里传来婆媳两人的呻呤哭叫,被狞笑声打得一断一续。他怵然一惊,想道:“没有孩子哭声,没有!”这念头象铬铁似的将他得站起来,可腿上浑无气力,又砸在了地上。

  他勉力抬起头,面前漆的门板无打采地晃着,屋里的纠着的脚腿时隐时现。他手在地上刨着爬去,牙齿咬得格格作响,可这三五步却如同天堑一般难以逾越。终于扳住了门槛,探头进去,他就看到一个鲜卑兵高高撅起的股。他好不容易积了些气力,狂嘶一声扑上去就卡住了那短的脖子。

  那鲜卑兵受这一惊吓,狂跳起来,去瓣陈辨的手。可陈辨此时头脑里已是一片模糊,所有精神都在这两只手上,那鲜卑兵竟摆不得。耳边别的燕兵叫骂将近时,陈辨手中的人居然一软,萎然倒地。

  他不防这着,整个人也摔在地上,跌了个七荤八素。等他眼前的金花散去,就见到老板娘手上血红一片,却是一把剪刀在了身上燕兵尸身口。等他叫出声来去翻动她时,她勉强向他投来一个求恳的眼神,看了一眼边上,然后头一歪就己咽了气。

  陈辨想叫她,可只却只能虚弱之极地着。他斜了一下眼,见到朱家孙儿,知道老板娘死前还惦记着什么,滚过去,手在他鼻上一抚,冰冷的气息象钢针似从指尖一直刺到了他心里去。他不知是哭是笑地拉了下嘴角,却见朱家孙儿内面,躺着的是雨雨。陈辨用发抖的手触了一下雨雨,却不敢置信地震了一下。那小小躯体上竟还有一丝颤动,他顿时觉得自己又活过来了,竟能一把抱着他就跳出屋去。

  “这小子还没死?”随着劈面而来的碜碜青芒,传来燕兵喝声。陈辨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无神的双眼愈来愈清晰的映在刀身之上,却再无闪挪的余地。他抱紧了孩子闭目受死,那燕兵却往后一昂,直地倒在了他身侧,半截箭翎从他背上出。陈辨抬头一看,见到数百骑从前面街上冲杀过来,当头的将领箭似流星,燕兵惨叫四起。

  “窦将军?”陈辨精神一振,叫出声来。窦冲听到,看了他几眼,终于认出,策马到他身边,道:“这不是陈先生么?”

  “是,”陈辨好不容易爬了起来,道:“自王丞相去后,这么多年没见过将军了,不想将军竟还认得。”他怀里的婴儿此时骤然清醒,哇哇大哭。窦冲看了一眼那孩子,不知想起了什么,嘴角猛一搐,问道:“这是你的孩子么?”“是,”这危急时陈辨也没心思去对他说这娃儿的来历,疾抓了他马上辔头,叫道:“窦将军,现在城里怎么样了?”

  “秦军现在正在攻未央宫,宫中宿卫还在坚守。”窦冲拨开一枝放向他的冷箭,有些焦急地道:“这边来的都是些游兵散勇。方才我从横门过来,那边还没什么敌军。来人,将那匹空马拉来给陈先生…”他的部下应声牵了马来,在陈辨手上。陈辨想要跳上去,可手里抱着孩子,一时不知如何办,窦冲随手就帮他将孩子抱起来。他感激地一笑,连爬带跳地总算上了马。他见窦冲抚着那婴孩的面孔,似有些失神,不由觉得奇怪,伸手道:“窦将军,多谢了!”

  “啊?”窦冲抬起眼,将孩子放回陈辨手上,微微叹了一声,道:“快走吧!再迟就谁也走不了。只盼佛祖保佑你父子平安。”

  陈辨见他眼光真挚,也不由得感动,道:“窦将军,你呢?去未央宫么?”

  “不…”窦冲却显得有些茫然,摇了摇头,道:“我另有去处,你快走吧!”

  “将军!”有秦兵狂奔来,吼叫道:“不好了,前面有白虏来了,好象还是什么大将似的,我们快走!”“好,那你自己保重。”窦冲再无心与陈辨说话,已是策骑奔去。

  “得!得!得!”蹄声在石板上敲响,象是个贪恋人间的幽灵孤单地蹦哒。慕容冲扫掠过这漆黑阴沉的陌巷,没有看到任何动弹的事物。木叶沙沙,将远处火光打得碎了,象是一团团蛋清糊在了那些凝固着种种神情的死人面上。

  “这大约是此时整个长安最安静的地方了吧,慕容永在前面清理过的。”慕容冲这样想着。两侧黑的门仿佛是一些木然张大的嘴,开合不定的窗子“咣咣”作响,象是一叠声空远凄切的呼唤。这地方好似有些眼,慕容冲模模糊糊记得那边的酒铺、对面的阁楼,少年时的步履留下的足迹仿佛还在某处仓惶地跑动。

  那只是意念中的跑动吧!他不能奔跑,他只能静静地站在那里。牛郎织女两星隔着银河,不动声地注视着他,象是一双全然穿了他的眼睛。

  窗外街上的行来来往往,泛着油光的面孔上全都含着安然的,似乎正是为了衬映着他的。那袖起衫落,启眼盼间,一阵阵的飘来芜杂的气息。在锅里炖得稀烂,酒启封时的香正浓郁,晚间炊烟裹着从万千张嘴里呵出的温意,一波波地从昧明幻灭的光中潜来,裹在他身上,重浊而粘腻,似乎刷上千回万回也洗之不去。

  娇儿慈母浅嗔薄斥、戏语谑言,一阵阵轰然而起的笑声,象火般腾地燃在了他的耳畔,直灼得他半边身躯如投洪炉。他的手在哆哆嗦嗦中寻找着一个倚仗,只觉得有一重厚厚的冰甲将他裹起来,那些气息和声音隔了遥远之极的距离;或是他早已化作虚空,再也没有任何事物可以触到他。他象是站在一艘扬扬得意高歌远进的的船上,足下却感到了起伏不定的躁动,嗅到了海风俳徊低呤的气息。他胃里腾滚着,直想蜷成一团,将一生所吃过的东西全都吐出来。他是那么地不明白,为何这些人还能这样习以为常地说笑吃喝,以为这一切都是如此的正常。

  眼前的景物象戏幕般换来换去,一时是繁丽富乐的市集,一时是骸横血溢的鬼街,一时是晨钟悠扬里方圆百里的明瓯,一时是擂鼓咚咚声中血汁模糊的铜门。他不知何处是真,何处是假,他身在的,是哪一个长安。竟觉心神也被扯裂开了,忽冷忽热地错着辗转着,再也捏不起来。

  “皇上!”他看到慕容永从前面的夜里跑来,兴冲冲地笑着道:“尚书令已经攻入未央宫了,说是不敢轻进,想等皇上驾到再入呢?”慕容冲听到这话,似乎要想上一想,才能想明白意思,他轻轻地“喔”了一句,听到自己回答:“好,我们快些去。”他分明是想笑笑嘉许的,可连自已也觉得这话淡漠得全无兴意。

  见他如此,慕容永有些错愕,怔了一下道:“臣方才擒了一个人,说是从前给王猛当过幕客的,臣身边缺个能打理文书的,就让臣留下他好么?”慕容冲听着这话,往他身后看去,那边马上有个抱着婴孩的男人。他并没有留心,也没有回答,一拨马头己是出了东市,踏上了华街。

  华两侧是平平齐齐的里坊高墙,火一丛丛地,杂着洪亮的大笑与孱弱的哭叫声越到街心来。象是果实累累不胜其荷的树木,不时击在疾驰而过的慕容冲头上。他觉得有一时时猝不及防的疼痛,却又嗅到过了的浆果绽破的气息,腐败的甜香象是烟花般,七彩缤纷散作空。再往前去街上的燕兵就多了起来,黄扑扑的面孔泥浆似的在慕容冲马前分开,出一地兵刃残躯,两侧火光在他眼角聚就霞云锦堆叠的甬途,指向通往未央宫的驰道。高大巍峨的城楼,象是身躯庞大而温驯的野兽,躬下身,等待着他骑乘。

  他愈奔愈快,他知道他奔过了新兴侯府,可是却没有停下来看。四周的景物象回忆象生死象梦幻一般在席天幕地的炽烈中逝去。许多人在向他微笑招手,可是却一个也看不清形貌。直到卷霰云长嘶抬蹄时,他才蓦然醒过神来。

  “皇上!”他看到高盖昂起的面孔在他马头下熠熠生辉,“秦军已尽数清除了,请皇上随臣入宫。”他笑意被汗水洗得津亮,慕容冲看在眼里,憎厌之感怎么也无法抑制的涌上心头。正这时,闷热的风中传来一丝泌肤的凉意,他猛地一偏头,就有一束白羽从他肩头掠过,“哧!”地入地下。

  慕容冲向冷箭来路看去,宫墙上有个黑影被急急赶至的燕兵挑下地去。他哼了一声,也不去看高盖,道:“这就是你说的秦军已尽数清除了?”高盖面上的笑意僵住了,跪下道:“是臣失职,请皇上降罪。”“那你就在这里跪着领罪吧!”慕容冲无所谓地说了一句,提缰而去。一众人望着慕容冲的身影没入深黯宫门,又回头看了看瞿然抬目的高盖,一时全都呆住了。

  慕容冲的面前,千门万阙开,方方正正的白玉石条向着无尽的黑暗中延去,仿佛是一直通入瀚海深处。朱漆的大门齐刷刷靠墙立,每道门的槛前都有着泼墨似的血。死去的秦军以趴在高高的槛上,靠在粉绘的壁上,倚在盘龙的柱上,挂在琢麟的栏上,仿若地府里小鬼的群象。

  前面山般庞大的影子向他来,两侧的檐角如同数道高高挑直的眉头,带着一种踞傲的神情俯视着他。断折的玉兽头滚在他的脚下,前面一整块的汉白玉阶,当中浮起龙凤祥云,象是一大块将融的浮冰,莹润透亮。沿着那玉阶昂望去,天下至尊的御在斗帐绛纱中若隐若现。

  后面有群人气吁吁地跑来,他似乎听到有人在问:“皇上要御临太极殿么?”

  慕容冲了不知道自己摇头没有,便再带马,向着后面跑去。过了金华殿,过了明光殿,过了椒房殿,过了兰台殿…这又是一条曾过走过的路。千曲百折的回廊,那个金宇灿烂肜云漫空的元冬晨,还在斗拱下飞绕而过的群鸦,呱呱的叫声清晰地印在他耳畔。

  绝无迟疑的疾蹄最终驻立疏荒的宫阁前,片刻凝视后步履悄然越入其间。推开的门中坠落下积尘,轻袅地升腾着,象是长眠于这里的魂魄被惊醒了,慵懒轻舞,水似的手指绕项拂过,冰凉柔软。他的到来搅动了这里仿佛永恒不变的光。他看到少年纤郁的身躯在屋里飘动,或是抱膝而坐,或是俯卧在榻上,或是懒散地趴在窗棂,却都毫无例外地回过头来,向他绽开一个个瑰丽谲的笑容。

  为了避开那笑容,他愈走愈快,最后近于狂奔。脚步在朽败的梯上踏过,发出一连串衰弱之极的呻呤。他脚下时而沉没时而坚实,象踏在高低起伏的海涛之上,他听到身后有压抑的抱怨声和惊呼响起,还时不时夹着“格”的一声,某个地方又摧折了一回。

  脚步踏在了滚动的珠子上面,伸出去开帘子的手僵在半空,那里只余下无所依归的几道麻丝。他有些怅然地收回手,走进了暖阁。暖阁里混沌沌的一片,家什的残骸堆了一地,根本分辨不出原来的形貌,和任意一个陌生的屋子没有什么不同。慕容冲拼命转动着眼眸,突然一亮,不知是那朵釉云移去,皎辉洒洒,将槐叶的影子洗得凉白,一叶叶描绘在窗前的地上。那影子里躺着什么东西,在万般黯然中,潋潋有彩。慕容冲走过去拾起,躺在他掌心的是一只缺口的跳

  慕容冲重重的将背脊靠上了墙,月光在他清凉无汗的面庞上过,可却也畏惧于那脸上的虚绝,竟不敢停留地逃开了。他紧握着手,参差不齐的缺口带来的刺痛是他唯一的感觉。走过千千万万里路,原来也不过是回到了这里。突然间他觉得十五年的自己与十五年后的自己瞬间化为一体,紧紧地缩成一团,整个世界被挡在了在双臂之外。

  “有个宦官说是原先这宫里的总管,说是知道清河公主坠楼的情形,皇上要问问么?”慕容永的话终于让他提精神站起,答道:“是!”于是在一阵动后,有个佝偻灰淡的身影被推到了他的面前。一张痴木的脸抬起,似乎是费了吃的劲,方才能够格格笑起来。“奴婢见过凤哥儿了!”松松散散的一团皮在他脚下软倒,慕容冲才终于认了出来。

  “宋牙?”

  “是奴婢!”从前伶俐清明的嗓子变得过于尖细,听上去有几分病态。

  慕容冲有些不快的皱着眉,问道:“清河公主去的时侯,是你服待的吗?”

  “奴婢那时不在,”宋牙有些不安的跺着脚,道:“去年天王就己经遣散了宫里的人,奴婢便不在这里当差了。”

  “喔?”慕容冲看着他在暗影里如硕鼠般的眼睛,不由生了三分警觉,问道:“那你为何说…”

  “奴婢是不能见到了,可当留下一个宫人服待夫人,他却是亲眼见的。他与奴婢好,因此便告知了奴婢。”宋牙从容道。

  慕容冲不知不觉生出三分急躁来,问道:“那他现在那里?”

  “死了!”宋牙短促一笑,道:“三个月前饿死了。”

  “是么?那你说吧。”慕容冲有些失望地道。

  “那天夜里雷雨加,夫人在阁楼放声高唱。歌声与霹雳争胜,那宫人说他从没想过有人能唱来,后来他在阁楼下拾到了一只酒壶,因此想夫人那时应还喝了许多酒。夜里是左将军窦冲前来搜宫,夫人台上一跃而下。她跃下时就经过那个宫人的窗前,煌然的一团光,闪电似的正正打过。后来他从窗口里看去,发现窦将军伏在她的身上,大雨浇在他二人身上,象是两个人一起死去。窦将军足足有了半个时辰方才离开,没有带走她的尸身。那个宫人因此私下里将她的尸身烧了,留下骨灰…“

  “在那里?”慕容冲急不可待的口而出,打断了他不温不火的讲述。

  宋牙干瘪的嘴缩了一下,从怀里取出只小小的白色包裹来,放在地上将那折起的角一个个打开,道:“就在这里。”

  慕容冲情不自地俯下身去,宋牙的手在那渐渐呈现的灰烬中猛一捏,然后一道水华挣脱了灰蒙蒙的遮蔽跃出,象是尾急跃的银鳗向着慕容冲喉咙钻去。

  慕容冲侧身后掠,那厉光迟缓,错过了他的咽喉,刺在了前的护心镜上,虚弱无力的滑落了。而此时慕容永己经仆上,轻易扭了宋牙的肩膀,小六的刀鞘而出,比上了他的头颅。

  “你干什么?”慕容冲踏上一步,惊问道。

  “我当初是了心窍!我早该给你们这对狐狸下药,该乘你们睡觉时划破了你们的脸,该让王丞相把你们千刀万剐!你杀了我的侄儿,杀了我的侄儿!他救过你们,可你们却杀了他!”宋牙犹自不甘地在地上扭动,喉咙里发出凄厉地叫喝,尖细如鬼泣,与隐约而来哭声遥相呼应。梁上浮埃又被震落不少,扑籁籁落在了所有人的睫上。

  “是么?”慕容冲突然没了再问下去的兴致。自围长安起,不,更早些说,是自邺都陷落起,有谁能记得清多少人死去了呢,又有谁能一一去过问呢?他分开众人向楼下走去,脚步一提一落地跌宕在四壁之间。

  “皇上!该如何处置这人?”慕容永的语气里,有些上了当的怒气。

  “烧了吧!连同这宫殿一起烧了吧!”慕容冲的声音在廊间回响,吹散了檐角密裹的蛛网。

  冲天烈焰割破了暖昧不明的秦宫上空,本己朽败的宫阁象纷飞出各种稀奇古怪的灰团。慕容冲永远皓素的面孔象是一面晶镜将这情形映得分明,焰光搐在他如刀削般细致的五官上,似一场诸天神魔狂野的会。所有的前因,后果,恩怨,输赢,就在这一场会中涤尽。

  “皇上今夜在那里就寝呢?”慕容永道:“尚书令本是安排下金华殿的,如何!”

  慕容冲知道慕容永在提醒他,要对高盖抚慰一二,他却懒得去领会他的意思,道:“随便吧!”“皇上,可要召见尚书令询问搜察秦宫的情形么?”慕容永紧追上来问道。他紧不放的话象是一堆苍蝇嗡嗡营营,吵得慕容冲头晕。他发烦,拨剑来虚劈而下,火的亮影截断了一切声音。他眼光扫在慕容永惊愕的面上,喝道:“住口!”

  慕容永踉跄后退,瞬间煞白的脸沉入了夜中,象是一张被风刮走的纸面具。

  慕容冲漫步在秦宫之中,旁观着三千殿台,百丈楼阁中正上演着的热闹把戏。火光烟的幕布上,可见到窗外拂坠的风华,墙间晃动的淑影。染血的玉带化缕的羽衣,咬破了檀污红的酥。倾翻的案台上琉璃镜触地时奏响清脆悦耳的乐声,妆盒倾出的蕴华撷彩叮零零滚入金砖中。甲士的刀光影无所顾忌的出没,整个未央宫都在忽闪不定的光中漂浮。

  “皇上,到了!”恍惚的影子向他施礼,他无可无不可的随着走了进去。有人为他解履宽甲,引他坐到上。灯火烂漫,映得四壁焕然。他面前的案上,内侍宫女捧着食案一一延入,布下酒食。突然“咣”地一声,似有什么器物摔在地上。

  巴掌在皮上的声音响起,然后是一个女子尖声叫嚷:“我是天王的侍妾,死也不会受辱!”慕容冲略为之震,留心看去,却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子,被几个亲兵扭在地上,她身边是一堆碎瓷,还有一泊黄澄澄的酒。瓷片新破的断面白得刺痛了慕容冲的眼睛,他喝道:“拉她过来!”

  女子被送到了慕容冲眼前,慕容冲伸手抬起了她的下颌。那是张浓怒绽的面孔,还有双睁得浑圆黑白分明的双眼,里面有着凛然的锐意,让慕容冲觉得似曾熟悉。女子在他的掌心扭动,企图避开,可慕容冲五指略一用力,就将她攥到了眼前。看着她在恐惧中挣扎的神情,他不自由主地呓语道:“你是谁?”却不等她回答,已是俯身咬啮下去。

  四下里的人都避开了,女子在猩红的毡上转辗扭曲,皎白的肢体裹着丝丝缕缕的彩帛,随着绝望无力的喊叫泛起一道道红,让人难以抗拒地想狠狠蹂躏一回。慕容冲一时觉得她是宝锦,一时觉得她是慕容苓瑶,一时觉她是许多年前的自己。他心中有无限的怜爱与无限的恨意织,口中连连柔声呼唤,可是却绝不容情的将她摧折到了极处。女子痛楚的眼泪在他舌尖上滚过,那凉意浸得他心肺兢然。突然他齿间一片温热,有如水倾刻鼎沸,觉得连胃里都被烫伤了。

  身下的女子猛然僵直,慕容冲慢慢抬起身来,看着她渐渐失神却不肯合上的眼,探掌为她拂闭。“多么幸运的女子,”慕容冲想:“解得这样痛快。”他下榻拾起衣袍穿上,从沿淋漓而下的血丝玷染在了袍角金边上。他却不觉,踱至窗前,唤了人进来道:“拖走吧!”

  女子曼秀的乌发在他脚下蜿蜒而过,象醮了朱砂的银毫,意犹未尽的将一笔拖得老长老长。

  “皇上,”小心翼翼的声音在门口响起,他看过去,只见小六在灯光之外行礼道:“方才抓到了两个人,一个是符贼的亲信张整,一个是那妖道,大人们想请皇上亲自处置。”

  “喔?”慕容冲想:“他们是想试试我是不是疯了么?”不由哈哈一笑,返身在榻上坐定,端觚在手,自斟自饮,喝道:“传他们进来!”

  两人一前一后被踉跄推入,慕容冲随手将酒往他们面上泼去,欣赏着酒在两张脸上动的样子,带着三分醉意问张整道:“符坚死了,你如何没死呢?”张整甩了甩头,有酒滴随着他发丝的晃动,在他面庞周围起浅黄的光芒。他缓缓道:“我等着看到你死,方好去报我主!”

  “是么?”慕容冲很认真的点头,道:“你这想法不错,可惜朕却不是慷慨的人,只好让你失望了!”他掷觚在地,猛然暴喝:“拖下去,杀了!”

  亲兵们上来,不理会张整“我自己会走,放开我”的叫喊将他推推搡搡地拽出殿去。一枝长矛从他背后没入,他带着那长矛在晦蓝的殿口跳起,象是一尾被高高叉起来的大鱼。伴着那濒死的跃动,传出他的吼叫。“天王,臣不忠,未能死谏,臣无颜…”

  声未尽,便己跌伏于阶上。

  慕容冲将眼光收了回来,再问王嘉,道:“你不是神通广大吗?怎么会被入凡夫俗子之手呢?”

  王嘉无奈的笑意在被火光蚀去大半的星空中闪动,道:“道人因为妄用法力,已遭天谴,现与凡夫无异。”

  慕容冲再自饮一杯,漫不经心的问道:“是么?真是何苦!你也想死吗?”

  “不,我要活。”王嘉的声音淡静绵长,没有一丝情绪。

  “怎么,想活下来杀了朕么?”慕容冲懒洋洋地道。

  “不,”他向前走了两步,俯向慕容冲,眼眸转出彻明的光,决然无疑地道:“我知道你的命运,我活下来,是为了救你!”

  “卟哧!”一口酒顿时呛住,慕容冲笑得不过气来,指着王嘉的手指发软,三番五次后方能说成话。“朕的命运…还有人不知道吗?哈哈!你想救什么…哈哈!”他在王嘉无语的凝视中狂笑发话,道:“来人!放了他!”

  “什么?”听到的人都不知所措地呆在殿口,小六上前一步道:“可这妖道伤了好些兄弟方才抓到的…”

  慕容冲边笑边连连摆手,道:“无妨无妨,这人居然以为他能救朕!这人己经疯了,不足为患,放了他!”

  “皇上!”小六冲到了灯火之中,骇然叫道。

  “放了他!”慕容冲收声厉喝,神情狞然不容推托,“你要造反吗?”

  小六噤声,使了个眼色给亲兵们,亲兵们押着王嘉,随他退避而下。等一离慕容冲视线,小六便悄声对亲兵们道:“别放了他!将他押起来!”“可皇上…”亲兵们迟疑着,小六打断了他,道:“我去找左将军和尚书令!”

  高盖与慕容冲得了消息勿勿赶来殿上,遥遥就听到慕容冲的时而暴起,时而没去的笑声。他们推开亲卫们闯入,喝道:“皇上!”

  “谁让你们进来的?”慕容冲冷而倦的声音响起,伴着女子的息呻呤。

  他们抬头看去,慕容冲从一堆锦绣中钻出,摇了摇头,将散的发掠到脑后,出两道清瘦纤秀的肩骨,神色半梦半醒。高盖突然心悸,侧开眼低下头去。慕容永大声道:“请皇上收回命,那妖道自当杀掉。”

  “就是为这个?”慕容冲“哧”地一笑,无所谓地道:“杀就杀吧!”

  “还有!”高盖鼓足了勇气道:“如今长安虽下,可秦余孽窦冲等尚在左右游击,更有姚苌虎视在侧,皇上宜奋发砺志,不可玩嬉荒怠!”

  一时无声,高盖有些不安看向他,却见慕容冲似乎在专注想着些什么。他嘴角微微弯起一个恶作剧似的笑容,神色柔和地看着他,道:“很好。姚苌这厮乃朕的大患,不如卿代朕除之?”这句话的尾音有着如瑟拨般的泌肤痛意,让高盖情不自的哆嗦了一下。

  慕容永抗声道:“皇上,如今我军军心涣散,定非姚苌之敌,怎可轻起衅端…”高盖却躬身道:“是,臣遵旨。”他牵了慕容永的手臂,拖他退下。

  四个月后的秋夜,高盖与慕容永一起站在新平城郊,大雨磅礴而下,亿兆亮晃晃的冰丝将他们的身与心一起打得透凉。看着无边无际涌来的军队,两人都听到了各自冷气的声音。高盖侧过脸来,沉重的盔甲将他的脸罩得如涂漆。“你快走!我来挡一阵。”他低沉的话音在贴耳的豪雨中要极费力方能听到。

  “那你怎么办?”慕容永大口着气问道。臂上的伤进了水,铁甲蹭在上面,地痛。

  高盖难以察觉地笑了一下,用自嘲地语气道:“你以为我会战死么?不,打不过了,我自会投降。”

  “你投降?”慕容永的手一把握紧了矛,他本已涣散了的眼光瞬时聚敛,锋薄的杀气剖开了两人间的雨点,落在了高盖双目之间。

  高盖看着他微微一笑,转过头去,盯着在姚苌军冲锋下岌岌可危的防线,喟叹一声道:“我己经做了能为他做的一切,他不需要我了。不,他其实不需要任何人了!”

  慕容永顿时气沮,他浑身松了劲,垂首看着地下滚滚的泥浆。高盖也不催他,昂起颈项,让汹涌如瀑的雨水结结实实的砸在了他的面上。雨声嘈杂,象是天人的哭泣吵闹大笑,一起毫无遮挡的灌入他耳中。

  慕容永心如麻,反复思忖后心知再已无回圜余地,咬牙道:“好,不过你还得答我,放了杨定!”

  “行,我马上就让人将他交给你。”高盖绝无犹豫地道:“你求我带他出来,无非就是存着这想法罢了,我岂有不知。”

  慕容永一面感慨高盖果然心思缜密,一摇头道:“不了,我与他见面,反生尴尬,你放了他就好。”

  “也行。”高盖唤了个亲兵来,让他马上去办。他二人等着亲兵复命,一时相对无言。慕容永隔着水幕盯着高盖深刻的侧面许久,突然有了个难以抑制的冲动,口道:“我想问你一句话!”

  高盖浑身一凛,决然打断他,喝道:“别问!”他有些躁地转过头去,对上了慕容永过分醒觉炽亮的眼睛。他极力控御着自己,又将视线投入到了铁风血水沸涌之处,用渐渐冷透的声音道:“别问了,你走吧!再不走的话…我会将你一起送给姚苌了。”

  慕容永看着他策骑没入茫茫雨幕之中,眼前渐渐昏昧一片。危机迫来,他终于向着身后的亲兵道:“我们快走!”

  喊杀声渐渐被他甩,慌不择路的奔走中慕容永不知不觉失了方向。上下左右前后尽是哗哗的雨,永无休止般隔去世间的一切。天地中充斥着的寒意一齐透心入肺,慕容永突然紧紧地抱着马头嘶声嚎叫起来。雨是如此的大,他平生头一次这般放肆意痛哭,却连身后半马之地的亲随也不会听到。这是多么孤独的绝望呀!

  多少年来,他一直追随着那人,为他的意愿而战,活得单纯快活。可就在此时,他环顾泼墨似的雨,头一次想:“从今后,我得为自己打算了!”这想法有如一把利刃,他觉得身躯深处被狠狠地割下一刀。

  慕容永没有径归长安,而是先回到了空的阿房城。他冲进去将睡得天昏地暗的刁云摇醒,喝道:“看看你,都成什么样子了?跟我走!”

  刁云懵懵懂懂地盯着他,一时似还认不出来,含糊地问道:“干什么?”“干什么?”慕容永猛猛在他脑袋上敲了一记,道:“都他妈过去半年的事了,还这副德呢?走吧,跟我上长安去!”

  “上长安?”刁云着自己的额角,皱眉道:“皇上不是让我呆在家里思过么?”

  “思的过!”慕容永手上强行用力,将他生生拖下榻去,喝道:“走!”

  “喂?”刁云挣扎着叫道:“我走了,阿房归谁守?贝绫带着小皇子还在这里呢!”

  “自然是一齐带走了,前几个月长安得不行,又缺粮,如今差不多安稳了,也该全搬过去了。”慕容永一面说一面将蒙尘的盔甲长扔到了刁云身上。

  “你自然是指望着和贝绫亲热起来方便!”刁云一面抱怨着一面穿甲上身。“可安稳么…”他穿戴整齐,手中握紧了,声音却一下子凝重了起来:“要是安稳的话,你来找我作什么?”他回过头来,目光深沉地盯着慕容永。

  慕容永默然,不作任何解释地道:“走吧!”

  他们点清了阿房里的兵马时,接贝绫的小车也出来了。慕容永拨开帘子,贝绫抱着慕容瑶,向他微微行礼。慕容瑶已经开始呀呀学语,小小的面庞象是白糖浇出来似的,漾起甜丝丝的滋味,让人恨不能伸出舌尖去触碰一下。

  贝绫比起从前来,愈发静了,眼睛象两朵黑色的莲花在氲氤的湖雾间沉睡,漫出润的青气。慕容永犹记得追符坚不果后回到阿城的那个夜晚,她在他臂弯间小猫似的瑟瑟发抖,零碎地说起宝锦的桩桩琐事。然后翻来覆去地问:“你说她走得安心吗?”慕容永无从置答,只能一次次让她惨痛地尖叫。次醒来时,枕边发中的她就变成了眼前的模样。

  慕容永松手,帘子的阴影落下,将贝绫埋入了暗处。他大步踏去翻身上马,对眼神一直随在他身上的刁云道:“出发!”

  愈来愈大的嘈杂声将慕容冲吵醒了,他脑子里白茫茫的一片,竟什么都想不起来。

  “皇上醒醒!”小六的声音在他耳边急促地扇动着,冰凉的气息贴上他干裂的,一杯久违的清水倾入口中。窗子似被拉开了,三分寒息的风在他的面上卷过,卷去了不知多少日子以来积下的酒意。慕容冲终于睁开眼,扑面而来的,是金苏拂掠的墨蓝天宇,上面有一颗一颗纤细的冰晶闪动不停。他身边的女人们慵懒地转动着娇躯,发出低低的抱怨,脂息香粉在被褥的抖动间浓郁起来。

  慕容冲突然发现自己已经想不起上一次看到天空是什么时侯的事了。他在小六的扶持下勉强站起,着散的发,有些怔忡地问道:“怎么外面没有下雪么?”他看到小六的眼睛一下子睁得浑圆,结结巴巴地道:“可现在已是二月了!雪化了!”

  “是么?”他也有些发怔,此时外面的吵闹更响亮了,似是隔着几重殿宇,可还是清晰可闻。

  “皇上!皇上!皇上!”

  “我们要回家去,回家去!”

  他蹙眉问道:“外面是怎么回事?”

  小六道:“皇上忘了?前几下令说要永留长安,分发器物与弟兄们筑室开耕,可大家不情愿,这时来向皇上求恳了!”

  “喔?”慕容冲发力去想,隐约有些印象,似乎是韩延提议的,说是关中宫室城池善备,何必非回关东,不若就让部下安心落户为好。他当时喝得有了四五分醉意,便随口答应了。只想了这一会,他就觉得头又痛了起来,象有把银锉子在枕后蹭动一般。他的眼睛转过一圈,如获至宝的抓到了一只酒壶,晃了晃,犹有大半,忙倾入口中。他这才舒坦了些,便有气力叫道:“将这些人赶走!”声音里与其说是极其震怒,不如说是极其不耐烦。

  “皇上!”小六却不出殿,反倒亢声进言道:“当初皇上召臣下们起兵时,是答应我们回到故乡的。若是终归要落户关中,我们为什么要打战,为什么要死去那么多的兄弟?”他强忍,可却还是忍不下哽咽之声。

  “混帐!”酒壶砸在案几个,慕容冲昂起头,眼中有着虚妄的怒火,道:“要造反吗?”

  小六抹着眼泪跪在地上,道:“其实回不回去,倒也不是那么要紧。可我看不得皇上现在的样子,只盼着皇上能干什么,振作起来…”突然有马嘶清厉,一时倒了所有的喧哗,小六侧耳略听,突然不知是惊是喜地叫道:“皇上,你听,连卷霰云也在进谏呢!”

  慕容冲怔住,留心去听,果然十分的熟悉,好象就卷霰云战意炽烈的呼唤。他昂起头,让星光从眼中滤过,突然又冷诮地笑起来:“朕要做什么,还由不得你来教训吧?”他蓦然喝道:“你滚!朕再不要见到你了!”

  小六愕然抬头,不敢置信地望着他,似还想说些什么。慕容冲的斥声又向他蒙头蒙脑地盖过去:“还不快滚!”小六踉踉跄跄地跑起来,在槛上绊了一跤,却又爬起飞奔而去。

  慕容冲收声看着小六的背影,半熄的灯火透过了帘隙将化在他面孔上,他半张的眼中似乎看不到瞳仁,只有一抹朦胧的光影飘忽不定,完全无法捉摸。一节玉臂从水红的缎子中探出,围在他的上,温热中含着邀约的气息。外面的喧哗声少了许多,似乎有人在那边大声地喝斥。卷霰云好象让人捕住了,万般愤怒的咆哮也渐弱不闻。慕容冲惬意地倒回榻上,女子发出连串格格的脆笑,已是整具身躯都了上来。

  突然间“铮铮铮”三声,象是有人在敲击着镶在天幕上的星子,那么遥远高寒的声音,却又好似深深地锲入脑子里面。慕容冲顿时醒得分明,虽然是极不情愿,依旧不自由主的爬了起来,将犹自不肯放开的女子抖回上去,然后几步跨到了窗前。

  拂开披到脸上的苏,他看到对面楼阁上一团忽聚忽散的素辉,当中裹着个道人,却正是王嘉,象是站在满月之中。他十指在凭空缓拨,有如玉兰花瓣舒卷敛放,然后就有如筝如磬的乐声传来,每个调子都仿佛在他身上扎下一针,让他不住的微微颤动。

  “凤凰凤凰,”王嘉的嗓子澹然,如天河倒泻般淹没了他,一个又一个头,重重击在他的口上,眼前尽是闪闪烁烁的群星,四溢的星光晃花了他的双目。“何不高飞还故乡,何故在此取灭亡?”

  慕容冲随手抓住案上的铜壶,昂头尽灌入口,酒水在他面颊上淋漓而下。他抹了一把嘴,便全力掷出。一道黄澄澄的虚影划着弧圈掠去,象是流星厉彗。王嘉静静地站在那里,并不闪躲,可黄影却倒底歪了,只砸在了道人身侧的柱上。“咣咣咣咣咣”如起戏时的锣声般热热闹闹响了好一阵,方才“铛”地一声,落下地去。只余下粉柱上一个怪诞的污迹,象是个恶毒嘲笑着世人的小丑面具般悬在了道人肩旁。

  “诶!”王嘉长叹一声,道:“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了,你真的不肯听劝么?”

  “滚!”慕容冲恶狠狠地吼道,就连已经回暖的夜空也被他这么一声给冻住了。

  “罢了罢了!”王嘉摇头,周身的皓光摇得有如星散,化作两道羽翼振举,飘飘然掠过了一重殿宇。四下里都有人发觉了,一时奔走号叫声四起。

  贝绫躲闪在一丛矮灌后,看着急骤的步伐接连从身前掠过,不由再往怀里看了看,慕容瑶睡得正香,小脸如同悄然开放的昙花般静谧。她多少安了些心,等待着那些火把吵嚷声渐渐远去,方才钻了出来,向着金华殿而去。

  中积累了多少日子的勇气象火焰般燃在了贝绫脚下,托着她飞腾般奔跑。似乎仿然纠在她身侧的危险却让她心跳得更快,就要窜出来一般狂跳。“我非得去见他不可!”她虽然只是呆在后宫里抚养孩子,可却不会不听到一些散淡言语。她知道鲜卑人都不愿落关中,不的情绪已如干柴将化烈火,而怀携火种待发的人实在太多。她知道慕容垂在关东已是深蒂固,慕容冲不愿前去仰人鼻息。这是个死结吧!

  可贝绫觉得她可以解开这个死结!

  她深深地着清冽的空气,金华殿前百级的石阶仿佛也可以一跃而过。那面前的殿门后就是这孩子的父亲!

  贝绫再看了一眼臂间的孩子,便是一个路人也会忍不住爱怜的吧!她不相信,一个当父亲的,会对面对着如此可爱的孩子而无动于衷。她反复念叨着自已揣摩了无数次的话:“回去吧回去吧,就算是慕容垂终会杀了你,慕容垂自命君子,他不会干出屠杀亲族幼儿的事的!可是皇子若落在军之中,可就难说了。你就算死,可死后也得有面目去见公主,是不是?

  似乎有火光殿飘摇,很多女人的娇呤绕梁而来。象是有什么鬼怪守在那里似的,一股恶寒让她畏惧,可她却咬破了,不管不顾地踏进了殿门。

  这是她用心血养大的孩子,这是她的公主的孩子!不,她决不会容许慕容冲害死他的,她决不会允许…

  “嗬…”这是什么叫声?象呻呤又象足,象讥笑又象痛苦,象解又象是沉沦。她这时才发觉,这殿中人太多了,太吵了。象是一辈子未听过的的嘈杂扑面而来。贝绫几乎是被神意点化,才能在那千钧一发的时机闪入湘绿色的屏风之后。

  有人在狂叫“往那里跑!”这是谁的声音?贝绫是听过的,就在她想到“是韩延!”时,屏风上无数个错的头影间划过一道如戟的血。突然,所有的人影与叫声都凝住,一个圆乎乎的东西滚到了贝绫足下。贝绫死死地捂住了自己的嘴,整个人慢慢地蹲了下来。

  她看错了吗?

  翠莹莹的一团光晕中,慕容冲秀雅的面孔噙笑而卧,鲜血拖在他颈下,却奇异地没有沾上他的面庞。他象是淹没在美酒中永桓地沉醉,又象是被永恒地封印于整块的翡翠玉中。他舒展开的眉头,象雪绒花一般,带着暖暖的、清新的气息拥住了贝绫。贝绫看着他,又看了看自已怀里的那张小脸,顿时被千万电鞭中了,挛缩成一团焦炭。她觉得自已狂的嘶喊已经震破了这座宫殿,屏风,眼前所见如同一口墨绿的深潭,被天外飞来的巨石砸中,飞溅成千滴万片,在整个寰宇之间以比风还要快千倍的速度急旋起来。

  再之后的日子贝绫回想起来总结成一团麻,无数的人来人往,刀光剑影编成了一面诡丽琐细的锦毡。她在此后的一生中,用了几千个日子趴在上面无论细细的辨认,也无法认出是些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事。就连慕容永自称数十不离她身侧的劝慰也全不能记忆。

  她唯一永不能忘的,是某个夜晚,有人从她怀里夺走了那小小的的生命,然后又在一另一个青光明媚的清晨,将他化作了御之下的一团支离的血。她看到刁云提着长,面上全无神情地凝望着这一刻。她扑上去,却被慕容永拦在了眼前,是那时她倾尽全力地咬着慕容永,永不停顿地尖叫道:“他是你的冲哥的儿子,是我的公主的儿子!你怎么能杀他,你怎么能杀他,你怎么能杀他!”

  慕容永的颈项里面,两排贝齿深深地锲了进去。他与刁云的目光撞在一起,然后又被一束灼烈的阳光切开了。

  长子的慕容永后宫里有一位疯夫人,用了五六年的时间,终于艰难的清楚了慕容冲死后的混乱不堪的西燕形势。韩延杀了慕容冲,虽然有心自立,可他倒底不是鲜卑贵族,因此拥立了段氏族人的段随,改无昌平。

  慕容氏宗族虽然一时大意,容他得手,可倒底势力远大于他,慕容桓与慕容永杀了段随,立宜都王子顗为燕王,改元建明,帅鲜卑男女四十馀万口去长安东返。慕容恒的弟护军将军慕容韬,走顗,企图拥君自重。慕容恒气怒,与武卫将军刁云帅众攻韬。慕容韬败,慕容恒立慕容冲之子瑶为帝,改元建平,为慕容冲上谥号为“威皇帝”

  可这时,慕容永声势渐大,为众心所向。他虽早有自立之心,却深知自己是慕容氏旁枝,只要有一个慕容氏近枝亲族在,他的地位,就将不稳。因此,他必得杀了慕容瑶。后来又立慕容泓子忠为帝,改元建武。慕容永自称太尉,守尚书令,封河东公。终于勉强的安定下西燕这个怪诞的政权。他在东返途中听到慕容垂已称尊号,不敢再前进。不多时他倒底还是授意部属杀了慕容忠,拥他即位,并都长子。

  自然,这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了。而在此时,在贝绫绝望地将牙齿锲进慕容永脖项时,离他们十里地处,陈辨正抱着那个雪琢似的娃娃手足无措。他耳边回响慕容永托小六传给他的话:“对不起了陈先生,我本是一心想借重于你的。可一时实在找不到别的孩子了…”

  他几番举起摔,终于还是颓然地坐倒在地。许久许久后,那娃娃在他的掌心苏醒了,两颗夜般的眼眸在转悠一圈未能觅到熟悉的身影时润了起来。一滴晶莹透亮的泪星辰似的坠落在了陈辨的指上,摔得粉碎。陈辨混浊的泪水也终于忍不住眶而出,扑籁籁落在孩子面上。
上一章   凤起阿房   下一章 ( 没有了 )
凤起阿房是知名作家天平力作,是一本文笔与情节俱佳的武侠小说,优雅小说网免费提供凤起阿房最新章节阅读,希望您能优雅的在优雅小说网上阅读。天平撰写的凤起阿房最新章节免费在线阅读,凤起阿房为虚构作品,请理性阅读勿模仿故事情节。